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律異相》異文梳理與字詞研究*

劉 曉 興

（南京師范大學(xué)國際文化教育學(xué)院）

提 要 字形訛混、使用音借字、使用俗字、文字錯序、文字誤增等導(dǎo)致在不同版本的《經(jīng)律異相》中產(chǎn)生了大量異文。通過梳理原文與異文所用字詞的關(guān)系，可以對《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進行甄辨，從而恢復(fù)該書原貌。另外，梳理《經(jīng)律異相》原文、異文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文獻所用字詞的關(guān)系，可以為中古漢語字詞關(guān)系研究提供幫助。

作為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佛教類書，《經(jīng)律異相》在佛學(xué)、文學(xué)、語言學(xué)研究中皆有極為重要的價值。在廣泛搜羅版本的基礎(chǔ)上，董志翹等人整理、出版了《經(jīng)律異相校注》一書。學(xué)界對此評價頗高，如曾昭聰（2019）認為：“《經(jīng)律異相》校注本在文獻學(xué)、語言學(xué)、辭書學(xué)上都有重要價值……校注本無疑為學(xué)界相關(guān)研究提供了一個足資征信的工作底本，善莫大焉。”不過，受體例、篇幅所限，此書雖列有異文，但僅對部分異文進行了考辨、分析。因此，借助于此書所提供的異文信息，本文對學(xué)界未曾措意的多處異文進行了梳理、考辨。另外，該書異文的用字、用詞也頗有特色，研究其異文用字、用詞，可以豐富中古漢語字詞研究的成果。

《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主要為形訛類異文、音借類異文、異體字異文，三者皆涉及字詞關(guān)系問題；此外還有倒文、衍文類異文。按照這一分類，本文各舉用例對《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進行梳理。

1.形訛類異文

在漢字中，字形相似者屢見不鮮。古人在抄刻《經(jīng)律異相》時，若不注意，則可能會誤將原詞抄作字形相似的另一詞，從而產(chǎn)生異文。

（1）樹有五果，道有五面：一面支，國王與宮諸伎女共食其果；二面者，大臣百官皆共食之；三面者，人民共食之；四面者，諸沙門道士共食之；五面者，飛鳥蟲獸共食之。（卷三《五面益物大樹四》，第107頁①本文所引《經(jīng)律異相》原文、校勘信息皆出自《經(jīng)律異相校注》一書，后附頁碼。）

“支”，金剛寺、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者”。（第107頁）

按：從下文“二面者”“三面者”“四面者”“五面者”來看，“一面支”明顯為異文，當作“一面者”。在譯經(jīng)中，常用“一者”“二者”這類“數(shù)詞+者”句式作介紹、說明，如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卷二：“一者有信，信于如來、至真、正覺，十號具足。二者知慚，恥于己闕。三者知愧，羞為惡行……”（T01/11c）前文提及“道有五面”，后文分別介紹“五面”，故在“數(shù)詞+者”之間加入名詞“面”。此事亦見于《法苑珠林》卷六三：“樹有五果，道有五面：一面者，國王與宮內(nèi)諸伎女共食；二面者，大臣百官皆共食之;三面者，人民共食之；四面者，諸釋道士共食之;五面者，飛鳥禽獸共食之?！保═53/768a）此段文字亦可證明異文作“一面者”可靠?！罢摺庇胁輹中巫鳌啊保ㄋ逯怯馈肚ё治摹罚?、“”（宋黃庭堅《廉頗藺相如列傳》）、“”（宋米芾《元日帖》）②以上三種草書字形引自孫雋（2012:566）。，“支”的草書則可寫作“”（宋蔡襄《自書詩》）、“”（明韓道亨《草訣歌》）③以上兩種草書字形引自孫雋（2012:377）。，兩者字形相似，故而訛混。

（2）目連執(zhí)帶不能移動，盡力欲舉，地皆大動，舍利弗便恐。目連著弗于逮，又以纏須彌山，目連便舉動須彌山。（卷一四《舍利弗目連角現(xiàn)神力九》，第490頁）

“恐”，資福藏、徑山藏、清藏作“徙”；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作“從”。（第491頁）

