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環(huán)
來到這大山里,滿眼青綠色,其中也夾雜了黑和白。綠的是蓬勃的草,高大的樹,黑色是一處處石崖,白色是溪流,看上去紗巾般柔軟。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這大山里的一家民宿。
走到村口,看到兩株巨大的樹,一株巨冠沖天,另一株卻枯焦了。大樹旁邊有人在挖地,便向人家打聽這家民宿的位置。挖地人見了,停了鋤頭走過來,朝我笑,陽光般溫和地微笑著,聽清我的來意,便伸手朝前面指去,指向遠處靠山的一戶人家。謝過挖地人,朝前面走去。
進了村莊,一條彎繞的村路,路兩邊幾幢房屋,高矮不一。路盡頭有石階,沿著石階,一步步向上。眼看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卻還有道山門。木頭搭建的門樓,左右兩邊各立了兩根粗大的樹干作柱子,柱子上邊又橫支了數(shù)根細木條,算是楣頭。楣頭上掛了塊木牌,上面寫著民宿的名稱,渡劫山莊。還有一具大物,纏繞在楣頭間,是一條巨大的蟒蛇。斑斕的蛇身,高昂的蛇頭,血紅的大嘴巴張開,吐出又尖又長的信子。雖是塑膠制作的假蛇,但過于逼真,從蛇身下穿過山門時,只覺得頭頂微微發(fā)涼。
渡劫山莊是朋友介紹過來的,她說有一個地方,那里安靜,空氣特別好,不妨去住段時間。她還說所有讓人不愉快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劫難,過了也就好了。
渡劫,這個詞觸動了我。
我是遭遇劫難了嗎?算是吧。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段時間領了個本子,叫離婚證。結婚證的扉頁是紅色的,便想離婚證一定是綠色的。拿到手一看,同樣是紅色的,不過結婚證是大紅色,離婚證是暗紅色。
怎么就從大紅到暗紅了呢?
要說緣由,也就是結婚數(shù)年,一直沒有開花結果。我不是鹽堿地,能產出,只是在工作上忙,擔心事業(yè)家庭兩頭顧,兩頭都顧不好,想趁年輕多忙一陣,等穩(wěn)定了,再安心迎接新生命。他呢,明里并沒說什么反對的話,暗中卻另辟園地,用心去開墾耕耘了。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瓜熟蒂落。
親朋好友大多勸我不要輕易撒手,人生苦長,要懂得熬。熬什么?我擔任一家報社的記者,因為職責要求,這些年總是風風火火跑現(xiàn)場,趕稿子,有時候還需要二十四小時蹲點。也就免不了三天兩頭不著家,有些忽略了家里的人和事。在家庭生變之后,再出門時,心頭便有了些莫名的念頭,好像與人原本在同一條過江船上,一個不防備被一腳踹下了水,而人家乘船遠去了。又好像我手里拿著東西,一個看著比我弱小的人過來,把我手里的東西一把奪走,還順帶打了我的手,我痛了,卻不能喊,也喊不出來。更好像那暗紅色的本子,復制了許多份,黏貼在我的后背,我的腦門,讓所有見到我的人,對我的現(xiàn)狀一目了然。
精神有了恍惚,在工作中也就提不起勁。單位領導看在眼里,善解人意地給我開了長假,讓我好好休息調整。
回到屋里,把所有的門窗關上,所有的簾子拉上。往床上一倒,抓過枕被,將自己密密嚴嚴地埋起來。然后,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也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
實在餓得不行了,才起身胡亂地找點東西。吃完了,好歹坐會吧。坐下來,總覺得不自在,身子空空落落的,身外也空空落落的。抓到一個抱枕,塞進懷里,總算踏實了一點。
看看這屋里吧,四面白慘慘的墻,堵在四個方向。有一堵墻上還掛著幅畫,畫上是大河風光。以前看著,覺得寬闊的河面,平靜的河水,揚帆的船只,挺好看的。如今再看,這綠湛湛的一片水,怎么,還想淹死我?
