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洛克之路” 一百個旅人會遇見一百種甘南

文 圖 在遠方的阿倫

“人間天堂”“伊甸園”“最后的香巴拉”，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對甘南迭部縣扎尕那村的評價。千篇一律，毫無新意。當然，我并沒有往心里去。我始終認為扎尕那村和其他商業(yè)化的景區(qū)無異。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在我看見扎尕那山后，即刻煙消云散。

山體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石峰嶙峋，突兀地打斷了人間生活的綿續(xù)，決絕地隔離塵世喧囂。一如扎尕那的意義——“石匣子”。在高大的扎尕那山面前，人顯得如螞蟻般渺小，它嚴嚴實實地將我“關”在了這里……

1 從扎尕那村出發(fā)！

如今的扎尕那村，并非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但也沒有摒棄傳統(tǒng)，步入商業(yè)演繹的滾滾俗塵中。藏民依舊在田野間勞作耕種，在高山草甸中放牧牛羊，只是游客的到來為他們開辟了另一條賺錢的道路：開民宿。然而到了晚上，人們還是懶洋洋的，沒有開特產(chǎn)商店，也沒有做大排檔，全都謹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方式。

扎尕那山下，似乎一切都改變了，但又仿佛什么都沒改變。

初到扎尕那村，我便發(fā)現(xiàn)，這里的村民說話，與其他藏區(qū)有所不同。從前，我可以操著一嘴西南官話在藏區(qū)與當?shù)厝苏勌煺f地，但在這里，行不通了。這里的藏民，普通話算不上流暢，還帶有濃濃的蘭銀官話的腔調(diào)，很是有趣。

甘南被夾在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之間，遍布高山峽谷，垂直氣候和植物分布差異明顯。藏民們也因地制宜，3500米以下種青稞、蠶豆、蘿卜；3500米以上就放牧。扎尕那的海拔不高不低，剛好在3500米左右，所以這里既可以耕地，又可以放牧。盡管開起了民宿，但種田放牧還是一樣都不能落下。我曾經(jīng)跟民宿老板閑聊，問他覺得是放牧種地辛苦，還是開民宿辛苦。老板毫不猶豫地表示，當然是開民宿辛苦。

左頁圖，扎尕那位于迭部縣西北30余公里處的益哇鄉(xiāng)，藏語中意為“石匣子”。的確，觀其全貌，這些群峰環(huán)繞的村落，真像被關進了“匣子”里。右頁，上圖為業(yè)日村的洛克小屋，下圖為村民們一齊出動搶收蠶豆。

左頁，車巴溝尼巴村的百年藏寨，藏式吊腳樓層疊處已然草木深深。右頁，一條小河，自西向東流經(jīng)車巴溝。

扎尕那村從前就是個閉塞之地，除了四周的峭壁峰叢，或許唯一可談的歷史，就是業(yè)日村的洛克小屋——探險家約瑟夫·洛克當年從卓尼縣往南穿越迭山，進入扎尕那后，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這棟房子，算是村子里目前保留尚好的藏式踏板房之一。

有幸的是，我在扎尕那的那幾天，記錄下了村民們一起收蠶豆的場景。這樣的日子并不固定，我事先也無從得知，而且他們幾乎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搶收完畢了。其間，全村老小齊出動，相當熱鬧，充斥著只有在這里才能看見的原始的生命力。

扎尕那看似很普通，其實恰恰相反。村中密密麻麻的民宿，是旅行者們探索整個光蓋山區(qū)時的大本營，他們的交通樞紐和補給站。扎尕那真正的精華，被藏在村前村后茂密的森林里。

隨意找一條溝往里深入，你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扎尕那不在村中，而是雪藏在石灰?guī)r峽谷背后。那里，才是真正的原始森林和桃源秘境。再往上走，就是當?shù)厝说母呱侥翀龊图s瑟夫·洛克當年走過的洮疊古道東西線——“洛克之路”。而這，才是我此次旅途的真正目的。

2 “洛克之路”冰川造就的遠古巨獸

“洛克之路”，也稱洮疊古道，原本是卓尼縣和迭部縣的牧道。扎尕那缺少牧場，當?shù)啬撩窬驮谧磕嶙庀虏輬?，之后再趕著牛羊，沿著這條路去卓尼放牧。

20世紀30年代初，約瑟夫·洛克從東哇村后的小路向北穿過光蓋山，走的就是洮疊古道的東西兩線。而我走的“江迭公路”則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修建，之前也是連接迭部和卓尼車巴溝的通道，算是洮疊古道中的其中一條。

