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士方
蕭乾先生是記者、編輯和作家、翻譯家,大半生坎坷,晚年擔任中央文史館的館長,他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和戲劇色彩的人物。
我初識蕭乾先生是在1982年。那時我剛從北京大學畢業(yè),一日去燕南園看望朱光潛老師,朱先生交我一封葉維廉請朱先生轉(zhuǎn)交給蕭乾的信,信封上寫著:“請轉(zhuǎn)交人民文學出版社蕭乾先生,×iao chien”,信封內(nèi)有一照片,朱先生讓我一并轉(zhuǎn)給蕭乾。
這樣我來到蕭乾當時在永定門附近的舊樓里與他見面。信轉(zhuǎn)給他后,交談起來,他十分熱情,眉開眼笑,一副樂天派。他給我的印象極佳,十分健談,沒有架子。他的那種歡快的氣質(zhì)始終感染著你,環(huán)繞著你,使你心里熱乎乎的。
他的房間里堆滿了書籍、報刊、資料,十分雜亂。
1983年我在《人民政協(xié)報》主持副刊,到蕭乾先生那兒去約稿,他那時已喬遷至復(fù)興門外21號樓,房間比永定門的舊樓多了,但仍舊堆滿書報,沒有個下腳的地方。他的夫人文潔若在另一間房間,偶爾有事也過來。他仍舊那么笑呵呵,那么熱情,說起話來眉飛色舞。他交給我一件散文稿,是寫在新加坡訪問的情形,讓我發(fā)表。
不幾天,我收到他一信:士方同志:你好!
糟了。傾閱《羊城晚報》,見拙文“奇跡”在那里刊出了?。ㄖ坏恰吧稀保?。我問我愛人,因為她負責我的抄寫及郵寄工作,才知我原請她把為民盟內(nèi)部刊物所寫的“救救新馬文藝”寄“羊城”(因為他們一再來信),她弄錯了,把這篇寄了出去?怎么辦好!我真急死。我沒出過這種文章事故。只好請你抽回來,容我再另寫一篇吧!此事當然由我負責,不應(yīng)什么都交給愛人去辦。應(yīng)檢討。等我從河南回來將功補過吧。
目前我正在為對外交友協(xié)及作協(xié)趕寫哈謝克(捷克作家,《好兵帥克》作者)的紀念文章,下旬將開會紀念,星一即去安陽了,所以只能回來再說。倘若你們或因技術(shù)上有困難(已排了版)或因“羊城”反正是個地方性報紙,可不計較,仍刊用,我也還是要補寫一篇,將功補過絕不食言。(并且不復(fù)寫,自己寄)
十分罪過,謹向你及報社由衷地道歉。
祝好
蕭乾4.7
關(guān)于一稿兩投,如今的作家已是毫不在乎了,可是多年前,蕭乾先生為此還焦急萬分,視為“事故”,道歉不已,先生的文德、人品堪為楷模。
蕭先生給我報的稿沒撤,照登了。寄樣報于蕭先生,他復(fù)一信:士方同志:
示悉。報紙已收到,至感。已托人轉(zhuǎn)給新加坡友人了,對他們也算是個交代,只是很對不起你報,蒙不計較,深感。這次去安陽是想寫點東西的,并為此而犧牲了文藝晚會,專門為我舉行了小型座談會。不過很可能寫不出東西來。萬一有所感,則只寫一份,直寄你不誤。
即頌
近安并祝節(jié)日好
蕭乾30/4
蕭先生還在為“一稿兩投”之事歉疚,讓我感動不已。
1984年12月13日在蕭先生家聊天。他突然感慨地對我說:“我從姚雪垠那兒受到啟發(fā),年紀大了應(yīng)該寫部長篇流下來。我78年到現(xiàn)在只寫了短篇,真想安頓下來寫部長篇,閉門讀書,看看國內(nèi)外送的書?!彼砸鹚@一番感慨,我想是因為他年前的新加坡之行。他是與姚雪垠、秦牧于1983年1月3日由北京飛新加坡出席金獅文學獎發(fā)獎儀式并在新加坡作學術(shù)演講。那次姚雪垠評小說,秦牧評散文,蕭乾評報告文學。