再看,身前一張茶桌,桌面上散落著幾只碗盤,碗里盤里還有些殘余。旁邊還有只茶杯,杯里盛了開水,一絲熱氣在杯口飄升,狀若游絲的樣子。
還是應該感謝這屋子,讓我好歹能擁有這么一具外殼,縮身其中,做一只名副其實的軟體動物吧。只是,又覺得這屋里不怎么干凈,有一些幽微的東西在游動。聽,有聲音,好像是換鞋的聲音,有人要出門了吧。嗅嗅,怎么會有這么重的煙草味,沙發(fā)上,茶桌上,連抱枕上也有。那碗上褪色的瓷花,那盤子上的亞光,那杯口隱約的劃痕,全是魅影綽綽啊。還有,空氣,這滿屋子里的空氣,是不是全被人呼吸吐納過!
頭痛,絞一樣的痛!
朋友來了,進門后不由分說,一把拉開了厚厚的窗簾。我想,在強光照射下,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一定是一顆毛發(fā)凌亂的頭顱,一張慘白的臉,還有兩道渙散的目光。
所以她說,你要是還想活著繼續(xù)人生,必須把自己丟失的魂與魄給找回來,渡過這場對你來說不小的劫難。
走出屋子吧,去吧,去渡劫山莊。
好吧,去看看,那里可有什么魔力,能幫我渡水回岸。
這渡劫山莊的房舍,建在高埂上。石砌的高埂,邊沿圍著道欄桿,靠外的一側是空地,靠里才是房舍。中間一幢磚瓦房,狹門小窗,也就是普通農舍的模樣。磚房的一旁,又蓋了一間,也是磚瓦房,倒安裝了寬敞的落地窗。
走進主屋,看到里面有倆人,是一對中年男女,男人在掃地,女人在擇菜。見到我,一起迎了上來。男人小眼睛,上身穿了件舊背心,下面卷著褲管,女人大臉盤,身上罩著件圍裙。他們朝我淺笑著,沒有顯現(xiàn)出對山外來客夸張的熱情,卻有著山里人天然的親和。他們就是這民宿的男女主人。他們給我報出了房價,也說明了餐飲情況。房價很實在,餐飲也沒話說。很快,我被帶到了客房里。
推開房門,迎面就是明亮的落地窗。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落在木板鋪就的地面上,清晰看見板面上條條縷縷的紋理。站在窗前望出去,村口的兩株大樹便在眼底,一株綠意蔥蘢,一株黑枝烏椏。
山莊里的客人好像并不多,吃晚飯時,飯桌上除了我,另外只見到兩位,是一瘦一胖兩個男人,瘦男頭上戴了頂帽子,帽沿下露出一張清瘦蠟黃的臉,胖男人挺著個圓滾滾的啤酒肚,臉面肥厚,只是臉色灰沉,才坐下,便傳來嘆氣聲。
我和他們的目光相對時,互相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了。還是瘦男人朝我開口說了句話,才來的?我勉強笑了笑,回答他,是的。然后都低下頭,只盯著自己碗里的飯菜,各干各的。
山莊提供的晚餐還不錯,有菜有肉有湯,還有飯粥。只是我們幾個很快就放下了碗,看桌上還剩了不少,浪費了。
晚上早早洗漱上了床,心想旅途勞頓,應該能睡去,卻還是睡不著。腦子里又閃出這樣的畫面,一張笑臉,轉眼變成了鬼臉,那鬼的嘴角還帶著既嘲諷又猙獰的笑。一個白衣白裙的窈窕身子,從一個幻變成無數(shù)個,然后那些白影子一起背對著我,扭動扭動再扭動,越扭越快,越扭越歡。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抹去,統(tǒng)統(tǒng)抹去。
清了腦子,平穩(wěn)心腹,再把呼吸勻好了。吸納間,感覺到進入鼻孔的空氣微微沁涼,就好像是從草尖樹芯里剛剛釋放出來,經過舌齒時,似乎還留下了絲絲甜味。這樣的空氣進入心肺,心肺一下子明凈了,整個人也漸漸明凈了,隨之,身心也就輕輕地蕩漾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我沉沉地睡去了。
醒來,覺得腦袋比之前輕了,聽一聽,外面?zhèn)鱽砹锁B叫聲,多么清脆的聲音。也就不想再躺了,起身吧。下床拉開窗簾,朝外面看一看,看到窗外已經亮了,只是整個山鄉(xiāng)浸在了一片乳霧中。洗把臉出門,看到男主人提著籃子也要出門,他說他去菜園里拔菜,告訴我屋后有條小路,一直通往后山,可以去走走,等霧散了還可以看看風景。
