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梅爾

□談雅麗

肖曉在湘中的云雀樓第一次見到歐煒，覺得他站立的姿勢很挺拔，像一棵樹，就是她在蝴蝶谷里發(fā)現(xiàn)的那種樹，學名叫歐亞梅爾，產(chǎn)地在墨西哥。這種杉樹是外來物種，筆直的樹桿，絲狀的樹葉，向上伸展的樹枝，生長在一群野生的鵝掌楸樹群當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他微棕色輕卷的頭發(fā)就像那棵樹在風中輕揚的羽毛。

他膚色白皙，五官端正，但似乎略比普通人大了一號，顯得略有突兀，而且人高馬大，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她一眼望見他，素靜的淡藍T恤，干凈整潔，同色系顏色偏深的牛仔褲勾勒出結(jié)實緊繃的臀部，但見眉毛緊鎖，不愛多話，似乎生活中有一種不能擺脫的憂愁，因此斷定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雖然沉默寡言，卻勾起了她的一絲絲好奇心。她故意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幾眼，并不多話。

一個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內(nèi)部的聯(lián)誼會，歐煒作為主管單位的工會領(lǐng)導在會議結(jié)尾總結(jié)發(fā)言，聲音很大，中氣十足，后排的女人都站起來為他鼓掌。云雀樓是當?shù)乩习傩战ㄔ趰{谷的一個旅游接待處，也是村委會所在地，二層高的小樓左右被山環(huán)抱著，兩邊掛著丹溪村委會、丹溪旅游開發(fā)公司兩塊牌子。村以溪為名，村委會的這幢樓就靠近丹江的支流丹溪，丹溪貼著雪峰山余脈，蜿蜒流淌，清澈無比。村民說，如果從云雀樓溯丹溪而上十里，一直走到山盡頭，就能找到蝴蝶谷。

蝴蝶谷方圓幾十里渺無人煙，只有一條路況很差的簡易公路通往山腳，山路顛簸，兩個攝影師到那里，拍了一組樹上滿是蝴蝶的照片回來，刊登在全市知名的博客和報紙上，引起了一陣子轟動。但畢竟那個地方離城區(qū)太遠，山路盤旋，路不好走。雖然后來人們管那里叫蝴蝶谷，但很少有人去，偶爾路人經(jīng)過，但沒人找到那個蝴蝶聚集的地方。因為路不暢通，那里也沒能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倒是依托丹溪的青山碧水，每到周末，有不少人來云雀樓吃飯、爬山、喝擂茶，在溪水中嬉戲。擂茶是丹溪人特有的飲料，芝麻、花生、茶葉、生姜放在擂缽，用茶木棒搗碎后開水沖泡了喝，茶香撲鼻，還有滿桌子的搭茶，辣椒、蘿卜、瓜子、花生、紅薯片、炒米，喝得很讓人渾身發(fā)熱，一喝上癮。

聯(lián)誼會開得很成功，大家嘻嘻哈哈地很快熟悉了。午飯后有人提議去山里走走，于是大部分人留下來打麻將，十來個年輕人啟程出發(fā)，從溪水上跨過，翻過一個小山頭去登蒼山山頂。肖曉在山腰的板栗樹下趕上歐煒，跟在他后面走了很長一段路。

肖曉邊走路邊逗他說話：歐領(lǐng)導，你知道附近有個蝴蝶谷嗎？據(jù)說有棵樹上每年這個時候停了滿樹蝴蝶。歐煒也是一個人在走，他并不是合群的人。他看了肖曉一眼，慢慢回答道：沒有去過，以前我?guī)Ъ胰俗择{云南，見過蝴蝶聚集，那多半是因為樹的原因，春末夏初，有些樹就會開出像蝴蝶一樣的花，花很香，引來蝴蝶。樹葉上分泌的黏液是蝴蝶愛吃的東西。每當花盛開的時候，彩蝶就紛紛飛來，聚集在樹上。不過我可能再不會有機會去云南自駕游了。

他微微嘆了口氣，看樣子他田野知識豐富，而且愛好旅游。

為什么你不能自駕出去玩了呢？你的車技肯定好。肖曉好奇地問，他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肖曉看他心里設(shè)防，就轉(zhuǎn)移了話題，但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年輕人的隊伍往前進發(fā)，只剩下他倆落在后面。肖曉在路邊慢騰騰地拍攝蝴蝶，他耐心站在路口等候，有時用手機給她拍照，或是建議怎樣找最好的角度取景。

他們一起爬到山頂，在一面陡峭的懸崖上，歐煒伸手拉了她一把，肖曉覺得男人汗?jié)竦拇笫志拖衲撤N熱帶樹的黏液，感覺會一把黏住她，像小時候她用黏網(wǎng)黏住了一只掙扎的蝴蝶。那天傍晚，吃過晚飯，會議就散了，大家在暮色中揮手道別，坐上兩輛大巴各奔東西。歐煒隔著玻璃窗對肖曉笑了笑，輕輕地揮了揮手。他留了電話號碼，卻沒有主動加微信。

回家后，肖曉感覺左肩某個部位奇癢，便脫下衣服，對著鏡子仔細查看，才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塊很淡的紅斑，像一只模糊的蝴蝶印跡，紅斑貼在皮膚上，若隱若現(xiàn)，不太分明，也許是蝴蝶谷里某個地方的奇怪生物讓身體過敏了。肖曉沒有多在意，只是簡單涂抹些抗過敏的藥膏，就睡下了。

