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陳婧瑜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西方學者對東方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音樂和美術領域不斷嘗試想象著東方色彩。1916年,作曲家約翰·艾爾登·卡朋特(John Alden Carpenter,1876-1951)創(chuàng)作了五首以中國古詩為歌詞的歌曲。作品最初為簡單的鋼琴加人聲,后來被改寫成管弦樂隊版。作曲家將其中四首集成了一部套曲——《水彩畫》()。
美術領域的水彩畫,讓人聯(lián)想到輕透的色彩、輕盈的筆觸……這些特點讓水彩作品朦朧又充滿意境。因此,對一些“無形但有層次”的事物,例如水波、風痕、藍天,水彩總能頗有魅力地呈現(xiàn)出來。
《水彩畫》樂譜封面
那么這套音樂“水彩畫”呢?作品如此命名,不是對其中歌曲具體內(nèi)容的描述,而是對詩歌意境的概括。以此為題,總能引發(fā)人們對音樂表達的些許猜想。
《水彩畫》中的四首歌曲是《屏風上》《宮女》《攔路盜賊》《致年輕的紳士》。作品的“聲音底稿”即是歌詞,四首歌曲的歌詞分別取自李白的《姑孰十詠·丹陽湖》、劉禹錫的《和樂天春詞》、李涉的《井欄砂宿遇夜客》以及《詩經(jīng)》中的《鄭風·將仲子》,由英國外交官、漢學家、中文教授赫伯特·艾倫·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翻譯整理。
01 約翰·艾爾登·卡朋特
02 古詩對照
卡朋特以上述詩歌為詞,旨在營造頗有層次與特色的音樂意境。《姑孰十詠·丹陽湖》描繪了湖上風景,《和樂天春詞》寫出了深居庭院的女子之春怨,《井欄砂宿遇夜客》講述了詩人外出的一段奇遇,《鄭風·將仲子》則是一位女子勸誡心上人不要為了相見而逾矩。四首詩歌情感不一,內(nèi)容各異。
在套曲《水彩畫》中,《宮女》《攔路盜賊》《致年輕的紳士》的歌詞皆取全詩,而第一首《屏風上》僅取原詩的后四句“龜游蓮葉上,鳥宿蘆花里。少女棹歸舟,歌聲逐流水”。其中,“龜游蓮葉上,鳥宿蘆花里”主要描繪自然景物,音樂選用小調(diào),一派平和寧靜;“少女棹歸舟,歌聲逐流水”則呈現(xiàn)了劃船的少女和她的歌聲,旋律轉向大調(diào),歡快活潑?!镀溜L上》開始部分的長笛與男中音最具吸引力,柔美的長笛音色中和了男中音的沉著,隨后鋼琴聲部上行式的分解和弦也暈染其中,水波一般的音色正式拉開了歌曲的帷幕。
弦樂聲部在歌曲中占據(jù)了很大比重,常出現(xiàn)連貫的長音,為聽眾塑造了朦朧的音樂意境。在其間大家似乎又可以捕捉到小提琴滑音形成的鳥叫、鋼琴和長笛交替帶來的船槳劃水等十分具體的聲音。作曲家在烘托整體氛圍的同時,又巧妙地突出了個別音響,這一做法與詩中著重描寫的景與情遙相呼應??ㄅ筇刭x予旋律以“時間感”:歌詞在完整呈現(xiàn)一遍之后,又以相似的旋律重唱了第一句“龜游蓮葉上”,似有一種看過眼前一切景象之后,再回頭,又見一片新的蓮花、一只新的烏龜,時間感和層次感都出來了。
正如許多西方人寫的與中國相關的作品一樣,《水彩畫》中也有一些對文化的誤解。這樣的誤解在《宮女》和《攔路盜賊》中形成了兩種不一樣的錯位。
《宮女》的錯位是古詩和音樂情緒之間的錯位。
