曹多勇
那一年,閨女大學(xué)畢業(yè)面臨兩種選擇:考學(xué)讀研究生或找工作上班。我妻子的二姐認識一位部隊里的人,他在外地工作,跟地方官員熟悉。二姐答應(yīng)過我妻子,閨女工作上的事,需要的話她跟這人說一聲,看能不能幫上忙。閨女走出考研考場,就知道讀研究生的希望不大了。有一天,二姐從合肥來我家走親戚。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調(diào)省里工作,家住淮南。妻子鄭重其事地跟二姐說這件事。二姐出爾反爾,當(dāng)面回絕我妻子,理由是,她不好開口找這人。二姐說,人家自家的兩個侄女都沒工作,我為我家的外甥女怎么好開這個口?妻子當(dāng)時下不了臺面,說出一句過頭話。我妻子跟二姐說,要有你去找這人,要有我沒你這個二姐。
妻子跟二姐鬧翻臉,我不在跟前。我回家,妻子一個人生悶氣,不說這件事。家里電話鈴響,妻子主動跑過去接。聽一聽,妻子就把電話放下來。我問,找誰的電話?妻子說,打錯電話了。一回打錯電話,兩回打錯電話,我就奇怪了。我問,到底怎么一回事?不想,妻子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原來是二姐夫打電話找我的?;蛟S有些話二姐也不愿跟二姐夫說,二姐夫想向我問明白。我說,我這兩天不在家,我跟你一樣不清楚。
妻子為閨女的事,跟二姐鬧翻臉。這種親人間的傷害最傷人。一時半會,妻子和二姐都緩不過來一口氣。這件事不可避免地牽扯兩家人,我家的其他人與二姐家的其他人,再往外擴展開,還有妻子娘家的其他人。我的態(tài)度是,她們姊妹之間的事,她們自個解決。我跟二姐夫說,我倆往里邊摻和就不好說話了。
我不想摻和這件事,不代表別人不想摻和這件事。這一天,我妻子的四哥多喝了兩杯酒,舌頭根生硬地打電話告訴他妹妹說,你最好不要叫我碰見你,我碰見你一回打你一回,我碰見你兩回打你兩回。妻子問,你憑什么打我呀?妻子的四哥說,就是你搞得我們兄弟姐妹不團結(jié)。妻子打電話跟她的三哥說這個理。妻子的三哥打電話問妻子的四哥,我聽老五說,你見她面要打她?妻子的四哥說,我就是要打她。妻子的三哥說,你打老五試一試,我聽你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你是九(酒)老爺當(dāng)家、八老爺不當(dāng)家,你管好你自家的事吧。
妻子的四哥沒有把自家的日子過好,妻子跟他鬧離婚,閨女跟他不來往,他一個人在家過日子也夠慘憐的。就是這么一個慘憐的人,走一趟二姐家,不動腦子地摻和這件事。妻子把這筆賬算在二姐頭上,姐妹倆的矛盾又加深一步。
妻子在娘家老小,哥哥姐姐說話做事都讓著她。兄妹長大各自成家,各自過自家的日子。一家有難處,其他人家伸手幫忙是人情,不伸手幫忙是本分。妻子是一個死腦筋,這么淺顯的道理就是不明白,或者說她面對親情越來越淡漠的現(xiàn)實就是不適應(yīng)。二姐一家人,原本就是說大話辦小事或不辦事。妻子自個把自個逼進一條死胡同。
我問,就算二姐去找這人,閨女的工作就有著落啦?
妻子說,閨女的工作能不能辦好是一回事,二姐愿不愿幫忙是另一回事。
我問,你跟二姐鬧翻臉,閨女的工作就有啦?
妻子說,我叫二姐明白,她吐出來的唾沫不好往回收!
妻子跟二姐鬧翻臉是夏天。有一天,妻子上街回頭手上捧一只小雞。小雞毛茸茸的肉乎乎的,好像剛出蛋殼沒兩天,“唧唧唧”地趴在妻子的手掌心里,一副驚慌恐懼的樣子。我問,哪來的一只小雞?妻子說,我在街上撿的,它“唧唧唧”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街上沒看見有賣小雞的,也沒看見有買小雞的,我就捧來家了。
我問,你捧來家怎么辦?