拍蝴蝶樹的兩個攝影師中，其中一個就是肖曉。肖曉是攝影愛好者，她和一個同事一起進峽谷，發(fā)現(xiàn)山上有一棵歐亞梅爾杉樹，開始以為只是一棵普通的杉樹，然而那樹上卻落滿了帝王蝶，一種色彩斑斕、身體碩大的蝴蝶，學名叫做黑脈金斑蝶，翅膀上有明顯的橘黃和墨黑的花紋。它們成千上萬，棲息在這棵歐亞梅爾樹上。肖曉不斷從各個角度拍攝，蝴蝶卻并不飛走，而是圍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讓她既驚奇又有些心慌。

過一個月后，肖曉好奇地再去尋找，卻并沒有在同樣的地方找到那棵樹。那地方原來有一片野生的鵝掌楸樹，還有溪水匯聚而成的一個閃閃發(fā)亮的小湖。鵝掌楸不是湘中常見的珍貴樹種，奇怪的是，在蝴蝶谷里卻有一大片野生鵝掌楸林，這也許是中國最大的野生鵝掌楸群落。半山坡的鵝掌楸經(jīng)微風一吹，葉片猛地翻過來，葉子正面綠色，背面銀白，感覺像是白花花的滿樹手掌在歡呼。

肖曉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翅膀閃閃發(fā)亮的藍蝶，那只藍蝶時而落在她的手臂上，時而在草叢中起舞。肖曉有些累，就在樹下躺了一會，不期然微微昏睡，夢中那只蝴蝶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飛到她的身體里，它橫沖直撞，到處都留有飛翔的痕跡，讓肖曉猛地驚醒。她只看見面前湖水無比清澈，倒映著空虛的藍天，呈現(xiàn)一種靜謐的幽藍，她很想脫光了衣服跳進湖水中游泳。

肖曉是德城的一名公務(wù)員，負責林業(yè)系統(tǒng)一個業(yè)務(wù)部門。她周末常去山里拍攝花草和昆蟲，她大學學的是森林資源保護專業(yè)，所學為所愛，每次去山里，總有各種各樣的收獲，山林的豐富植被和昆蟲類群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過了一段時間，肖曉發(fā)現(xiàn)左肩上的那塊蝴蝶印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消退了，只留下一塊淡淡的斑痕。肖曉一直記著歐煒的名字，農(nóng)村局的人都叫他歐主席，她很少見過這么年輕的工會主席。

全市各單位機構(gòu)改革正式啟動，林業(yè)系統(tǒng)首當其沖。

同事們每天窩在一起議論紛紛，有人因分流到下級事業(yè)單位而寫告狀信，大多數(shù)人原地不動，繼續(xù)在機關(guān)工作。如果單位參公管理性質(zhì)改變，勢必會影響公務(wù)員身份。公務(wù)員編制比事業(yè)編多了車補，據(jù)說死后還會多十多萬元的撫恤金。

肖曉對這些皆不在意，她每天來去匆匆，回家后種花種草；她托植物園的朋友買到了幾粒歐亞梅爾杉的種子，種在小區(qū)花圃里，每天她盯著那塊地看，卻沒有看到種子萌芽。

某個周五傍晚，大嗓門的財務(wù)科美女科長王磊在門口大聲嚷嚷：最新消息，單位馬上要分來一個大帥哥當副局長，身高一米八五，七九后，據(jù)說過會來單位報到，你們都去圍觀呀。女同事一窩蜂似地跑到大門口去觀看，然而沒有看到那個大帥哥，只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超長版的黑色凱迪拉克越野車。于是，大伙笑笑就散了。

下班后肖曉往門外走，想到附近的超市買些面包和水果做干糧，周六她約了朋友去拍蝴蝶。在大門口的自動拉閘門前遇到一個男人低頭走過，臉上掛著對一切視而不見的表情。肖曉大吃一驚，故意大聲喊他：歐主席，您好呀！他很吃驚抬起頭：是你呀，肖曉，原來你在林業(yè)局工作？以后可以經(jīng)常見面啦。他的回答像一股清風吹到了肖曉的心上。

從云雀樓回來后，肖曉沒有打電話聯(lián)系過歐煒，但偶爾瀏覽農(nóng)村局的信息網(wǎng)站，仔細留心了他在一些報道中的活動合影照。肖曉心里種下了某個心結(jié)，她沒敢多想，回家當晚有些緊張，晚上竟夢見一只蝴蝶，從緊裹的蛹里掙脫出來，翅膀上全是黏液，糊住了一對快要起飛的翅膀。

飛翔的魅力有多大??？懸浮在空中，薄薄的翅膀扇動，一股清涼的風輕輕掃過，心臟會和翅膀分離嗎？周末去蝴蝶谷，肖曉心里有點亂，火熱的夏風吹出樹葉的辛辣氣味，讓她感到心浮氣躁，她沒有在峽谷里拍到滿意的照片就打道回府了。從山里回來，她發(fā)現(xiàn)左肩的蝴蝶紅斑再度出現(xiàn)，只有她心情激烈變化，蝴蝶印跡才會變得火紅。

過幾天，肖曉去機關(guān)辦公室，看見幾個人正圍在一起閑聊八卦，原來人事科的同事早已經(jīng)收集了歐煒的簡歷分享：中南大學建筑系的高才生，畢業(yè)后分到農(nóng)口線上，工作十年，運氣相當不錯，從科員一步步做到調(diào)研員，享受副處待遇，這次也是正常提拔，從享受副處級待遇到成為任副處級實職。據(jù)說，他調(diào)到林業(yè)局任副局長是暫時過渡，過段時間必然要到縣里的核心部門任要職。