按：此處當作“徙”。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三：“徙置：徙，仙紫反?！渡n頡篇》曰：‘徙，移也。’鄭玄注《考工記》云：‘置，猶著于地也?！米直緩膶轮保駨囊傉咚滓??！保═54/450a）據(jù)此，“徙”即“移動”義，“舍利弗便恐目連著弗于逮”當重新點校為“舍利弗便徙目連，著弗于逮”，義即“舍利弗將目連移動至弗于逮”。宋法云《翻譯名義集》卷三：“東弗于逮，《西域記》云：‘海中可居者，大略有四焉。東毘提訶洲，舊曰弗婆提，又曰弗于逮，訛也。’”（T54/1096a）因此，“弗于逮”乃在世界東方，為地名?！搬隳窟B著弗于逮”亦合乎事理。

其他佛教文獻中亦有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在故事中，目連與舍利弗斗法，舍利弗要求目連移動衣帶，目連未能移動，最終舍利弗獲勝。如失譯附后漢錄《雜譬喻經(jīng)》卷一：“舍利弗便解腰帶著地，語目連曰：‘汝能令帶離于地者，我身乃可舉?！窟B即舉之，地能為振動，帶不可舉?！保═04/505a）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增一阿含經(jīng)》卷二九：“是時，尊者目連盡其神力，欲舉此帶，終不能移。當舉此帶時，此閻浮地大振動?！保═02/709a）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四五：“舍利弗見目連貴其神通，即以腰帶擲地，語言：‘汝舉此帶去。’目連以兩手舉此帶，不能離地；即入諸深定舉之，地為大動，帶猶著地?！保═25/384c）在以上故事中皆無“舍利弗便恐”的記載。此時舍利弗正以腰帶測試目連法力，亦無恐懼之理。更為重要的是，雖然“舍利弗便恐”義通，但“目連著弗于逮”不好理解。

此事亦見于《法苑珠林》卷二五，對應(yīng)文字為：“目連執(zhí)帶不能移動，盡力欲舉，地皆大動。舍利弗便舉目連，著東弗于逮?！保═53/471b）從《法苑珠林》的記錄來看，目連是被舍利弗帶去東弗于逮的，《法苑珠林》的“舉”正與《經(jīng)律異相》的“徙”對印。異文“從”乃“徙”之形訛字，兩者在古文獻中常相訛，如《隋書·突厥傳》：“步迦尋亦大亂，奚霫五部內(nèi)從，步迦奔吐谷渾。”?？庇浿赋觯骸稗伸I五部內(nèi)徙，‘徙’原作‘從’，據(jù)《北史》卷九九《突厥傳》、《冊府》卷九九五《外臣部·交侵》、《通志》卷二〇〇《四夷》七《突厥》改?！保ㄎ横绲?，2019:2122）《宋書·律歷志上》：“姑洗三月，應(yīng)鐘十月，與正音比，故為和。和，從聲也?！毙？庇浿赋觯骸肮蕿楹??！汀瑥穆曇??！省鞅咀鳌А?，‘從’各本作‘徙’，并據(jù)《淮南子·天文訓(xùn)》原文改正?！保ㄉ蚣s，1974:220）

綜上，“恐”當據(jù)異文、《法苑珠林》改為“徙”。異文“從”乃“徙”之形訛字；異文“恐”可能是據(jù)上文“地皆大動”而作出的臆改。

2.音借類異文

在抄寫、刊刻《經(jīng)律異相》時，抄刻者有時會誤以當時語音相近的詞來替代原用詞。后人在抄錄時，又會在此音借詞基礎(chǔ)上產(chǎn)生形訛、音借、同義詞替換等其他類型的異文，最終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1）爾時薩薄即語之曰：“卿但自釋，所負多少悉代汝償?！保ň硪蝗?陳拘鄰等五人在先得道二緣七》，第446頁）

