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英詩譯稿》中刻意隱喻的認知解讀及翻譯策略研究

陳析西

（樂山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一、引言

郭沫若翻譯了歌德、海涅、拜倫、雪萊的詩，以及大型作品《浮士德》《魯拜集》等，有極為豐富的翻譯經(jīng)驗及實踐積累。我們可以從《英》中，領略到郭沫若高超的翻譯手法，驚嘆于郭沫若的學貫中西，以詩譯詩。

詩歌是一種特殊的文體，蘊藏著豐厚的寓意，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哲學思想。《英》匯聚名家名篇，其意象繁復，意境深遠，對翻譯更是有著極高的要求。本文從認知視角，在架構(gòu)理論下，就《英》中最常見的刻意隱喻進行分析，對郭沫若的翻譯策略及技巧進行總結(jié)，并品鑒其譯文之美。

二、理論依據(jù)和研究方法

三、《英詩譯稿》隱喻語料統(tǒng)計

從《英》中的各類詩歌中，識別出三種比喻表達形式：明喻表達、隱喻表達和擬人表達。

《英》原詩中的明喻主要有三個詞語作為標記：like，as 和seems。如：

《英》抒情詩居多。在抒情詩中，常用擬人，將事物比擬成人，則更為生動。

在詩歌的比喻中，占主導地位的是暗喻。暗喻沒有比喻標記詞，本體和喻體直接相連，水到渠成，一氣呵成。

表1 為《英》原詩中明喻、暗喻、擬人比喻分布：

表1 原詩中的比喻表達

由此可見，暗喻和擬人表達在《英》中占全部比喻表達的多數(shù)，分別是43.10%和41.38%。比喻表達共174 句，這在《英》中占了很大的篇幅。對這174 句比喻表達進行架構(gòu)分析，通過其隱喻、意象、文化故事及人們借助架構(gòu)思考和推理的方式，對比喻表達進行主題分類，并考察其所承載的功能，得出結(jié)論。如表2：

表2 《英》中比喻表達的主題

四、比喻分析及郭沫若翻譯賞析

（一）概念隱喻整合的刻意性創(chuàng)新及翻譯

《英》以三首春為主題的詩歌開篇：

郭沫若的翻譯是：“春之女神著素裝”。當中的“春之女神”可視為一個合成概念，是［春］和［女神］綜合而成的概念。女神指女性的神明或至尊，引申為善良純潔、氣質(zhì)脫俗及容貌美好的女性。中國古代有女媧娘娘，百花仙子、洛神等；希臘雅典神話中有赫拉、雅典娜、維納斯等。與濃烈炙熱的夏天不同，春天柔軟溫暖的美好景象，更像是一位女性而非男性。春天之美與女神之美，在郭沫若的筆下合二為一，成為合成概念。原文只是把春天比作是人，郭沫若用“春之女神”這個合成概念去翻譯“Spring”，讓這位白衣仙子的形象更加鮮明，也更容易被讀者理解。

（二）概念隱喻成分變化的刻意性創(chuàng)新及其翻譯

詩歌與小說不同。小說中人物情緒與情節(jié)相扣，在故事中流露。詩歌中常直抒胸臆來表達喜怒哀樂。這樣的直接書寫，如何讓讀者的意識中產(chǎn)生同樣的情感共鳴？《英》中，以描寫戰(zhàn)爭、靈魂、情感等抒情詩中，常以常規(guī)隱喻具體化發(fā)揮，或引入新的映射關系的方式，通過隱喻架構(gòu)刻意激活讀者的認知心理。

直譯：高大挺拔的冷眼女性，穿著光滑的惹人愛撫的綠色絲衣，漫步。

這首詩歌短小，題目是目標域，整首詩的正文是始源域。詩歌針對女性和白楊之間的相似性，通過詳細描述始源域，在［樹］如［女神］的常規(guī)隱喻中，引入了樹在［漫步］的新奇映射元素，構(gòu)建兩者之間在讀者認知中的聯(lián)系。郭沫若的譯文是：“一群冷眼的女神像，/ 妖嬈的綠絹衣裳，/ 散步在路上。”譯文中保留了原詩中的新奇映射，并將［漫步］更加具體化為“散步在路上”。此外，把“Statuesque cold-eyed women”譯為“一群冷眼的女神像”，“caress-inviting”譯為“妖嬈”，“smooth...green silk”譯為“綠絹衣裳”。目的語讀者在中華文化背景下，熟知絲絹的細膩柔滑，女神的高冷美麗，以及絹衣映襯下的嫵媚多姿。譯文讀者具有一定認知儲備的基礎上，始源域與目標域在系列映射中，很好地聯(lián)系起來，使得譯文即簡潔又準確達意。