總之，他是來林業(yè)單位鍍鍍金就走的人。

歐煒是一個成功的男人，結(jié)了婚，老婆在財政局工作，很漂亮能干，兒子在全國少兒組圍棋賽中獲過三等獎，他不抽煙，也不喝酒，同事們下班后約在一起的打跑符或麻將，他卻什么也不會，只偶爾在健身房跑步、打羽毛球和臺球。據(jù)說，他的老丈人退休了，是市里的原人大常務(wù)副主任。

肖曉負責相對獨立的法人單位，分管她那個部門的李局就要退休了，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領(lǐng)導，一切都保證在圓周內(nèi)穩(wěn)步轉(zhuǎn)圈，完成既定任務(wù)不出差錯就行。不過李局的最大優(yōu)點，就是支持她們搞攝影，特別是林業(yè)方面珍稀樹種的拍攝，他舉雙手贊成，那次去蝴蝶谷，既是搞攝影，也是因為肖曉和同事想追蹤那片野生的鵝掌楸林，才幸而發(fā)現(xiàn)歐亞梅爾樹和滿樹的黑脈金斑蝶。

過幾天，局黨組研究由歐煒分管工作，他成了肖曉的頂頭上司，她感到無由興奮，更有些忐忑不安。平時她暗暗觀察他：自律性特別強，走馬上任后，管理上很有一套，工作思路清晰，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相比肖曉的應(yīng)付態(tài)度，顯得他太過嚴肅較真。似乎因為他，她的一切有些亂了章法。

不久，市里舉辦農(nóng)產(chǎn)品博覽會，由林科所負責組織林產(chǎn)品展銷分會場。農(nóng)口各個系統(tǒng)都拿出展品，熱熱鬧鬧布下了展廳。按照歷年的做法，肖曉只需通知林場布展就行了，她沒有料道歐煒會親自到場。等她急急趕到展廳大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他早就到了，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因為海拔太高了，不容易混同到普通人當中。他看到她，淡淡地點點頭。

展廳布置好了嗎？有哪些企業(yè)參展，有哪些產(chǎn)品，是怎樣布置的？他一口氣追問肖曉很多問題，像是急性子，問得又很細致。肖曉一時不知道怎樣接話。

早就通知了幾個林場、果園、茶場，都按要求布展了，放心吧。最后肖曉笑嘻嘻地答道。這是每年都做的事，我?guī)闳フJ認這些展廳吧。

說完，肖曉帶著他從大門口進入展廳。他不同尋常的高度，讓肖曉感到一路都有女人的目光從他身上飄過，落在人來人往的過道和展廳。肖曉心里不免產(chǎn)生了一絲驕傲，然而她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歐煒的臉色嚴肅，他說，在這樣的大型場面，省市領(lǐng)導都在，我們的形象工程不能有一絲漏洞，不然一件事足以毀掉一個人的全部形象。

布展結(jié)束后，歐煒搭她的車回單位。肖曉對他說：歐局，你對我還有沒有印象？上次農(nóng)口系統(tǒng)聯(lián)誼會，我聽了你的精彩發(fā)言，很受啟發(fā)。當時心里還嘀咕，怎么會有這么年輕又有才華的領(lǐng)導。謝謝你給我拍了那么多照片，還有你今天的話我記在心上。說完，肖曉用手比劃了一個心的圖案在胸口。

謝謝美女的關(guān)注。他這才大聲笑道。我們一起登蒼山時，覺得你就是耐力強的人，我的腳力還不如你呢，我決定從明天開始恢復(fù)室外跑步了。我知道你是文學界的小才女，讀過你在晚報上發(fā)的很多文章，我不懂文學，但是讀過一些小說，比如我喜歡毛姆寫的《月光與六便士》。歐煒停了話頭，看著肖曉，等著她來回應(yīng)。

《月亮與六便士》也是肖曉喜歡了多年的書。那你怎么看待高更？肖曉故意問他，他的談興正濃。

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月亮太遙不可及，不如六便士拿在手中更加真實可靠。高更是一個極端的畫家，他自私，而且沒有責任，甚至對愛他的女人也不屑一顧，生活中物質(zhì)的一切于他都毫無意義。歐煒緊盯著肖曉說。

我們都可以有一個理想的世界，可以有在現(xiàn)實中發(fā)光的白月亮。肖曉表示反對。

我們畢竟活在現(xiàn)實中，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只有理性才能控制上升或是下滑的速度。他滔滔不絕，仿佛理智與熱烈兼具。

為什么你認為美如同沙灘上的石頭一樣，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就能夠撿起來？這就是普通人和藝術(shù)家的區(qū)別，而且在萬物之間，我們懂得的又有多少？我們著迷的一些東西，并不一定就是眼睛能看到的。肖曉反駁。

肖曉并不急于和他爭辯。她著迷高更和毛姆這樣的人物，隔絕身邊瑣碎的生活。她不覺得歐煒的話有何不妥。他把自己的觀點明明白白擺出來了，不為說服肖曉，也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在別人的身上。

她想和歐煒討論工作之外的文學，向歐煒展示她在自我世界看到的一面。每當她進入山林湖岸，癡迷于所看到的、所拍攝到的，晨昏變化，樹和花的生長盛開，被驚動的鳥和野獐子，斑斕飛過的蝴蝶，湖邊熠熠閃光的鵝掌楸。