“語之”，七寺、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許之”。 （第447頁）

按：“語之”應(yīng)作“許之”?！墩f文·言部》：“許，聽也。從言，午聲?！倍巫ⅲ骸奥爮闹砸?。耳與聲相入曰聽，引伸之凡順從曰聽。許，或假為所，或假為御。”因此，“許”有“應(yīng)允、答應(yīng)”義。如東晉釋法顯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于時，如來，默然許之。弗波育帝等，知佛許已，即從座起，與其來眾，禮佛而退?！保═01/196c）從《經(jīng)律異相》的語境來看，前文為：“報言：貧窮負債，債主剝奪，日夜催切。天地雖曠，容身無處，故避此苦?！贝颂幵弧八摱嗌伲ご陜敗?，可見在此處語境內(nèi)，“薩薄”并非僅與對方交談，而是向?qū)Ψ匠兄Z幫其還債，故而“許之”更合句義。況且，此處所引元魏慧覺等譯《賢愚經(jīng)》卷十作：“爾時薩薄，即許之曰：‘卿但釋索，所負多少，悉代汝償?！保═04/422a）此為作“許之”的旁證?！霸S”在《廣韻》中為曉母、上聲語韻遇攝，“語”有一音為疑母、上聲語韻遇攝，兩者語音相近。上文又提到段注言“許”“或假為御”，“御”在《廣韻》中讀疑母、去聲御韻遇攝。既然疑母的“御”可與“許”假借，那么韻調(diào)皆同的“語”自然更有可能與“許”發(fā)生音借。

（2）時，一比丘，名阿說示（五人之一），著衣持缽，入城乞食。（卷一四《舍利弗從生及出家得道二》，第464頁）

“阿說示”，七寺、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阿說祁”；金剛寺作“阿說神”；興圣寺作“阿說師”。（第466頁）

按：從佛教文獻用例來看，《大正藏》的“阿說示”不誤?！鞍⒄f示”即佛祖最初度化的五人之一。唐智顗說《妙法蓮華經(jīng)文句》卷一：“前者，太子棄國捐王入山學(xué)道，父王思念遣五人追侍，所謂拘鄰；頞鞞，亦云濕鞞，亦阿說示，亦馬星跋提，亦摩訶男，十力迦葉，拘利太子，二是母親，三是父親?！保═34/8b）后晉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一六：“頗鞞：上烏割反，下步迷反，比丘名也，正作頞。亦云阿濕繁，亦云阿說示，唐言馬勝。又普波、普火、普臥三反，并非也，誤?！保↘35/150b）此人名在佛教文獻內(nèi)多作“阿說示”，如宇文周阇那耶舍譯《大乘同性經(jīng)》卷一：“其名曰：尊者阿若?陳如、尊者阿說示、尊者摩訶迦葉、尊者舍利弗、尊者摩訶目揵連，與如是等諸大聲聞?！保═16/640c）唐波羅頗蜜多羅譯《寶星陀羅尼經(jīng)》卷一：“爾時，長老阿說示（唐言馬勝）于日初分著衣持缽，入王舍大城乞食。”（T13/537a）此處引自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對應(yīng)文字作：“爾時，有一比丘，名阿說示（五人之一），著衣持缽，入城乞食?！保═25/136b）原經(jīng)亦可證明作“阿說示”正確。

因“阿說示”為翻譯用語，故而用字不一，又偶作“阿說嗜”，如姚秦鳩摩羅什譯《成實論》卷一：“又有眾生待人漏盡，如舍利弗待阿說嗜。”（T32/240a）又作“阿說耆”，如陳真諦譯《佛阿毘曇經(jīng)出家相品》卷一：“時長老阿說耆于晨朝執(zhí)持衣缽入王舍城乞食。”（T24/961c）又作“阿說視多”，如唐地婆訶羅譯《證契大乘經(jīng)》卷一：“一時，薄伽梵在摩羅耶頂大山勝處……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皆大聲聞，所作已辦，所謂超度一切婆羅凡夫等地，其名曰：長老阿若?陳如、阿說視多、摩訶迦葉、舍利弗、大目乾連，如是等而為上首。”（T16/653a）又作“阿說誓”，如《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二五：“頗陛：上烏割反，下步米反，見藏經(jīng)作頞俾。《四分律》作阿濕卑，《寶積經(jīng)》作阿濕繁，《寶星經(jīng)》作阿說木。亦云阿說誓，此言馬勝，亦云馬師也……”（K35/490a）

