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先
村東南鞭炮放響的時候5點還不到,天剛剛有點蒙蒙亮。俞保國開燈披上衣服剛進(jìn)到廁所里,外面的大門就敲響了。
“俞叔!俞叔!爬起了嗎?”
果然是周家門堂的人。俞保國并不應(yīng)答,立在馬桶前提著一口氣,上下兩排牙齒嚴(yán)密地咬合著。從記事起,他的爺爺就開始傳授這個獨門秘訣。老俞家的男人都有一口好牙,就是因為每天早起撒尿的時候用勁咬緊牙齒,練的是一口腎氣。
不銹鋼的大門被拍得老響。俞保國等尿完了才松一口氣,摁下抽水馬桶的開關(guān),一聲轟響沖走憋了一夜的渾濁尿液。十月深秋,露水打濕了臺階,拖鞋有些打滑。左腳灰色布絨鞋面上兩滴滲開的水漬,俞保國覺著是尿,或者是混著尿的水。怪不得都說老人身上有一股混合著很多氣息的老年氣,上了年紀(jì)就是不夠利索,撒泡尿都不利索了。
打開一側(cè)的小門,是周海平,裹著灰色的羽絨服,光溜著脖子。一頭卷得細(xì)密的頭發(fā),整個腦袋就像剝了葉子的花菜,一根細(xì)長的脖子插進(jìn)灰色的羽絨服里。
“俞叔,我三奶奶沒了,世偉叔讓我來請你,早點過去?!?/p>
“有數(shù)了,我穿件衣裳就過去?!?/p>
接下材夫這個活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落霞村百來戶人家,每年總要走幾個,有些走得意外,有些是上了俞保國的日事安排的。周家的老太太文英就是屬于后者。早在一個月前,俞保國就不出遠(yuǎn)門了,文英快八十了,摔一跤躺床上就沒下來過,滴水不進(jìn)也有七八天了,他算算就這幾天的事了。
天氣是個好天氣,隱隱有晴天的預(yù)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俞保國一手反背在后面抓著一只保溫杯,里面只放了茶葉,還沒有倒開水,一手拄著一把長柄的黑傘往周家去。周家的香火祠堂在落霞村的中軸線上,紅漆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他路過的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人開始在打掃。文英家在村子的東南面,三間兩層樓,樓前是一個竹園,一圈竹籬笆圍著,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彎彎扭扭地通向小樓,平常就文英一個人住。早些年,文英帶著兩個兒子在他們六、七歲的時候就離開落霞村去鎮(zhèn)上生活,很少回來。一直到兩個兒子成家以后,才回來翻新了小院,一個人住回了落霞村,兩個兒子只在節(jié)假日的時候會回來看看。倒是少有的清凈,與村里的人也少有往來。
院子里、屋里都亮著燈,像是還沒有完成白天和黑夜的交接。一陣低沉的、嗚嗚咽咽的哭聲傳來,高高低低的哭聲連成一片拉得很長,間或有幾個短促的換氣聲。俞保國覺得男人的哭聲似乎是更使人心酸的,但文英家的老二,俞保國還記得小時候就是一個愛哭的人,哭多了就不那么值錢了。
俞保國剛踏進(jìn)院子就被周家的人迎到了一樓文英的臥室,床邊跪了一眾人。文英的大兒子世偉見了他連忙起身,又拉起弟弟世良;世良咽住半聲哭泣,見是俞保國就一把握起他的手想說點什么,世偉說: “煙,我沒帶身上。”世良才醒悟過來,遞過一支煙來。俞保國把煙夾在耳朵后面,茶杯隨手塞進(jìn)了棉襖的口袋里,對著床中間拜了三拜,這是俞保國開始做材夫以后的規(guī)矩。文英的身體還很柔軟,已經(jīng)給換上了一套簇新的壽衣,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地張開,拳頭半握著,他上前輕輕地托了一下下巴,嘴就合上了。文英的眼睛灰蒙蒙地睜著,沒有了光亮,俞保國用手抹了抹,一連抹了三次都沒有閉上。他看了一下周圍,人死了,總會因為掛念著誰而不肯瞑目。老太文英就兩個兒子,老大世偉和老婆兩人無兒無女,老二世良的老婆和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也都在,不缺誰了,濟(jì)濟(jì)一堂。俞保國拉扯開一團(tuán)絲棉,輕輕蓋在文英的臉上。示意世偉他們把文英移到準(zhǔn)備好的門板上,一陣七手八腳的,兩個兒媳和世良又是一陣哭,俞保國沒有給他們拉扯的機(jī)會,把抬木板的兩人往外推。走到院子里,薄霧還沒有褪去,他打開黑傘讓世偉撐著往香火祠堂跑去,回頭讓留下的人把文英的床拆了連同鋪蓋扔到了竹園子的外面。人走了,要撤得快,這樣才沒有可留戀的,早早升天。
香火大間里已經(jīng)收拾開來了。把文英停在香火間里以后,俞保國才在外面的八仙桌邊上坐下,點燃了夾在耳朵后面的香煙。里頭香火缽上插了一把香,油燈也點了起來,他靜靜地吐出一口煙,空氣中那種灰塵發(fā)霉的味道被各種煙霧沖散,透過煙霧他和世偉對了對眼,就招招手。世偉過來在八仙桌的另一邊坐下。世偉也已經(jīng)五十好幾了,瘦條的身形,披著白色的長褂,頭發(fā)細(xì)軟油滑搭在前額上,完全看不到白頭發(fā),倒顯年輕。
“保國,我媽的事就辛苦你了,要老太太體體面面地走。”
