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超
關鍵詞:戜;戜人;廝徒;軍隊制度
《説文·戈部》云:“戜,利也,一曰剔也。從戈呈聲?!背噬瞎乓魧俑?,則戜的古音也當與耕部相近。從戜聲之字尚有,已見於《周家臺秦簡·病方及其他》簡337“不智(知)而心疾,不智(知)而鹹()”,《説文·大部》云“,大也。從大戜聲,讀若《詩》‘大猷’?!睆穆曋謩t有鐵、驖、等,《説文·金部》:“鐵,黑金也,從金聲?;蚴?,古文鐵從夷?!庇帧墩h文·馬部》:“驖,馬赤黑色,從馬聲?!庇帧墩h文·走部》:“,走也,從走聲,讀若《詩》‘威儀秩秩’。”可見戜雖從耕部的呈爲聲符,但是以之爲聲符的,以及以爲聲符的鐵、驖、等字上古音則當與秩、銕相近,大致在脂、質(zhì)部。對此段玉裁《説文解字注》解釋道:“,大也。此謂秩秩然之大也?!兜乩碇尽贰尿潯鳌摹拇?,戜聲。讀若《詩》‘大猷’?!缎⊙拧で裳浴肺?。當作秩秩,今《毛詩》正作‘秩秩’,傳曰:‘秩秩,進知也?!试谑徊浚仍谑?,古合音爲最近,是以讀如秩?!碑敶鷮W者邊田鋼、黃笑山兩位先生指出:“‘戜’從‘呈’得聲,音徒結。‘’又從‘戜’得聲,音直質(zhì)切?!畱洹瘍勺志鶑墓鸥柯暦寐?,而變?nèi)胫泄刨|(zhì)韻,背後所藴含的正是支、錫部在舌齒聲母條件下向脂、質(zhì)部發(fā)展的歷史音變?!?30)邊田鋼、黃笑山:《上古後期支、脂、之三部關係方言地理類型研究》,《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144頁。支、錫、耕與脂、質(zhì)、真諸韻部間的密切關係,黃綺先生也曾有過論述。(31)黃綺:《論古韻分部及支、脂、之是否應分爲三》,《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2期,第71—93頁??傊?,戜的聲符“呈”雖在耕部,但卻不妨礙其與質(zhì)部、鐵、驖、諸字間的音近關係,其間存在著音變過程。葉磊先生曾因不見於戰(zhàn)國文字,故認爲其與戜字之間尚有演變?nèi)杯h(huán),加之相關諸字間較爲複雜的語音關係,從而懷疑與《説文解字》“戜”字只是同形字(32)葉磊:《晉國金文整理與研究》,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212—216頁。,劉洪濤先生也曾據(jù)語音關係反對字從呈聲的意見(33)劉洪濤:《釋“韓”》,《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一輯,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40頁。,現(xiàn)在看來理由均是不充分的。
從班簋銘文來看“戜人(徒)”的地位在國君(邦冢君)、徒兵車兵(徒馭)之下,晉侯蘇鐘又反映出戜人(徒)地位當在亞旅、小子兩種武官之下(34)張亞初、劉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16、45—47頁。,叔夷鐘(鎛)銘文中命叔夷管理戜徒人數(shù)多達四千,説明其數(shù)量較多。而在班簋和晉侯蘇鐘當中戜人又都參與征伐,説明其爲軍隊的重要組成人員。過去學界釋“戜人”爲國人、夷人、秩人、戜地之人、族外之人諸説,雖都有部分合理之處,但也各自存在疑點:“國人”之説明顯不合於“戜”之字形;“夷人”與相關文例中的亞旅、小子、邦冢君、徒馭等具體身份相比,顯得過於籠統(tǒng);“秩人”“程人”未見於典籍;“戜地之人”的説法則不好解釋爲何其會反複出現(xiàn)在不同地方的征伐戰(zhàn)爭和管理對象當中(班簋裏“戜人”是毛公部屬,在晉侯蘇鐘裏則隸屬於晉國軍隊,叔夷鐘裏又被齊侯安排下屬來管理)。
結合金文所透露的戜人(徒)身份信息、戜字音義以及有關研究成果等方面的綫索,頗疑“戜人(徒)”有可能就是典籍記載中的“廝徒”。廝從斯聲,前文已指出“戜”字的最初寫法是從“也”得聲的,“也”字與“只”字關係密切,學界雖對“也”“只”是否一字分化存有爭議,但在古文字資料中二者常常通用則是不爭的事實。(35)有關“也”“只”關係的論述可參陸從蘭:《出土先秦文獻中的“也”“只”及相關字研究》,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上古漢語本來是否存在語氣詞“只”的問題的再檢討》,第399—422頁;黃德寬:《新出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異文二題》,《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5期,第7—9頁。