妻子說,我喂呀!
我說,我家住樓上,喂小雞怎么喂?再說你也沒喂過小雞小鴨之類的。
妻子說,誰家喂過的,我去問誰家。
這個時候,我還沒想到小雞是妻子上街有意買來的。這個時候,我還沒想到妻子喂一只小雞,是跟二姐生氣有關(guān)。
妻子找一只紙盒,底部墊上軟布,四周挖出洞眼,做小雞的窩。小雞的家安在陽臺上。小米加水泡脹,是小雞的飯。青菜清洗剁碎,是小雞的菜。小米和青菜,是妻子同小雞一塊帶回來的。一碟小米和一碟青菜,擺在小雞面前,小雞“唧唧唧”地一直叫,看都不看一下子。
妻子問小雞,你怎么一口不吃呀?
妻子束手無策地站一旁,一點辦法都沒有。妻子出門下樓,去別人家討經(jīng)驗。小米和青菜喂小雞,就是她從別人家問來的。有一個姓張的阿姨住在我家前面樓房,她家每年都在一樓的小院里喂養(yǎng)幾只雞。
過一會,妻子“咚咚咚”地上樓回家,毫不客氣地掰開小雞嘴巴,小米或青菜一點一點地往里塞。塞一點,妻子放開小雞,小雞甩一甩雞頭,吞下塞進去的小米或青菜。妻子手掰小雞嘴巴一口一口地往里塞。小雞叫不出聲,不能反抗,只能被迫地一口一口吃。小雞小,嗉子就不大。妻子喂上一陣子,小雞的嗉子就鼓脹開來,晃晃悠悠地有些怕人,好像一不小心,雞嗉子就要撐破似的。
我制止妻子說,你不能再喂了,小雞快要撐死了。
妻子正在興頭上,不想罷手說,再喂上兩口!
小雞吃飽肚子,趴在紙盒里睡覺,喘氣細微勻稱,肚子兩側(cè)的絨毛一奓一奓地忽扇著。妻子心滿意足地瞅一瞅睡覺的小雞說,你看像不像一個孩子?閨女小時候就是這樣子,吃飽喝足就趴在床上呼呼呼地睡覺。
小雞丟在陽臺的紙盒里,妻子進廚房做飯燒菜,我進書房看書寫稿子。妻子燒好飯菜端上桌子,喊我出書房吃飯,她去陽臺看小雞。小雞在紙盒里沒有叫聲和動靜。妻子一邊走向陽臺一邊大聲地問,雞寶寶,你睡醒沒睡醒?妻子走到紙盒跟前,聲音驚慌地問,雞寶寶,你這是怎么啦?我問,小雞死了嗎?妻子說,沒死也快啦!我丟下飯碗走過去,小雞躺在紙盒里歪斜身子,雞嘴一張一合的,雞腿一伸一縮的。
我說,小雞吃多撐住了。
妻子說,張阿姨跟我說,小雞直腸子,吃多撐不住。
妻子再一次出門下樓,去找張阿姨討經(jīng)驗。妻子這一趟回頭,我家就有了大動靜。她拿過一只臉盆,底朝上把小雞罩里邊,手持一根筷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敲盆底。小時候,我家喂小雞,雞發(fā)瘟,快死掉,母親就這樣敲臉盆。有時候,敲一敲,小雞活過來。有時候,敲一敲,小雞死掉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妻子敲一陣子,掀開臉盆,小雞張嘴伸腿,還是一副老樣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妻子又敲一陣子,掀開臉盆,小雞愣頭愣腦地站起來,像是剛剛做過一場噩夢。
妻子驚喜地說,小雞活過來了!
我說,這是人家扔掉的一只瘟雞。
妻子說,賣雞的筐里有幾百只小雞,怎么會是一只瘟雞呢?
我問,你不是說在街上撿來的嗎?
妻子明白說漏嘴,改口說,我說在街上撿來的,就在街上撿來的啦?