“示”在《廣韻》中為神至切，船母去聲至韻；“視”“嗜”在《廣韻》中皆為常利切，禪母去聲至韻；“誓”在《廣韻》中為時制切，禪母去聲祭韻。四者的語音相近，當為音近字，故在音譯詞中可互換?！瓣取眲t可能為“嗜”的省形訛字。

不過，在佛教文獻內(nèi)卻無“阿說祁”“阿說師”“阿說神”之語，三者當非《經(jīng)律異相》原貌。在《廣韻》中，“示”有一音為群母平聲支韻；“祁”有一音為群母平聲脂韻；“師”為生母平聲脂韻?！捌睢薄皫煛碑敒椤笆尽钡囊艚娲帧Ｖ劣诮饎偹隆鞍⒄f神”之“神”可能為“祇”的近義詞?！暗o”在《廣韻》內(nèi)有一音為群母平聲支韻，與“示”同音，故佛教文獻內(nèi)又有“阿說祇”，如隋吉藏撰《無量壽經(jīng)義疏》卷一：“阿說祇比丘亦欲向城。佛誡說祇：‘汝朝入城，當見非常之人，略為說法?！保═37/118a）①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一指出：“瑜祁：上庾須反，下佶伊反，梵語觀行入定相應(yīng)者也。經(jīng)作祇，誤也?！保═54/515a）可見，“祁”“祇”也?；煊茫虼?，亦可能金剛寺本《經(jīng)律異相》的抄者在抄“祁”時，本想寫作“祇”，但最后寫了“祇”的近義詞“神”?！洞髲V益會玉篇·示部》：“祇，巨支切，地之神也?！痹诔獭督?jīng)律異相》時，抄刻者誤將它本的“祇”替換為近義詞“神”。

綜上所述，從佛教文獻用例來看，此處當作“阿說示”。異文“阿說祁”“阿說師”為音借詞，而“阿說神”之“神”當為“示”的同音詞“祇”的近義替代詞。因為異文用詞在佛教文獻中無其他用例，所以《經(jīng)律異相》原文為“阿說示”這一使用廣泛的形式的可能性更大。

（3）答言：“我龍法有五事苦，何等五？生時龍，眠時龍，淫時龍，嗔?xí)r龍。一日之半三過皮肉落地，熱沙煿身。”（卷四三《商人驅(qū)牛以贖龍女得金奉親十》，第1412頁）

“煿”，中華藏、金剛寺、興圣寺作“慱”，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搏”。（第1413頁）

按：據(jù)《大正藏》校勘記可知，“煿”在宮內(nèi)省圖書寮本（舊宋本）內(nèi)作“博”。

此處引自《摩訶僧祇律》卷三二，對應(yīng)文字為：“答言：‘我龍法有五事苦，何等五？生時龍，眠時龍，淫時龍，瞋時龍，死時龍。一日之中三過皮肉落地，熱沙爆身?！保═22/489a）《大正藏》?？庇浿赋?，“爆”在南宋《思溪藏》、元《普寧藏》、明《方冊藏》內(nèi)作“暴”，在宮內(nèi)省圖書寮本（舊宋本）內(nèi)作“薄”?！斗ㄔ分榱帧肪砭乓徽洉r，引作：“答言：‘我龍法有五事苦，何等為五？謂生時，眠時，淫時，瞋時，死時。一日之中三過皮肉落地，熱沙身?！保═53/955a）《大正藏》?？庇浿赋?，“”在南宋《思溪藏》、元《普寧藏》、明《方冊藏》、宮內(nèi)省圖書寮本（舊宋本）內(nèi)作“薄”?！吨T經(jīng)要集》卷六引用時作“熱沙曝身。”（T54/48c）《大正藏》?？庇浿赋?，“曝”在南宋《思溪藏》、元《普寧藏》、明《方冊藏》、宮內(nèi)省圖書寮本（舊宋本）內(nèi)作“博”。