上了山路,眼前還是白茫茫的,看得見眼前晨霧的微粒,細細的,密密的,觸碰在皮膚上,涼涼的,落在草葉上,慢慢聚合成露珠。
在晨霧的陪伴下,走了一程,一直往山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山路挺長的,怕走遠了迷路,便轉身往下走。再走時,看到東面迷霧間冒出了半個紅球,那球慢慢上浮,很快躍了出來,圓圓的,打足了氣。緊接著紅球放出金光,光芒四射,像是把山霧撩起來,收走了。
忽然看到個人,在陽光下慢慢地,走上山來。認出來了,不是別人,就是昨晚一起吃飯的瘦男人。他也看見了我,朝我友好地微笑。
瘦男人跟我說,他叫劉兵。我便跟他說,我叫秦裳。在山路上相遇,這位叫劉兵的男子話就比較多了,他說他已經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他的職業(yè)是名中學老師,在講臺上站了二十多年,如今剛過五十歲,距離退休還早,卻得了病,是癌癥,動了手術,做了幾場化療,目前情況還算穩(wěn)定,這山里的空氣好,就來這里休養(yǎng)。他說還有那位客人,也就是胖子,上來沒幾天,他身體好,只是在生意上虧了錢,外面有債主纏身,就偷偷跑進了這深山。
聊了一會,看四周全清晰了,天是天,山是山,綠樹是綠樹,清泉是清泉。山路上走來幾個農人,或扛著鋤頭,或拎著籃子,看見我們時,都和氣地微笑。
我們往下走時,我的目光投在遠處,那里有兩株大樹,一株青綠,另一株焦黑。
劉老師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一面說,小秦,你可聽說,前面那株大樹是怎么死的?我搖搖頭。他說,想聽嗎?我點了點頭。他說,據(jù)說,和巨蟒渡劫有關。聽他這么說,我趕緊問,什么叫巨蟒渡劫?他說,這要慢慢說,這會到用早餐的時間了,先回去吧。
山莊里有間閑屋,屋里擺了桌椅,可以供客人喝茶聊天。早餐后,應劉老師的邀約,過來聽他講故事。
胖子也過來了,走來時身后還跟著一條狗。聽他朝狗吼叫,沒了呀,我手里什么都沒了,還跟著我干什么?快走!趕走了狗,胖子才坐下來,朝我們看了一眼,苦笑兩聲,再介紹他叫柴石,廢柴的柴,爛石頭的石。
聽他這么說,我們忍不住笑了起來。
劉老師帶來了好茶葉,只是他自己每天吃藥,不便喝茶,只倒了杯開水,卻給我們兩個各泡了一杯茶。
劉老師說,關于渡劫,是道教中一個說法,要知道來到世間的人,都是凡人,凡人修仙那是一種逆天的行為,所以在修仙過程中會遭遇種種阻撓,只有突破了所有的阻撓,才能修煉有成,渡劫成功,所以這渡劫,就是挺過劫難。
劉老師到底是從業(yè)多年的老師,知識豐富,語調舒緩,很快吸引了我。我暫時忘卻了別的,清空腦子,成了一名專心聽講的學生。
再看柴石,雖然皺著眉頭,倒也沒有走開,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講。只自顧舉著杯子灌水,喝完一杯馬上續(xù)一杯,舉起來稍稍一吹,馬上再大口大口地灌。就好像他肚子里全是火,需要以不停灌水來壓制火勢,要不火苗就從嘴巴里躥出來了。
劉老師講,巨蟒渡劫,是說在民間神話之類的傳說中,動物界也會修仙,就說蟒蛇,是要渡過三十六道雷劫才能入海成為蛟,蛟渡過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才能化為龍。
劉老師再說,說這巨蟒渡劫,一定認為是個傳說吧,可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深山,就真切發(fā)生過巨蟒飛升,遭受雷擊,被擊得粉身碎骨,也就是渡劫失敗的場面。村里有人曾目睹了整個過程。
有這樣的事?太神奇了吧?