（三）質(zhì)疑概念隱喻的刻意性創(chuàng)新及翻譯

詩歌常常打破人們的語言、思維和行為習慣，對常規(guī)隱喻提出質(zhì)疑，從新視角或者引入全新的隱喻進行描寫創(chuàng)作?！队ⅰ分惺珍浀脑姼?，名家名篇居多，作為語言的精華、智慧的結(jié)晶，展現(xiàn)人性之美，開出思想之花?！队ⅰ分杏写罅康碾[喻，通過質(zhì)疑常規(guī)隱喻映射，建立起新的隱喻架構(gòu)，以概念隱喻背后新的認知方式，給讀者內(nèi)心帶來巨大的沖擊力，使詩歌具有更大的感染力。

直譯：“時間，你這個吉普賽老人，你能停下嗎？安頓好你的旅行隊，停留一天吧？”時間是詩人非常喜愛的一個話題。原詩中，目標域［時間］就像一位［吉普賽老人］，［吉普賽］是一個流浪的民族，他們不為誰停留，［時間］也不為誰停留，［吉普賽人］一直在旅途中行走，如今“他”已經(jīng)成為了［吉普賽老人］，還在旅途中繼續(xù)流浪。

通常，人們習慣把時間比作流水或者流沙，因為它一去不復返。本詩結(jié)合吉普賽人的民族特征，打破了人們認知儲備中已有的概念，建立起新的隱喻映射，將［時間］比作［吉普賽老人］。時間不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維度，通過擬人，時間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奔走不停，耐人尋味。詩人把時間一去不返的不可逆性表達出來。

郭沫若的譯文：“時辰，你吉卜西老人，/ 把你的行李車子停停，/ 就值一天也好吧，/ 你肯不肯為我停停？”充分尊重原詩的表達，保留了原詩中的新奇隱喻，采用了音譯的方法，將“old gipsy”譯為“吉卜西老人”。郭沫若再進一步發(fā)揮，在譯文中增加了“為我停停”，以“我”為中心，強調(diào)作者和讀者的參與性。

原詩中，狂怒的戰(zhàn)馬嘶鳴著奔赴可怕的狂歡。

戰(zhàn)爭是人類解決矛盾最激烈、最極端的方式。戰(zhàn)爭自然也成為了詩歌的主題。在《荷恩林登之戰(zhàn)》中，［戰(zhàn)馬］在騎兵的鞭策中飛奔，仿佛有［狂怒］在心中，要以逐日追風的奔跑來釋放這種憤怒。前方戰(zhàn)場上刀光劍影硝煙彌漫，就像是一場［狂歡］。在人們的常規(guī)認知領域中，戰(zhàn)爭是殘酷的、血腥的。詩人刻意打破了這種常規(guī)認知，把［戰(zhàn)場］比作是一場［狂歡］，建立起全新的映射。郭沫若的翻譯是：“戰(zhàn)馬爭赴可怖的宴會，/ 激昂地在大聲嘶叫”。譯文中始源域的選擇基于［狂歡］，又進一步具體化為一場可怖的［宴會］，人們騎上戰(zhàn)馬赴宴，戰(zhàn)馬嘶叫，將“furious”中的悲憤化作“激昂”。

通過對《英》的文本解讀及語料分析發(fā)現(xiàn)，全書刻意隱喻在所有比喻中占比為75.86%，比率較高，而其中暗喻和擬人中使用的刻意隱喻最多。具體分布如表3 所示：

