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靜(重慶紅巖聯(lián)線文化發(fā)展管理中心紅巖魂陳列館,重慶 430031)
攝影是歷史的見證,膠片是過往的留檔。在中國,近現代攝影史幾乎與近現代革命史同長?;仡櫡吹?、反封建、反侵略的革命歷史,那段歲月留下的大量黑白照片,使近代的革命歷史更鮮活、更生動地展現在今人面前。革命攝影是中國攝影史的一段獨特記憶,革命年代的照片,也總是給予觀者一種跨越時空的震撼感。應當感謝在無數個革命歷史時刻按下快門的記錄者,是他們的攝影,使文字歷史更豐滿,使記載更貼近真實,為后人留下了一瞻偉人風采的可能。
重慶是一座有著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城市,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誕生了許多的民主黨派,統(tǒng)一戰(zhàn)線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與壯大。1939年3月到1946年5月這七年的時間里,在周恩來的領導下,中共中央南方局以重慶紅巖為駐地,開展了一場持久的秘密斗爭,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毛澤東赴重慶談判,亦居住在紅巖。紅巖也因此成為中國革命的象征。
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陳列著大量的中共中央南方局時期的革命文物,其中有一件童小鵬同志捐贈的德制徠卡135旁軸相機,這臺相機作為童小鵬專用的攝影工具,不僅在當時十分難得,更因其攝下了南方局時期許多關鍵的歷史瞬間,擁有極其重要的歷史價值和收藏價值,另一方面,看到這臺相機,仿佛可以走近童小鵬同志,體會他對革命攝影的熱忱,感悟他對那段崢嶸歲月的忠實記錄。
匈牙利藝術社會研究學家阿諾德·豪澤爾認為,藝術與社會的聯(lián)系既是一種相互依賴的關系,又是一種相互連鎖、相互觸發(fā)的關系,任何一方的改變,都足以促使另一方發(fā)生巨大的變化。
攝影正是如此。攝影的發(fā)明是人類開啟影像記錄歷史的起源,在東西方尚未領略攝影技術的奇妙之時,世界歷史的主要承載形式是書面文字和寫實性繪畫,而攝影技術的出現,憑借著遠超出文字、繪畫的寫實性和客觀性,迅速在歷史記錄中占據重要的位置。自1839年現代攝影出現以來,影像記錄作為一種歷史的參與者和歷史軌跡的記錄者,深刻改變了東西方的發(fā)展進程。攝影技術在近現代中國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伴隨著中國文化發(fā)展、政治革命、思想勃興、民俗開放和藝術碰撞的媒介演變史。
攝影技術在中國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本土化過程:從晚清的宮廷專屬到為社會大眾所接受、流行的技術下移;攝影器材從昂貴的國外進口到逐步的仿制生產;從單純的紀實攝影衍生出藝術攝影……其中,革命攝影的出現是攝影技術在特殊時代下本土化一個最重要的特征。革命攝影是中國攝影史的一個重要單元,也是中國民主主義革命的重要佐證。在民族危機空前嚴重的社會背景下,攝影從社會大眾眼中的“藝術”“消遣”轉向“歷史責任”,成為很多先進知識分子的共識。1936年以后,隨著救亡圖存的民族意識覺醒,廖璧光、何鐵華、沙飛等先進知識分子、攝影藝術家就明確指出攝影是“鼓勵新時代的意旨”,應將攝影作為“改造社會和革命斗爭的武器”。從傳播新思想、反映社會現實的報刊業(yè)記者開始,越來越多的仁人志士開始接觸攝影技術,投身攝影行列,從最初拍攝百姓生活、反映民間疾苦,到跟隨政治運動的波詭云譎,深入戰(zhàn)場的炮火硝煙,記錄下反侵略、反壓迫斗爭的發(fā)展,我國攝影人士留下了大量不朽的攝影作品。
革命攝影的出現,是開民智、覺民魂的一次重要社會文化變革,是從“舶來藝術”到“人民藝術”的一次文化飛躍。