聽劉老師講到這里,我瞪大了眼睛。對面那位也暫時停下灌水,同樣瞪大了眼睛。
劉老師再說,那是一個雷雨天,到了晚上,風特別大,天也特別黑,村里人都躲在屋子里。漫天的狂風撲來,在屋里聽得見瓦片被刮起,又落地摔碎的聲音。有戶人家的大門不結實,被狂風推開,這戶人家的男主人想出門找根桿子,把門給頂上。剛走出屋外,只見一道閃電,照得天地一片白亮。更駭人的是,前面有個龐然大物,飄飛在空中。白光照耀下看得很清楚,是一條巨大的蟒蛇。目睹巨蟒的人嚇得縮在屋角,想退身回屋,只是緊接著又下來一道更強烈的閃電,電光又粗又直,從天際直戳下來,一下?lián)糁辛丝罩械木掾灰娋掾纳碜禹暱涕g便散架了,碎片紛紛往下墜。這時候,就在巨蟒墜落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團大火,熊熊燃燒,照亮了天空和整個村子。等到天亮,巨蟒渡劫被雷劈死的消息已在村子里傳開,有膽大的,跑去巨蟒墜落的地方看。開始沒看見什么,根本沒大蟒蛇的影子,就看見原本好好的兩株千年大樹,其中一株被燒焦了。再看,果真看到東西了,是一具蛇骸,高高掛在焦枯的樹枝上。就算是一片殘骸,也有一條豬腿那么大呢。當時大樹周圍,好大一塊范圍內,都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
男主人提著熱水壺進來,也聽到了劉老師的講述。他說,目睹雷擊巨蟒的人就是我爹,我家地勢高,從這里看過去,能清楚看到大樹那邊的情況,我爹沒少叨念這件事,誰想聽讓他講,他都很樂意講,只是他老人家兩年前過世了。
我說,因為這件事,你把你家這民宿,起名為渡劫山莊?
男主人說,我沒什么文化,起不了這樣的名,是村里有文化的人給起的,起名的人說了,世間的靈物,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會遭遇或大或小的災難,遇到災難也沒什么,挺過去就好了。
劉老師聽后伸出了大拇指,說,你這話說得好。
在山莊住下之后,果真覺得這里的日子與往常不一樣了,往常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這里卻是舒緩如水,靜靜地流淌。每天清晨起床,呼吸著清新沁肺的空氣,伸伸胳膊抬抬腿,從容地打開身體,再去外面,石階上走一走,村路上轉一轉。轉到山腳處,停下來看一看綠景,聽一聽鳥聲。很快與村里人熟悉起來,他們同我親切地打招呼,我也便向他們問一問農事,聊一聊家常。
這天轉完之后,回到屋里,看到男主人正在掃地,便幫著一起掃。大哥嘴里說不用不用,但他的眼睛里滿含笑意,不跟我見外。掃完了,坐到女主人跟前,和她一起擇菜。
大哥大姐說,村子里年輕人大多出去了,去城里打工做生意賺錢,他們也想出去,可是覺得把村子丟下太可惜了,滿山的大樹小樹,菜園里四季的瓜果蔬菜,圈里的牛,纏人的狗,還有山里那么好的空氣,實在是舍不得丟下,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留下來,就在自家老房子的基礎上,再添了兩間,開起了民宿。
聽他們說著,我的腦子里一下子冒出了許多詞句,鄉(xiāng)愁,治愈,療養(yǎng)心靈,拾掇靈魂等。要是把這些說出來,怕他們聽不懂,或者說聽不習慣,便只說,你們守在這里是對的,因為有許多人,比如我,比如劉老師和柴石,都非常需要這樣的地方。