該曲的歌詞取自劉禹錫的《和樂天春詞》,詩中女子的“春怨”“愁”是隱晦的,僅第二句直接用到“愁”一字,它主要依靠花朵、蜻蜓等物側面刻畫女子的神態(tài)與行為,以此展現(xiàn)女子的愁緒。
01 《屏風上》鋼琴與人聲版本樂譜
02 《攔路盜賊》管弦樂隊版本樂譜
歌曲《宮女》為三拍子,音樂建立于大調(diào)之上,前三分之一都是純樂隊演奏。弦樂聲部、鋼琴、定音鼓、單簧管等樂器音色的交替和轉換揭示著場景的變化,像電影鏡頭一般,跟著詩中的女子,從房內(nèi)到房外,從樓上到樓下。人聲的出現(xiàn)預示著女子的出場,此處還伴有鋼琴的跳音,更顯人物形象活潑。在作品中占比不多但讓人印象深刻的兩件樂器是定音鼓和鈸。它們以明亮且突出的音響開啟了整首歌曲,并在之后偶爾再現(xiàn),帶來一點聽覺刺激,賦予音樂華麗且生機勃勃的感覺。整首歌曲跳音不少,加上分解和弦的來回跑動、旋律在不同樂器之間的轉換……仿佛能看到春日里蝴蝶飛舞、百花齊放的景象。該曲的歌詞雖為春怨,但音樂卻如此華麗歡快。聆聽音樂和閱讀古詩,感受到的不是一種情緒,看到的也不是同一個畫面。
《攔路盜賊》中也有一次有趣的錯位,是歌詞英譯文和古詩原文之間的錯位。這首歌中,音樂情感似乎與每一句古詩原文吻合,但是英譯歌詞卻沒有正確傳達原詩的意思??ㄅ筇夭恢旁娫猓瑓s憑空寫出了其中真意?這里的“吻合”就值得推敲了。《攔路盜賊》的歌詞取自李涉的《井欄砂宿遇夜客》,主要描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詩人李涉路遇盜賊搶劫,結果盜賊久聞他詩名,并未劫財,只是求了一首詩。因此詩人感嘆,談過往艱辛,嘆盜賊俠義,嘆時人昏庸。
古詩原文稱呼盜賊們?yōu)椤熬G林豪客”,表示詩人并不認為他們是傳統(tǒng)意義上窮兇極惡的盜賊。但是英譯歌詞沒有翻譯出最重要的“盜賊們久聞李涉詩名”的信息,解讀有誤,所以即使音樂再吻合原詩,都不禁讓人心生疑問。
01 美國水彩畫家薩金特的《山谷景色》
02 約翰·艾爾登·卡朋特
水彩畫中水與色之漸變,能化出不同層次。
一種局部漸變——情緒上的漸變——體現(xiàn)在《攔路盜賊》之中。
該曲的四句歌詞內(nèi)容性質(zhì)不同,音樂也隨之變化,一句一轉。第一句寫景,設定故事背景。樂曲最初使用樂隊齊奏,描繪了落日余暉的景色,之后在雙簧管的帶領下進入了第一句,將聽眾帶入了霧蒙蒙的村莊;第二句敘事,鈸和定音鼓成了聽覺主體,鈸以非常規(guī)整的音型表現(xiàn)了“綠林豪客”到來的腳步,該句從帶有威脅感的旋律開始,最終在圓號緩慢的音色中歸于平靜;第三句追憶,幾乎沒有伴奏,為人聲留出了充足的空間,旋律壓抑緩慢;第四句感嘆,音樂迅速由弱轉強,樂隊由空轉滿,演奏的樂器聲部均為規(guī)整的八分音符,激憤詼諧。
第四句中還有一處亮點,即作曲家對音樂感覺的處理十分貼近現(xiàn)實社會中人的情感。這一句演唱了兩次,第一次激憤詼諧,第二次惋惜感嘆。重復末句的做法很值得回味,我們有時對某些事心生憤怒,但回頭一想,又覺得悲哀?,F(xiàn)在常說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是諷刺世時人,但細品之后,確有一點惋惜哀嘆之意。
另一種局部的漸變——結構上的漸變——出現(xiàn)在《致年輕的紳士》中。
