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嬌嬌 吳 江
【內容提要】 在人文社會科學“敘事轉向”影響下,敘事政策分析已發(fā)展為政策分析的重要方法,敘事被看作是影響政策過程與結果的核心手段。本文將這一方法引入德國綠黨的對華政策分析,可梳理出該黨十六年來的五類中國敘事:自由主義價值敘事、歐洲一體化敘事、落后國家敘事、全球挑戰(zhàn)敘事和全球公平敘事。其中,前三類敘事占比51.1%,把中國建構為“競爭對手”;后兩類敘事占比48.9%,把中國建構為“平等伙伴”與“合作對象”。兩極分化的敘事分布充分反映了德國綠黨的對華認知分裂。綠黨以第二大黨身份進入德國內閣,將直接影響德國新政府的對華決策。我國可依據德國綠黨的“敘事分裂”有針對性地發(fā)出敘事聲音,一方面運用敘事多元化策略與其展開國際敘事競爭,另一方面借助“人類命運共同體”敘事和共同價值敘事進行話語聯盟,推動該黨從“價值觀外交”轉向“務實外交”。此外,德國綠黨的執(zhí)政黨身份有利于進一步挖掘中德敘事合作資源,提升中德之間實現話語聯盟的可能性。
2021年10月15日,德國聯邦議院選舉結果出爐。綠黨(Bündnis 90/Die Grünen)獲得14.8%的選票。①Deutscher Bundestag,“Endgültiges Wahlergebnis”(《最終選舉結果》),Oktober 2021,https://www.bundestag.de/dokumente/textarchiv/2021/kw41-bundeswahlleiter-endergebnis-863402.同年12月,該黨與社民黨和自民黨聯合組建新一屆德國聯邦政府,并以第二大黨身份掌管新內閣的五個重要部委。其中,綠黨政治家羅伯特·哈貝克(Robert Habeck)擔任聯邦經濟和氣候保護部部長,并兼任聯邦副總理。綠黨總理候選人安娜萊娜·貝爾伯克(Annalena Baerbock)出任聯邦外交部長。這是德國綠黨時隔十六年后重返聯邦層面參與執(zhí)政。新任外長貝爾伯克展現出對華強硬態(tài)度,多次宣稱要采取“對話與強硬”②Tageszeitung,“Annalena Baerbock über Au?enpolitik”(《安娜萊娜·貝爾伯克談外交》),Dezember 2021,https://taz.de/Annalena-Baerbock-ueber-Aussenpolitik/!5819421/.兼具的對華政策。這引發(fā)了諸多關于德國新政府對華政策轉變的擔憂,也為中德關系未來發(fā)展增添了不確定性因素。在已有研究中,國內學者早期關注綠黨在德國紅綠聯合政府執(zhí)政時期的外交政策,③李樂曾:《德國紅綠聯盟政府外交政策初探》,《德國研究》1999年第4 期,第1—7 頁;朱苗苗:《德國綠黨外交政策的發(fā)展及變化歷程》,《德國研究》2001年第2 期,第30—34 頁。近幾年則集中探究了綠黨的生態(tài)理念及其在德國政壇的崛起。④伍慧萍:《德國綠黨生態(tài)現代化思想的演進與啟示》,《當代世界》2021年第10 期,第58—63 頁;朱美榮:《從邊緣到中心:德國綠黨的崛起與發(fā)展前景研究》,《國外社會科學前沿》2020年第10 期,第65—74 頁;楊解樸:《碎片化政黨格局下德國綠黨崛起的原因及影響》,《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20年第3 期,第136—143 頁。對于德國綠黨近年來的對華認知和話語動態(tài),尚未有系統(tǒng)研究。本研究將運用敘事政策分析框架考察德國綠黨的中國敘事,從中挖掘并呈現該黨的對華基本認知和政策傾向,以期為我國未來對德敘事提供策略與啟發(fā),為中德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撥開迷霧、夯實基礎。
一
“敘事”(narratives)源自文學領域,在早期研究中多被看作體裁類型的一種,包括文學小說、民間故事和日常經歷敘述等。在人文社會科學“敘事轉向”后,敘事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文本體裁,而是作為普遍的語言實踐形式被視為社會和政治生活的核心特征。⑤Noah Bubenhofer,Nicole Müller and Joachim Scharloth,“Narrative Muster und Diskursanalyse: Ein datengeleiteter Ansatz”(《敘事模式和話語分析:數據驅動的方法》),Zeitschrift für Semiotik,Vol.35,Nr.3,2013,p.419;Oliver Turner and Nicola Nymalm,“Morality and Progress: IR Narratives on International Revisionism and the Status Quo,”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4,2019,p.410.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敘事概念進入了政策研究領域。西方學者開始討論“敘事”和“講故事”(story-telling)對于政策過程和政策問題爭論的作用。①Thomas J.Kaplan,“The Narrative Structure of Policy Analysis,” Journal of Policy Analysis and Management,Vol.5,No.4,1986,pp.761-778;Deborah A.Stone,“Causal Stor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Policy Agenda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04,No.2,1989,pp.281-300;Frank Fischer and John Forester,eds,The Argumentative Turn in Policy Analysis and Planning,Durham,NC: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
首先,敘事被認為在政策過程中扮演著核心角色。人們通過敘事來理解和把握政治現實、定義政策問題,并建構身份與認同。②Molly Patterson and Kristen R.Monroe,“Narrative in Political Science,”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1,No.1,1998,p.315;Deborah Stone,Policy Paradox.The art of Political Decision Making,New York: W.W.Norton &Company,2002;Margaret R.Somers,“The Narrative Constitution of Identity:A Relational and Network Approach,” Theory and Society,Vol.23,No.5,1994,pp.605-649.通過講述故事,一個集體得以在社會中形成和維持自己特定的身份。③Hidemi Suganami,“Agents,Structures,Narrative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5,No.3,1999,p.379.國家同樣是由敘事賦予身份和角色的實體。國際政治學者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指出,國家身份和角色具有建構性,通過對自我和他者的再現可建構出國際關系中的敵對、友誼和競爭三種角色結構。④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3 頁。我們所構建的國家敘事,將回答我們是誰、如何定義我們的“國家利益”以及我們應奉行何種外交政策等重大問題。