肖曉想建成一個田園牧歌式的林園，在蝴蝶谷完成一個完美的康養(yǎng)項目。肖曉希望歐煒理解支持她。她想把中規(guī)中矩的他引渡到她的世界來。

肖曉說，上次我們?nèi)タ疾禊Z掌楸野生林，這種樹是國家Ⅱ級珍稀瀕危重點保護植物，全世界僅存北美鵝掌楸和中國鵝掌楸兩個種，能在湘中地區(qū)成片發(fā)現(xiàn)是個奇跡。我想申報國家珍稀植物保護項目，希望得到你的支持。此外，我還有一個大大的夢想，就是要建一個康養(yǎng)基地，類似于高更的塔希堤島。

我雖然不太懂林業(yè)方面的業(yè)務(wù)知識，不過，從工作層面我會全力支持你的想法。歐煒誠心地說。

肖曉激動地回應(yīng)道，前些時候，我在蝴蝶谷發(fā)現(xiàn)了一棵歐亞梅爾杉，樹上停滿蝴蝶，這棵樹就在鵝掌楸樹群落中，我拍了照，真是令人驚嘆不已。下次可以去考察那片鵝掌楸林，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棵樹。附近有個村子叫白果村，村口還有一棵古銀杏樹，有六百年的樹齡，最好十月份去看看，滿樹金黃，美得銷魂。

原來你是給蝴蝶谷命名的那個攝影師，真不簡單。他的贊嘆是由衷的。肖曉看著他的眼睛，覺得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蕩漾。

肖曉覺得歐煒會是那個陪她在夢想中天馬行空的人。有人說組成愛情的獨特化學成分叫多巴胺，據(jù)說多巴胺的分泌量在三個月左右達到最高，然后就會慢慢消退。每次她近距離接觸到他，就感覺左肩的蝴蝶斑紋微微發(fā)燙，它是一種甜蜜危險的情感信號，或是一面欲望的旗幟？

肖曉覺得身體里豢養(yǎng)著一只蝴蝶，一只金翅黑脈金斑蝶。

自那次展館回來，歐煒第二天便開始休年假。整整半個月，她很想念歐煒，卻沒有打電話或者找可以見面的理由。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時間的漫長。

肖曉有種錯覺，覺得歐煒打開某扇窗子放她進入，她必然要遵循其中的規(guī)則?；ㄓ谢ň`放的道理，溪水向海奔流，鳥在清晨鳴叫，都自有道理，也許他就是給她虛無夢境以慰藉的人。肖曉害怕會很深地迷失，完全失去自我。

歐煒回到單位，明顯瘦了依然帥氣，讓她心動，但有些不易察覺的愁容布滿他的眉頭。發(fā)生了什么事？長假沒休息好嗎？肖曉小心地問。他好像不愿談?wù)撨@個話題。家里的小事，要照顧人，過段時間就好了，謝謝你。他答道。

因為想念生發(fā)的情感掌控了肖曉。歐煒重令她著迷，他的聲音、他的表情、他的氣息改變了她。他每天都來辦公室，除了討論工作上的事，他和肖曉說各種各樣的話題：自駕游過的青海門源，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開著。童年在澧州鄉(xiāng)村讀書，家里很窮，沒有菜吃，母親就給他炒了一大瓶酸扁豆，當成一周的下飯菜，每次打完米飯，他就偷偷跑到教室外面就著酸豆角吃米飯。高考時身體出了故障沒錢去治療，差點睡著，但僥幸考上中南大學；還有他設(shè)計的第一棟樓房的圖紙，獲得學校的一個小獎。沒有料到，他最后卻在林業(yè)系統(tǒng)從事完全不了解的工作。

肖曉和他輕聲細語，發(fā)現(xiàn)他的愁容像一層水霧，從臉上慢慢褪去消散。他從來不談起他的妻子，抑或是在意肖曉的感受。省里有領(lǐng)導考察，肖曉陪他來到野生資源保護林的現(xiàn)場。在距離幾步之遙的地方肖曉靜靜看著他，那樣挺拔，溫柔迷人。他大聲說話，聲音里有磁性；他不小心碰到肖曉，他的氣息影響了肖曉清醒的思考。她暗地里幻想，他也迷上了她，命運讓他們從此心心相印。

我想去蝴蝶谷尋找那片鵝掌楸林，調(diào)查野生的林木面積和數(shù)量，還要帶上攝影家朋友和所里的幾個同事在湖邊露營一晚。肖曉對歐煒說。

我可以申請參加嗎？他笑嘻嘻地看著她，眨了眨眼睛。

當然愿意啊，有領(lǐng)導給我壯膽，何樂而不為？山里有野豬和大熊，你這么高帥，正好可以喂喂它們。肖曉開玩笑，他卻不置可否。

中午他們到達丹溪，肖曉很順利地就找到那片鵝掌楸山林，陽光傾瀉下來，滿目金黃燦爛。她帶歐煒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這塊野生林是肖曉心里秘密的伊甸園，每年她都會來幾次，每次都收獲滿滿。她細心地給歐煒講解：鵝掌楸是南方樹種，分為中國鵝掌楸和北美鵝掌楸。鵝掌楸四季有明顯的劃分，在春天，它們會開出美麗的花朵，黃色的花像黃金蓮一樣，所以它被稱為“中國的郁金香”?，F(xiàn)在是立秋，秋天的鵝掌楸，也就是我們看到的 “黃馬褂”。肖曉指著滿山金黃的樹，發(fā)出清脆的歡笑聲，這笑聲也感染了歐煒。