江迭公路在穿越光蓋山的過程中，幾乎一直沿著古冰川延伸的方向前進?？梢韵胂?，幾萬年前，這些山谷就曾堆積著規(guī)模巨大、厚度達到40~50米的冰川。待到車窗外地勢變得開闊，海拔4000多米的囊黑卡就到了?！奥蹇酥贰闭嬲拿谰熬鸵赃@里為起點，向西展開。

囊黑卡是“洛克之路”最高的地方之一，這里石灰?guī)r構筑的山體在幾萬年間冰川的緩慢推進下，被侵蝕成了巨大的冰槽谷。兩側(cè)高峰對峙，其間綠地坦闊。古冰川運動的痕跡，仿佛巨獸尾巴無意間拖行而過，留下驚人的“線索”。此刻，圖片和影像都顯得有些蒼白，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明白自然力量的奧妙與偉大。

光蓋山在唐代，曾經(jīng)改名為“石鏡山”，大概是因為這里白色的石灰?guī)r體，在陽光的照射之下，會像鏡子一樣反射光芒。初來乍到的我，對“石鏡山”這個稱呼不以為然，直到有天清晨從車里鉆出來，看見遠方的石壁閃閃發(fā)光，這才恍然大悟。

自駕游，難免有夜間行車的時候。一天，光蓋山山路之上，繁星點點，寒冷異常。我蒙著面巾，打著哆嗦拍下了幾張照片。當收好腳架，喘著粗氣往回趕時，一顆碩大的流星拖著長尾劃過夜空，就像一顆從天而降的燃燒彈，瞬間點亮了整個山谷！如今回憶起來，我依舊深感遺憾，因為只差一點我便能夠?qū)⑺南隆？磥恚@個驚艷的記憶只能獨屬于我了。

光蓋山中短短30公里的路程，值得去悉心記錄和探索。每當我回顧記憶翻看照片時，都覺得震撼不已。最后，坐上汽車，輕點油門，穿過滿是濃霧的山谷，從后視鏡看去，光蓋山像一只沉睡的巨獸，趴在遠古的睡夢中一動不動，慢慢變得模糊不清，直至消失。

穿過迷霧，光蓋山下的山谷郁郁蔥蔥。草甸早已褪去，山谷兩側(cè)長滿了散發(fā)著香氣的灌木和松柏。窗外風光，從古老恢弘，眨眼變成牧歌小調(diào)。這里屬于洮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是暫未開發(fā)的原生態(tài)森林谷地，當車行至一條自西向東流淌的小河，就表示車巴溝到了。

車巴溝的尼巴村，是這段旅途上的第一個村子。尼巴村里還有個“百年藏寨”：錯落有致的藏式吊腳樓布滿了村北的山坡；連接坡上坡下的走廊通道，也是由吊腳形式的木質(zhì)棧道構成。據(jù)說，這些藏式吊腳樓已存在了兩百年，依然有人居住。隨著道路的連通和扶貧政策的實施，大部分村民已經(jīng)搬遷到了河岸右側(cè)新建的房屋之中。洮河自西向東，像是尼巴村的一條歷史分割線，分隔了一舊一新兩個尼巴村。

3 另一個人生故事，“迷戀哥”的目標

從川北進入甘南，從迭部經(jīng)過卓尼、臨潭、合作直至夏河，一路上會經(jīng)過不少草原。這些草原中，最神秘的當屬甘加草原。

右頁圖，鳥瞰甘加秘境的卡爾囊村，像一個小“十”字。下圖，卡爾囊村內(nèi)，歲月靜好，綠樹成蔭，牧民的羊群沐浴陽光，游蕩覓食。

在這里，不管是無人機的視角，還是在衛(wèi)星地圖上的影像，都能看見一圈圈類似等高線的印記。那是古代棄耕的梯田留存下來的證據(jù)，規(guī)模巨大。可想而知，這里曾經(jīng)聚集過不少人丁。而這一切謎團的根源，或許都在白石崖下的八角古城。

八角古城曾是座軍事要塞，傳說是鎮(zhèn)守“絲綢之路河南道”的地方，但是它究竟是誰人所建，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定論。八角城如今叫做卡爾囊村，屬于拉卜楞寺大景區(qū)的甘加秘境?？柲掖逋渌遄右粯?，是個人群聚集自然形成的村落，村內(nèi)的房屋建筑大都重建，所以并沒有留下太多的歷史痕跡。