⑤Erik Ringmar,“On the Ontological Status of the State,”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2,No.4,1996,p.454;孫吉勝:《后結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視域下的身份與對外政策》,《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7年第10 期,第117 頁。其次,敘事為政策提供合法性基礎。它使某些政策的付諸實施成為可能,同時限制和排除其他方案或措施。⑥Séverine Autesserre,“Dangerous Tales: Dominant Narratives on the Congo and Their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African Affairs, Vol.111,No.443,2012,p.207.缺乏敘事基礎的政策選擇往往會遭受拒絕、忽視或被視之為“非法”。⑦Ronald R.Krebs,Narrative and the Making of US National Securit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43.此外,敘事可用于實現戰(zhàn)略目的,是政策成功的重要前提?,F實中不同敘事群體間往往展開激烈的斗爭:占據主導地位的敘事被暫時地視為“常識”,替代性敘事或反敘事(counter-narratives)雖然實際存在,但缺乏合法地位。⑧Ronald R.Krebs,Narrative and the Making of US National Secur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33.政治行為體可通過創(chuàng)造和擴散敘事來引導、促進或阻礙特定政策方案,從而塑造政策話語和影響政策產出。⑨Alister Miskimmon,Ben O'loughlin and Laura Roselle,Strategic Narratives: Communication Power and the New World Order, New York: Routledge,2013.來自不同背景的行為體還可圍繞敘事形成互動和結盟。這種共享同一組敘事的話語群體被政治學學者馬爾頓·哈杰爾(Maarten A.Hajer)稱之為“話語聯盟”(discourse coalition),其中敘事發(fā)揮著“話語粘合劑”的作用:①Maarten A.Hajer,The Politics of Environmental Discourse: Ecological Modernization and the Policy Proces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65-68.它影響政治聯盟的形成與重組,從而推動政策變革和特定戰(zhàn)略利益目標的實現。話語聯盟之間的對抗也時常以敘事的形式發(fā)生:各話語聯盟發(fā)展和維持一套特定的共同敘事,同時試圖長期壓制替代性敘事和反敘事,從而使己方敘事成為唯一正當與合法的“事實”??梢?,敘事斗爭也是政治權力之爭。②Linus Hagstr?m and Karl Gustafsson,“Narrative Power: How Storytelling Shapes East Asia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4,2019,pp.387-406.在國際政治場域中,誰將最終講述更好的故事或更有能力借助敘事實現話語聯盟,也將極大程度影響著國際政策制定和權力分配。
鑒于敘事對于政策過程和結果的關鍵作用,敘事政策分析已發(fā)展為政治學研究和政策分析的重要工具。美國學者埃默里·羅伊(Emery Roe)最早系統(tǒng)性提出把敘事政策分析(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作為傳統(tǒng)政策分析的替代方法。③Emery Roe,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Theory and Practice,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4.在整合羅伊和其他相關學者的研究基礎上,米歇爾·瓊斯(Michael D.Jones)、馬克·麥克貝斯(Mark K.McBeth)和伊麗莎白·沙納罕(Elizabeth A.Shanahan)等學者發(fā)展出敘事政策分析框架(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NPF)。該分析框架影響深遠,為實現一種定量的和實證主義的敘事政策分析奠定了基礎?!罢邤⑹隆保╬olicy narratives)在其中被界定為“帶有特定政治目的和具有說服力的故事”。④Elizabeth A.Shanahan,Michael D.Jones and Mark K.McBeth,“Policy Narratives and Policy Processes,” The Policy Studies Journal,Vol.39,No.3,2011,p.539.它由四個關鍵要素構成:(1)情境(setting):即政策爭議的背景、基本假定、描述和預設等;(2)人物(characters):標準化的角色類型,如英雄、惡棍以及受害者;(3)情節(jié)(plot):敘事組件間的時間、空間或因果關系機制;(4)寓意(moral):故事的中心思想和道德,在政策問題中往往表現為政策解決方案和行動呼吁。⑤Michael D.Jones and Mark K.McBeth,“A 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 Clear Enough to Be Wrong?” Policy Studies Journal, Vol.38,No.2,2010,pp.329-353;Michael Jones,Elizabeth Shanahan and Mark McBeth,eds.,The Science of Stories: Applications of the 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 in Public Policy Analysis, New York: Springer,2014.政策敘事的四要素框架概念清晰,且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自2010年提出后被廣泛應用于環(huán)境與能源、教育、健康醫(yī)療和危機災害管理等多種公共政策分析。①例如參見Deserai A.Crow,Lydia Lawhon,John Berggren,Juhi Huda,Elisabeth Koebele and Adrianne Kroepsch,“A 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 Analysis of Wildfire Policy Discussions in Two Colorado Communities,”Politics &policy, Vol.45,No.4,2017,pp.626-656;Michael Mintrom and Ruby O’Connor,“The Importance of Policy Narrative: Effective Government Responses to Covid-19,” Policy Design and Practice,Vol.3,No.3,2020,pp.205-227;Johanna Kuhlmann and Sonja Blum,“Narrative Plots for Regulatory,Distributive,and Redistributive Policies,” European Policy Analysis,No.7,2021,pp.276-302。然而,該分析框架尚未受到國內學者的足夠關注,②朱春奎、李瑋:《敘事政策框架研究進展與展望》,《行政論壇》2020年第2 期,第 67 頁。也未被系統(tǒng)運用于對外政策研究。本文將引入這一分析框架,并與國家身份和角色建構理論相結合,以深入探究敘事對于對外政策構建的作用。此外,NPF 分析框架當前主要采用內容分析和實驗研究等方法,忽略了建構主義視角下的話語分析路徑。本研究也將在此展開探索,嘗試性地進行一種話語視角下的敘事政策分析。
