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寧
在廣袤的草原上,當一株草愛上另一株草,會說些什么呢?
許多年前,它們的種子被大風無意刮到這里,便落地生根,并與另外的一株草生死相依。成千上萬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宇宙星空下起伏的汪洋。沒有人關心一株草與另外的一株有什么區(qū)別,甚至它們的名字,是叫針茅還是冰草,也無人知曉。只有母親般蒼茫的大地,環(huán)擁著無數棵草,從一個春天走到另一個春天。
云朵曾將好看的影子,落在兩株草的身上,宛若一幅關于愛情的剪影。清晨的風掠過雀躍的草尖,帶走一顆正在睡夢中的晶瑩的露珠。一只小鳥在它們輕柔的枝葉上舞蹈,并用纖細的雙腳,寫下一首愛的贊美詩。它還親吻過一粒新鮮飽滿的草籽,一片閃閃發(fā)光的草莖,并將尖細的嘴唇深入纏繞的根須,追尋一只肥胖的蟲子。它也一定臥在濕漉漉的草叢里,傾聽過大地的聲響,從星球的另一端傳來的遙遠的聲響。在秋天的打草機進駐以前,兩株草從未離開過腳下豐茂的草原。
兩株草依偎在一起,在春天的陽光里親密地私語。它們說了很多的話,仿佛要將前世今生的思念,全在這個盎然的春天說完。這樣,當它們被打草機帶走,去往未知的庭院,一生永別,就可以了無悲傷。一朵鳶尾即將綻放,它在兩株草的情話里有些羞澀,于是它推遲花期,只為不爭搶這份愛情的光環(huán)。途經此地的人們,會驚喜地發(fā)現,無數的草匯聚成一條黃綠相間的河流,伸向無盡的遠方。蕩漾的水面上,還夾雜著去年冬天殘留的一點雪白。春風掠過大地,兩株草發(fā)出細微的碰撞,仿佛柔軟的手指撫過顫抖的肌膚。要等到夏天,河流化為脫韁的野馬,在草原上撒歡奔跑,兩株草的愛情才會迸發(fā)出更熱烈的聲響。它們根基纏繞,枝葉相連,舌尖親吻著舌尖,肢體觸碰著肢體。它們在無遮無攔的陽光下歌唱,它們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們要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如果秋天沒有抵達,兩株相愛的草并不關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們的身體,只要一陣風過,它們又施了魔法般恢復如初。它們在瘋狂地生長,它們也在瘋狂地相愛。它們要將這份愛情,告訴整個草原。
可是,秋天還是來了。它從未在這片大地上遲到。每年的八月,夏日的歡呼還未結束,旅行的人們還在涌向草原,阿爾山云霧氤氳的天池里,也映出無數行人的面容。就在這個時刻,打草機列隊開進草原。兩株草即將分離,它們莖葉衰頹,容顏蒼老,但它們依然沒有哀愁。風慢慢涼了,深夜隔窗聽到,宛若嬰兒的哭泣。兩株草在夜晚的風里溫柔地觸碰一下,便安然睡去,仿佛朝陽升起,又是蓬勃的一天。死亡與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一株株草早已洞悉這殘酷又亙古的自然法則,所以它們坦然接受最后的生,正如它們坦然接受即將抵達的死。
此刻,我途經這片草原,看到星羅棋布的草捆,安靜仰臥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閃爍在漆黑的夜空。一生中它們第一次離開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預知的旅程。一株草與另外的一株,被緊緊捆縛在一起,猶如愛人生離死別的姿態(tài)。秋天的陽光化作細碎的金子,灑滿高原。泉水從綿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來,在大地肌膚上雕刻出細長深邃的紋理??諝庵惺乔呷说臎?,牛羊舒展著四肢,在山坡上緩慢地享用著最后的綠。
我們將去旅行。一株草嗅著熟透了的秋天,對另一株草深情地說。
是的,我們將穿過打草機、捆草機、車廂、草叉、牛羊的腸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著高遠的天空平靜地說。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在幽深的藍色海洋上漂浮。
最終,我們還會回到曾經相愛的大地。那時,我們的身體將落滿干枯的牛糞,綻開爛漫的花朵,也爬滿美麗的昆蟲。它們這樣想,卻誰也沒有說。
我注視著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來,大雪將覆蓋所有輕柔的絮語。而后便是另一個春天,那時,會有另外的兩株草開始相愛。就在過去兩株草曾經棲息的家園,它們生機勃勃,宛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