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關(guān)于耕作,我讀過的最深情的句子,來自二十世紀英格蘭的作家托馬斯。在他的筆下,農(nóng)夫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因為看著農(nóng)夫耕地,“是看著一個與太陽和風雨同盟的人,從古老的祭壇上取來香精,讓大地變得美麗富饒,碩果累累并直到永遠”。當歷史推進到二十世紀,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已不再是“我和它”,而變成了“我和你”,從兩個獨立的、不相干的個體轉(zhuǎn)變成一種共生共存的同一,這是自然史上的一個巨大進步。
回到最初的話題上來,作為辛勤的農(nóng)夫,如果你有一塊肥力充足的田地,肯定能讓人心情舒暢??墒羌偃缋咸鞗]有眷顧,你分到的是一塊位于葦塘邊上的拓荒地,那么,耕作就變成了一件棘手的事。在未來的數(shù)年時間里,你不但要把高低不平的地塊收拾平整,還要和頑強的葦根做不間斷的斗爭。我曾親眼見證父輩如何在葦塘邊開墾、耕耘,花費更多的時間照料拓荒地的情景,其中的滋味一言難盡。春天拔葦根,夏天戰(zhàn)蚊子,秋天轟趕偷稻子的野鴨。如果說水田的拓荒地有什么值得留戀的理由,那么,聆聽葦鶯的歌聲,應該可以算是一條。
葦鶯是天生的歌手,但想要看到它們的真面目,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曾經(jīng)在冬季的蒲河邊,看見一只小鳥站在干枯的蘆葦上向著虛空鳴叫。田野寂寞,黃昏逼近,萬物歸家,那叫聲里便摻雜了一些落寞。我聽那音色很像是葦鶯,但仔細辨認外形,應該是一種雀類。后來,在1989年版的《濱州生物志》上,我看到了有關(guān)“大葦鶯”的記載。俗名“葦扎子”,體長十八厘米,背羽淺棕色,眉紋淺黃色,在葦塘中活動,鳴叫,食昆蟲,為夏候鳥。就是說,葦鶯在每年春天從南方返回北方繁殖,秋季遷往南方溫暖地區(qū)越冬。這就印證了我在冬季見到的那只鳥,確實不是葦鶯。
葦鶯是個好鄰居。雖然無法近距離窺見真容,但我知道,它們就生活在我身邊,它們不啄食稻子,不打擾人們的生活,不惹人討厭。初夏的蘆葦長得密密匝匝,葦鶯們的家就安在那里。在距離地面一米多高處,有一個橢圓形的巢。幾根蘆葦稈被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起到托舉支撐的作用。五月的風吹過來,晃晃悠悠,像坐搖椅一樣舒服。我們深入葦蕩,不是為了勘破生長的奧秘,而是為了尋找堅硬成型的葦子編槍。蘆葦稈做成的槍架可比香蒲做的要結(jié)實得多。野慈姑在水邊開著嫩黃的小花,我們在葦塘邊行走,荷花初綻的蕊是嫩黃的,剛出殼的小葦鶯的嘴角也是嫩黃的。它們都是初到這個世界的孩子。葦子葉窸窸窣窣地劃過我們的肌膚,葦蕩里面清涼而神秘,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放慢腳步,眼睛四下逡巡,想把這里的秘密更多地裝進腦袋里。等等,停下來,你猜我們看到了什么?我們發(fā)現(xiàn)了葦鶯的巢。精致的橢圓形的巢,里面躺著幾枚小小的卵。淡藍綠色的外殼,蛋殼上帶著濃淡不等的褐色斑點。凝視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這神奇的事物是舍不得拿走的。它們太小,小到讓人不忍心破壞。那就不要碰了吧,那是葦鶯親愛的孩子。風把葦葉吹得波浪一樣,一波一波趕過來,提醒著時間緊迫。親鳥隨時會趕回來,于是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巢穴,順著原路返回,回到我們的生活里。
心卻從此有了牽掛。過一陣子,葦蕩里傳出細嫩的叫聲,我們就知道,小葦鶯已經(jīng)出世了。就讓它們安全地長大吧!