“這個是自然的。只是有一件事要你想想看,我看你媽的眼睛還不肯閉上,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未了的心愿?你一會兒去你媽身邊告慰幾句,讓她好安心地走?!?/p>
世偉和他的老婆慧娟結(jié)婚有二十多年了,一直沒有孩子,俞保國想著或許就是這樣才不瞑目。但這樣的話不能明說,在這二十幾年里他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
周家門堂里的幾個堂媳婦送來了一大鍋子面條,張羅著大家吃早飯。俞保國先給茶杯倒?jié)M了水,一碗咸菜肉絲面有點坨了,但咸淡適中。
周家在落霞村是小姓,到世偉這一輩就三、四十戶人家,爺叔侄兒的湊起來幫忙的人也不少,村里的八仙早就精減為六個了,工作的性質(zhì)基本等同于泥水匠,配合著把墓穴整理出來。落霞村靠山,村里很少有人下葬到公墓里,都是在山上各選風(fēng)水寶地。文英的丈夫死了有五十多年了,埋在西山從南到北的一條山脊側(cè)面,一處叫大石坳的向陽山坡上。俞保國還記得文英的丈夫周水根走的那年自己剛好十七歲,村子里來了很多人,一撥一撥地往山上走。他第一次見那么多公安,每次有公安走過,那些圍著的人就自動散開,公安一邊走一邊說:都讓開,不要聚過來。但看熱鬧的人還是很多。后來公安走了,周水根葬在了西山的山坡上,俞保國每年上山挖杜鵑的時候偶爾會路過,M形的墳?zāi)?,空著一半,開始慢慢長滿青苔、藤蔓。周水根怎么死的,公安只告訴了周家,但周家人都不說。村里的人倒是常常說起,但各說各的,沒個準(zhǔn)數(shù)。
十七歲那會兒的俞保國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開始務(wù)工了。他不只是不愛讀書,更沒有顯示任何有用的天賦,作為一個男人怕鬼,不敢走夜路。他不記得自己有過什么夢想,小時候連當(dāng)解放軍和警察那樣的大眾夢想也沒有過,當(dāng)然也沒有想過人到中年以后會接任落霞村的材夫。做材夫沒有固定的收入,有時候甚至整年都沒有收入。老的材夫是俞保國的堂叔,他告訴俞保國,材夫積的是陰德。而陰德這兩個字與俞保國頗有淵源。從十七歲第一次在西山發(fā)現(xiàn)一具尸骨起,落霞村里下落不明的人總是被俞保國在各個角落里遇到。堂叔說這個就是緣分,那些走得離奇的人都愿意通過俞保國來畫上人世間的句號,他是堂叔相中的,也是落霞村里的死魂相中的材夫。
爬上大石坳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周海平、八仙來了三個,俞保國不愛聊天,只是聽他們一路在列舉現(xiàn)在什么最賺錢,那勁頭仿佛今天討論出一個結(jié)果以后明天就要改行了。俞保國沒想頭,眼睛只是留意著山道周圍哪里有杜鵑、哪里有蘭花、哪一個樹樁適合做成木雕,這是他最能賺錢的行當(dāng)了。
周水根的墳后有一棵柏樹,從中間剖開了依然活著,一半像削尖的利器指向天空,一半?yún)s像折斷的翅膀撲向地面,到墳背上匍匐著往前伸展,像是要向立在墳前的每一個人傳達(dá)一種上天的旨意。墓前的青石板上結(jié)了幾垛青苔,落葉一層一層地囤積在泥土里,空出來的半個墓穴里長滿了蕨類,卷曲的葉子延著藤條纏纏繞繞地鋪滿里面長方的空間。周海平年紀(jì)最輕,又是親族,大家都安排他往里面爬,把最里面的雜物都清理出來。
俞保國點了一支煙,坐在一塊石頭上。天氣果然是個好天氣,霧已經(jīng)散去,太陽金燦燦地照著,山間的風(fēng)徐徐吹來,后背的汗一點點隱去。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周水根的是俞保國,就在大石坳的一處坡地上。
那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春天一轉(zhuǎn)眼就沒了,雷雨天一個接一個,當(dāng)天開始放晴的時候,俞保國站在后畈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西山上面有一棵被雷電擊中的松樹,松黃的樹冠特別顯眼。他帶把斧頭就上山開始找,最后就在離那棵死了的松樹不遠(yuǎn)的地方發(fā)現(xiàn)死了的周水根,只看到腦袋耷拉在胸前的一個人,前額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灰白的臉。他沒有細(xì)看,只一眼就一路跑回了村子,帶村里的人再回山上的時候,他從自己身上聞到了一股尿騷味,別人說他尿褲子了,他說是汗味。等他們撩開那人的頭發(fā),才看清是周水根。后來公安來了,來了很多。那時候文英的兩個孩子還很小,老二就是哭,一臉鼻涕。
“俞叔,你來看看,這邊好像有個洞?!?/p>
周海平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s草拔了大半后退了出來,其他幾個人一聽也丟掉手上搬運的雜物聚了過去。
俞保國熄滅煙頭起身站到墓穴的一側(cè)往里邊看了看,不是很清楚。 “是不是山上的野物做了窩啊,中間隔開的磚薄,被擠塌了?”