他們踩在厚厚的落葉上，腳底發(fā)出“咔嚓”聲，歐煒的臉那樣明朗，肖曉忍不住仰望他。

鵝掌楸的花序由十枚翅果環(huán)繞中軸排列而成，呈寶塔狀，你看，它的葉子同槭樹一樣，能夠飛行，一頭重、一頭輕的種子經(jīng)大風點火發(fā)動，一脫離果序，便刷刷刷轉(zhuǎn)了起來，如直升機的旋翼一般飛走啦。我手上是不是時間和美的源頭？肖曉直接叫歐煒的名字，一邊說一邊轉(zhuǎn)過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眼睛閃閃發(fā)亮，像汪著兩片熠熠閃光的湖水。

幾個同事在遠處的樹下尋找鵝掌楸完整的花序，肖曉順著丹溪而上尋找到那個隱藏在山中的小湖。圍在金黃鵝掌楸樹林中的湖水變得清淺，樹的影子倒映進湖水，使湖水也變成不同尋常的碧金色，不斷有落葉落進湖水，使湖水蕩起一圈圈漣漪。

肖曉很想下湖去游泳。你去湖四周轉(zhuǎn)轉(zhuǎn)吧，她有些撒嬌地對歐煒說。等他走遠些了，她便脫下身上的衣服，貼身穿著一件小小的金色比基尼，像一片落葉落進了湖水。湖水有些清涼，但是陽光把肖曉的影子投到湖中的石頭上，她就是一條修長的魚在湖水的金色中游蕩。

不知道歐煒什么時候回到了湖邊。肖曉，你身上有只蝴蝶在飛，在你左肩上，翅膀是金色的，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湖中的肖曉，臉上露出迷戀的神情。

不知何時，肖曉的身體發(fā)生了某種改變。

自她第一次見到歐煒，那紅斑越來越像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她對著鏡子仔細觀察，感受展開的翅翼在她身體里劃出聲響，引發(fā)了身體里的風暴和海嘯。一只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周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的一場龍卷風。

這只蝴蝶不被肖曉的感情所控制，而是她被引領(lǐng)著觸發(fā)了心靈和身體的波瀾起伏。根據(jù)量子力學里的觀點，肖曉覺得自己就像薛定諤的那只貓，處在生與死交界的邊境，沒有人看清她心靈和身體的雙重變化。

從蝴蝶谷回來后，歐煒也發(fā)生了某種變化，他變得不像肖曉的領(lǐng)導，倒更像紅顏知己。他們出差澧州，歐煒的同班同學邀請肖曉一起參加他們的飯局。那天晚上，歐煒興致很高，喝得步態(tài)不穩(wěn)，醉意朦朧。肖曉和他的房間只有一墻之隔。他回房后不久，又搖搖晃晃地來敲門：肖曉，快開門，我進來聊聊天，你泡杯茶喝，我醒醒酒。

開門后，肖曉見他用發(fā)紅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看，便把他讓進屋。

你坐會兒吧，我燒壺開水。肖曉把房間里的礦泉水倒進水壺，插上了電源。

水在壺里響著，冒著滋滋的蒸汽。和他孤男寡女地在一起，這太危險了。肖曉心里想，卻不知道怎么脫身，便決定去拿杯子泡茶，一個不小心被他的長腿絆了一下，他就勢把整個身體都搭在她的身上，那樣滾燙笨重的身體壓過來： “我愛上你了，肖曉，你知道嗎？”他看起來有些難過。

“我們在一起吧，今晚我不走了，好不好？好不好？”他連聲問，問得那樣輕柔，而且眼眶有些發(fā)紅。

他把她的手放在手心緊緊握著。肖曉，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他問道。

是的，你是自作多情。她故意這樣刺激他。感到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身體里的那一只蝴蝶突然開始展翅，帶動了她的飛翔。

你身體上好像有只蝴蝶在飛。他用充滿醉意的聲音呢喃，把她抱得更緊。像一只掙脫不出那雙大手織成的網(wǎng)蛹，感覺全身都是黏液在流動。

你身體上確實有只蝴蝶。他驚訝無比，他的手撫摸到哪里，她身體上的那只蝴蝶就飛向哪里。這只蝴蝶是滾燙的，緊貼著他的手，像一只含情脈脈的鴿子。他深深地打開了她。不知道怎么掙扎，也無力抵擋，她只有緊緊地抱住他，把光滑裸露的皮膚盡可能緊緊地貼在他的身體上。

一場狂風驟雨在甜蜜的嘆息中停了下來，他翻身下來，變得松松軟軟毫無斗志了，但一刻也不允許她離開他的懷抱。

我要幫你完成蝴蝶谷的美夢。他迷迷糊糊地說道。你身體上有只蝴蝶在飛，真美?。≌f完，他跌入了沉沉的睡眠。

肖曉，你就是來救我的，對不對？他在她的耳邊低語，那樣柔情蜜意。在破曉的黎明，那只蝴蝶停止了飛動，靜靜地貼在她的身體上。

說點什么吧？肖曉輕輕俯在他耳邊問。

那我把小秘密說給你聽，你只管聽著，不過只是一個鄉(xiāng)下窮小子的奮斗史，他輕聲低語。

小時候，我家里很窮，連上大學的錢都沒有。我老婆唐棠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高中畢業(yè)后我們考入同一所大學，到校沒多久就談了戀愛。唐棠很漂亮，她就是一只驕傲的白天鵝，進大學后是她主動追求我的，只有對我她才會變得無比溫柔妥協(xié)。我本來就是一個窮小子，總覺得和她談戀愛是高攀。她父親是市里的人大副主任，她說服父親資助我上了四年大學。畢業(yè)后也是她父親找關(guān)系，讓我直接留在市直機關(guān)單位，要不然，我們這批人都得去鄉(xiāng)鎮(zhèn)鍛煉。畢業(yè)沒多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婚房也是她家里準備的，她什么彩禮也不要，還把自己的私房錢拿出來說是我家里拿的結(jié)婚彩禮錢。歐煒小聲說。