童小鵬同志于1914年出生于福建長汀童坊鎮(zhèn),16歲參加革命,加入中國共產黨。由于文化底子較好,童小鵬起初在羅榮桓元帥身邊任秘書,受到羅榮桓的賞識,還獲贈一支派克筆。后來,童小鵬在紅軍政治部、政治保衛(wèi)局均擔任機要文職,負責大量的軍政文字工作。童小鵬熱愛記錄,他是長征的親歷者,他用羅元帥贈送的這支筆,以日記的形式,或零星、或長段地記錄下了長征的過程。童小鵬的日記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是研究紅軍長征的重要資料。他對記錄的熱愛使他完成了這部日記,這種熱愛也為他從文字記錄轉向攝影埋下伏筆。
1936年的西安事變,成為促成國共合作抗戰(zhàn)的歷史轉折點。童小鵬作為隨員,與周恩來一道前往西安,見證了在周恩來的努力下西安事變是如何得到和平解決的。親身經歷如此重大的歷史時刻,使童小鵬深深思索,如果能用相機記錄下這些歷史瞬間,將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次年,西安紅軍聯(lián)絡處主任李克農從上海購回一臺德制120照相機,立即引起了童小鵬的興趣。李克農教會了童小鵬相機的使用方法,還和童小鵬一起研究相機的攝影技巧,將相機交給童小鵬使用。在1937年后的數年時間里,童小鵬使用這臺120相機,在西安、延安等地為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朱德等人均留下了寶貴的歷史定格。1939年,童小鵬跟隨周恩來前往重慶開展中共中央南方局工作,兩年后,在南方局文化組的推介下,童小鵬結識了影廠的專業(yè)攝影師程默,并向他學習攝影技術。程默得知童小鵬的120相機已經使用了數年,設備老舊不便,于是聯(lián)系朋友想將一臺舊的德制徠卡135相機以500法郎的價格賣給童小鵬。當時,南方局的經濟工作由董必武負責,對于當時的南方局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董必武迅速批準了相關款項。從此以后,這臺135相機就伴隨童小鵬輾轉祖國各地,從重慶到陜北,從西柏坡到北京,記錄下了童小鵬親歷的崢嶸革命歲月,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光榮“退役”。
1978年,童小鵬將這臺見證無數歷史時刻的相機捐贈給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成為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的獨家珍藏文物。這臺造型典雅、外觀精巧的135旁軸相機(圖一),為19世紀30年代德國徠卡公司制造,金屬機身,鏡頭、功能區(qū)均為銀色,雖有部分銹斑,但整體仍熠熠生輝。相機長14.5 cm,寬7.8 cm,高約7 cm,配有一個棕色相機套,相機套已經有較為明顯的磨損痕跡,也說明了這臺相機在童小鵬手中使用頻率之高。
圖一 童小鵬使用的德制Leica ⅢA 135相機,德國徠卡公司1930年代制,現藏于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圖為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提供
這臺相機屬于徠卡公司的Leica ⅢA系列,行內又稱“Leica G”,是1933年推出的Leica Ⅲ的改良機型。LeicaⅢA的基礎機型Leica Ⅲ,又稱“Leica F”,是徠卡公司首次使用焦平面快門的相機機種,慢快門速度在1-1/20,該速度可以由相機鏡頭旁的調節(jié)旋鈕進行設定,最高快門速度可達1/500。這一系列相機的材質為鎳金屬,通體黑漆,控制區(qū)和鏡頭為銀色,可以調節(jié)屈光度,測距器也具有3/2的上限放大率,在當時屬于相機行業(yè)的頂尖水平。1935年4月,由于體育賽事如火如荼,運動賽事的攝影師們紛紛表示,相機應當具有更高的快門速度,才能更精準地攝下運動員的比賽瞬間。順應該需求,徠卡公司研發(fā)推出Leica Ⅲ的改良系列Leica ⅢA,Leica ⅢA在Leica Ⅲ的基礎上,將快門速度提升到了1/1000,獲得了大量體育攝影師的青睞。該系列編號均銘于機頂,首臺相機編號為“No.156201”,15年后停產,尾臺相機編號為“No.357200”。據資料記載,二戰(zhàn)前有9萬多臺相機被組裝生產,其中有約800臺為純黑色,其余為鍍鉻銀黑兩色;二戰(zhàn)后至停產約有1 000臺被組裝。童小鵬的這臺相機,編號在機頂清晰可見,為“No.209222”(圖二),為該系列的中早期產品—二戰(zhàn)前所產的鍍鉻銀黑兩色相機中的一臺。