“也不知道,但挺大一個,那么大。”周海平比劃著,有一屁股那么大。
俞保國彎身探了探,最后只能膝蓋著地往里邊爬。墓穴里有一股潮氣,還有新割的青草味道,陽光只照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借著光線,他看到一個還算整齊的洞口,砌墻的磚被撤了下來,靠外面一側(cè)整齊地放著,上面布滿了青苔。伸手往里面摸了摸,半臂距離摸到了棺木,陰冷陰冷的。
俞保國退了回來。 “俞叔,你看到什么沒有?”
“這個不像是野物做窩的樣子,應(yīng)該是人挖開的,而且時間不短了?!?/p>
“人挖的?什么人會來挖死人的墓?”
“盜墓的?” “盜墓的?!”幾個八仙幾乎同時喊了出來。
“也有可能,趕緊給他們家打電話,讓他們上來一趟。”
周海平拿手機(jī)給山下打電話,讓世偉兄弟上來看看。
幾個八仙已經(jīng)開始議論了。周水根家的境在落霞村里況確實算好的。他是家里的獨子,他的母親生他的時候大出血,生了他以后就不能再懷孕了,所以在他七八歲的時候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娃。
“我是聽我太婆說起過,我三爺爺家以前收養(yǎng)過一個女娃,叫秋蘭。是有人在石橋頭那邊撿的,我三爺爺?shù)睦夏飫偤孟胍獋€女娃就抱回了家養(yǎng)。后來很早就嫁人了,嫁得也不好。男人是個殺豬的,那邊有個常年癱瘓在床的婆婆,常常受氣、挨打,結(jié)果離家出走,就沒有消息了?!?/p>
“我也聽門堂里的老人們談起過,是不是說出嫁前看上了自己家的哥哥?我就說,又不是親哥哥,沒有血緣關(guān)系,直接結(jié)婚不就行了?!?/p>
“不知道哪邊不滿意,我太婆說我三爺爺?shù)睦夏镒叩迷缫彩且驗檫@緣故,自己帶的女娃嫁出去受苦,說我三爺爺也是這里不行?!敝芎F接檬种噶酥缸约旱哪X袋。幾個八仙也一副心神領(lǐng)會的樣子。
俞保國知道他們說的是周水根有抑郁癥那件事。那時候大家對抑郁癥這個名詞都很陌生,說起周水根的毛病多半是說他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因為他的母親要死要活地阻攔他和秋蘭的婚事。
那個秋蘭,俞保國只見過幾次,印象最深的是在周水根的葬禮上,周海平他們小輩或許都沒見過,沒什么印象。俞保國模糊地還能記起,包括后來那年,秋蘭的夫家有人來打聽,說人找不著了,村里的大人們也議論過一陣。那會兒,周水根已經(jīng)不在了。再后來文英帶著孩子住到了鎮(zhèn)上。關(guān)于他們一家的事情也就很少有人談?wù)撈鹆恕?/p>
“要說殷實是殷實人家,但也不至于在下葬的時候帶多少寶貝啊,這盜墓賊到底挖走了一些什么寶貝呢?”八仙們話鋒一轉(zhuǎn)又開始猜測。
俞保國繞著墳堆轉(zhuǎn)了幾圈,從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異樣。站在墳堆的后面,隱隱聞到一縷蘭花香,附近應(yīng)該有一叢秋蘭在開花。他習(xí)慣性地開始尋找,果然在不遠(yuǎn)的地方一處碎石叢里看到一棵瘦弱的蘭花。七八張葉條,卻開了三朵花。3104,他在心里默默數(shù)了一下,這將是自己挖到的第3104株蘭花。三四十年了,早些時候每年可以挖到上百株蘭花,后來漸漸少了,山上的蘭花少了,他也舍不得再挖了。他知道那些被自己挖走的蘭花大多會馬上死去,長則三兩年,短則一年。那些愛蘭花的人眼里的蘭花和山上的蘭花是不一樣的。他們會用精致的花盆裝裹,但蘭花依然會死去,在那些人以愛為名的養(yǎng)護(hù)下死去。
俞保國伸手拂去了落在蘭花上的松針,想起有一年去檀溪鎮(zhèn)上賣蘭花時遇到的那件事。那時候他已經(jīng)接了材夫這個職,平常就會騎著電瓶車去臨近幾個鎮(zhèn)的集市上叫賣自己從山上挖來的蘭花,有時候行情不好,市集散了蘭花剩得多,挨家挨戶地就一路叫賣。那天近中午俞保國騎到了白馬村,筐子里還剩沒幾叢蘭花,他在一個門堂口一塊干凈的石板上坐下點著一支煙,想著抽完煙就得回了。從門堂里出來一個瞎子,他認(rèn)得是算命看風(fēng)水的老吉祥。雙下一閑聊,知道俞保國是從落霞村來的,老吉祥側(cè)過臉來想說什么,笑了笑又停住了。過半晌,俞保國打算起身了老吉祥又說: “我有個表侄女嫁在你們村,報她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她的兩個兒子應(yīng)該和你同輩,你可能認(rèn)識。”
“落霞村老老少少的我基本知道,你表侄女叫什么?”