我說,不是在街上撿來的,你說你喂一只小雞干什么呀?
妻子說,我不喜歡喂寵物狗、寵物貓,就想單獨地喂一只寵物雞。
小雞活過來,妻子一天一天往下喂,真的變成一只寵物雞。
一般情況下,上午半天,我在家看書寫稿子,妻子先上街買菜,后回家拖地、洗衣、抹家,再擇菜、洗菜、燒菜。之前妻子做家務(wù)閑下來,經(jīng)常站在客廳里愣神,一想就想起她跟二姐鬧翻臉的事。妻子鉆進死胡同一天兩天出不來,就一天兩天在家里生悶氣。妻子生悶氣不是一般地生,悶氣一生就眼淚汪汪地吃不下飯,半天沒有一個好心情。現(xiàn)在妻子喂一只寵物雞,閑下來就手拎紙盒下樓去放小雞。樓道中間有一大片空地,長雜草,長野菜,長蚯蚓。那里是放小雞的好地方。
妻子說,走,雞寶寶,媽媽帶你下樓去。妻子自稱小雞媽媽,我跟著一塊喊她小雞媽媽。小雞好像能聽懂妻子說話,原本“唧唧唧”地站在紙盒里,面朝妻子要吃的要喝的;妻子上手提起紙盒,小雞兩腿一蜷,老老實實地蹲在里邊,兩只雞眼圓溜溜地瞪著妻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叫。半道上,妻子跟小雞說,你是一個乖寶寶,今天媽媽挖蚯蚓喂你。
我家住的是一片老舊住宅小區(qū),樓下空地多,樹木多,雜草多,蚊蟲多。妻子下樓去放雞,穿上長褂子和長褲子,手上、臉上、脖上搽上花露水,口袋里揣上風(fēng)油精,上下全副武裝,像是去打仗。
妻子走下樓,找到地方,放下紙盒,放出小雞。小雞先是興奮地在空地上跑一圈,小翅膀扇忽扇忽地想要飛起來,接下來就在空地上找青草,叼青草,找野菜,叼野菜,找蚯蚓,叼蚯蚓。半晌午,太陽升高,氣溫升高,蚯蚓縮回泥洞,地面留下一絲一絲濃郁的氣味、一道一道爬過的痕跡。小雞聞見蚯蚓的氣味,找不見蚯蚓在哪里,“唧唧唧”地上嘴去啄妻子的褲腳,那意思是叫妻子挖蚯蚓。
妻子說,蚯蚓在泥洞里,不在我的褲腳上,你啄我的褲腳干什么呀?妻子手上拿一把小鏟刀,小雞知道她彎下腰,就能挖出蚯蚓來。小雞見妻子不動彈,“唧唧唧”的叫聲更響,有一種乞求的樣子。妻子心腸硬,就是不彎腰挖蚯蚓。妻子說,你真是一只懶雞寶,一條蚯蚓都不想自個找。
妻子覺得蚯蚓惡心,小雞卻當(dāng)成美味。妻子彎腰去挖蚯蚓。蚯蚓出土就像小魚出水一樣,使勁地蹦跳幾下子,小雞看見蚯蚓叼起來吃下去。大蚯蚓小雞吃不下,妻子鏟斷幾截子,小雞一截一截地吃下去。有時候,妻子挖蚯蚓慢,供不上小雞吃。小雞有意見,“唧唧唧”地沖著妻子叫,催促妻子“快點挖、快點挖”。有時候,妻子停下手,直起腰,故意一條蚯蚓都不挖。妻子問,你跟我說一說,我憑什么挖蚯蚓給你吃?小雞依舊“唧唧唧”地叫,好像說我是你的雞寶寶,你就應(yīng)該挖蚯蚓給我吃。妻子說,我寵著你,你是一只寵物雞,我不寵著你,你就是野貓嘴里的一團肉。
四周樹叢里有不少只野貓在游蕩窺視,小雞不敢獨自跑遠,妻子不敢眼睛離開小雞。