國家對外政策同樣是政策敘事爭論的結果。敘事建構國家身份與角色,從而形塑一國對于國際政治現實、利益和偏好的認知,并為對外政策和行動提供合法性基礎。對外政策敘事處于國內與國際的復雜敘事生態(tài)中,既有激烈斗爭,也有聯盟合作。通過敘事政策分析,不僅可以厘清其對外政策中的敘事類型,有的放矢制定替代性敘事和反敘事,還可從話語聯盟層面探索戰(zhàn)略敘事合作的可能性。本研究因而將同時聚焦德國綠黨中國敘事的競爭與合作兩個維度,探索我國的敘事應對策略以及中德建立敘事聯盟的可能性。
二
研究共分為兩步。第一步梳理德國綠黨對華政策敘事的結構和內容,并確定敘事類型。這里主要借助MAXQDA 軟件進行了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分析。研究選取了2005年至2021年這一時間段作為研究周期。2005年,執(zhí)政七年的德國紅綠聯合政府解體,綠黨淪為在野黨。直至2021年,綠黨一直在為實現聯邦層面的執(zhí)政積蓄力量。這十六年間的數據能夠清晰地展現綠黨在從在野黨向執(zhí)政黨發(fā)展過程中的對華認知及其中國敘事嬗變。研究共收集語料525 份,均為該黨重要機構和會議在2005~2021年間的資料文件。③所有文件均下載自綠黨官方主頁的線上檔案庫(https://www.gruene.de/beschluesse-und-programme)。其中,包括綠黨的基本綱領1 份、聯邦議院選舉競選綱領5 份、歐洲議會競選綱領3 份、綠黨聯邦委員會決議60 份,綠黨咨詢委員會決議62 份和綠黨聯邦黨員代表大會(以下簡稱黨代會)決議394 份。第二步是基于實證分析結果探究與德國綠黨敘事互動的競爭策略和話語聯盟潛勢,并結合現實背景因素加以探討。最后,研究將對德國綠黨的對華基本認知與發(fā)展做出總結和研判,為中德未來的敘事和話語交流提出建議。
經實證研究發(fā)現,德國綠黨話語的中國敘事主要嵌構于五類政策敘事中,分別建構出中德間的競爭和友誼兩種角色結構。
(一)競爭角色結構下的中國敘事
溫特把“競爭角色結構”界定為一種相互承認主權,但意圖改變他者行為和財產的主體關系類型,它的主要政策邏輯包括爭奪戰(zhàn)略優(yōu)勢位置和追求均勢等。①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72—277 頁。這一角色結構中的競爭不涉及生存和主權威脅,因而區(qū)別于“霍布斯文化”的敵對狀態(tài)。綠黨主要通過自由主義價值敘事、歐洲一體化敘事和落后國家敘事建構了中德間的競爭角色結構。它們勾勒出中國作為德國“競爭對手”的角色。下面按照競爭的不同維度展開論述。
1.自由主義價值敘事
自由主義價值敘事建構了中德在價值規(guī)范和制度模式上的競爭與對抗關系。這一敘事貫穿話語始終,是綠黨話語中出現最多的敘事。“自由主義價值”是西方國家宣稱為它們已然實現和不容置疑的規(guī)范性原則,并被認為構成“西方文明社區(qū)”的身份與集體認同基礎,主要包括民主、自由和人權等核心價值。②Christian Weber,“Transatlantic Policies towards China and Russia: Self-Conceptions and Contradictions of a Universalizing West,” in Gunther Hellmann and Benjamin Herborth,eds.,Uses of the West: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Ord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p.180-181.這一敘事常被用于劃定邊界、建立差異和劃分政治與社會空間。③Stuart Hall,“The West and the Rest: Discourse and Power,” in Stuart Hall and Bram Gieben,eds.,Formations of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2,pp.275—320.它本質上是一種價值規(guī)范之間的零和競爭,把自由主義價值置于任何其他價值之上,由此建構出西方代表優(yōu)越道德和進步價值觀的世界角色。非西方則往往被描述為缺乏文明標準,并被視為西方“進步”價值觀的威脅與破壞者。④Oliver Turner and Nicola Nymalm,“Morality and Progress: IR Narratives on International Revisionism and the Status Quo,”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4,2019,pp.407-428.
綠黨把德國視為這種價值競爭與對抗的“急先鋒”,長期通過毫無事實依據的批評宣揚其價值立場,并進行價值評判,企圖形塑己方作為“全球自由主義價值代言人”的英雄角色。例如2011年敘利亞內戰(zhàn)中,歐美意圖在當地趁機推動所謂“民主變革”,主張以阿薩德政權侵害人權為由實施聯合國制裁。中方反對制裁和任意干涉,希望通過對話協商解決問題。綠黨借此把中國敘述為維護國際人權的“阻礙者”。與此同時,綠黨奉行“人權高于主權”原則,頻頻以人權為由主張干涉中國的內政,持續(xù)擴大該議題的范圍,例如把人權標準設定為外交關系深化的前提,為中德經貿合作等設置人權障礙,宣稱“合作不能以人權為代價”。可見,綠黨通過敘事捏造出所謂的“人權問題”和“挑戰(zhàn)”,使外交、經濟等多個領域都籠罩于其自身價值的威權之下。綠黨對于其主張的自由和民主價值同樣如此。它把在全球范圍內促進民主和維護自由視為德國當代的“文明使命”,①“文明使命”是十九世紀西方國家用于將殖民行為合法化的主要依據。歷史學家于爾根·奧斯特哈梅爾(Jürgen Osterhammel)把它定義為一種“特殊信仰”,其中包括自稱的權利和義務,即基于對自己集體生活方式的內在優(yōu)越性和更高合法性的堅定信念,向其他民族和社會宣傳和積極介紹自己的規(guī)范和制度。參見:Jürgen Osterhammel, Europe,the “West” and the Civilising Mission,London: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2006,p.8。近年來將其進一步極化:自由主義式的民主被視為一種“普世”價值標準,并據此劃分“民主”和“專制”的對立陣營。綠黨聲稱,全球民主和人權價值在多個“專制政權”的崛起下正在遭受大規(guī)模和系統(tǒng)性的“侵害”,民主社會模式日益面臨壓力。因此,綠黨呼吁德國不應選擇“專制國家”作為“盟友”,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Zukunft wird aus Mut gemacht.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17”(《未來由勇氣締造。2017 聯邦議院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17,p.80。而應組建民主聯盟,團結所有認同“雄心勃勃”民主標準的國家、團體和活動人士,以最終贏得全球的體制競爭。③Bündnis 90/Die Grünen,“Deutschland.Alles ist drin.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21”(《德國。一切盡在其中。2021 聯邦議院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21,p.218。