王志平先生曾在討論語氣助詞的時候説“我們發(fā)現(xiàn)‘氏(是)’‘只’‘些’‘斯’‘也’‘兮’‘旖’這些字讀音和用法都非常相近,因而我們傾向於相信這些詞是同源詞,甚至可能記録的就是同一個語音”(36)王志平:《〈詩論〉發(fā)微》,《華學》第6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第64頁。,黃易青先生也曾指出上古詩歌語氣助詞“只”“些”“斯”“思”“止”是上古同一語氣詞的時地變體,它們聲音的不同,是因爲上古時地音變的影響。它們都是“兮”的變體。(37)黃易青:《上古詩歌語氣助詞“只、些、斯、思、止”的詞源》,《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第49頁。若依王先生意見,就可以直接證明也、斯爲同源詞。而若依黃先生意見,則至少可以説明作爲語氣助詞的“只”和“斯”應有同源關係,而“只”“也”又常可通用。因此無論哪種情況,將“戜”讀爲“廝”在語音上都應是沒有障礙的。
李學勤先生曾推測“戜人”是指一種服雜役之人,他説:
簋銘“王命毛公以邦冢君、徒馭、戜人”,涉及當時軍隊制度,應略加分析。西周晚期的禹鼎銘云:“肆武公迺遣禹率公戎車百乘、斯馭二百、徒千?!薄肮周嚒笔潜嚕鼣U車上的戰(zhàn)士;“斯”是廝役,“馭”是御者,“徒”是徒兵?!秾O子·作戰(zhàn)》集注引杜牧云:“《司馬法》曰:一車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裝五人,廄養(yǎng)五人,樵汲五人。……”雖時代更晚,在甲士外有徒兵(步卒)和從事雜役的人的構成,和禹鼎仍然是類似的。……與禹鼎對照,可知“戜人”是指一種服雜役的人。(38)《班簋續(xù)考》,第183頁。
軍隊中的雜役典籍或稱爲“廝徒”,見《戰(zhàn)國策·魏策一》:“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力二十餘萬,蒼頭二十萬,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吳師道曰:“《正義》云:廝徒,謂烹炊供養(yǎng)雜役?!敝T祖狄云:“司馬貞曰:廝徒謂廝養(yǎng)之卒。斯,養(yǎng)馬之賤者,今起之爲卒。”又《戰(zhàn)國策·韓策一》:“料大王之卒,悉之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yǎng)在其中矣?!?39)諸祖狄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訂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166、1364頁。《淮南子·覽冥》:“是故質(zhì)壯輕足者,爲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弱,悽愴于內(nèi);廝徒馬圉,軵車奉饟?!备哒T注:“廝,役。徒,衆(zhòng)?!庇帧痘茨献印と碎g》:“張毅好恭……廝徒馬圉,皆與伉禮。”(40)(東漢)高誘注:《淮南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6、205頁。據(jù)上述典籍與有關注解知雜役之人——廝徒確是先秦軍隊的重要組成人員,不僅負責做飯養(yǎng)馬諸事,還要參與戰(zhàn)鬥,且其身份地位不高,人數(shù)又較多,這些特點都與金文所反映出的“戜人(徒)”身份信息較爲吻合。戜人與戜徒含義相同而稱謂稍異,戜(廝)人見於西周金文,戜(廝)徒見於春秋金文以及戰(zhàn)國及其後的典籍,二者有可能是歷時稱謂的差異。(41)典籍中又有“廝役”“廝輿”“廝養(yǎng)”等詞均指僕役,與“廝徒”義近,見《公羊傳·宣公十二年》:“廝役扈養(yǎng)死者數(shù)百人?!薄秴问洗呵铩Q勝》:“雖廝輿白徒,方數(shù)百里皆來會戰(zhàn)?!薄稇?zhàn)國策·齊策五》:“士大夫之所匿,廝養(yǎng)士之所竊,十年之田而不償也?!惫省皬P役”“廝輿”“廝養(yǎng)”以及金文“戜(廝)人”“戜(廝)徒”有可能都是同一類人的不同稱呼,諸詞的核心義素應在“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