小雞嗉子小,幾條蚯蚓吃下去,就不想再吃了。這時候,妻子恰好挖出一條蚯蚓,蚯蚓在那里活蹦亂跳,小雞卻視而不見。妻子伸手指一指蚯蚓說,你吃下這條蚯蚓,媽媽帶你回家。小雞要是依舊不吃,妻子就拿小鏟子,把蚯蚓鏟進紙盒里,帶上小雞一塊回家。妻子說,我要回家做飯燒菜嘍,你爸爸在家等著吃晌午飯。
下午半天,我先忙一忙我的事,妻子先睡一睡她的覺。四點來鐘的樣子,氣溫開始往下回落,我跟妻子一塊去舜耕山溜達。舜耕山呈東西走向,是淮南市與長豐縣的天然地界。長豐縣屬于合肥市管轄。前兩年,長豐縣有七個鄉(xiāng)鎮(zhèn)劃歸淮南市,淮南市就有了向南拓展的空間與可能。淮南至合肥的高速路口,建在山南;淮南至合肥的高鐵南站,建在山南。按照設(shè)計規(guī)劃,市委市政府下一步一并搬至山南。
眼下,市委市政府大樓在山北。我跟妻子走出小區(qū)大門,沿著市委市政府大院前面的一條路走到山腳下,再拾級爬上舜耕山。山頂修有一座涼亭,我倆去那里坐一坐,喘上兩口氣,再往山南去。山南有荒坡野地,我和妻子一邊閑溜達一邊逮螞蚱。逮一只,往狗尾巴草上穿一只。二十來分鐘,就逮了一串子。小雞喜歡吃活螞蚱,狗尾巴草穿過螞蚱脖子上的硬殼,螞蚱不會死?;貋砑遥拮訌墓肺舶筒萆蠑]下活螞蚱,一只一只丟在客廳地板上。螞蚱蹦,小雞追。小雞啄一只滋味叢生的,妻子看得樂趣無窮的。
一場驚嚇悄無聲息地逼近,只是我倆暫時沒有想到,更是沒有警覺。有一天,晌午下一場雷陣雨,下午逮螞蚱不好逮。一是野地里有水下不去腳,二是螞蚱淋濕翅膀不動彈。我和妻子手拿一截樹枝,去撥拉草窠,看見螞蚱動彈,再上手去逮。冷不防地,妻子“媽呀”一聲從我身邊跑開,一邊跑一邊喊,蛇、蛇、蛇!妻子臉色刷拉白,嚇得魂都不在身上了。野地里有蛇,我和妻子都忽略了。我不敢上前查看是不是真有蛇,趕緊追隨妻子逃離。
妻子嚇得不輕,一連幾個晚上都做噩夢。噩夢里,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蛇纏。這一天,妻子跟我說,蛇是二姐變的。妻子說,我看見蛇的脖子上有一塊花斑,跟二姐脖子上的胎記一模一樣。我問,你說的是野地里的蛇,還是噩夢里的蛇?妻子說,野地里的蛇。我說,二姐活一個好生的,怎么會變成蛇?妻子說,二姐原本就是一條蛇,專咬她的親妹妹!
我跟妻子不再敢逮螞蚱喂小雞。
前后兩個月,小雞娃長成大雞娃。過去小雞捧在手掌心里,妻子的手掌心比小雞大?,F(xiàn)在小雞捧在手掌心里,妻子的手掌心沒有小雞大。晚上,小雞喜歡蹲在妻子的手掌心里,被哄著,被慣著。晚上,別人家的小雞睡覺,我家的小雞不睡覺。晚上,妻子一邊看電視一邊跟手掌心里的小雞說話。
妻子問,我天天挖蚯蚓喂你,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小雞聽不懂妻子的話,也回答不了妻子的話。妻子上手輕輕地拍打一下小雞頭。小雞的脖子猛地一縮,“唧唧唧”地叫兩聲。
妻子問,現(xiàn)在我對你這么好,趕明你會不會像某些人翻臉不認人?