綜上，在《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以及記載此事的其他佛教文獻中，“煿”有“慱”“搏”“博”“爆”“暴”“薄”“”“曝”等若干異文①2021年4月25日，安徽大學(xué)曾良先生在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以“佛經(jīng)文獻字詞考”為題開展了學(xué)術(shù)講座，曾提到“博、煿、爆”的一詞多形問題。在此之前，筆者已撰寫了此條內(nèi)容，其中部分觀點與曾先生一致。不過，曾先生旨在研究這一組詞在漢語史中的字詞關(guān)系，而本文旨在判斷《經(jīng)律異相》異文的正誤，研究材料、側(cè)重點皆有不同。，那么這些字形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呢？哪個才符合《經(jīng)律異相》原貌呢？下文具體討論。

《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八：“自爆：音愽。近，大也，亦作煿?！保↘34/927b）《集韻·鐸韻》：“爆煿，火干也，一曰熱也，或作。”《正字通·火部》：“煿，伯各切，音博，火干也?！笨梢姡盁埂碑敒椤氨敝讓?，義為“熱”“烘烤”，與“愽”“博”音同。陸德明《毛詩音義·蕩之什》：“爆，本又作暴，同音剝，下同?！薄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卷十六：“日爆：蒲報、蒲末二反，日干也，正作暴、曝二形。又約、剝、愽三音，并非也?！保↘35/148c）據(jù)此，“爆”“暴”“曝”三者為正俗字關(guān)系。因此，在記錄上文《經(jīng)律異相》這一故事的文獻中出現(xiàn)的“煿”“爆”“暴”“曝”實際皆記錄{爆}②在討論字詞對應(yīng)關(guān)系時，本文以｛｝表示字形多樣的詞，以“ ”表示字形單一的詞。這一詞。

上文提到《正字通》云：“煿，伯各切，音博，火干也?！薄盁埂薄安币敉?，因此，《經(jīng)律異相》 《諸經(jīng)要集》異文作“博”，當為音借?！稗小薄?”形近訛混，故又產(chǎn)生異文“搏”。當然，“博”“搏”在《廣韻》內(nèi)皆為幫母、入聲鐸韻，音同。異文“搏”亦可能為“博”的音借。曾良（2006:53）指出：“‘専’是‘?！乃鬃郑诙鼗途碜雍推渌偶局辛?xí)見……由于‘専’‘尃’形近，古籍中從‘尃’旁的字往往也寫作‘専’”?！?”“忄”“扌”形近易訛，因此，“博”又有“慱”這一異文。在其他文獻內(nèi)亦有“搏”“慱”相訛的例子，如《字匯補·心部》：“慱，又終旋切，與‘?！！肚厥蓟适獭贰畱_心揖志’，一本或作‘搏’。”

“薄”“爆”在《廣韻》中皆屬入聲鐸韻，聲母分屬并母、幫母，僅聲母有清濁之分，語音相近。在佛教文獻內(nèi)亦有其他相訛的例子，如《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十八：“手薄：音，正作爆也?！保↘35/202c）③此處內(nèi)容是對《善現(xiàn)律毗婆沙》中某詞的解釋，但《大正藏》未存此經(jīng)。