“文英,叫俞文英?!?/p>
“認(rèn)識,她住回村里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他們家世偉比我小八九歲吧?在鎮(zhèn)上單位上班?!?/p>
“不是我說說,他們老周家能有后也虧得我啊?!?/p>
“怎么,是你做的媒???”
“豈止是做媒,當(dāng)年要不是我,周家就娶了一個不該娶的人了,不會有后了。”
“還有這事?哪個是不該娶的人?”
俞保國好奇地問著,老吉祥卻不回答,自顧自地一邊說著一邊摸索著起身, “但也苦了文英一世啊,雖然兒孫是爭氣,可總歸孤零零了一輩子啊?!崩霞槭掷镒丶t油亮的細(xì)竹竿一點一點往前探著,話音未落,他就摸進(jìn)了幽暗的臺門里。
后來俞保國每每在落霞村里看見文英就想起老吉祥的話,那個不該娶的人是不是大家都在說的養(yǎng)女秋蘭呢?秋蘭怎么就不該娶了?
估計大半個小時后,世偉和世良還有周海平的老爹幾個就爬到了大石坳,聽俞保國說里面的洞是人挖的,世偉和周海平的老爹都先后爬進(jìn)去看了看,出來后幾個人圍在一起,世良給大家各點了一支煙。
“保國,你說這樣的情況怎么辦?你見得多,你說說看吧?!笔纻栍岜?。
“死者為大,按道理已經(jīng)下葬的墳是碰不得的,所以這個主意還得你們哥倆定,是不管它直接把洞封回去,還是要把洞再挖大一點,把事情搞搞清楚。現(xiàn)在看的話,原來這個洞肯定是人開的?!?/p>
兄弟兩人都沉默著,一時拿不準(zhǔn)主意。
“要不這樣吧,我出一個折中的主意,你們看行不行。”俞保國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尖使勁地搓了搓, “我們先把洞往兩邊挖大一點,看看里面的棺木有沒有撬開過的痕跡,如果發(fā)現(xiàn)撬開了,我們再開墳?!?/p>
世偉兄弟和其他人都覺得可行,于是就地砍了幾棵小松樹,從里面先頂住,讓兩個八仙先進(jìn)去,一個從中間往里面一個從外面往里,一塊一塊把磚敲松了往外搬,外面的人一個個地探頭探腦,突然,里面的那個八仙“媽呀”一聲喊,兩條腿一直往后面蹬,外面的八仙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是一陣慌亂往后退。倆人三兩步坐到了外面的空地上,里面的八仙臉色土灰,看著俞保國說: “里面有個頭,有個頭骨……”。
這一下就炸開了鍋,誰也不敢往里進(jìn),世偉報了警。開始只來了兩個警察,后來又來了十來個,在警察的指揮下周水根的墳?zāi)贡煌陂_了,連著后面那一棵分叉的柏樹也被挖了騰地方。
十二點,正午時刻。俞保國覺得這是陽氣最盛的時候,他脫下一件外套蓋在了周水根褪了色落了不少泥的棺木上。一具白骨周周整整躺在棺木的一側(cè),那個頭骨被剛才摸到的八仙動過,扔在肋骨上,看起來就像故意歪著頭的俏皮相,好像捉迷藏沒有被發(fā)現(xiàn)后跳將出來時的得意樣子,陽光下白得耀眼。但原先頭骨位置下面整整齊齊地墊著一包用塑料袋包著的東西,四四方方的像個盒子。
警察舉著相機(jī)拍了很多照片,過了中午,他們把那具白骨和頭骨下那個四方的盒子樣的東西一起裝進(jìn)一個紙箱帶走了。留下兩個警察和村干部一起看著現(xiàn)場。
周水根的棺木并沒有被打開,俞保國推了推,紋絲不動。別的八仙都到齊了。俞保國覺得喉嚨里干得發(fā)苦,茶杯里的水早就喝干了。下山的時候他的腿一直抖索,好幾次差點滑倒,他覺得是餓的,周海平的老爹卻笑話他是嚇的,說俞保國送走了那么多死人膽子還這樣小。他知道自己一直膽小,只有相信的人才會膽小。
吃了飯,警察對周家的人分別都問了一遍。周水根死了三十幾年了,墳里怎么憑空多出來一具尸骨,誰也說不出一個名堂來。世偉說小時候的事情記不得很清楚,搬到鎮(zhèn)上的頭幾年,母親因為一直要賺錢養(yǎng)家,要照顧他們哥倆,很少回來,后來稍微大一點了,每年清明總會帶著哥倆來給父親上墳,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不管是小的時候還是長大了,母親都很少提起父親,除了家里的幾張老照片,他們對父親了解得很少。警察走了,世偉又這樣對大家復(fù)述了一遍,用世偉的話來說,就是說的都是實話,大家可以作證。