甘加白石崖，地質(zhì)構造類似光蓋山，但視覺體驗卻有所不同。草原之上，忽見幾百米高的石墻一字排開，仿若海浪一般席卷而來。清晨，不斷有云霧在崖壁間堆積，并且通過裂縫進出于山谷之中，頗具史詩感。

其實在來夏河的途中，我還遇見了一位做直播的“網(wǎng)紅”——徒步西藏迷戀哥。他是這趟旅途中我悉心記錄的另一種人生。

他拉著徒步車，一邊直播，一邊從烏魯木齊徒步到拉薩。初遇時，他停在路邊，徒步車之窄小，使我誤以為他擺著一個“烤馕攤”。其實，他吃、喝、睡都在這空間有限的車上。

這種直播形式，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屢見不鮮，迷戀哥并不是第一個。據(jù)他講述，光今年夏天從烏魯木齊出發(fā)的徒步主播，他知道的就有300多個。

迷戀哥在做徒步直播以前，曾去影視城做過群眾演員——為了“增粉”。所以他的18萬粉絲，大都是那時候邊當群演邊直播累積而來。但后來，他還是決定去完成自己從小到大游歷中國的夢想，所以改為了徒步直播；也正因這個改變，粉絲們不買賬，所以，目前直播間的人氣并不盡如人意。

本頁上圖，甘加白石崖附近唯一一家當?shù)厝碎_的帳篷酒店。下圖，網(wǎng)紅“迷戀哥”和他的徒步車。右頁，甘加草原一望無際，“迷戀哥”就在這條向西延去的路上漸行漸遠。

“我就是不會去炒事情，假裝車壞了呀，假裝車陷了呀，假裝遇到困難了呀……這樣很違背我徒步的初心?！碑斕欤@樣對我說。

偶爾，看直播的“粉絲”會給他出謀劃策，比如讓他跳一段舞，比如讓他找個“美女”一起走——前者跟自尊有關，顯然他不想那么做；后者他也不情愿。還比如，讓他做完飯后，一邊大叫，一邊把鍋往天上扔?！澳阋@樣拍段小視頻，官方肯定給推薦上熱門，絕對火！”有個“粉絲”在直播間跟他說。迷戀哥聽后笑了，一來，提議者只是一個看客，不清楚直播平臺的運作規(guī)律；二來他舍不得，因為那是他做飯用的鍋。所以當天，他在直播間回了一句：“沒問題呀老鐵，你給我刷個小禮物我就扔！”

回頭，又跟我說，刷了他也不扔：“好好的一口鍋，為什么要浪費掉？有毛病嘛不是？”

他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8個月，同時期的大部分徒步主播，要么已經(jīng)中途放棄，要么早就走到了拉薩。而迷戀哥之所以繞個大圈，選擇冬季前往青藏線，也有他自己的考慮：他覺得冬季挑戰(zhàn)西藏比別人更有看點。

“其他好多人播著播著就放棄了，不走了，我肯定能堅持下來！”

我問為什么。

“首先，我的夢想就是徒步；其次，這次出來，我計劃了兩年，準備了15萬。”迷戀哥掰著手指頭這樣說，眉宇之間流露一些倔強和尊嚴。

與甘南別離的當天，甘加草原上陰云密布，風中氣溫似乎已經(jīng)降到了零度。我蒙著面，搓著手，發(fā)動了汽車引擎，沿白石崖一側(cè)的小路漸漸駛離甘加。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和我相對而行，隨即升起無人機，調(diào)轉(zhuǎn)方向，遠遠地跟著他——這是我離開這里的最后一幕，也是我見到迷戀哥的最后一面。

那天，我沒去打擾他，只遠遠地用無人機跟在他后面，直至電量即將耗盡，他的身影才在西去的地平線上逐漸隱去。

正如洛克走向甘南，我追隨“消失的地平線”，迷戀哥拖著那輛“烤馕攤”……我想，其中一定有種叫“執(zhí)念”的東西。那是我們寧愿忍受饑餓寒冷，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去追求的。

我和迷戀哥在甘南分別后，他在青海湖邂逅了另一名徒步主播，倆人考慮到冬季徒步青藏線的危險，遂決定結伴而行。最近一次跟他聯(lián)系，他們離格爾木還有150千米。“迷戀哥”離他的目標，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