看來你是幸運的，家有賢妻，功成名就，還來招惹良家婦女。肖曉氣嘟嘟地說。

我不像你，一生下來就活在蜜罐里，可以按照自己的夢想生活。我承受不起任何失敗的打擊，有時回到村里后看到家里破舊的屋子就很難過。父母以我為榮，結(jié)婚后他們對兒媳婦小心翼翼。我常想，我沒有失敗的本錢，只有努力向前沖，只有自己足夠強大了才能直起身來說話。他誠心誠意地說，讓肖曉有些感動。

他輕輕嘆了口氣：肖曉，你知道嗎？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意外。只有你能安慰我，讓我釋放真實的苦惱。不要看我表面光鮮，其實我過得很不好。我得到過一些東西，失去的卻更多，我是一個患得患失的男人。

而且，這兩年我的生活發(fā)生了更大的改變，她父親從人大退休，更可怕的是，單位體檢她被診出得了乳腺癌，醫(yī)生說一邊的乳房要全部切除。但她死活也不愿意動手術(shù)。她說，一個女人，要是連乳房都沒有了，活著也沒有什么意義了，還不如死了好。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女人，家里整潔干凈，甚至都不能容忍衛(wèi)生間地上有一根頭發(fā)絲。她不許我把她得癌癥的消息告訴單位的人，而是讓退休的父母去醫(yī)院照顧她，說是會影響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我過了一個個無比折磨人的晚上，白天要用心工作，晚上更加心力憔悴，唐棠抱著我痛哭：你讓我保留一個女人完整的身體好不好？我不怕死。我也很難過，求她為了我和兒子好好活著。我寬慰她說：切除乳房只是切除了一個病灶，只要你活著，沒有乳房沒關(guān)系，以后可以想辦法整形，要是整不了，我會一樣地愛著你。我甚至寫了一封保證書給她，保證永遠不離開她。

唐棠終于還是答應(yīng)做手術(shù)，簽下手術(shù)同意書的那天，她膽怯地對我說，我查了資料，切除了乳房的女人很少有過得幸福的，只能算是活著。當時我心里又吃驚又難過。

手術(shù)是在省城湘雅醫(yī)院做的，化療過程唐棠很痛苦，我上次請了公休假一直陪護在病床邊，她不斷地嘔吐，身體極度衰弱，頭發(fā)都掉光了，我買了帽子給她戴，她像小孩子一樣依賴我。你不要嫌棄我，好不好？她總這樣問我。她害怕讓我看到她的身體，一邊乳房仍像以前一樣飽滿，另一邊卻是一塊布滿疤痕的平原。

她父母精心地照料她，她恢復(fù)得相當不錯，每月一次檢查確定癌細胞沒有擴散。身體在慢慢變好，她學著打陳氏太極，每天堅持走上一萬步，我還帶她去巴馬的百魔洞住了一周，據(jù)說癌癥病人能用那里的高磁場治癌細胞，她臉上漸漸有光澤了。以前我總想著這樣的畫面，到了晚年，我仍然能牽著她的手在黃昏大道上散步。

但是我們之間還是出了問題。有天晚上熄燈后，她主動脫了衣服，貼到我身邊，她的手輕輕摸到了我那里。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想試試，看能不能像正常的夫妻一樣過性生活，只要這一關(guān)過了，什么問題都克服了。

她的皮膚仍然那樣光滑，頭發(fā)和身體散發(fā)著香氣，但是我摸到她乳房上的疤痕，立刻什么反應(yīng)都沒了。我感到害怕，我是一個沒用的男人，越是心里裝著不在乎，身體卻越在乎。我原來是在抗拒她的不完整。

今天工作很忙，我太累了，我們下次再來好不好？我小心地對她說。

她馬上就意識到了什么，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怎么會察覺不到我的膽怯。她翻個身假裝睡去了。她有沒有睡著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整晚上都沒有動靜，沒有翻身或是說夢話。

我再也沒有試過。是再也不敢了。過了不久，她說自己晚上失眠，把被子搬到客房去睡，我竟然舒了一口氣。我原本以為很愛她，但是那件事后，我對她小心翼翼，特別怕傷害到她，但是我怎么保證自己不傷害她呢。我對不起她，我沒有辦法接受她的身體了，這就是殘酷的事實。

歐煒用手輕輕撫摩肖曉身體上的那只蝴蝶——在他的撫摩下她身體上的蝴蝶輕輕地顫動著。我喜歡你的身體，這樣可愛，這樣完美。我要你！他們又一次做愛了。他深深進入她的體內(nèi)，懷著痛楚的快樂。

當年她沒有嫌棄我是個窮小子，沒要一分錢就嫁給了我，去年我家在村里建了新樓也是她出錢的。她父母只有這一個獨女，她把所有的一切用在我身上了。這幾年，我一步步得到提拔，岳父雖然退休了，但仍有好人緣。所謂的成功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