人死了,突然就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所有親戚開始走動往來,再加上周家又出了這樣的事情,來的人更多了。文英的葬禮卻停了下來,一連三天沒有警察的通知,也不敢下葬,墓地暫時被看管了起來??粗堇镂萃獾娜撕妥㈦y安的世偉兄弟,俞保國提議可以先給文英入殮,下葬就看警察局的情況再定,這樣也讓文英躺得體面一點。世偉兄弟也覺得好,當(dāng)天就安排入殮。
祠堂里外都是人,有來送別的,有來看熱鬧的,俞保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近乎表演的動作完成了一個材夫掌握的所有禮儀。在給文英凈面凈身的時候,他掀開了文英面上的白色絲棉,看著文英的眼睛還微微睜著,他窩起手抹了抹,文英的眼睛閉上了,面色也多出幾分柔和,心里的石頭算落了地。扭頭看看世偉、世良兄弟倆,他們一個木訥地跪著,一個哭哭啼啼的?;钪娜嘶蛴胁簧?,走了的人不帶牽掛,這是葬禮上最好的人情冷暖,他總是想讓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都能安心一些,人一輩子都苦。
俞保國用遼闊的嗓音唱喝著: “小布衫兩件放在身邊,你要換洗的。木梳給你右手邊放好,去那邊你要用的……”文英生前的東西一樣一樣往棺木里裝。木斗敲著棺木,一斗一斗,祠堂里發(fā)出“嘭嘭嘭”的回響, “一五、一十”,文英的年紀(jì)一點一點往上累計,一生的時間是用斗量的。
“七十七?”俞保國問詢著。
“有!”眾親用宏亮的音色回應(yīng)著。 “七十八?”文英死在七十八歲上,跪著的子孫后輩一片慟哭。文英的行李算打包完整了,在她出發(fā)前,俞保國盡了材夫最后的責(zé)任。
死了的人可以閉上眼睛走了,但活著的人卻開始眾說紛紛。大家議論躺在水根的棺木旁邊的到底會是誰?警察還沒有定下來的事情,有些人倒是很篤定地說是周家那個后來離家失蹤的養(yǎng)女,輕易地把失蹤和無名尸完整地畫上了等號。也有人說不會的,秋蘭那樣一個文弱的女人,怎能有膽量爬進(jìn)一座墳?zāi)估锶に滥兀?/p>
俞保國見過秋蘭,在周水根的葬禮上。一個精瘦、小巧的女人,一頭極短的頭發(fā),從后面看就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撲在周水根的身上,那是周水根從山上抬下來的第二天。圍在香火祠堂外面看熱鬧的人很多,大家都議論著周水根的死因,也議論這個女人。周家說周水根是突然犯了什么毛病才死的,至于為什么會去山上,沒人說得上來。周水根在鎮(zhèn)上糧機(jī)廠上班,一個月就回來兩三躺,平常在落霞村也沒什么朋友,但大家都知道周水根喜歡下棋,而且只喜歡一個人下棋,常常有人看見他坐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下棋,懂下棋的人說那是五子棋,也就是小孩子常下的那種,不算什么高深的棋藝。村子里的人都覺得他陰沉冷淡,他不在的時候,文英帶著兩個孩子在家還熱鬧些,他回來的日子家里多一個人反而更靜默清冷,大人小孩都不敢大聲喧嘩,生怕打擾了他。那會兒就隱隱有人傳言說周水根得了抑郁癥,所以才會一個人跑去山上尋死。
俞保國記得周秋蘭是和一個滿臉胡子的老人一起來的,也沒有久留,那個老人就拉扯著周秋蘭走了,說家里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婆婆要照顧,不能缺人。大家都知道,當(dāng)初秋蘭嫁過去就是為了服侍癱瘓的婆婆。村子里見過周秋蘭的人都說,怎么能瘦成那樣,和以前做姑娘時一點都不像了。也說這么瘦,才一直生不出小孩。還有說飯都不留下來吃,婆家有點太沒有情面。俞保國記得的周秋蘭就是那天的樣子,眼睛腫大而無神,一臉茫然地跟著大胡子的老人離開落霞村。
那年的冬天,俞保國在村口遇見一個男人,也是滿臉的胡子,但是要年輕很多,騎著一輛摩托車,停在俞保國的身旁,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問他最近有沒有在村子里見過。照片不像是剛剛拍的,里面的女孩十七八歲的樣子,眼睛大大的,一件白色的翻領(lǐng)拉鏈衫,頭發(fā)分在兩邊搭在肩膀上,淺淺地笑著。俞保國看著面熟,但沒想起來在哪見過。大胡子的男人跨在摩托車上,兩只腳支撐著。后座上掛著兩只竹編的籮筐,滿是油污。俞保國在琢磨照片的時候他點起了一支煙。