圖二 相機機頂銘刻“Leica” logo,文字“Ernst Leitz Wetzlar”“D.R.P.”及編號“No.209222”,現藏于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圖為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提供
相機機頂銘有“Leica”的經典logo,以及“Ernst Leitz Wetzlar”(徠卡公司的前身恩斯特·徠茲有限公司)和“D.R.P.”(德意志帝國專利)。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30年代以后,恩斯特·徠茲將家族公司改為有限公司,才開始在相機上銘刻公司名稱和產品編號;另一方面,二戰(zhàn)后由于德國政治體制轉型,代表德意志帝國專利的“D.R.P.”銘刻文字被“D.B.P.”(德意志聯(lián)邦專利)取代。這批誕生于20世紀30年代德意志帝國時期的相機,擁有時代背景下獨一無二的銘文和編號,其生產過程既見證了徠卡公司的崛起,也見證了二戰(zhàn)后德國歷史乃至世界格局的巨變。許多出口的相機,在被殖民、被侵略國家的仁人志士手中,甚至改變、推動了歷史的進程。因此,在中外相機收藏者眼中,這批相機在展現收藏價值的同時,也具有非凡的歷史意義。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這樣一臺優(yōu)秀的“利器”,童小鵬的攝影工作更加得心應手。雖然在童小鵬口中,自己只是一個“攝影界的游擊隊員”,但是童小鵬的許多攝影作品,無疑表現出他對關鍵時刻的捕捉能力和對鏡頭語言的表現能力。瀏覽童小鵬的攝影作品,總能使人感到在緊張的紅色歲月中,在暗流涌動的革命斗爭中,圍繞著革命偉人那些溫情的、人性的點點滴滴。如在重慶紅巖,童小鵬攝下了很多周恩來夫婦、董必武等人珍貴的生活照片。從這些照片中,不僅可見偉人的意氣風發(fā)和如火的革命熱情,更有一種溫煦的生活情趣。圖三為童小鵬拍攝的周恩來生活照。周恩來對革命后代有著深沉的熱愛和關懷,這張圖攝于1942年,周恩來懷抱南方局骨干榮高棠的兒子高樂天,挽著葉挺將軍的女兒葉揚眉,三人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圖四為周恩來、鄧穎超在梅園會見外國記者,照片中周恩來夫婦風度翩翩,和藹可親,與外國記者談笑風生,也是一張珍貴的影像記錄。
圖三 周恩來與革命后代在一起 童小鵬攝 1942年
圖四 周恩來、鄧穎超在梅園會見外國記者 童小鵬攝 1946年10月
在重慶的這段歲月,是童小鵬拍攝照片最多的時期,和周恩來一起開展工作,是他最難以忘懷的經歷,這大概也是童小鵬決定將這部相機捐贈給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的情結所在與因由。離開重慶后,童小鵬轉戰(zhàn)陜北、河北,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童小鵬都堅持用相機記錄歷史,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記憶,1949年開國大典的唯一一張彩色照片,也是在他的手中攝下的。這臺相機與它所攝下的歷史瞬間,串聯(lián)起童小鵬的革命攝影生涯,兼具歷史與工藝留下的時代沉淀和凝重氣息,是不可多得的珍貴革命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