我是一個負心人，身體背叛了靈魂。歐煒把頭埋在肖曉的胸口，低沉地嘆息。

那我們以后能怎么辦，她問他。他沒有回答，但即使這樣，肖曉仍然想和他虛度所有的白天和夜晚。

唐棠每天都在討好我，讓我感到壓力很大，我寧愿她大吵大鬧，但她選擇妥協(xié)。而且她對我鄉(xiāng)下的父母特別好，花錢在農(nóng)村重修了房子，看到我喜歡越野車，就找家里拿錢幫我買了這一輛加長版。我去哪里，她從來都不問，但有次我晚上出去竟然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偷偷跟著。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做愛。但是我越是想過這一關(guān)，越是過不了，這就是命吧。還有她每天都觀察我，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好像獵人一樣守著自己的獵物。我就是在這樣一種冷暴力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歐煒在自責的呢喃中漸漸睡著，肖曉靜靜地看著他。她對他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憐惜和愛戀。

那只蝴蝶靜靜地伏在他的手心里，像一只伏在樹上的藍蝶，連觸須都那樣清晰，翅膀薄亮透明，蝶翅上的脈管連接著她的血管，她只要輕微晃動，它好像就要振翅飛動了。

肖曉沉迷于對歐煒的愛中無力自拔。每每與他相見，都覺得是在現(xiàn)實與夢境的分水嶺上踱步。人的感情就是這樣，越是在意，越感到他是最終要離開她的人，得而不能的感覺折磨著肖曉的心。

肖曉見過唐棠一面。那天，肖曉去歐煒辦公室找他商量康養(yǎng)基地合同的事，唐棠來單位給他送資料。唐棠是一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人，眉目清秀，面容白皙，整齊漆黑的齊肩短發(fā)，飄著一股好聞的香水氣味。是真我香水的味道，歐煒給肖曉買過同一款香水，這令她感到難受。肖曉走過去打了聲招呼，歐煒主動向她介紹肖曉，但唐棠只是冷冷回應(yīng)了一聲，她伸出的手是冰冷的，對肖曉點了點頭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歐煒叫肖曉別在意，說不要和唐棠親密接觸，她是特別敏感的人，雖然什么都不會說，但是現(xiàn)在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她的假想敵。肖曉想在丹溪上游規(guī)劃建設(shè)一個康養(yǎng)基地。主要項目建設(shè)地就在蝴蝶谷，依托這一片野生鵝掌楸林，開發(fā)和保護這些野生珍貴樹種。歐煒向省廳爭取一百萬元的建設(shè)資金，肖曉稱之為圓夢工程。

歐煒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他想在分管的事上標新立異，有看得見的面子工程。林科所負責全方位跟進康養(yǎng)建設(shè)項目。從方案制定，項目申報，到最后組織實施，每一步都艱難，肖曉想按照自己的理想設(shè)計一個夢想的山水田園，她以為，這是回報歐煒愛她的另一種方式，肖曉很賣力地工作，也時不時和歐煒在一起，享受他們獨一無二的愛欲時光。

康養(yǎng)平臺開始施工，平臺鋪裝材料采用鄉(xiāng)土、生態(tài)型材料包括透水磚、木材、透水砼、鵝卵石等，景觀小品建設(shè)廊、亭、植物造型廊架等景觀小品，還要建設(shè)康養(yǎng)步道和康養(yǎng)民宿，每個康養(yǎng)民宿可以補貼10萬元。這是一個比較大型的項目，先期投入一百多萬。為爭取這個部省項目資金，歐煒忙得焦頭爛額。

年底，歐煒向省里匯報工作拜年，特意為跑項目鋪墊，他們到處請客吃飯。他讓肖曉帶著幾箱和天下的煙在車里等他，相關(guān)處室負責人需要一一打點。給幾條煙算不上受賄，只能算是聯(lián)絡(luò)感情，只要不往自己口袋里放，那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對肖曉說。肖曉相信他的話，不知不覺間為了申報項目花了近10萬元。肖曉知道這筆款項的花費是違規(guī)的。為了填窟窿，她找了個熟人申報康養(yǎng)民宿的項目，以缺補缺，這些不能解決的資金得靠申報康養(yǎng)民宿的途徑解決，具體操作在肖曉這里，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肖曉在忐忑之中簽訂了和錦和民宿的項目合同。有私人老板參與后，蝴蝶谷康養(yǎng)基地終于在熱熱鬧鬧的氣氛中動工了。一切變得完美無缺，成片綠化帶，醒目的野生林保護群，廊亭的觀測點按公園的樣子修改。蝴蝶谷康養(yǎng)基地建成，路一拉通，立即成為一個看得見的惠民工程，領(lǐng)導多次來基地考察并給予好評。歐煒當然功不可沒。

市里兩會之后，歐煒調(diào)到澧州擔任副縣長，肖曉很少有機會再見到他。他每天都在忙，偶爾打電話不是忙音，便是早早掛斷，肖曉身體上的那只蝴蝶斑紋仿佛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在它漸漸淡去的色彩中肖曉也看到自己日漸淡薄的心情。肖曉知道那只蝴蝶只有在愛撫中才能顫抖著復(fù)活，才能有沖出身體的瘋狂與熱烈。

肖曉一直過著寂寞的單身生活。她很少再去拍蝴蝶，因為工地動工，那棵歐亞梅爾杉被一個工人無意中砍倒，肖曉數(shù)度往返蝴蝶谷康養(yǎng)基地，沒有再見到蝴蝶成群飛舞。