“照片不是很像,很多年前拍的,家里就這么一張照片。依我的心是找都不要找,我老爹在家天天催我。你還小,沒娶過老婆不懂,娶個老婆像個木頭,整天都沒個笑臉,還不讓你碰一下,你說有什么用?找不到就算了,如果找到我一定不輕饒了她,以前和自己的兄弟不清不楚地犯賤,現(xiàn)在兄弟死了,說不定又跑哪兒找野男人去了。”
俞保國把照片還給他,他一轟油門就走了,吐著煙的后腦勺像一只炸毛的公雞。
后來聽村子里的人說起,那是周秋蘭的丈夫,周秋蘭不見了,四處沒找著,就來落霞村問問,俞保國這才想起來,為什么會覺得面熟;可面熟歸面熟,還是無法把那個照片里的女娃和在周水根葬禮上被帶走的那個精瘦的女人看作是同一個人。
入殮后的第二天,世偉跑到公安局去打聽,回話說母親可以正常下葬,大石坳的墳可以堆回去了。世偉世良兄弟和周家的長輩一起商量后決定另外選址,重新合葬父母。
風(fēng)水先生就請遠(yuǎn)近聞名、祖?zhèn)魅聪唷⑺忝达L(fēng)水的小吉祥來。世偉和俞保國跟著小吉祥拿著一個羅盤一路尋到了大石坳,最后在離原先墓穴不遠(yuǎn)的地方立住,隨行的幾個趕緊用石灰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墓地算選好了,幾個八仙七手八腳地動了起來。當(dāng)天就把水根和文英安葬到了一起。
從西山送葬回來,來奔喪的人吃了飯都陸續(xù)散了。俞保國和小吉祥坐一桌,小吉祥和幾個八仙你來我往喝得不少??闯缘貌畈欢嗔?,俞保國打算離席回家,小吉祥拉住他不放,世偉和世良開始在外面送客人。
“說起來,我和今天的本家還是遠(yuǎn)房的表親,我那老爹在家聽說今天來這里還想一起跟著來,你說他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行動又不方便,來添什么亂呢?”
“我知道他的想法。早些年他和這家的婆婆走得近,知道一些事情,聽說在墳骨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骨就想來告訴他們一些事,他說他大概知道尸骨是誰的。被我摁回去了,我說破案自然有警察在,你一個老瞎子就不要瞎湊熱鬧了,結(jié)果他還氣鼓鼓的。氣我也不能由著他來。”
俞保國看小吉祥是酒多了,就給他泡了一杯茶,拉到靠邊的地方坐下。酒席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小吉祥的話匣子卻剛剛打開。俞保國剛開始也想等世偉兄弟過來一個把小吉祥給他們,自己就回家了,后來小吉祥順著話頭說了很多,越說俞保國越不愿起來了。聽小吉祥說起來,當(dāng)年老吉祥和文英的婆婆確實是走得近的。
原來當(dāng)年周水根的父親在收養(yǎng)了秋蘭后沒幾年就出事故死了。在他們十幾二十來歲的時候,周水根的母親覺察到秋蘭和水根有相好的意思,覺得給他們成親也可以,就到老吉祥這里來排八字看看姻緣挑日子,結(jié)果秋蘭的生辰八字報出來一算,老吉祥就有一說一,說女娃的命太硬,克父母克夫克子,命里是沒有子嗣沒有天倫的。周水根的母親當(dāng)場就嚇慌了,想起丈夫也是橫死的,仿佛驗證了老吉祥的話,就連忙向老吉祥討教。老吉祥說: “我就是一個算命的,我只能說到這里,結(jié)不結(jié)婚是你們自己決定的事情?!敝芩哪赣H哪里還敢往結(jié)婚上想,連著又問了周水根去糧機(jī)廠還是去水泵廠合適,也是老吉祥指點說周水根命里帶水去糧機(jī)廠更合適,又介紹了自己的遠(yuǎn)房堂弟,也就是文英的父親給周水根做師父。周水根的母親對老吉祥是感激不盡,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跑來和老吉祥討主意。
說真的,周水根的母親也是真心喜歡秋蘭,幼小就是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就算后來周水根的父親出車禍死了,家里經(jīng)濟(jì)斷了來源,也還是把一對兒女不分伯仲地養(yǎng);只是聽老吉祥這么一說,想起秋蘭的命運,想起自己丈夫的死,怎樣也不肯同意秋蘭和水根結(jié)婚了。秋蘭的性子柔弱,加上年紀(jì)也小,對著母親也不敢執(zhí)拗。周水根雖然也是挺內(nèi)向的人,但倔強(qiáng)起來卻像一頭直頭牛,要和母親對著干,母親真的急了沒有辦法,天天在家里尋死覓活的,周水根如果一定要娶秋蘭,她是真的會尋死的。那會兒糧機(jī)廠的工作也剛剛安排好,周水根拗不過就離家住到了廠里。雖然暫時是分開了,但他們母親也不放心,就暗暗托人給秋蘭找對象,對于算命的事自然是絕口不提的。