眾多異文的形成過程可以用下圖表示：

以上就眾多異文用詞、用字的關(guān)系進行了梳理，那么，哪一字（詞）為《經(jīng)律異相》《摩訶僧祇律》等的原用字（詞）呢？我們認為，《經(jīng)律異相》《摩訶僧祇律》等所用原詞當為{爆}。先看“慱”，《玉篇·心部》：“慱，徒桓切?！稜栄拧吩唬骸畱_慱，憂也。’”這一語義明顯不合句義。剩下的諸詞可分為兩大類，其一為{爆}與“”，表示“熱”“烘烤”義。其二為“薄”“博”“搏”等，皆可表示“接近”義。在《經(jīng)律異相》的語境中，似乎兩種詞義皆與句義相合，但以“熱沙”來描寫龍的“苦事”時，常見如下描述，如《大樓炭經(jīng)》卷一：“復(fù)次，天下諸余龍王，過阿耨達龍王。余龍王，熱沙雨身上，燒炙燋革，燋革已燒膚，燒膚已燒筋，燒筋已燒骨，燒骨已燒髓。燒炙甚毒痛，過阿耨達龍王，余龍王皆見熱，阿耨達龍王獨不熱，是故名為阿耨達，是為第一事?！保═01/278c）《長阿含經(jīng)》卷十八：“此閻浮提所有龍王盡有三患，唯阿耨達龍無有三患。云何為三？一者舉閻浮提所有諸龍，皆被熱風(fēng)、熱沙著身，燒其皮肉，及燒骨髓以為苦惱，唯阿耨達龍無有此患?！保═01/117a）《正法念處經(jīng)》卷五七：“爾時，夜摩天王復(fù)化龍王，如前所說，復(fù)示無常。或有龍王熱沙所燒，猶如焰火。如佉陀羅炭入干草聚，是諸龍王熱沙所燒，亦復(fù)如是?！保═17/339a）《法苑珠林》卷二：“一者所有諸龍皆被熱風(fēng)、熱沙著身，燒其皮肉及燒骨髓，以為苦惱?！保═53/279b）在以上諸句中，熱沙的最主要作用是燒龍身，而非單單附著于身。因此，描述這一苦事時，《經(jīng)律異相》“皮肉落地，熱沙煿身”處亦當著重描述“燒身”而非“附著于身”。可見，{爆}這一詞更合《經(jīng)律異相》原貌。

綜上所述，結(jié)合異文、佛教故事來看，《經(jīng)律異相》當作“煿”，“燒”義。異文“搏”“博”為音借字，異文“慱”則是“博”的形訛字。相應(yīng)內(nèi)容在《摩訶僧祇律》內(nèi)則當以“爆”“暴”為是，異文“薄”為音借；《法苑珠林》的原文當為“”，異文“薄”為“爆”的音借字；《諸經(jīng)要集》的原文則為“曝”，異文“博”為音借字。

3.異體字異文

在漢字發(fā)展史中，同一個漢字往往會有多個俗字形。因此，在抄錄古文獻時，不同時期的版本可能會采用不同的字形。有時，不同版本中的這些俗字并不會影響文本閱讀，但有時后世版本可能會在俗字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訛誤。下文分舉一例來作說明。

（1）后生兒名須菩提，端正聰辯，慈仁博愛。（卷一三《須菩提前身割口施僧得生天上九》，第451頁）

“聰辯”，資福藏作“ 辯”。（第451頁）

（2）時女前抱阿難，坐著床上，牽制衣掌，捻挃阿難。譬如力人手捉長毛小羊，從其人手。（卷一五《阿難為旃陀羅母以咒力所攝十一》，第544頁）

“牽制”，金剛寺作“牽掣”。

“衣掌”，七寺、金剛寺、興圣寺作“衣裳”。（第546頁）

按：據(jù)《大正藏》?？庇浛芍?，“牽制”在宋、元、明、宮諸本內(nèi)作“掣”；“掌”在宮本內(nèi)作“裳”。此段文字引自《鼻奈耶》卷三，對應(yīng)文字為：“時缽吉蹄女見阿難，踴躍歡喜，前抱阿難坐著床上，牽掣衣裳，捻挃阿難。譬如力人手捉長毛小羊，從其人手?！保═24/863c）明錢謙益抄《楞嚴經(jīng)疏解蒙鈔》卷十：“時女前抱阿難坐著床上，牽掣衣裳，捻挃阿難。譬如力人手捉長毛小羊，從力人手。”（X13/853c）

從異文、所引原經(jīng)來看，“衣掌”無疑為“衣裳”之形誤?！罢啤薄吧选毙谓灐Ｏ挛摹笆肿介L毛小羊”亦可證明前文當為“衣裳”而非“衣掌”。畢竟“衣裳”才能與“長毛”對應(yīng)。

“制”有異體字形作“製”，與“掣”形近；而《大正藏》異文、所引原經(jīng)作“牽掣”，那么，“牽制”是否為“牽掣”的訛誤呢？抑或二者之間存在更為復(fù)雜的關(guān)系？下文對這一點進行討論。