這一下,妻子上手拍打小雞頭下手重,小雞“唧唧唧”的叫聲格外響。
妻子生二姐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對二姐掏心掏肺地好,二姐沒有回報。二姐沒有回報她不要緊,要緊的是二姐在閨女的事上空許諾。妻子跟我說,你去問一問二姐,我去伺候她坐月子,哪一天不是五六頓飯端面前?前后三十天她洗過一塊尿布嗎?她替孩子洗過一回澡嗎?她半夜起床喂過孩子一回牛奶嗎?還不都是我忙前忙后的。輪到我坐月子呢,她跑來兩趟都跟火燒屁股一般,急趕急地來,急趕急地回,她伺候我坐過一天月子嗎?她替我家閨女洗過一塊尿布嗎?她替我家閨女洗過一回澡嗎?她喂過我家閨女一口牛奶嗎?
晚上,妻子跟小雞說話,就是指桑罵槐地說二姐。
妻子說小雞,哪一天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一刀殺了你。
妻子站起身,伸手把小雞使勁地摜進紙盒里。小雞不明白妻子的心里變故,哆哆嗦嗦地睜兩只雞眼瞪著她,一聲“唧唧”都不“唧唧”了。
妻子跟我說過她高中時候的一件事。那一年,二姐出嫁半年,與二姐夫一塊回娘家省親。妻子顯諞,拿出一塊花布給二姐看,問她做裙子適合不適合?那個時候,當(dāng)?shù)匕儇洿髽抢锏幕ú蓟ㄉ?,是妻子同學(xué)的媽媽從上海帶來的。二姐看上這塊花布,自個不好說,叫二姐夫說。二姐夫跟我妻子說,這塊花布做裙子穿在她身上顯得老氣,不如二姐做裙子穿合適。他說他下個月跟火車跑蘇州,從那里給她買一塊絲綢做裙子更合適。二姐夫在鐵路上工作,他說跑蘇州不是不可能,他說買一塊絲綢不是不可能。妻子把那一塊花布給了二姐,半年過去也沒見著半寸絲綢。
妻子跟我說,暗地里她哭過好幾場,不是心疼那一塊花布,是生氣二姐跟二姐夫合伙欺騙人。
二姐退休那一年,他們家從淮南搬合肥居住。同一年,二姐帶二姐夫去西安游玩,就是二姐認識的那位部隊里的人安排的。西安的驪山華清池,秦始皇兵馬俑,半坡遺址;西安的碑林古城墻,大雁塔小雁塔,他倆好吃好喝地在那里游玩好幾天。
回頭,二姐給妻子帶一只藍田玉的鐲子,說那邊玉器便宜,只要480塊錢。我不懂玉器,拿手上看一看,覺得不怎么樣。玉質(zhì)干燥渾濁、內(nèi)里有蘿卜花不說,還有一道暗裂紋很明顯。二姐說,就是有一道裂紋,價格才這么低,不帶裂紋的鐲子,一只少說要個三五千塊錢呢。
妻子沒叫二姐帶玉器,二姐帶回玉鐲,妻子不能說不要。妻子掏錢買下來,心里感覺別別扭扭的。
放暑假,妻子拿出玉鐲叫閨女戴手上,說要養(yǎng)一養(yǎng)。閨女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不喜歡佩戴裝飾品,一只玉鐲戴手上,看書寫字礙事,走路手腳僵硬,生怕一不小心打碎玉鐲。俗話說,怕鬼有鬼。這一天,閨女上衛(wèi)生間,手鐲碰在面盆上,斷成兩截子。破碎處正是有裂紋的地方。閨女呆愣在衛(wèi)生間,像是做錯了天大的一件事。妻子安慰閨女說,打碎好,一只破鐲子!
我說,上街買萬能膠粘一粘。
妻子問,粘上你戴?
我能看出來,妻子花錢買玉鐲心里一直不舒服。妻子撿起破碎的玉鐲,伸手扔進垃圾桶里。
時隔好多年,妻子跟二姐鬧翻臉,想起這件事跟我說,不知二姐哪來的一只鐲子,拿到我家賣480塊錢,你說天底下有這樣的姐姐嗎?