在葦塘和稻田之間,在村莊和田野之間,我們和鳥兒一樣忙碌穿梭。我的任務是給牛割草,把包袱割滿了,鐮刀扔到一邊,我往包袱上一躺,那散發(fā)著清香的草就被壓在身下,變成軟軟的墊子托著我。我的思緒像枝葉一般伸展,無限地擴大,神游天際。
“嘟——嘟——”葦塘里傳來鳥兒的叫聲,這喉嚨里裝了滑輪,嘟著嘴發(fā)出叫聲的,是水雞。
“嘎——嘎——”這扯開大嗓門說話的,是野鴨。
“唧唧”“喳喳喳”。我抬頭去找,幾個俊秀的身影一掠而過,彈丸一樣隱沒于深綠色的葦叢中。發(fā)出這圓潤悅耳叫聲的是葦鶯。水滴是圓溜溜的,葦鶯的叫聲也是圓溜溜的。無論何時何地聽到這聲音,腦海里馬上泛起漣漪,仿佛站在了葦塘邊上,那豐盛的植物群落和動物群落就降臨在你的周遭,它們活著,旺盛地生長著。我們呢,在葦鶯的歌聲里,下田,插秧,拔草,到小學校去上課。晚上,我們回到自己的家。我的家和葦鶯的家隔得不遠,就是一個池塘的距離。夏天,風把水汽和荷花的香氣送過來,把它們的歌聲送過來;也把我們灶房里的飯香,把我們的談笑聲送過去。一去一來,在同一片星空之下,我們度過了春天和夏天。孩子們在同一片池塘里洗澡嬉戲,瞞著父母到田野游逛,走了很遠,出了村子,周遭的事物變得陌生起來,對面的來人也沒有一個認識的,感覺危險了再折回。而小葦鶯和我們一樣樂于探險,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用兩只腳板在地上量,它們在天上丈量。
后來,我去了外地求學,故鄉(xiāng)像一卷書,折疊了我在這里聽到的人生雋語,折疊起滿街的燈火和養(yǎng)育我疼愛我的親人們,折疊起那些蓬勃生長的秧苗。那些蘆葦稈做成的機關(guān)槍,還有那些水汽淋漓的水鳥的歌聲,它們都被折疊進去,擱置起來。時間在四季之間循環(huán),樹苗長成大樹,花朵遵循季節(jié)的召喚鼓起花苞。有人老去,有人新生,我時常夢到一些人,也時常想念那些兒時的水鳥:野鴨、水雞、大雁、白鷺,當然,還有樸素的葦鶯。當年驚鴻一瞥的那個窠巢內(nèi)的鳥兒不知道又繁衍了幾代。許多年過去,大家都被生活的洪流裹挾著,去了天南地北,在通信如此發(fā)達的今天,我們卻再也不通音信。
立秋之后的一個下午,我在田野游逛。蘆葦已經(jīng)秀穗了,鮮嫩的穗子,散發(fā)著初生的色澤。有風吹來,那葦蕩中就泛起了波浪,一層趕著一層涌向遠方。玉米地的旁邊,野草長得幾乎沒過人頭。蓼花結(jié)出紅嫩的種子,勞豆蔓依然緊緊貼著蘆葦生長,蘿藦藤在狗尾草和狗牙根上纏繞著,在秋天,蘿藦翠綠的葉子總是典雅??諝庵酗h蕩著秋天黃熟的氣息。突然,近處草叢中,幾個蹦跳的身影躍入我的眼簾。放慢腳步,兒時那種怦怦心跳的感覺又回來了。猜我看到了什么?是的,我居然看到了葦鶯。
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察它們,大概有三四只,就在距離我不到兩米處,被蘆葦和雜草縱橫的枝葉遮擋著。在這虛掩的屏風面前,我們終于第一次正式相見。最近的一只側(cè)向我,蹲在一根橫著的蘆葦稈上,體形細長,個頭跟麻雀差不多,但明顯更為纖細。羽翎是褐色的,腹部的絨毛白里透著棕黃。一對眼珠機靈地轉(zhuǎn)動,小黑豆一樣?!斑筮蟆保辛藘陕?,也許是問“你好”,我也在心里回應了一句:“你好?!睂σ暤臅r間很短,它打完招呼之后撲扇一下翅膀,飛走了,光影里,留下一線棕黃色的煙霧。
小葦鶯飛走了,我卻長時間站在原地回味。這不曾列入計劃的重逢,也許持續(xù)了幾分鐘,也許不過幾秒鐘,短暫得我們只來得及完成彼此身份的確認。它認得我嗎?這個田埂上的不速之客,這個看起來不具備太強攻擊力的家伙?它知道我其實是它的先輩的伙伴嗎?隔了這么多年,它又認識了些在葦塘邊玩耍的孩子嗎?
我希望聽到肯定的答案。時代的變遷中,我們都有了不同的居所,但有些東西確實需要重新安放。美國作家斯奈德在他的著作《天地一隅》中提到了“重新安居”的論點。他認為,現(xiàn)在,許多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人,只是天地一隅的匆匆過客,并非名副其實的“居民”,因為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與土地的密切聯(lián)系。所謂重新安居者,是指從工業(yè)社會及現(xiàn)代文明中脫身,從身心方面都重返土地、重返生活地域的人。1930年,斯奈德生于美國舊金山,十八個月后隨家人移居西雅圖北部的湖城。他父親在那里經(jīng)營著一個小的制作奶酪的農(nóng)場。農(nóng)場四周環(huán)境優(yōu)美,樹叢環(huán)繞。“當我幼年時,就對自然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密而深切的感情,這不是學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自然是我的‘宗師’,生活是我的成就法?!?/p>
他還進一步指出“重新安居”的三個實踐步驟:對周圍的一切都心存感激;從我做起,負起責任;與注入你身心的能量之源(如土壤、水、血肉之軀)保持密切聯(lián)系。斯奈德的觀點讓我很感興趣。如何以實際行動去關(guān)愛大地,我能做什么,踏著林間已經(jīng)落下的黃葉,我在思考。濕地和田野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休養(yǎng)生息的場所,這間接證明現(xiàn)代人所承受壓力的不斷增加。在城市和田野之間,在城市和林地之間,我們的確應該尋找另外的一條路徑來安放自己。一個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熟記三十條所謂的卸下人生負累的建議,掌握十七種讓你變開心的生活習慣,翻閱一篇八百字的“如何不生大病”的帖子,不如多到林地和田野來走一走。走著走著,人似乎也變成了一棵樹,一株草,變成一只飛翔的鳥,咿咿呀呀唱出心中的訴求。
和葦鶯的重逢,成為這一天的驚喜,我期待再次與這些童年玩伴的后代們相見。我們有著同一部鄉(xiāng)村的記憶史,而它們以及城市居民的不時回歸鄉(xiāng)野,是尋常生活之外的新益。
我們,都在重新拾起一些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