“掣”在古文獻中有多種俗字形，如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四：“掣繩：闡熱反，又音昌制反，今取初音?！墩f文》云：‘引而縱也，從手制聲也?！蜃鳎蜃鲹储俅俗之敒椤皳怠弊中斡?。詳見下文《廣雅疏證·釋詁》。。下常仍反，索也?！保═54/394b）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二：“麗：又作掣，同，昌制反，正言麗毘，此譯云細滑也?！保═54/651a）《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十三：“?：上尺列反，下都困反，挽而撼之也。正作掣，托也，并誤?！保↘35/3a）《龍龕手鏡·齒部》：“，俗，昌折、昌制二反。正作掣，牽也?！薄稄V雅疏證·釋詁》：“軥、?、牽、挽、攀、援、摰、扽、拕、拫、攎、扔、扱、據(jù)、摍、搄、捈、揄、擢、控、?、彎、〔神〕〔翕〕〔曳〕，引也……案：‘摰’‘摯’二字音義各別。摰，音充世反，與‘、掣’同，引也；字從手，埶聲。摯，音至，握持也；字從手，執(zhí)聲?！稄V雅》‘摰’訓(xùn)為引，當音充世反。曹憲音至，誤也?！都崱贰额惼贰畵础糁粒墩f文》‘握持也’。又尺制切，與掣同。溷‘摯、摰’為一字，其誤滋甚?？肌队衿?，摯從執(zhí)，音至；摰從埶，音充世切，與‘、掣’同。今據(jù)以辨正?！薄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卷十一：“鼻：尺列反，說也，正作掣也。又尺世反，曳也。經(jīng)音義作揣，以字替之，初委反，非。”（K34/1038c）《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二一：“裂：上尺世反，正作掣?！保↘35/312c）《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二一：“：上昌制反，曳也，挽也，正作掣也；下五結(jié)反。又《川音》于喀上有字，竹皆反。上又郭氏音制，宜取掣呼。”（K35/314c）

從詞義來看，“牽制衣掌”處明顯表達“牽拉衣服”義。因此，金剛寺本以及宋、元、明、宮諸本作“牽掣”是以{掣}的常見俗字形來記錄。相反，其他版本則以“掣”字記錄的另一詞{制}的常見字形“制”來記錄。不過，從“牽掣”的使用情況來看，表達“牽拉”義時，第二字多用“掣”，少量用例使用“”。如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四：“牽：上啟堅反。《說文》：‘牽，引也。從玄下從牛?！虏婪矗櫼巴踉疲骸?，猶牽也?！墩f文》云：‘引而縱也?！蜃鞒?，俗字也。今經(jīng)作抴，誤也?！保═54/394a）失譯附秦錄《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九：“譬如有力之人，以手?搣無力者頭，揉捺牽掣，我患頭痛，亦復(fù)如是?！保═02/442a）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四：“牽掣：下闡列反?！犊悸暋吩疲骸?，頓拽也?！櫼巴踉疲骸福q牽也?！墩f文》：‘引而縱也，從手制聲?！保═54/666c）

綜上，“衣掌”，當從七寺、金剛寺、興圣寺及宮本作“衣裳”?！盃恐啤碧幱涗浟耍麪砍福辉~，表達“牽拉”義。異文作“制”乃是誤以“掣”記錄的另一詞{制}來記錄③“制”亦有可能為“掣”的形訛字。不過，從最終結(jié)果來看，異文“制”處的原字形皆當為“掣”。。

4.倒文與衍文類異文

抄刻古籍時，往往會有詞語順序錯誤或誤添字詞的現(xiàn)象，在《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中，這些類型也存在。