表3 原詩中的刻意隱喻統(tǒng)計

五、郭沫若翻譯策略賞析

刻意性隱喻映射的復雜性，給其翻譯帶來了難度和挑戰(zhàn)。《英》作為短詩的典型范例，當中的刻意性隱喻層出不窮，其翻譯更考驗譯者的能力與水平。郭沫若的譯文，不僅完美再現(xiàn)了原詩的意義，在音韻上也有很好的呈現(xiàn)，有的譯文韻律之美甚至比原詩略勝一籌。同時，郭沫若先生還有意兼顧了目的語讀者的認知能力，使譯文讀者能最大限度地感受詩歌意境之美。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增譯、省譯等技巧，結(jié)合詩歌隱喻的刻意性特征，本文總結(jié)出郭沫若常用的幾種翻譯策略：

（一）更改隱喻中的始源域

英詩中的隱喻，建立在原語讀者與詩人的認知系統(tǒng)之上。因文化差異，有的隱喻如果直譯，不一定能讓目的語讀者理解。郭沫若在翻譯一些隱喻時，對始源域做了更改，將其更替為更為目的語讀者了解，且有相似蘊涵的始源域。

英國詩人Thomas Nash 將春天比喻成一位愉快的國王：［春天是一年里愉快的國王］。始源域［愉快的國王］和目標域［春天］之間，有著一系列的映射。詩歌中描述了春天到來，繁花盛開、羊群嬉戲、百鳥齊鳴的可喜景象；國王也是這樣，一聲令下，群臣簇擁，舉國上下，一呼百應；同時，欣欣向榮的春天又是令人欣喜愉悅的，所以春天像一位愉快的國王，而不是暴君或庸君。

（二）增添始源域豐富隱喻映射

詩歌用語簡練含蓄，給人很大的想象，留存多維度的感知空間。這種含蓄在隱喻中尤為突出，恰好又是詩歌翻譯的難點。郭沫若先生在翻譯時，也曾刻意增添始源域，對原詩進行補充和再創(chuàng)造，以達到更好的詩意效果。

直譯是：“當愉悅失去了它們的盛時和痕跡時，生命本身是無趣的”。此句包含的隱喻中，省略了始源域，但我們可以通過目標域［愉悅］，以及目標域與始源域之間的一系列映射，來推斷出始源域。［愉悅］失去了［盛時］和［痕跡］，［花］會［盛開］，隨即［凋謝］，［凋謝］時就失去了［痕跡］；［愉悅］如同［花］，有其［盛時］，也有［調(diào)零］。所以可推斷出此句的始源域是［花］。

郭沫若翻譯為：“當快感失去了花時和吸引，生命本身有如一個空瓶”，譯文中除了［愉悅］與［花］的隱喻外，還增加了一個隱喻。由目標域［生命］以及當愉悅失去盛時和印跡時，生命無趣和乏味，就像一個什么都沒有裝的［空瓶］。增加了這個隱喻后，生命的無趣和乏味就更加具體直接地被感知。

直譯：櫻桃花梨花四處撒著它們?nèi)缪┑幕ò辍?/p>

句中有一個擬人：櫻桃花和梨花撒花瓣；和一個比喻：花瓣像雪花。

這兩個概念隱喻［花樹撒花瓣］、［花瓣像雪花］，在同一個句子中，不同的始源域和目標域和諧共存于一個載體當中。郭沫若將這句話翻譯成：“櫻桃梨樹共爭妍，四處飛花如雪片”。譯文增加了“共爭妍”，兩種花樹各顯其美，好像在攀比一般。在這個擬人背景下，“花瓣四處飛落像是花樹在拋撒”，即是“四處飛花”。進一步描述這些飛落在空中的花瓣，將始源域［雪片］和目標域［飛花］聯(lián)系在一起，在讀者腦海中形成一系列的映射，花瓣和雪片一樣飄然輕盈，在空中飛舞紛紛揚揚，“玉絮輕撏，瓊苞碎打，粉葉飛揚，鹽花亂撒”。

（三）調(diào)整語序，動態(tài)突顯映射過程

在《英》的翻譯中，因中英文差異，郭沫若先生對語序進行調(diào)整，通過這樣的翻譯策略，隱喻映射的動態(tài)過程得以強調(diào)和呈現(xiàn)。

Amy Lowell 將街道比作一條河，因為剛灑了水，街燈映照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就像銀色的黑色的波紋在流淌。燈光映在濕漉漉的［街道］，［光線］［波動］，就像［河面］的［波光］。