這一天,妻子手拎小雞下樓。隔一會,她手拎空紙盒上樓。我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小雞出了事。我問,小雞呢?妻子說,野貓吃掉了。樓下野貓多,我知道。妻子在跟前,野貓敢吃小雞嗎?我問,你沒看著小雞?妻子問,我說野貓吃掉了,你難道不相信?妻子的眼里露出兇光,我的心里更加疑惑。妻子說,不知怎么一回事,今天我特別地討厭小雞,我?guī)聵?,它跟在我后面“唧唧唧”地叫,想叫我挖蚯蚓喂它。我說,我忘記拿鏟子,你自個不能去草窠里找蚯蚓?我這樣說話,小雞不聽,我一生氣就丟下小雞上樓來了。
我下樓去找小雞,找來找去,沒見著小雞,沒見著野貓。小雞真的叫野貓叼走了?還是叫妻子扔掉了?我空手上樓,不去追究真相,轉(zhuǎn)身去扔紙盒。小雞沒了,留下紙盒干什么呢?妻子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回答我。我拎紙盒站在那里不動。妻子問,請你告訴我,我的親姐姐為什么這樣對待我?
妻子的性格里有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樣子,遇事不會退讓,不會躲閃,更不會繞彎子。要是遇見一個外人,不退讓,不躲閃,不繞彎子,隔上一段時間,忘一忘也就算了。遇見自家親姐姐,你說怎么辦呢?
上午到放小雞鐘點,妻子依舊下樓。我跟她一塊出門。妻子問,你不在家看書寫稿子啦?我說,我跟你一塊下樓走一走散散心。妻子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個人下樓你不放心。
我怕妻子下樓去找小雞,下草窠、鉆樹叢蚊蟲多。其實,妻子就是下樓走一走、看一看、愣一愣神,把多余出來的時間打發(fā)掉。妻子的眼神不時地飄上半天空,好像我家的小雞是一只羽毛豐滿飛出窩的小鳥,能從天上飛回來。我上前跟妻子說,你喜歡喂小雞,我去街上買一只。妻子搖頭不說話。
隔幾天,妻子跟我說,小雞是她踢死的。我問,你踢小雞干什么呀?妻子說,小雞在樓下跟我斗架。這只小雞有點奇怪,三個月大,學(xué)打鳴,會斗架。打鳴、斗架是小雞的天性。有天早上,小雞獨自在陽臺上學(xué)打鳴,“喔喔喔”,打不上去,半道上塌下來,打一個半生不熟的。同是這一天,妻子更換紙盒里的墊布,先把小雞抱出來放在陽臺上。一下子,小雞紅眼炸毛,頭朝妻子拉出一副斗架的架勢。妻子嚇一跳,連忙后退兩步,撞在陽臺窗戶上。
妻子大聲地質(zhì)問小雞說,你敢跟二姐一樣忘恩負義?你敢跟二姐一樣傷害我?
妻子一把抓住小雞,劈頭蓋臉地打一頓。
妻子警告小雞說,下一回再這樣對待我,我就把你扔樓下喂貓!