更多時候,還是和劉老師柴石他們閑坐。劉老師給我們講故事,講他的學生他的課堂,但有時也會黯然神傷,他說,他得了這樣的病,自己倒不十分害怕,就算死了,也是歸路,所有的生命都有結束的時候,看開一點便好了,只是想想,養(yǎng)育自己的父母,還沒有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放不下心,需要養(yǎng)育的孩子還沒養(yǎng)大,放不了手,再想到自己死后,要把很沉重的一副擔子,都推給妻子,實在是非常難過。
柴石說,我拼了十多年的命,攢起了還算豐厚的家底,可是一個失誤,多年的積累一下子就沒了,這還不算,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結果呢,親人反目,朋友沒了,連妻子也帶著孩子走開了,我是一無所有了,如今回頭沒有岸,上天又沒有路,活在這世上就是多余的。
我和劉老師連忙說,也就錢的事吧,哪里都有過不去的坎。
柴石還是嘆氣,說,從天上一下摔到地上,誰知道有多痛,真的不如,我這身子,連肉帶膘直接摔了去,摔個稀巴爛,從此一了百了。
劉老師又說,別老是說喪氣的,多往好的地方想想,說不定哪天就有轉機了。
我也把我的遭遇說了。他們聽了,異口同聲地說,你這算什么事,能早點認清渣男的真面目,早點同人家撇清關系,值得慶幸啊。
既然都認為我遇到的事不是什么事,我的腳下并沒有過不去的坎,或者說壓根不是個坎,那么我還是早點下山吧。雖然崗位不是沒我不行,但有我頂上去,同事們到底可以輕松點。再說我早點下山之后,相信從此能夠振作起來,還能開啟我人生的新路程。
下山前看天氣預報,說是近日有大暴雨,那就等天氣好了再走吧。
天氣預報很準確,連續(xù)放晴的天,果真堆起了烏云,霎時間陰沉了下來。四周沒有一絲風,也不見雨下來,特別悶熱。
房間里坐不住,去外面怕隨時下雨,便想去看看劉老師和柴石。才出來,就看見劉老師走了過來了,他朝我問,看見柴石了嗎?
我搖搖頭說,沒呢,正想去找你們說話。
劉老師皺了眉頭,接著說,怪了,半天沒見人了。
找到男女主人,他們也說好長時間沒見柴石了。
再去柴石的房間找,沒人??吹剿臇|西,好像什么都在,茶杯在,連手機都在,只有人不見。屋前屋后都找過了,還是沒見人影。
男主人出門站上高埂,扯開嗓子大聲地叫喊。
沒有回音。
幾個人的臉都繃了起來,露出緊張的神色。
這胖子柴石,他去哪里了呢?
還是劉老師先頓悟過來,大聲說,山崖!
什么?山崖?
對,山崖,他說過!
大家都意識到了什么,來不及商量一下,準備點什么,都一下跑了起來,跑上山路,一口氣往高處跑。
沒跑多久,劉老師便不行了。停下來用手按住自己的肚子,彎下腰直喘氣。連忙把他扶到山亭里,讓他先休息會,不要再往上了,先回去吧。劉老師卻擺擺手,說他能行,讓我們不要管他,先去上面追人,他在后面慢一點。
沒有時間耽擱,也就聽從劉老師的。
我們一面跑,一面大聲呼喊著柴石的名字。
村子里幾位腿腳好的,聽到呼喊聲,明白出了事情,也都跑來了。
大家一面跑,一面喊,柴石!胖子!
找到柴石了!
他真的站在山崖前,面對著腳下的萬丈深淵。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但是,他站在懸崖邊上,一時不肯回來。任憑我們大家怎么勸,就是不肯返身。
只要他一念向下,極可能萬千痛苦憂愁全沒了,但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不能就這樣自我糟蹋呀。
劉老師上來了,他喘著粗氣,跟柴石說,兄弟,你知道嗎,我多么想,用我所有的錢財,換你的一身健康,就算欠債,我也不怕,欠多了,一時還不掉,可以用一生一世,來慢慢地還。
柴石說,一世也還不掉呢?
劉老師說,那就來世再還!
柴石說,我不要有來世,這世就活夠了。
劉老師說,我在手術臺上的時候,也這么說過!