郭沫若調(diào)整了詞語的語序，將描寫街道的動詞都放在了每句之后。比如將“It shines in the glare of lamps”，譯成“街道在燈光中揚輝”；將“Like a slow-moving river”，譯成“象一條河慢慢流進”。譯文突出了光影的動感，河水的波光粼粼與地面燈光的波動之間的映射，通過動態(tài)描寫形成自然關聯(lián)。

（四）適當增譯、改譯，巧助刻意隱喻盡現(xiàn)詩韻

刻意隱喻在規(guī)約概念隱喻思維的基礎上進行局部創(chuàng)新，其表層文本、深層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給翻譯帶來了難度，需要譯者采用各種彌合手段。增譯、改譯是常用的翻譯方法和技巧，同樣適用于刻意隱喻的英譯。郭沫若采用增譯、改譯，規(guī)避了行文生硬晦澀的風險，使詩歌譯文清晰自然，將原詩中的刻意隱喻完整再現(xiàn)，最大可能地保留了詩韻。

郭沫若將這首詩翻譯成押尾韻，每行字數(shù)一致的詩歌。把這句改譯成：“我的靈魂是太空”，正好“空”和后面的“轟”“動”“風”押韻。在不影響原詩表達的基礎上，增加了音韻之美。

直譯：光亮的棕櫚樹葉上，是熔爐里紅的火焰。

句子中，只出現(xiàn)了始源域［火焰］，而目標域就是標題中［熱帶的月］。

兩者之間一系列的映射：［火焰］→［熾熱］，［顏色］→［通紅］，［熱帶的月］顏色［通紅］，［月］即是［火焰］。郭沫若的翻譯是：熔爐的火/ 通紅/ 映著光亮的棕櫚葉。相較原文，郭沫若的譯文中增加了“通”和“映”?！巴ā弊中揎棥凹t”，把火焰熱烈的光和熱展現(xiàn)出來?！坝场弊旨词恰罢铡?，月光如火焰般映照著棕櫚樹。原意中“月光在光亮的棕櫚樹上”是靜態(tài)的，而“映”字讓詩歌增加了動感。

（五）從無到有，或從有到無隱喻再創(chuàng)造

郭沫若的翻譯過程，有許多文學再創(chuàng)造。原文無比喻的地方，郭沫若在譯文中適當處加入了比喻?！队ⅰ分泄灿?1 處將無比喻譯為有比喻。全書中有15 處將有比喻譯為無比喻。

Marian 的鼻子看起來又紅又痛。而郭沫若的譯文中增加了一個隱喻：“瑪良的鼻子凍成朵紅海椒”［鼻子］凍得紅腫，像朵［紅海椒］。郭沫若的故鄉(xiāng)在吃辣的四川樂山，紅海椒人人皆知。這樣的隱喻讓Marian 凍紅的鼻子很形象生動地再現(xiàn)于目的語讀者眼前。

［風中薔薇花］像［深水中的魚］，像［心中的人］。這組隱喻目標域是詩歌的標題，正文中的始源域與標題目標域之間產(chǎn)生映射。郭沫若將譯文處理為無比喻的“水中有魚，心中有君”，并增加一句“魚難離水，君是我心”。譯文意蘊不減，詩意更濃?？胺Q絕妙。

郭沫若的翻譯字字斟酌、句句考量，盡顯大師風范。這也是對郭沫若先生“風韻譯”的最好詮釋。

六、結(jié)語

《英》這本譯作，取材內(nèi)容廣博，主題多樣，具有深厚的文學文化內(nèi)涵。本文通過精讀原詩，在認知架構(gòu)理論背景下，分析隱喻表達，總結(jié)其主題，挖掘其中的語用功能。詩歌中的隱喻表達具有刻意性創(chuàng)新。本文重點分析《英》中的刻意性隱喻，從概念隱喻整合、概念隱喻成分變化、質(zhì)疑概念隱喻幾個方面，詳述隱喻的語篇功能，并分析品鑒郭沫若的譯文，最后總結(jié)出刻意隱喻表達翻譯過程中，郭沫若先生的技巧與策略：更改隱喻中的始源域、增添始源域；調(diào)整語序，動態(tài)突顯映射；適當增譯、改譯；隱喻從有到無，或從無到有進行再創(chuàng)造。郭沫若譯本最大程度再現(xiàn)了原詩的精髓，合理地再創(chuàng)造，將詩意發(fā)揮到極致，可敬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