該曲為三段式,每一樂段唱詞相似,且每段都可分為前后兩部分。首先,我們從中感受到的是每個樂段內(nèi)部的漸變,前半部分是女子在勸誡自己的心上人,此時旋律跳躍、謹慎,代表緊張的心情;后半部分走向對心上人情感的敘述,音樂轉為娓娓道來,人聲放緩,減少了很多器樂伴奏,不再使用跳音,突出女子內(nèi)心深厚的情誼和擔憂。卡朋特懂得留白,在抒情的時候會適時地撤出樂器聲部,讓人聲成為聽覺的主導。
其次,三個樂段每一個都是前一個的遞進,第二樂段的歌詞和主要旋律與第一樂段幾乎一致。但在第二樂段的前半部分,音樂上疊加了第一樂段沒有出現(xiàn)的圓號,更顯情感的強烈。同時,后半部分將第一樂段的旋律向上平移了二度,遞進的感覺又一次被凸顯。第三樂段與前兩個樂段稍有不同:一方面,盡管音樂中還是可以捕捉到前兩個樂段的旋律,但這里一改前兩段音樂的基本樣式,有了更多發(fā)展;另一方面,前兩個樂段在聽覺上可以明確劃分為兩部分,但第三樂段稍微打破了這一種規(guī)整,變得更為自由。在這樣的自由和徜徉之中,音樂被推向干凈利落但又讓人回味無窮的結尾。
除局部漸變,整套作品的層次性很引人注目,是另一種漸變。
第一首詩純粹寫景,營造了自然景致中的空間層次感;第二首詩寫春怨,展示了“美好春日”和“愁思”之間看似矛盾、實則同一的層次;第三首詩講故事,從個人遭遇展示了當時的社會面貌,有一種“以小見大”的層次;最后一首是女子自述,通過謹慎的對外表述與細膩的內(nèi)心變化,創(chuàng)造了一種內(nèi)外對比的層次感。
卡朋特的《水彩畫》完成后,經(jīng)常獲得上演機會,廣受聽眾和歌唱家們的喜愛。作為卡朋特的研究者,美國音樂學家霍華德·波拉克給予了作品很高的評價:“對作曲家來說,這些作品標志著一種更簡潔的音樂風格的轉變,或許可以與《夜鶯之歌》在斯特拉文斯基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扮演的角色一致?!?/p>
畫家黃君璧的《溪山歸隱》
交響詩《夜鶯之歌》來源于斯特拉文斯基早前創(chuàng)作的歌劇《夜鶯》,改編自安徒生寫的中國故事,是斯特拉文斯基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二十世紀,西方作曲家對東方音樂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1909年,馬勒完成著名的同樣引用中國詩歌的《大地之歌》;1914年,卡朋特完成了基于泰戈爾的詩集《吉檀迦利》的歌曲集《吉檀迦利》;格里菲斯在1917年完成了藝術歌曲集《五首古代中國和日本詩歌》等。
當然,西方作曲家筆下的中國選題作品總有頗多爭議。其中最常見的一條,大概是“作品是否真正展示了中國色彩?”《水彩畫》也不例外,聽作品的時候,對中西方差異的思考一直貫穿始終。
眾所周知,中國畫與水彩畫有很大差異,前者重寫意,后者強調(diào)水與色彩的運化。國畫以立意為先,意達則景至,注重線條、留白等。水彩畫的色彩更為突出,注重光影、色彩對比。兩種藝術形式的比較似乎也能對應到《水彩畫》上。以《致年輕的紳士》為例,中文詩歌寥寥幾字,重復三段,看似樸實平常,實則“說詩人”與“聽詩人”的神態(tài)動作皆可窺見。含蓄朦朧,一切盡在其中,此乃國畫之“以意造境”。因此可知,從文字轉音樂之難,由東方轉西方更難,如此這般內(nèi)外契合、虛實相間的多重景致,正是另一幅“水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