就在劉老師與柴石對話的時候,男主人悄悄上前,一把拽住了柴石。但是,柴石驀然被抓,一個不防備,身子一個應激掙扎,結果腳下滑了,眼看著崖上站不住,整個身子朝崖下滑。真要落下去,肯定粉身碎骨。而且男主人要是不放手,會被他一起帶下去。
但是男主人沒有松手,死死地拽緊了柴石。胖子的身體實在太沉,拽不住了,再不松手,眼看就要雙雙滑下去墜落了。
這時候,大家一起出手,合力把男主人給拽穩(wěn)了,再一起用力,把幾乎命懸一線的柴石給拖了回來。
柴石被拽回來之后,蹲在眾人圍起的圈子里,哭了。一個大男人哭得稀里嘩啦。
他一邊哭,一邊說,快要落下山崖的時候,我在想,這下去,我的親人沒有人知道,死了,說不定也不會有人知道,可是,可是你們,你們這么多人,和我非親非故,卻來救我,沒有放棄我呀……
大家要拉柴石下山,他卻還是不肯起身,說,你們救了我,可我回去還是死路一條,還不如讓我死在這里吧,大家要是好心,到時候就地挖個坑,把我給埋一下。
還沒把柴石拉起身,天好像暗了下來。抬頭一看,滿天都是烏云。只見墨汁染過似的云塊大團大團地飛來,快速地鋪展開來,轉眼就把整個天空鋪滿了。云層越堆越釅,越堆越厚,天空中再沒有一絲光亮漏下來,眼前一片漆黑。
閃電!
只見一道閃電,撕開云層,出現(xiàn)在我們的頭頂??匆婇W電發(fā)出的地方,現(xiàn)出大塊瘆人的白色,白色的中間布滿青灰色的紋路,就好像恐怖片里惡魔腐爛的臉,無比猙獰。
我們想下山,趕緊回到屋里躲避雷電。可是,除了閃電亮起的瞬間,根本看不見路,什么都看不見,比無星無月的夜晚還要黑得深沉透徹。
蟲子都叫了起來,滿耳是蟲叫,一片喧嘩。
雷聲炸開,驚天動地。
緊接著,狂風起來。漫天的風,裹挾著柴草雜物,撲打過來。打在人身上,只覺得耳廓臉頰被打得生痛。閃電再亮起時,看到天際的白亮處,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雨線。
大雨馬上到了,怎么辦?
怎么辦呀?
一時間,大家都沒有說話,連柴石的哭泣聲也停止了。
不要慌,大家都不要慌!
有人開口了,聽得出來,是劉老師的聲音。
劉老師繼續(xù)說,每個人都把手伸出來,互相拉起手,都拉上!然后慢慢后退,退去石崖下面,千萬不要靠近大樹!
我們聽從劉老師的,每個人都伸出手,大家手拉著手。趁著閃電帶來的白亮,看清腳下的情況,往山后退去,退到一處石崖的下方。
一會,大雨傾盆趕到,沒頭沒腦地澆下來。這雨量實在太大了,就好像天上的神兵突然打開了蓄水的閘門,讓滿天河的水一下子沖了下來。
整個身子,都被雨水澆透了。雖然是在夏日里,但是異常的冷,就像身體從上到下被無數(shù)條冰蛇給纏住了。冷,越來越冷。很快,開始發(fā)抖,身子在抖,手在抖,腳也在抖。
忽然有人說,劉老師,你沒事吧?
卻沒有聽到劉老師回話。
大家趕緊把石崖下一處能夠擋雨的小空間讓出來,讓給劉老師。趁著電光,有人給劉老師拿下帽子,抹去他頭頂?shù)挠晁???匆妱⒗蠋煹念^光光的,只有幾根稀疏的毛發(fā)。
又傳來了柴石的哭聲,交織在風雨中,一邊哭一邊說,都怪我,都怪我呀……
雷電還在繼續(xù)。閃電像利劍一樣劈下來,聽得見樹木被劈中折斷發(fā)出的聲響。巨大的雷聲就在頭頂上方炸開,轟隆,轟隆隆。
黑暗中大家的身子挨到了一起。不是說身子挨近身子就能夠躲雨避雷,是能讓自己的身子感受到別人的存在,而自己的軀體,也能帶給其他人一絲絲暖意吧。
又一道閃電下來,白光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西,是蛇!大蛇!