（1）如一入涅槃以三山覆身，如子入母腹而自不失壞。二若阿阇世王來……三阿難來山開……（卷一三《迦葉結(jié)法藏竟入雞足山待彌勒佛四》，第442頁）

“如一”，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一如”。（第443頁）

按：此處當作“一如”。由下文“二若阿阇世王來”“三阿難來山開”來看，“如一入涅槃以三山覆身”亦當為以次序列舉的內(nèi)容?！耙蝗纭奔础暗谝唬纭绷x。在佛教文獻內(nèi)常見舉例說明時用“一如……”的例子，如失譯附西晉錄《佛說玉耶女經(jīng)》卷一：“佛告玉耶：‘作婦之法，當有五等。何謂為五？一如母婦，二如臣婦，三如妹婦，四者婢婦，五者夫婦?！保═02/864a）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十三：“菩薩摩訶薩住是大乘大般涅槃，深觀此愛，凡有九種：一如債有余，二如羅剎女婦，三如妙花莖有毒蛇纏之，四如惡食性所不便而強食之，五如淫女，六如摩樓迦子，七如瘡中息肉，八如暴風(fēng)，九如彗星?！保═12/440b）此處引自梁僧伽婆羅譯《阿育王經(jīng)》卷七，對應(yīng)文字為：“爾時迦葉起三三昧。一者如入涅槃竟，被糞掃衣，以三山覆身……二者若阿阇世王來山應(yīng)開……三者若阿難來山當開……”（T50/153c）此為當作“一如”的旁證。

綜上所述，異文“如一”為原文“一如”的倒文。

（2）時天帝釋于善法殿，集眾燒名香，發(fā)大誓愿：“般若波羅蜜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審實不虛。我持此法當成佛道，令阿修羅自然退散?！保ň硭牧杜|(zhì)多有女以妻帝釋為女嫉興兵二》，第1517頁）

“集眾燒”，中華藏作“集眾”；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燒眾”；七寺作“燒眾名”。（第1518頁）

按：當作“燒眾”。若作“時天帝釋于善法殿集眾燒名香……”，則當點校為“時天帝釋于善法殿集眾，燒名香……”有“聚集眾人”的動作。但語境并未提及這一點，可見“集眾燒”有誤。中華藏作“集眾”，則“時天帝釋于善法殿集眾名香”強調(diào)聚集名香?！督?jīng)律異相》前文提到“般若波羅蜜呪，王當誦持，鬼兵自碎”（T53/239b），本文引文處則描寫誦經(jīng)的過程，在誦經(jīng)時，佛教徒往往須要燒香，如劉宋沮渠京聲譯《佛說五無反復(fù)經(jīng)》卷一：“一切死亡不足啼哭，欲為亡者請佛及僧，燒香供養(yǎng)、讀誦經(jīng)典，能日日作禮，復(fù)至心供養(yǎng)三寶，最是為要?！保═17/573b）因此，“集眾香”不能突出“燒香”這一動作，不符合誦經(jīng)流程。七寺本的“燒眾名”明顯衍一“名”字。異文“燒眾名香”更合佛教教義。

另外，此處引自東晉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一，對應(yīng)文字作：“是時帝釋坐善法堂，燒眾名香，發(fā)大誓愿：‘般若波羅蜜是大明呪，是無上呪、無等等呪，審實不虛。我持此法當成佛道，令阿修羅自然退散。’”（T15/647b）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五亦引此事，相應(yīng)文字為：“是時帝釋坐善法堂，燒眾名香，發(fā)大誓愿：‘般若波羅蜜是大明呪，是無上呪，是無等等呪，審實不虛。我持此法當成佛道，令阿修羅自然退散?！保═53/310b）據(jù)此可知，異文“燒眾”可從。雖然七寺本衍一“名”字，但亦提供了此處無“集”字的證據(jù)。

綜上所述，異文“集眾燒”衍“集”字，且誤將“燒眾”逆序為“眾燒”；異文“集眾”誤脫“燒”字，且衍“集”字；異文“燒眾名”誤衍“名”字。

上文對《經(jīng)律異相》的若干異文進行了分類梳理。通過梳理，我們對異文的成因有了更為具體的了解。該書異文有因字形相近而訛誤的；有因語音相近而訛誤的；有在異文中使用異體字的；亦有存在衍文、倒文的異文。梳理原經(jīng)用字與異文用字以及兩者的諸多俗字，一方面可以為我們掌握異文產(chǎn)生路徑提供更多的思路；另一方面，梳理、分辨《經(jīng)律異相》的原經(jīng)用字、異文用字、所引原經(jīng)用字、所引原經(jīng)異文用字、同經(jīng)異譯用字、同經(jīng)異譯異文用字的關(guān)系，則可為中古漢語的字詞關(guān)系研究提供豐富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