綠黨的自由主義價值敘事充斥著大量毫無依據或未經確證的斷言、夸張描述、絕對概括與任意評判。這屬于典型的針對東方的敘事風格:西方借此來形塑和扭曲東方,從中獲得力量和自我身份認同,并賦予自己對東方進行道德教化、審判和訓導的角色。④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第4—7 頁、第141—155 頁。自由主義價值敘事因此也被看作是西方國家的一種自我授權,不僅賦予自由主義國家以特權地位,還通過這種價值秩序來損害非自由主義國家的主權與身份,使其陷入雙重安全危機。⑤Harald Müller,“Between Polarisation and Appeasement,” in Gunther Hellmann and Benjamin Herborth,eds,Uses of the West: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Order,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63;Gabi Schlag,“Foundational Narratives of Transatlantic Security,Cooperation in the 1950s and 1990s,” in Gunther Hellmann and Benjamin Herborth,eds,Uses of the West: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Ord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174.總而言之,綠黨通過講述價值對抗與維護的故事,將中德差異建構為價值分歧與制度競爭,其中體現了新干涉主義和價值觀外交傾向。
2.歐洲一體化敘事
歐洲一體化敘事的出現要晚于自由主義價值敘事,并大多集中在歷屆歐洲議會競選時期。德國綠黨長期以來認同歐洲一體化路線,支持德國通過歐盟謀求國際影響力,然而歐盟作為一個自成一體的超國家組織,缺乏長久穩(wěn)固的認同基礎。綠黨通過歐洲一體化敘事建構出歐盟作為“經濟和價值共同體”的集體身份,并把中國塑造為其在全球經濟和政治影響力上的強力競爭對手。
首先,在經濟共同體身份敘事中,歐盟被敘述為唯一能與中美兩國在全球展開競爭的主要行為體。敘事把歐盟假定為一個具有內部統(tǒng)一性的實體,并幾乎把它等同于歐洲。設想中的歐盟不僅擁有世界最大的內部市場,還具有主權、清晰的邊界和獨立的戰(zhàn)略行動能力。歐洲經濟在這種敘事中一方面呈現出一定的“安全化”特點:綠黨把投資等市場行為與歐洲安全和公共事務進行敘事聯結,并且斷定市場上存在外部壟斷、傾銷、濫用補貼等危及歐洲經濟安全的問題。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Europawahlprogramm”(《綠色歐洲議會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19,p.136.這些都被認為應由歐盟以一個聲音予以回應,例如出臺統(tǒng)一的經濟和產業(yè)政策。另一方面,歐洲經濟面臨政治化壓力,被綠黨賦予強化世界民主、法治和公平價值等目標使命。例如綠黨在2019年黨代會決議中提出,歐盟應借助其市場優(yōu)勢達成這一使命,并為全球制定出有別于中美的、符合綠色生態(tài)和社會標準的共同經濟準則。
其次,歐盟的“價值共同體”敘事是冷戰(zhàn)時期西方主義元敘事的發(fā)展和延續(xù),即認為存在一種建立于共同歷史經驗和價值基礎之上的跨大西洋文明共同體。這種共同體關系沒有隨著世界兩極格局的結束而消逝,而是在話語初期仍然被敘述為德國與歐洲的基本利益和無可取代的安全保障。這一想象中的跨大西洋共同體關系在特朗普執(zhí)政時期受到了沖擊。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綠黨在2016年明斯特黨代會中批評了其“美國優(yōu)先”政策及其與中國的經濟對抗,并指出在特朗普任下,不管是民主法治價值的維護,還是多邊主義世界秩序目標的實現,歐洲都難以仰賴美國。這種批評呼應了綠黨早期對待北約的態(tài)度。它早在2008年埃爾富特黨代會決議中就表示,北約未來的關鍵在于歐盟和美國的“平視”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Frieden bewegen”(《決議:推動和平》),BDK Erfurt,2008,p.3.地位。由此可見,綠黨所主張的實質并不純然是一種西方共同體敘事,而更多是一種歐洲價值共同體敘事,落腳點在于歐洲自我價值和利益。因此,它在2021年聯邦競選綱領中最終把歐盟界定為一種基于人權、民主、自由和法治價值認同之上的歐洲價值共同體。歐洲一體化敘事與自由主義價值敘事至此融為一體,歐盟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共同體身份建構。中國和俄羅斯等則作為外部的“他者”被建構為歐洲團結與價值實現的阻礙乃至“威脅”,如它們利用歐洲某些國家對其的經濟和政治依賴來企圖分化歐洲。
概言之,綠黨通過歐洲一體化敘事構建了歐盟的合法性基礎,實現對其作為“經濟和價值共同體”的身份建構與邊界劃定。歐盟被塑造為團結抵御外部威脅和代表全球“進步”價值的“英雄”角色,目標在于對內維持歐洲大陸的繁榮、安全與穩(wěn)定,對外推行歐洲模式,并應對全球價值倒退的威脅。中國以及特朗普任下的美國作為敘事中的“惡棍(對手)”,被描述為強有力的全球競爭對手、歐洲市場的外部入侵力量和歐洲價值模式的不穩(wěn)定因素。
3.落后國家敘事
落后國家敘事聚焦于中德間的產業(yè)發(fā)展競爭。該敘事的首次出現在2009年,當時中國政府啟動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十城千輛”①中國政府計劃從2009年開始連續(xù) 3年對國內 10 個以上有條件的大城市進行千輛新能源汽車的試點。參見:財政部、科技部,《關于開展節(jié)能與新能源汽車示范推廣試點工作的通知》,2009年2月5日,http://www.gov.cn/zwgk/2009-02/05/content_1222338.htm。計劃。綠黨敏銳地注意到了中國在新能源汽車領域的新發(fā)展,并開始憂心德國在這一未來關鍵產業(yè)中位居后列,從而失去國際競爭力。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Bundestagswahlprogramm”(《綠色聯邦議院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09,pp.74-75.此外,中國在可再生能源領域取得的進展以及氣候減排目標也都被納入了敘事。綠黨把中國作為參照對象,抨擊默克爾執(zhí)政的失敗,如錯過搶占可再生能源市場的先機,未能及時扶持德國電動汽車行業(yè)發(fā)展,等等。綠黨因此多次呼吁盡快實施政策轉向,把本黨派塑造為政治現狀變革的引領者。落后國家敘事本質上是綠黨作為在野黨的一種競選敘事。它所蘊含的基本假定在于:德國應具有世界領先的地位。而通過對比敘事,綠黨描繪了德國逐漸從多個領域的國際第一梯隊滑落的苦澀現實,即德國不再是昔日的“引領國”和“優(yōu)勝者”,而成為了“落后國”甚至“發(fā)展中國家”,綠黨主要把這一現狀歸咎為默克爾政府的施政不力,從而凸顯變革的必要性,為競選造勢。此外,這一敘事也映照出德國公眾對本國實力萎縮和未來國際地位下滑的危機感。
(二)友誼角色結構下的中國敘事
德國綠黨的中國敘事所建構的另一類中德角色結構為友誼。根據溫特的定義,友誼角色結構須滿足兩種基本規(guī)則:(1)不使用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威脅方式解決爭端;(2)如果任何一方的安全受到第三方威脅,雙方將共同作戰(zhàn)(互助)。①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9—290 頁。溫特指出,友誼角色結構的形成關鍵在于一種集體安全的政治邏輯,即國家行為體認為它們屬于同一個安全單位,并存在一種集體利益和集體身份認同。綠黨在全球挑戰(zhàn)和全球公平敘事中建構出中德兩國間的多種集體利益。
1.全球挑戰(zhàn)敘事