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蛇,迎面而來。這蛇的身子好像貼在草葉上滑翔,一路滑來,極其快速。到了我們的跟前,卻停了下來,草葉這才朝兩邊伏倒??窗?,那碩大的蛇頭上,頂著兩只黑乒乓球一樣的眼珠。黑珠的深處,閃動著一片幽微的光芒,就好像來自地獄的冷火。蛇信從嘴巴里吐出來了,天啊,太長了吧。
面對這巨大的家伙,我被嚇得腦子空白,想叫,喉嚨里卻發(fā)不出聲音。好半天,終于發(fā)出了一聲驚叫。在我的驚叫聲中,大家一定也看到了駭人的一幕,很快一起叫了起來。
又傳來劉老師微弱的聲音,他說,是蟒蛇,不要害怕,只要我們不去傷害它,它就不會,主動來攻擊我們。
大蟒蛇真的沒有攻擊我們,而是朝著前面繼續(xù)前行,甩動一下又粗又長的身子,轉眼就滑去老遠。只見它來到一株大樹底下,再沒向前。閃電的亮光再現(xiàn)時,蟒蛇已經在樹上了。斑斕的蛇身,與黑粗的樹干,合為了一體。
閃電照耀,大蟒蛇還在往高處爬,越爬越高。
它這是怎么了?想從樹頂躍出,沖向天空?
我的眼睛盯著前面,卻又看見一道白中帶著微黃色的閃電,在前方直戳下來。霎時,我的雙腳感覺一陣麻木。還好,我沒事,只是緊張引起的微麻吧,并不是被電流擊中了。卻看見,那強勁的電流擊在了不遠處,擊中了大樹。啪的一聲,樹干從上到下被劈開了。而且,雷電擊中了樹上的大蟒蛇。只見大蟒蛇的身子離開大樹,飛在空中,破碎成無數(shù)截,紛紛掉落下來。
又有巨雷轟地炸開,就好像天空已經被裂為兩半。
又怕又冷,我閉上了眼睛。
待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天空亮了,風停了,雨止了。
在這場雷電大雨中,我們竟然目睹了巨蟒渡劫的浩大場面。修煉百年千年的大蟒蛇,攀上大樹,迎向天空和巨雷,或許真的想渡劫化蛟成龍吧,也或許只是上樹捕食什么的,反正是死于雷擊了。
這時候,我感覺自己整個人,被籠罩在濃重的血腥味之中。
在重現(xiàn)的光明中,大家慢慢回過神來。沒人去看被雷電擊亡的蟒蛇有沒有留下殘骸,也沒誰想到掏出手機去拍個照片。雖然作為新聞工作者,多么想沖過去看看,用鏡頭把這宏大又難遇的事件給記錄下來。但我明白,大家都明白,目前我們被雨水澆透的身子,處在失溫的狀態(tài),隨時會有危險,必須趕緊下山。
先把劉老師扶起來,只見劉老師的身子軟軟的,邁不開腳步。男主人不由分說,蹲下身子,讓大家把劉老師扶上他的背,背起劉老師下山。
有人不忘抓住柴石的手,拉著他,讓他走在隊伍的中間。
落湯雞一樣的一群人,相識的,不相識的,鄉(xiāng)下的,城里來的,男人和女人,都相互攙扶著,彼此鼓勵著,一起走下石崖,踩著濕滑的山路,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溫和了身子之后,再坐上餐桌,端起飯菜,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只覺得無比香甜。幾個人扒飯夾菜,連湯帶水,很快把盤里的碗里的全掃了個精光。
我們要離開渡劫山莊回去了,回到城里,回到我們各自的家。
走之前,劉老師說,他回去之后還要做幾場化療,每一場都是生死劫,但他相信自己能挺住,做完之后,還會回到山莊來休養(yǎng)。
柴石說,我算是死過一回了,是你們救了我,讓我重新活一回。放心吧,我以后決不會再自尋短見了,我想通了,雖然自己錢沒了,什么都沒有了,但創(chuàng)業(yè)的經驗在啊,再想想辦法,說不定還能東山再起。
我說,要說渡劫,我來到這里算是完成了,回去以后,一定好好規(guī)劃自己今后的人生,哪怕這一生做不到完美,但一定能做到完整。
我們一起穿過盤繞巨蟒的山門,走上了來時的路。
走了幾步,回頭一望,男女主人還站在渡劫山莊的門樓前,目送我們前行。大哥卷著一雙褲管,大姐罩著碎花圍裙。
還有許多村里人,也在村道上相送。
他們都是,守候在山鄉(xiāng)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