但以后雜事纏身,他未能寫出大部頭長篇,倒是與妻子共譯了《尤利西斯》,也算了了一樁心愿。
1985年蕭乾先生終于為我報寫來一稿,以示他并不食言,并附信一封,談及自己的國外出訪。從他的稿件和附信中可以感受到他那時的喜悅心情,在七八十歲時,他拖著病弱之軀9次出訪英、美、西德等地,顯示了一個“未帶地圖的旅人”的旺盛生命力。
同一年,年過九旬的全國政協(xié)委員、新聞界前輩顧執(zhí)中先生在北京恢復(fù)成立民治新聞??茖W校,命我協(xié)助,他任校長,讓我任副校長。顧老擬請一些文化名人為董事會董事,蕭乾是其中一位。顧老讓我寫信征求蕭先生意見,先生欣然同意。蕭先生那時只剩了一個腎,仍熱心支持新聞教育事業(yè),對于到全國各地的視察更是努力參與。
1986年5月16日我奉顧執(zhí)中先生之命請蕭乾先生來北京民治新聞??茖W校講課。蕭乾先生那時沒有專用小車,那天晚上學校只借到一輛吉普車,由我到復(fù)興門外接蕭先生至宣武門外的菜市口中學(北京民治新聞??茖W校晚間在此上課)。教室很簡陋,條件也不好,但蕭先生笑容可掬地作了精彩講演。
蕭先生辦事不敷衍,不草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這一年,岳麓書社胡遐之先生應(yīng)允出版拙著《朱光潛宗白華論》,但一直沒有下文。一天我同蕭乾先生談起此事,他熱心地說他同岳麓書社負責人鐘叔河先生比較熟,可幫我催一下。于是馬上寫了一封給鐘叔河的信(只存復(fù)印件),讓我寄鐘。
也是在這一年,冬天我去看望蕭先生,他欣然為拙著《朱光潛宗白華論》題詞:“美學研究,后繼有人”,而且寫了兩張紙,一橫一豎。
那天先生與我談他過去主持《大公報》副刊,特別是編書評的一些經(jīng)驗,他建議《人民政協(xié)報》也應(yīng)該開一書評專版,說這樣能多聯(lián)系作者,能指導讀書,能增加知識……
他說他一輩子兩個愛好:音樂、養(yǎng)花。他陽臺上有葡萄架,室內(nèi)白色塑料繩上爬著常青藤。他還養(yǎng)綠毛龜,一共兩只,真是童心未泯。
1990年10月我與《民主》雜志主編毛啟邠(我兼《民主》副主編)去訪見蕭先生,這時他已擔任中央文史館館長,但還住在復(fù)興門外21號樓舊居里,還是那么擁擠和雜亂。他顯得精神飽滿,談鋒甚健。他頭上頂著稀有的幾根頭發(fā),十分灑脫,甚至給人一種幽默感。他的臉上總是充滿著自然而親切的笑容,大度而開朗。
那天蕭先生談到冰心先生,說:昨天是冰心大姐90歲生日的日子,杭州有人邀請巴金、冰心去杭州過中秋,冰心與巴金通了電話,準備去。臨行前冰心到北京醫(yī)院去要點藥,醫(yī)生一聽說她要去杭州,就堅決不讓她去,因此她沒有去成。巴金已經(jīng)去杭州,現(xiàn)在還在那里。我今年7月到上海,見了巴金兩面,老朋友都是見一面少一面,今日見面,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由蕭乾先生翻譯的話劇《培爾·金特》在北京演出時,他特意贈票于我,讓我觀賞。蕭乾先生題款簽名贈我的著作有七本之多,它們是:《負笈劍橋》《海外行蹤》《好兵帥克》《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書評面面觀》《一本褪色的相冊》《未帶地圖的旅人》。(資料來自文學報)
蕭乾、文潔若與冰心 (右)
《培爾·金特》蕭乾譯本
蕭乾回憶錄《未帶地圖的旅人》 北方文藝出版社
《好兵帥克》蕭乾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