全球挑戰(zhàn)敘事是一種不以特定第三方國家為目標的集體威脅建構,并且假定存在一種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如生命、健康、安全與福祉。該敘事貫穿綠黨話語的整個周期,建構出中德兩國共同面臨的全球性危機和挑戰(zhàn),如全球氣候挑戰(zhàn)、和平挑戰(zhàn)、環(huán)境危機與生態(tài)轉型等。綠黨認為,國際社會先前的不作為導致全球危機繼續(xù)加重與蔓延。德國和歐盟因而應保持作為全球挑戰(zhàn)應對的“模范先鋒”和積極行動者角色。中國既是利益攸關方,也是德國可爭取的合作者。
例如,在全球氣候挑戰(zhàn)議題上,綠黨主張將中國納入氣候協議,使其承擔相應的氣候責任,并主張通過積極對話來深化中德氣候合作,建立中德可再生能源伙伴關系和發(fā)展中歐氣候伙伴關系。在全球和平挑戰(zhàn)議題上,中國的合作者角色得以進一步凸顯。綠黨歷來把反軍售、裁軍與核不擴散視為全球安全利益,并希望德國在全球和平維護上發(fā)揮積極作用,因此支持德國聯邦政府積極參與伊朗核談判,以確保伊朗遵守核協議。中國在其中主要被敘述為共同推動伊朗核問題和平解決的合作方和支持者。與此同時,綠黨也多次要求德國聯邦政府和歐盟通過多邊談判以及在友好關系框架下,推動中國進行裁軍和減少核軍備。綠黨批評美國和俄羅斯退出《中程導彈協議》,并譴責核軍備競賽的危險性。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Europawahlprogramm”(《綠色歐洲議會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19,p.140.最后,在全球生態(tài)轉型議題上,綠黨在2021年聯邦競選綱領中明確指出,沒有中國,就不可能實現全球社會生態(tài)轉型。③Bündnis 90/Die Grünen,“Deutschland.Alles ist drin.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21”(《德國。一切盡在其中。2021 聯邦議院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21,p.218.可見,隨著中國的實力增長,其在全球應對挑戰(zhàn)中的重要角色愈發(fā)凸顯,甚至被綠黨看作是“新的超級大國”,成為維護全人類共同利益和解決全球問題既繞不開也不可或缺的關鍵力量。全球挑戰(zhàn)敘事中一個不言自明的邏輯在于,全球問題須全球共同解決,單干(alleingang)只能以失敗告終。因此,中德在共同目標下的合作、對話與協調行動便成為了該敘事下的主要政策方案。
2.全球公平敘事
全球公平敘事是綠黨話語中出現最早的中國敘事之一,主要集中在話語的中前期。該敘事的背景是全球化進程持續(xù)深化,全球社會面臨越來越多的公平與正義問題。其時,綠黨提出“公平的全球化”口號,講述了全球富裕的發(fā)達工業(yè)國、貧窮的南半球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不公與剝削故事。中國在這一敘事中的身份為發(fā)展中國家的一員,主要出現在氣候公平、發(fā)展公平以及全球治理公平三類議題中。
在氣候公平議題中,包括德國在內的西方發(fā)達工業(yè)國被認為對氣候變化負有主要的道德和歷史責任,是“主要責任人”乃至“氣候罪人”。綠黨因而多次呼吁德國等富裕工業(yè)國應首先做出結構性改變,大力落實減排義務,并為發(fā)展中國家的氣候應對提供實質性幫助。在這一過程中,公平被認為是全球氣候行動的關鍵前提。綠黨把氣候看作全人類的財富,譴責發(fā)達國家向中國等發(fā)展中國家轉移污染工業(yè),并且指出即使在產業(yè)轉移后,西方發(fā)達國家的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仍然是人口眾多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多倍。作為政策解決方案,綠黨積極提倡全球氣候任務的公平分配,例如主張人均溫室氣體的平等排放權和支持“共同但有區(qū)別的責任”原則。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Klimaverhandlungen in Bali”(《決議:巴厘島氣候談判》),BDK Nürnberg,2007,p.2;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Gipfeljahr 2015: Klimaverhandlungen und Nachhaltigkeitsziele”(《決議:2015 峰會年:氣候談判和可持續(xù)目標》),BDK Hamburg,2014,p.3.在發(fā)展公平議題上,綠黨講述了一個在有限環(huán)境資源條件下,不負責任的發(fā)達工業(yè)國和渴望改善生活的貧窮國家間的發(fā)展沖突故事。綠黨強調,人人都有權力追求有尊嚴的生活,各國平等的發(fā)展權利不應被剝奪和損害,而西方國家對有限資源的過度消耗會嚴重影響到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脫貧事業(yè)和公平發(fā)展機會。解決方案為實現公平和可持續(xù)的全球化。例如綠黨在2015年哈勒黨代會決議中呼吁:“只有公平的全球化才將使中國和印度等國家以及廣大民眾擺脫極度貧困?!弊詈螅蛑卫砉綌⑹碌暮诵那楣?jié)為政治敘事中常見的轉變敘事,即國際新興力量的崛起使得西方小集團不再具有獨占全球治理的合法性。當時的G8 集團因而被敘述為一種“過時”的舊權力秩序,例如存在代表性不足、合法性與治理能力等問題。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Eine Welt statt exklusive Acht-Beschluss”(《決議:用一個世界取代排他性的八國決議》),BDK K?ln,2006,p.1.中國和巴西等國家的崛起則被看作國際秩序變革的轉折點,被認為有助于消除傳統(tǒng)的南北界線和推動全球公平進程。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Gipfeljahr 2015: Klimaverhandlungen und Nachhaltigkeitsziele”(《決議:2015 峰會年:氣候談判和可持續(xù)目標》),BDK Hamburg,2014,p.2.綠黨進而支持G20 機制和聯合國深化改革,倡導一種國際社會廣泛參與的全球治理架構。
綠黨在公平核心價值下為其對外政策設定了實現全球公平與正義的目標,并呼吁德國承擔起負責任的行動者和全球公平的積極促進者角色。中國在其中被視為具有平等權利的國家成員,發(fā)展與崛起也被賦予有利于實現公平全球化的積極意義。遺憾的是,德國綠黨的全球公平敘事在2016年后逐漸不再與中國直接關聯,盡管氣候正義、貧窮國家的公平發(fā)展權以及全球貿易公平與分配等問題依然是綠黨政治家們的核心關切。
(三)敘事的話語分布及其動因
按照話語中的頻率統(tǒng)計,綠黨從2005年至2021年構建的五類中國敘事的分布如下:
圖1 德國綠黨中國敘事的類型與話語分布(2005~2021)
表1 德國綠黨中國敘事的角色結構類型與話語分布(2005~2021)
由圖可見,占比最大的敘事為自由主義價值敘事(28.9%)。全球挑戰(zhàn)敘事以27.8%的比重緊隨其后。全球公平敘事(21.1%)位列第三,之后是落后國家敘事(12.2%)和歐洲一體化敘事(10%)。按照角色結構類型進一步統(tǒng)計,合計占比為51.1%的敘事把中國塑造為“競爭對手”,所覆蓋的領域包括經濟發(fā)展、價值規(guī)范和制度模式等;合計占比為48.9%的敘事把中國看作是友誼角色結構下的“平等伙伴”與“合作對象”,所涵蓋議題包括氣候應對、和平、發(fā)展與全球治理等。這種敘事分布充分顯現出德國綠黨的對華認知分裂。綠黨因而在2021年聯邦競選綱領中把中國定位為“三和弦”角色,即“競爭者、伙伴和制度性對手”。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Deutschland.Alles ist drin.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21”(《德國。一切盡在其中。2021 聯邦議院選舉競選綱領》),Berlin,2021,p.228.