小雞聽不懂妻子的警告。
這一天,妻子提紙盒下樓,小雞故伎重演,妻子三腳兩腳就把小雞的脖子踢斷了。妻子望著奄奄一息的小雞,上手拎起一條雞腿,朝草窠里使勁地一扔,就提空紙盒上樓回家。
聽妻子這樣一說,小雞不是活著被野貓吃掉了,就是死后被野貓吃掉了。
妻子染上失眠的毛病,夜晚兩眼大睜地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有時候,我半夜醒過來,看見妻子站在衛(wèi)生間里,傻乎乎地瞪著鏡子里的人影。有時候,我半夜醒過來,看見妻子站在陽臺上,直愣愣地望著遙遠的星空。我?guī)筒簧掀拮用?,我醒來不去打擾她,接著睡我的覺。有一天夜里,妻子見我醒來跟我說,我聽見我家小雞的叫聲了。我問,小雞在哪里?妻子說,在我家樓下面。我爬起床,站在妻子身邊,側(cè)耳凝神去聽,只有一片秋蟲的鳴叫聲,好似飄浮在樓下面。轉(zhuǎn)眼已到深秋天,夜深人靜時,各種秋蟲都在拼命地掙扎鳴叫。
我說,我聽不見小雞叫。
妻子說,我滿耳都是小雞叫。
我知道妻子有了某種病態(tài)心理。
兩年后,妻子生了一場重病。四年后,妻子病逝安葬在淮南。
不能說妻子生重病與跟二姐生氣有直接關(guān)系,最起碼妻子常年生悶氣有了誘發(fā)生重病的可能性。那一年,我調(diào)省城工作,準備在合肥買房。最初我看上的一家樓盤離火車站不遠。家安這里,我上班不算遠,妻子坐火車往返淮南也方便。周末,妻子從淮南來合肥看房屋。我跟一位銷售經(jīng)理熟悉,他安排一頓晌午飯,許諾盡他的權(quán)限,幫我們爭取優(yōu)惠條件。價格、面積、戶型、樓層,都在我們的預(yù)想范圍,妻子卻一直冷冷淡淡地不熱心,確定不下來。妻子說,買房是大事,多跑幾家樓盤看一看。妻子說話在理上,我只好聽妻子的。只是合肥樓價一天一天往上漲,妻子心里不急,我心里急。我問妻子,是不是不想離二姐家太近?二姐家住合肥東邊,跟火車站屬于同一個行政區(qū)。妻子說,我活著離開二姐家遠遠的,我死后都不想跟二姐待一塊。其結(jié)果,我家買房在合肥西邊,離大蜀山很近。
妻子生重病第二年,二姐病逝。二姐安葬那一天,我和閨女去,妻子沒去。二姐安葬在大蜀山公墓里,那里離我家不遠。妻子說,你說這個二姐,她活著我能躲開她,她死后我卻躲不開她。有一天下午,我去單位開會,妻子要去醫(yī)院看門診開藥。我說,明天上午我陪你一塊去吧。妻子說,我不要你陪。往次妻子去醫(yī)院拿藥都是我陪她去,這一回很反常。傍晚時,我先回家,妻子后回家。妻子問,你猜我下午去哪里了?我說,你不是去醫(yī)院拿藥嗎?妻子說,我去看二姐。我不相信,公墓里那么大那么雜,我跟閨女不帶她一塊去,她怎么能找到二姐在哪里?我問,二姐家誰帶你去的?妻子說,我一個人。我上下左右看妻子,還是不相信。妻子說,我?guī)б皇ㄟ^去,找到二姐墓地,確定二姐真死了,我倆的塵緣就了了。
這一年,妻子病情加重,她知道來日不多。這一天,妻子向我和閨女交代后事。妻子跟我說,你將來回不回淮南是你的事,我回淮南,我不跟二姐留在這里爭地盤。我答應(yīng)說,我送你回淮南,離二姐遠遠的。妻子交代閨女說,我死后不要金山銀山,不要童男童女,你去扎紙店扎一只小雞送給媽媽。閨女答應(yīng)說,我去扎一只小雞送給你。
妻子死后,我兌現(xiàn)承諾,把她安葬在淮南。公墓位于舜耕山風(fēng)景區(qū),就是我跟妻子逮螞蚱的那個地方往南一公里處。妻子安葬在這里,我和閨女回淮南掃墓方便。公墓里不許放鞭炮、燒紙錢和紙扎的冥器。妻子五七這一天,我和閨女偷偷地找一個三岔路口,把一只紙扎的小雞燒掉。這只紙扎的小雞,是妻子生前想要的,我和閨女一塊去實現(xiàn)的。
扎紙店做不出紙扎的小雞?,F(xiàn)有的冥器都是圖案印在硬紙板上,折疊出來的。金山銀山,童男童女,樓房、彩電、冰箱、轎車、洗衣機,一律都是硬紙板折疊出來的。我和閨女去找扎紙店,人家沒有小雞的硬紙板圖案。閨女去找她學(xué)美術(shù)的同學(xué),他倆用竹篾做骨架,糊上一層白紙,自個扎制出一只小雞。冥器上要寫名字。閨女筆蘸濃墨寫上三個字:寵物雞。紙扎的小雞個頭大,跟妻子生前喂的那一只寵物雞一點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