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如何走出“江州”的

何殊我

白居易的一生充滿傳奇。唐憲宗元和十年（815），43歲的白居易由于政敵構陷，被貶官到江州做了司馬，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

白居易之所以被貶江州（今江西九江），是因為做諫官時得罪了利益集團。

安史之亂后，朝廷的權威大打折扣，割據之勢愈演愈烈。元和十年，武元衡拜相之后，主張強勢對抗藩鎮(zhèn)，被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派刺客暗殺。這件事簡直是朝廷的奇恥大辱，白居易第一個上書為武元衡伸冤，要求調查真相嚴懲真兇。結果捅了馬蜂窩。

先是宰相韋貫之拒諫，理由是白居易擔任的左贊善大夫是太子屬官，不是諫官，白居易諫言屬于越權行事。緊接著，白居易當諫官時得罪的一眾宵小見縫下蛆，造謠說他一貫放浪無行——他母親因為看花掉井墜亡，白居易卻寫了《賞花》《新井》兩首詩，“甚傷名教”。韋貫之一看正中下懷，請旨貶白居易到江東地區(qū)做刺史。任命剛下，中書舍人王涯又捅了一刀——白居易越權行事證明他“不宜治郡”，不能勝任地方長官。圣旨說改就改，白居易成了江州司馬。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按學者莫礪鋒考證，白居易母親于元和六年去世，白居易當年所作詩歌中，并沒有吟詠相關事物的。儒學正統(tǒng)出身的白居易，不至于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歸根結底，白居易在擔任左拾遺期間，勇于任事，頻頻彈劾官員和宦官的不法之舉，所作詩歌言辭冷峻，或嘲諷時局或抨擊權貴，得罪小人難免引火燒身。

白居易小時候被譽為神童，“十歲能解書，十五能屬文”，29歲中進士，“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此后六七年間“三登科第”，從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尉到左拾遺，仕途順風順水?？茍鲋?，16歲時就憑“離離原上草”名動京城，后文名廣布天下。半生順遂的白居易，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之后，發(fā)出了“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的慨嘆。

白居易懷著苦悶的心情，輾轉數月到江州上任。貶官這件事是心頭的一根刺，時不時地會扎一下?！懊媸蓊^斑四十四，遠謫江州為郡吏。逢時棄置從不才，未老衰羸為何事?！?/p>

白居易對江州心存芥蒂。在他筆下，江州的自然環(huán)境惡劣，“煙塵三川上，炎瘴九江邊?！彼坪跛涣鞣诺搅艘粋€不毛之地。

江州果真如此嗎？

查閱史料就會發(fā)現，詩人只是在發(fā)牢騷。南北朝開始，中國的經濟重心逐漸南移，中唐時期，江淮地區(qū)已是天下的經濟、文化重心了。

江州所屬的江西地區(qū)物產豐富且商品化程度非常高。當地所產的稻米、茶葉、瓷器、木材，通過水路源源不斷地運往長安和各地。

白居易《琵琶行》中提到“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側面展現了江州當地茶業(yè)貿易的興起。唐中期以后，吃茶之風日盛，茶葉需求量大增。江西就是茶葉的主產地之一。

白居易邂逅的琵琶女，因為安史之亂流落到江州，嫁給茶商，其實算是亂世中的不錯際遇。只不過江州繁華不比國都，嫁為人婦的生活不及紙醉金迷的往昔。琵琶女的這段姻緣，讓白居易照見了自己的命運，有了強烈的共鳴，因此“座中泣下，司馬最多”。

安史之亂后，北方士人大量南移，乃至江淮地區(qū)人才輩出。江州亦如是，尤其是廬山地區(qū)，江州雖比不上揚州的“流金淌銀聲色犬馬”，也足以為文人雅士們提供一方樂土。

白居易在穩(wěn)定了失落的心神之后，開始接受并享受江州生活了。

白居易的前半生就是讀書、科舉、做官，仿佛一個生活優(yōu)渥的世家子。缺少游歷，這是白居易迥異于李杜之處。江州任上，為他提供了宦游的時間和空間，詩人正好可以補上這一課。

白居易逐漸發(fā)現了廬山的秀美，“左匡廬，右江湖，士高氣清，富有佳境?！庇谑窃趶]山修了一座草堂。廬山是佛教圣地，東晉時期的慧遠大師在此建東林寺，創(chuàng)設凈土宗。廬山又是道教名山，山名源于匡俗成仙事。白居易在此結交了眾多化外之友，思想上多了幾分超脫，“終年牽物役，今日方一往。紛吾何屑屑，未能脫塵鞅。”

江州還是隱逸勝地。白居易對大隱士陶淵明的遺跡情有獨鐘。做官不得志、有志于獨善其身的白居易，自然對此心向往而力趨之。白居易在江州致力于探訪、追尋陶淵明當年的遺跡，也寫了不少詩歌紀念陶淵明。

文人離不開酒與友，白居易在江州亦如是。有了酒，就離不開朋友，在親情、友情、佛道、酒精的多重作用下，詩人得以忘卻塵世的苦惱，在江州營造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兩鬢千莖新似雪，十分一醆欲如泥。酒狂又引詩魔發(fā)，日午悲吟到日西?！碑斎唬驗橛辛司坪陀?，才有了一場接一場的聚會，才因緣際會有了千古名篇《琵琶行》。

被貶江州，讓白居易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性格上少了棱角多了圓潤，在明哲保身的前提下，把握隱與仕的平衡。由此，白居易的后半生，相對能夠自如地出入于廟堂與江湖。

由于厭倦了朝廷的紛爭，白居易主動要求外放到杭州、蘇州，既遠離了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又能在地方上有所作為，還可以享受到幾分閑適，“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這個多面而復雜的狀態(tài)，直到去世，仍舊是白居易的人生態(tài)度。正所謂“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濟獨善難得并。不能救療生民病，即須先濯塵土纓”。他走出了江州，也仍舊生活在“江州”。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