德國綠黨的對華認知分裂有著深刻的歷史和現實原因:其一,德國在二戰(zhàn)后通過文明認同的西方主義敘事得以成功回歸西方社會,②Patrick T.Jackson, Civilizing the Enemy: German Reconstruction and the Invention of the West,Michiga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6.并逐步通過西方自由主義價值的內化和身份塑造實現了“嵌入式崛起”。③熊煒:《德國“嵌入式崛起”的路徑與困境》,《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1 期,第106—125 頁。這也是價值觀外交在德國一再復興的重要原因。綠黨選擇了繼續(xù)認同西方價值觀的道路,把自己塑造為一個奉自由主義價值為圭臬的黨派。此外,出于與美國的跨大西洋聯盟親密關系,德國黨派多數情況下傾向于與美國結成話語聯盟,這也導致綠黨的中國敘事難以擺脫美國的“競爭與對抗”對華政策基調的影響。其二,德國綠黨自成立以來親歷了西方世界內部非均質性的加劇。一方面,自誕生以來,反戰(zhàn)、和平和生態(tài)等理念深深鐫刻在綠黨的基因中,同時綠黨格外關注歐洲一體化進程,希冀以自己的理想塑造歐盟,通過歐盟實現綠色理念。在美國日漸式微的背景下,德國綠黨愈來愈意識到需不斷加強歐洲的內部認同,同時也寄希望于歐盟通過對民主、人權等的特殊理解來輸出其意識形態(tài),充當國際上的“規(guī)范力量”。另一方面,從2005年至2021年的這十六年間,西方的窮兵黷武政策并未停止。歐盟也接連遭遇債務危機、難民危機、民粹主義、英國脫歐等多重危機疊加的挑戰(zhàn)。④王明進:《多重危機沖擊下歐盟對外政策的調整》,《國際論壇》2018年第6 期,第30—37 頁。綠色理想與現實政治之間的差異致使綠黨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信仰危機”,這也導致綠黨的中國敘事無法僅僅采取“一邊倒”的自由主義價值敘事,從而逐漸形成了“敘事分裂”。其三,作為誕生于“新社會運動”的新建黨,綠黨并不具備傳統(tǒng)政黨那樣穩(wěn)定的社會基礎,“強調多元性也是它廣泛團結民眾和爭奪選民的策略手段”。⑤劉東國:《綠黨政治》,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308 頁。綠黨黨員群體的多元性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其中國敘事的多元特質,為日后德國綠黨對華“敘事分裂”埋下了伏筆。
三
德國綠黨的對華“三和弦”角色定位是其在對外政策中一種“以我為主(尊)”的歐洲中心主義心態(tài)下的產物,同時也顯露出德國綠黨無法消除內部分歧,取得有效共識的困境。在其面臨“敘事分裂”情況下,我國可以一方面通過有效構建替代敘事與反敘事等手段進行敘事反擊和競爭,另一方面推動話語聯盟的形成,與其進行敘事合作和深化敘事交流。
(一)敘事競爭:替代性敘事和反敘事構建
在落后國家敘事中,中國主要被用作促使德國實施政策轉變的參照者。而在歐洲一體化敘事中,中國逐漸轉變?yōu)榻洕驼斡绊懥ι系膹妱艑κ帧S绕涫窃谧杂芍髁x價值敘事的勾連下,中國愈發(fā)被建構為德國和歐洲價值與制度模式的“威脅”和“挑戰(zhàn)者”。這種角色建構與“敵人”角色相比盡管仍有差距,但在民粹主義思潮下,德國綠黨對華敵意有可能會持續(xù)加深,對此我們仍需警惕和防范。針對德國綠黨在競爭角色結構下的三種中國敘事,我們可以在多元化敘事策略下構建替代性敘事和反敘事,為中德競爭關系的良性發(fā)展和分歧管控拓寬話語空間。
多元化敘事策略包括敘事種類多樣化、敘事主體多元化和敘事聲音復調化等。例如針對落后國家敘事,合作共贏敘事可充當替代敘事。德國綠黨視清潔能源和電動汽車行業(yè)為實現全球可持續(xù)發(fā)展和生態(tài)社會轉型的關鍵手段。我們可在這些領域中與綠黨加強敘事交流,構建起合作與共謀發(fā)展的具體敘事,把中德塑造為該領域的積極行動者和互利共贏伙伴。綠黨還非常關注我國在碳排放交易、綠色技術開發(fā)和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相關的基礎建設等方面的發(fā)展。這些都可作為合作共贏敘事的豐富素材。在歐洲一體化敘事中,中國是歐盟自我身份和政治認同建構的重要外部他者。對此,我們要堅持自由貿易和開放型世界經濟的敘事,同時對經濟議題進行去政治化和去安全化的敘事。在具體敘事過程中,可加強與國際反貿易保護主義力量的聯結,更加緊密地與世貿組織、博鰲論壇等國際經濟組織、平臺以及相關專家學者進行聯合敘事。除官方敘事外,還可從不同層面補充多元敘事視角,納入如企業(yè)、個人、智庫和當地民眾等敘事主體,更多講述中德與中歐經貿合作下的互利共贏故事。對于自由主義價值框架下利用人權干預經濟議題的敘事,首先需要公開揭露這種敘事的矛盾之處。例如發(fā)達國家在勞工標準、勞動條件等問題上普遍優(yōu)于發(fā)展中國家,如果要求所有國家在勞工標準、勞動條件上保持一致,發(fā)展中國家將無法與發(fā)達國家開展競爭,從而在貿易領域中處于劣勢。①程衛(wèi)東:《歐盟新一輪貿易保護主義的新動向》,人民論壇網,2022年1月6日,https://cacs.mofcom.gov.cn/cacscms/article/zjdy?articleId=171798&type=。在這種價值先行的敘事中,綠黨并沒有正視廣大發(fā)展中國家在不平等全球化中的發(fā)展困境與現實,也無助于其人權狀況的真正改善。其次,堅決反對歐美基于價值壟斷的國際霸權主義,揭露西方價值集團的虛偽和雙重標準,構建出拒絕西方和歐洲中心主義、強調主權平等、價值多元和包容的反敘事。最后,參與共建敘事新平臺,并提供豐富的替代性敘事,逐步消解歐美敘事秩序?!叭祟惞餐瑑r值”敘事可很好替代自由主義價值敘事。此外,我們還可使國際上更多的邊緣敘事得以發(fā)聲。近年來,我國接連推出系列白皮書講述中國和美國的民主人權故事,多次在國際范圍內為維護人權發(fā)聲,同時積極發(fā)動多國參與國際共同價值規(guī)范和制度模式的討論,例如南南人權論壇和巴厘民主論壇。這些都是我國敘事意識增強和積極投身國際敘事斗爭的表現,有利于打破當前國際秩序中自由主義國家的價值敘事霸權,使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真正成為人類共同價值主體和國際敘事權力的平等享有者。