后來就找到了秋蘭的夫家,父子都是殺豬賣肉的,婆婆是突然中風(fēng)癱瘓在床,水根的母親想著夫家做小生意,日子總是過得去的,就急急忙忙地同意了。酒席也沒有辦,領(lǐng)個證就算過門了。周水根就算不愿意也沒有辦法,不能真就拋下母親娶了秋蘭,只是原本內(nèi)向的性格更加沉默了。那時候多虧他的師父、文英的父親常常開導(dǎo)他,也覺得他人很實在,母親也是善良的人,就有意把文英許配給他,秋蘭結(jié)婚兩年后水根就和文英結(jié)婚了。
如果就這樣,大家就都好了,各過各的安穩(wěn)日子。偏偏秋蘭嫁過去兩三年肚子一點消息也沒有,天天在家伺候癱瘓的婆婆,婆婆不記好還總是有一句罵一句的。丈夫又是一個脾氣不好的人,稍不順心抬手就打,就是公公還幫著秋蘭些,這就更惹婆婆生氣,即使口齒不清,什么狠毒的話都能罵出口來。秋蘭跑回娘家來訴苦,娘家的母親也不敢留,怕一留留出事情來。周水根的母親原本身體就不是很好,加上秋蘭的不幸福,她也覺得自己有責(zé)任,當(dāng)初不該那樣倉促地嫁出去,漸漸地就氣郁成疾。
小吉祥說父親最后一次見周水根的母親是老二世良剛出生的那一年,那一年周家因為秋蘭和水根又鬧得不可開交。原來秋蘭和水根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又悄悄地好上了,村里的人自然不知道,水根除了周末平常也不回落霞村,他們就暗暗地在鎮(zhèn)上見面;那會兒文英還在月子里,水根連著兩個星期都不回家,水根的母親就跑到糧機(jī)廠來找,結(jié)果在糧機(jī)廠的宿舍撞見了水根和秋蘭。水根的母親怎么好張揚呢?文英還在月子里。這水根也不怕,干脆說要離婚和秋蘭過。水根的母親也不鬧了,回去瞞著文英,把月子伺候好。那一次到底是傷著她了,世良不到半歲,水根的母親就查出了乳腺癌。水根的母親最后來找老吉祥的時候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彼幌肟瘁t(yī)生,如果水根和秋蘭不斷了,她對不起文英和兩個孫子。
那次以后就沒再見過水根的娘。大約半年以后老吉祥就聽說水根的娘過世了。水根的娘走后,水根的精神就不好了,聽他師父也是老丈人說也去看過醫(yī)生,但心病沒有心藥怎么能好得了?后來水根怎么死的老吉祥也不清楚,只是聽說他一個人死在了山上。
“你知道嗎?我那個老爹啊,雖然眼睛是瞎的,但心里就愛琢磨事情,他后來還特意打聽了秋蘭在夫家過得好不好,打聽到說秋蘭失蹤了,他心里就一直存著一個疙瘩。今天聽來接的周家人這么一說,心里就有了個數(shù),所以一定要跟過來,把這些舊事說出來,思前想后覺得水根墓里的尸骨可能就是失蹤的秋蘭?!?/p>
世偉送走了客人,看俞保國和小吉祥一起在角落里坐著就走了過來,給兩個杯子里續(xù)了水后也坐了下來。 “如果尸骨真是秋蘭的,你們就當(dāng)是積德就把她給厚葬了吧,都是苦命的人。我家老頭看了一輩子的命相,一直和我嘮叨著,我們看命相除了看天命還得看人命,天命是不可違,但到底人命關(guān)天啊。”
世偉有點摸不著頭腦,俞保國只得大概解釋一下,說大家都在議論說你父親的骨洞里的尸骨是秋蘭,你們家的嬢嬢。
世偉一臉懊惱,這個嬢嬢,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家里連一張老照片都沒看到過,母親在世的時候也從未提起過。現(xiàn)在大家在議論的事情,他和世良多少也都聽到了一些,但總歸沒有一個定論。世偉懊惱的是大家議論的都是父親和嬢嬢的那些事情,多少覺得有點不光彩。
俞保國的院子里種滿了蘭花,別家的房前屋后種的是蔥韭大蒜,不然就是瓜棚豆架,他的院子里種的卻是各種品種的蘭花,而且并不種在花盆里,只是像大蒜一樣種在地里,一壟一壟的,上面搭了架子,太冷了蓋一層薄膜,太陽太曬了就蓋一層黑紗遮遮陽光。這天,蘭花剛剛澆到一半,世偉從側(cè)門里進(jìn)來,俞保國把世偉讓進(jìn)屋里,坐下后世偉就把一個紅包遞了過來,保國也不推辭。世偉又從塑料袋里取出兩條煙,兩雙回力球鞋,俞保國問怎么是雙份的禮?