或者，當日的景觀只是曇花一現(xiàn)。

歐煒調(diào)離林業(yè)局一年來，只和肖曉見過兩次面，短短兩次，都在匆忙的愛欲中結(jié)束。與其說歐煒迷戀肖曉，不如說是她陷入對他的情感中不能自拔。

唐棠偷看了我的微信，知道我出軌，她雖然原諒我了，但威脅我說如果再和你見面她就自殺。我無法從原來的生活里逃出來。我現(xiàn)在做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唯恐她起疑。這是歐煒對肖曉的解釋。

肖曉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他們的愛根基十分淺薄，經(jīng)不起時間的搖撼，更經(jīng)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然而歐煒用“出軌”兩個字形容他們還是讓肖曉十分絕望和傷心。

肖曉想請假去A城的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一段時間，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枯萎，她每晚都失眠，懷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癥。她記得看過一個畫家的電影叫美蓮達，心愛的人離開她與一位年輕姑娘訂婚后，美蓮達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悲傷導致她的心臟出現(xiàn)裂紋——是不是她的心臟也出現(xiàn)了裂紋？

然而，她不知道還有更嚴重的事等著她。市委紀檢組來林業(yè)局調(diào)查，說林科所的這個康養(yǎng)工程項目收到實名舉報。兩個老練的年輕人坐在肖曉面前問話。你負責的康養(yǎng)項目實施過程被人舉報有假賬，所提供的方案中沒有設(shè)計民宿項目，還有就是你和錦和公司簽的合同手續(xù)不健全，我們懷疑你是虛假合同，用虛假合同套用國家資金。

一連串的問話讓肖曉一時無話可答，陷入巨大的焦慮中。其實能證明肖曉的人有歐煒，當初為了申報項目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都知道，甚至錦和公司簽合同的劉小雅的身份證也是歐煒找給肖曉的。那天唐棠也在場，是為了送身份證才到單位來的。只有他們才能證明肖曉的清白。但是如果她把歐煒拖進這次審查中，讓他受到牽連和處分，這不是肖曉所希望。在自審中肖曉時常想起歐煒站立在人群中的樣子，那樣高高地仰起頭，一副永遠也不能被打敗的樣子。肖曉決定什么也不說，她強撐著，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是自己獨自承擔。

她想，歐煒是她生活中的一盞燈，若這盞燈熄滅了，她將面臨永遠的黑暗。

她的嘴可以貼一個封條，她將用這個封條證實歐煒的清白，她不是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她覺得可以用犧牲自己來證實這個世界真的還有白月光存在。她內(nèi)心堅守的唯一的事物就是愛了，只有真正的情感才能經(jīng)得起各種考驗，才能重新喚起他對她的迷戀，讓他重回她的身邊。

少年的他沒有菜吃躲在一邊吃白飯就酸豆角的情形，他沒有錢交學費讓一個女人伸出援手的故事，使她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憐憫和愛惜。這愛惜使她以為自己是個英雄或者至少算是勇士吧。為了保護他不受牽連，幾個月的調(diào)查她一句話也不肯說，等調(diào)查告一段落時，有人竟然發(fā)現(xiàn)肖曉失語了

肖曉變成了一個無比灰暗的女人。她在單位的廁所里聽到有人在議論紛紛：聽說這次實名舉報人可能是歐局的老婆，據(jù)說是因為有人當了小三才氣不過要報復(fù)的。她被這些話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急于給歐煒打電話想問個究竟，他的手機卻一直處于忙音狀態(tài)。后來接通了，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到歐煒在電話里急躁地說，你當時簽訂的這個鬼合同我并不知情。項目是委托你全權(quán)實施的，現(xiàn)在出了問題，你找我有什么用。肖曉聽出他聲音里的冷漠。

肖曉的心理防線一下就崩潰了，她想跑到蝴蝶谷去靜一靜。她獨自坐在山頂，回想和歐煒在一起的夜晚，那些顫抖的蝴蝶在肖曉身體上翩飛，帶著人間的幸福和甜蜜的欲望。

陽光從山頂落到樹梢，沉入漸漸朦朧的夜色中，從山頂俯瞰，肖曉看到了鵝掌楸樹間的那個小湖，它在月光下閃閃地發(fā)光，像一只銀亮的碗，那只金色的蝴蝶也在銀亮的湖水中游蕩。歐煒，我想你了。肖曉撥通了電話，她的聲音忽然重新恢復(fù)了：蝴蝶谷的星空真美，你來不來陪我一起看看鵝掌楸樹？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樹葉間飛舞，像織了一個人間的幻夢。你放松，我馬上就開車來。歐煒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他慌亂地回答。肖曉仿佛看到歐煒的越野車開到山腳的公路上，他下車呼喚肖曉，然而身邊站著一個女人，是唐棠嗎？

那棵蝴蝶樹在肖曉的眼里晃動，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丟失了這棵樹。她使勁想，什么也想不起來，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皮膚里到處飛滿了蝴蝶，成千上萬只蝴蝶闖入她的身體，在她身體里發(fā)出嗡嗡的響動。原來蝴蝶飛動是有聲音的，這些美麗的橙紅與黑灰相間的蝴蝶，層層疊疊，扇動一股巨大的風暴。懸崖上星空璀璨，無數(shù)只蝴蝶從肖曉的身體里逃逸出來，它們沖向了那棵樹。那棵樹是不是名為歐亞梅爾？她模糊地想，絲狀的樹葉像上帝之手，形成極為美麗的斑斕夏夜。

——但她感到了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