(二)敘事合作:搭建話語聯盟和挖掘敘事合作資源
1.搭建中德話語聯盟
將合適的敘事進行重新編碼,或是借助共享敘事組成話語聯盟,都是敘事合作的重要方面。德國綠黨話語中的全球挑戰(zhàn)與公平敘事建構了中德友誼角色結構,我們可以此為基礎在以下四方面搭建起中德話語聯盟。第一,構建中德對全球生態(tài)、和平公平與正義等的共同價值敘事。生態(tài)、公平與和平都屬于綠黨的基本價值。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undsatzprogramm”(《基本綱領》),Berlin,2020,p.10-20.綠黨新任女性黨魁麗卡達·朗(Ricarda Lang)在當選之際就把氣候應對中的社會公平作為重點工作領域。③“Die Grünen-Chefs im Portr?t-Wer sind Ricarda Lang und Omid Nouripour?”(《綠黨領袖的自畫像——里卡達·朗和奧米德·努里普爾是誰?》),Januar 2022,https://www.zdf.de/nachrichten/politik/gruenen-parteispitze-kandidatur-lang-nouripour-portraet-100.html。外長貝爾伯克也曾公開表示應用一切手段消滅全球貧困和不平等。④“Wie Olaf Scholz,Annalena Baerbock &weitere Politiker*innen #ZukunftSchaffen wollen”(《奧拉夫·朔爾茨、安娜萊娜·貝爾伯克和其他政治家希望如何創(chuàng)造未來》),September 2021,https://www.globalcitizen.org/de/content/politikerinnen-social-media-stars-zukunft-schaffen/。當前,新冠疫情使得全球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多種不公平問題愈發(fā)凸顯。習近平總書記在2022 世界經濟論壇演講中強調,要彌合國際“免疫鴻溝”,重振全球發(fā)展事業(yè),以公平正義為理念引領全球治理體系變革。①習近平:《堅定信心,勇毅前行,共創(chuàng)后疫情時代美好世界——在2022年世界經濟論壇視頻會議的演講》,2022年1月17日,http://www.beijingreview.com.cn/shishi/202201/t20220117_800273192.html。這些都展現了中國與德國綠黨進行敘事合作的多個契合點。第二,講好中國在消除全球貧困和促進全球公平發(fā)展上的貢獻故事,塑造中國作為全球公平事業(yè)貢獻者的身份。這就包括了中國自身的脫貧攻堅故事(例如精準扶貧、東數西算)、中國落實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故事以及全球發(fā)展合作故事,等等。第三,講好“大國難治”的復雜中國故事。我國雖然整體綜合國力上升,但仍然存在發(fā)展不平衡和不充分問題。這也與我國在氣候問題上的高排放總量和低人均排放量的現象相一致。我們應與德國綠黨的發(fā)展公平和氣候公平敘事進行聯結,通過敘事交流與綠黨達成更全面的理解,進一步爭取有利于保障我國人民公平權利的敘事聲音。第四,講好人類命運共同體敘事,構建好“人類共同利益”。②陳秋豐:《全球公域治理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國際論壇》2021年第3 期,第38—58 頁。例如可在氣候變化應對、能源緊缺、核擴散以及和平維護等諸多全球性挑戰(zhàn)上與綠黨進行聯合敘事,進一步鞏固中德作為國際“和平力量”與“負責任合作伙伴”等友誼角色結構,逐步推動綠黨從“價值觀外交”轉向“務實外交”。
2.挖掘中德敘事合作資源
德國綠黨創(chuàng)立于20世紀80年代初,這個以“反政黨的黨”起家的新創(chuàng)黨成立初期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20世紀90年代,迫于5%的“議會門檻制”的壓力,綠黨不斷向中間路線靠攏,1998年至2005年,綠黨作為第二大黨首次進入聯邦層面執(zhí)政,和社民黨組建了紅綠聯合政府。在之后的發(fā)展中,綠黨雖經歷了漫長的在野黨時期,但通過高舉“生態(tài)”旗幟,圍繞環(huán)境和氣候問題給出了經濟生態(tài)轉型、可持續(xù)發(fā)展、清潔能源、碳交易、新能源汽車發(fā)展等一系列政策方案,逐漸轉變了單一議題黨的角色,③伍慧萍:《德國綠黨生態(tài)現代化思想的演進與啟示》,《當代世界》2021年第10 期,第58 頁。尤其在聯邦州層面積累了與不同政黨聯合組閣的參政經驗。2011年春,日本福島核事故發(fā)生后,綠黨的支持率一度超過了社民黨,綠黨總理候選人開始成為德國輿論討論的話題。2014年,綠黨首次作為第一大黨在德國西南部的巴登·符騰堡州的州議會選舉中勝出,和聯盟黨組建了州政府,德國誕生了歷史上第一位來自綠黨的州長。執(zhí)政經歷的不斷豐富使得黨內理想派(Fundis)和現實派(Realos)逾越了早期的分歧,綠黨完成了從理想到現實、從激進到溫和、從反對不結盟到聯盟合作的轉向。①朱苗苗:《德國綠黨外交政策的發(fā)展及變化歷程》,《德國研究》2001年第2 期,第30—34 頁;胡芬芬:《探析德國綠黨的“變臉”》,《湖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 期,第102—107 頁。例如綠黨前任雙主席——哈貝克和貝爾伯克同屬黨內的現實派,一改綠黨雙黨魁一般由兩大派系各出一個代表聯合擔任的慣例。2021年,貝爾伯克被綠黨推選為總理候選人,這在綠黨歷史上尚屬首次。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三黨聯合組閣后,來自綠黨的這兩位現實派政治家雙雙入主內閣,其它由綠黨掌管的部長席位也向黨內的現實派予以了傾斜,如任命現實派的政治家策姆·奧茲德米爾(Cem ?zdemir)為部長人選等。除了聯邦外交部、聯邦經濟和氣候保護部之外,綠黨此次在新內閣中還執(zhí)掌聯邦食品和農業(yè)部(BMEL)、聯邦家庭、老人、婦女和青年事務部(BMFSFJ)以及聯邦環(huán)境、自然保護、核安全和消費者保護部(BMUV)等部委。這些部委與我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部、農業(yè)農村部、民政部以及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等部門機構也有著很大的敘事合作空間,在生態(tài)保護、農牧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以及老人、婦女和兒童工作等多個議題領域蘊藏著寶貴的敘事交流資源。