“這場事情下來,你是盡了力了,過意不去?!笔纻タ蜌庵f, “原本早就要送過來了,就是這些天的事情接二連三的,顧不過來?!?/p>
“那具尸骨有結(jié)果了?”
“公安局根據(jù)失蹤人口檔案在調(diào)查,但是要比對DNA什么的也沒有那么快,再說了如果真是我家的嬢嬢也沒地方比對,連她的生父生母在哪都不知道?!?/p>
“前幾天警察又來過一次。上次在那具尸骨的頭部墊著的是一盒黑白棋,里面還有一張照片,警察讓我們辨認(rèn),我和世良也只認(rèn)得我們父親的照片,又找了幾個老人一起看,才確認(rèn)是我父親和嬢嬢,大概還是十來歲的時候?!?/p>
“警察也去嬢嬢的夫家調(diào)查了,只是那邊在嬢嬢失蹤沒多久就又娶了一個老婆,那個老婆倒是會生,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現(xiàn)在以前的姑父已經(jīng)死了幾年了,在那邊也是調(diào)查不出什么的?!?/p>
“這樣查來查去,基本是清楚的,但也不能百分百確定就是嬢嬢。就看我們這邊了,我們要認(rèn)了就是,再過段時間就到月底了,公示過了沒人認(rèn)領(lǐng)就只能當(dāng)作無主認(rèn)領(lǐng)的野尸送到公墓去了?!?/p>
“保國,我已經(jīng)和幾個長輩商量了,不管叔伯這邊還是母親娘家那邊都不主張我們?nèi)ソ踊貋?。一邊是替我母親不平,一邊是說就算是嬢嬢,也是嫁出去的,沒道理葬回落霞村。你看看,我們家的這些陳年舊事現(xiàn)在都被翻出來到處傳說,我真是聽聽都頭大,愁死了。工作也是,看看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單位里的事情也總是依不得自己。走完你這里,我得要先回去上班了,世良他們已經(jīng)先回去了,假期用完了,單位里一攤事情等著的,管不得那樣多啊?!?/p>
俞保國抽著煙,一句話從喉嚨里一直往外竄,但隨著一口煙在嘴巴里轉(zhuǎn)了幾圈,過濾了一遍,最后還是只吐出了長長的一口煙,把那句話留在了嘴里。
離月底還有兩天的時候,俞保國走過文英家的小院,門已經(jīng)上了鎖,兄弟倆都在外面工作,以后應(yīng)該會回來得更少了。
那天早早的俞保國從自己院子里挖了一筐蘭花,去鎮(zhèn)上賣?;貋淼臅r候背著筐直接就上了西山。進(jìn)山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尋,最后到了當(dāng)年被雷擊中的那個地方。俞保國還記得那時從后畈看上來,松黃的樹冠在一片墨綠中那樣耀眼,現(xiàn)在回想,那是第一次被落霞村的死魂選中。
枯死的樹早就腐爛成泥,俞保國從身后拿出掘蘭花的小鋤頭,準(zhǔn)備在松軟的土地里挖一個坑。他在公安局里摁了好幾個手印才把秋蘭的尸骨帶了回來,就在裝蘭花的筐里。還有那個用塑料盒裝著的黑白棋和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秋蘭眼睛瞇瞇地笑著。俞保國很想責(zé)備幾句,就像對一個女娃那樣,但想想秋蘭比自己還大好多呢。俞保國把照片放進(jìn)塑料盒里,一個只有黑白的世界里。
人死了就是停留在某一個時刻不再前進(jìn),俞保國想要秋蘭停留在照片里的那個時刻就好。做了材夫那么久,每一次送走一個靈魂,都希望他們能早點輪回投進(jìn)一個新的世界。而這一次,俞保國卻希望把秋蘭的靈魂送回過去,回到她最幸福的時光里。
十月黃昏的太陽斜斜掠過樹梢,俞保國找到了那株蘭花,第3104株蘭花,把它種在了秋蘭的旁邊,夕陽下完成了一個人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