綠黨作為在野黨時的對外政策敘事帶有濃郁的理想情結。成為執(zhí)政黨后,綠黨迫于執(zhí)政壓力會選擇淡化處理落后國家敘事。隨著外交實踐的陸續(xù)開展,執(zhí)政經驗欠缺的綠黨政治家會逐漸意識到,外交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平衡術”。②吳江:《平衡的藝術:德國紅綠聯合政府的外交研究(1998—200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此前紅綠聯合政府執(zhí)政的“變臉”外交實踐足以證明:管理一個國家要比監(jiān)督政府更加不易,作為執(zhí)政黨之一的綠黨必須在理念和利益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2022年初,哈貝克和貝爾伯克雙雙卸任黨主席,行政職務與黨內職務的分離有利于綠黨內閣成員進行更多的現實考量,在一定程度上為綠黨與中國進行敘事合作和話語聯盟創(chuàng)造了更有利的條件。此外,三黨聯合的政府組閣形式導致綠黨很難僅僅按照政黨自身的理念開展對華敘事。依據德國《基本法》的相關規(guī)定,決定德國政治的大政方針并承擔相應責任的是來自社民黨的聯邦總理奧拉夫·朔爾茨(Olaf Scholz),來自綠黨的外交部長貝爾伯克只是大政方針的執(zhí)行者。對此的清晰信號是,德國新政府聯合執(zhí)政協議中對華政策定位的側重點發(fā)生了變化:“三和弦”的角色次序從綠黨設定的“競爭者、伙伴和制度性對手”微妙地重新回到了“伙伴、競爭者和制度性對手”。③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Bündnis 90/Die Grünen und Freie Demokratische Partei,“Mehr Fortschritt wagen-Bündnis für Freiheit,Gerechtigkeit und Nachhaltigkeit.Koalitionsvertrag 2021-2025 zwischen SPD,Bündnis 90/Die Grünen und FDP”(《敢于取得更多進步——為了自由、公平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聯盟。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2021—2015 的聯合執(zhí)政協議》),Berlin,2021,p.124。
2005年德國紅綠聯合政府解體時,德國綠黨正處于選民大量流失的發(fā)展瓶頸期。2021年德國聯邦大選后,綠黨以第二大黨的身份進入了新一屆聯邦政府,掌管著德國五個重要部委。截至2022年初,綠黨成功進入德國16 個州中的10 個州政府參與執(zhí)政,已從最初的“抗議黨”發(fā)展成為德國政壇一支不容小覷的政治力量??梢哉f,與德國綠黨的敘事交流將直接影響德國新政府的對華決策。德國綠黨十六年來的中國敘事呈現出一種沖突與合作并存的兩極分化態(tài)勢。整體來看,德國與歐盟的身份認同需求和戰(zhàn)略利益考量會使競爭角色結構敘事繼續(xù)存在,但友誼角色結構敘事同時有著較大發(fā)展空間和潛力。正如綠黨政治家尤爾根·特里廷(Jürgen Trittin)所述,與中國的體制競爭也不意味著要將中國排除出全球問題的合作范圍,尤其是在氣候保護上。①Jürgen Trittin,“Wettbewerber,Partner,systemischer Rivale—Herausforderung China”(《競爭者、伙伴和制度性對手——中國挑戰(zhàn)》),April 2021,https://www.trittin.de/2021/04/27/wettbewerber-partnersystemischer-rivale-herausforderung-china/。這一言論凸顯了德國綠黨對“伙伴關系”的特殊理解——“應既允許達成共同目標,同時也能在平等開放的對話中處理分歧”。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Europawahlprogramm”(《綠色歐洲議會競選綱領》),Berlin,2014,p.111。概言之,德國綠黨既會堅持對華強硬發(fā)聲,也無法放棄在氣候變化和反對核擴散等諸多議題上尋求與中國合作。我國應在生態(tài)、和平與公平等共同價值基礎上挖掘廣泛政策議題領域中的敘事資源,進一步維系并擴大中德間的話語聯盟可能性。
我們生活在一個敘述和被敘述的世界中。正如學者羅伊所指出的,取代一個不可信的敘事并不在于批評和反駁,而是需要講述一個更好的故事。③Emery Roe,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Theory and Practice,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4,p.40.更重要的是,這種故事會在敘事創(chuàng)作者不在場的時候也可以繼續(xù)被講述、傳播和接受。在當今時代,我們如何更好地講述中國故事,如何更為充分地開展國際間的敘事合作與聯盟,將是解決我國在國際輿論場上“失語”和“挨罵”問題的關鍵,也將持續(xù)影響我國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和推動全球治理秩序變革的發(fā)展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