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春艷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092)
提及德國學者在漢語語言本體研究方面的成就,國內學界大多聚焦在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2]和格奧爾格·馮·甲伯連孜(Georg von der Gabelentz)[3-5]身上。但是,洪堡和甲伯連孜局限于依靠西方翻譯的古典文獻而將研究重點放在古代書面語上,并未關注現(xiàn)代漢語。正如洪堡自己所言:“我對漢語做出的所有闡述,僅僅與古漢語有關,卻對現(xiàn)代漢語沒有提及。”(1)洪堡的德語原文是“alles das, was ich über die chinesische Sprache zu sagen gewagt habe, sich ausschlie?lich auf den antiken Stil bezog, ohne da? ich den modernen Stil erw?hnt h?tte”。[6]85國內學界對德國漢語研究的關注集中在古漢語研究者身上,這一狀況折射出海外漢學整體的學術傳統(tǒng)和學術傾向,也佐證了海外漢學將古代與現(xiàn)代嚴重分離的事實。[7]德國是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發(fā)軔地和研究重鎮(zhèn),19世紀中葉開始,德國已經有學者對洪堡只關注古漢語這一現(xiàn)象而提出批評,如海曼·斯坦塔爾(Heymann Steinthal)指出:“威廉·馮·洪堡并沒有意識到,他的弱項在于對漢語的觀察只借助于古典文獻,否則他會對漢語有更深刻和更本質的發(fā)現(xiàn)?!盵8]109鴉片戰(zhàn)爭后,實際的語言接觸和需求催生了19世紀后半葉的“漢語熱”,德國漢學家卡爾·阿恩德(Carl Arendt)在這一時期真正接觸到漢語白話文從而展開了實證意義上的研究,成為德國現(xiàn)代漢語研究的奠基人。這在當時研究古漢語蔚然成風的學術背景之下代表了一種全新的學術類型,他對現(xiàn)代漢語研究的貢獻可與甲伯連孜對古漢語研究的成就等量齊觀。[9]655令人遺憾的是,目前為止國內學界對阿恩德雖然偶有提及(2)例如,張西平、李雪濤在介紹德國東方語言學院時僅順便提及阿恩德在該學院教授中文,指出其曾經是德國駐北京的外交官。[10]156,但都只是寥寥一兩句帶過,并未對其漢學成果有任何具體介紹和深入研究。
卡爾·阿恩德(1838—1902)于1856—1859年師從歷史比較語言學奠基人弗朗茨·葆樸(Franz Bopp, 1791—1861)和民族心理學創(chuàng)始人海曼·斯坦塔爾(Heymann Steinthal, 1823—1899),跟隨其學習梵語和漢語。阿恩德回憶道:“我被引入到漢語那美妙的世界中?!盵11]Ⅰ1865年,阿恩德來到中國,先在北京、天津海關任職,隨后成為德國駐北京的外交官。返回德國后,從1887年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SOS)成立直至去世前一年,阿恩德一直在該研究所任漢語教師。(3)更多阿恩德的生平可參見羅梅君(Mechthild Leutner)的多本著作[9,12-13]。東方語言研究所是德國境內第一個正式設立漢語課程的機構,為德國培養(yǎng)了大量的漢學家,德國著名漢學家福蘭閣(4)奧托·福蘭閣(Otto Franke,1863—1946),德國漢堡大學漢學系第一任教授。德國漢堡大學于1909年建立了德國第一個漢學專業(yè)。就曾跟隨阿恩德學習中文。阿恩德系統(tǒng)學習過語言學理論,沿襲歷史比較語言學和民族心理學的理論和方法,是研究的學者;他同時又在中國實地工作和生活二十年有余,接觸和使用過生動鮮活的漢語官話,是實際語言的使用者。這兩點要素相結合,造就了一個有著深厚語言學專業(yè)知識底蘊和語言實踐經驗的漢學家,他的研究成果和方法打破了之前書齋漢學家長期以來形成的研究視野狹隘受限的局面。
阿恩德現(xiàn)代漢語學術成果體現(xiàn)在1891年出版的《漢語研究導論》(AllgemeineEinleitungindaschinesischeSprachstudiummiteinerKarte)、1894年出版的《北方官話入門》(EinführungindienordchinesischeUmgangssprache)及1900年發(fā)表在《周刊》(Woche)上的論文《漢語》(Die chinesische Sprache)。兩部專著付梓間隔兩年,加起來將近1500頁,研究內容涉及范圍之廣,令人嘆為觀止。這兩部專著是德國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從建立直至二戰(zhàn)前一直使用的漢語教材。
《漢語研究導論》全書主體部分共238小節(jié)、434頁。附錄部分共100頁,包括補充說明(11頁)和詞條、詞匯索引(89頁)。詞匯索引分別按照部首順序和拼音順序排列,顯示出阿恩德深厚的比較語言學知識底蘊。全書共設9大章節(jié),主題依次為:(1)漢語的區(qū)域及分布;(2)漢語及漢字的總體介紹;(3)漢語的書面語、口語及兩者間的巨大差異;(4)漢語文字的統(tǒng)一性;(5)相同漢字有不同的發(fā)音及漢語方言的多樣性;(6)方言在詞匯、詞組、語法助詞和結構式上的差異性;(7)中國缺少全國通行的方言;(8)“官話”的四種不同含義,杭州話的地位,標準語中的方言差別,中部官話、南京官話和北京官話“優(yōu)先地位”之爭;(9)“官話”的第五種含義(即漢語),北京官話與標準語、公務交往用語之間的關系,“官話”“俗話”及“文言”之間的關系。
1. 拼音系統(tǒng)
在第二章中,阿恩德對漢語的發(fā)音及拼讀做了非常詳細的介紹和講解。他區(qū)分了單元音、雙元音、三元音和輔音,參照德語發(fā)音對漢語中每個音的具體發(fā)聲進行了說明,并且設計了一整套遵循德語發(fā)音規(guī)則的漢語拼讀體系。他明確指出,“(此書中)所有(漢語)字母,無論是元音還是輔音,都是按照德語發(fā)音拼讀”[11]13。現(xiàn)將他歸納的漢語拼音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比較如下(見表1):
表1 阿恩德拼音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對比表
表1(續(xù))
通過對比看出,阿恩德按照德語發(fā)音體系對漢語讀音進行了拼讀。除了少數幾個讀音(u, o, uei, z, hs)之外,其余均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相同。
2. 方言間的差異性
阿恩德在歸納了漢語的文字和拼讀規(guī)則之后,隨即指出各地方言在發(fā)音上存在巨大差異。在第五和第六章節(jié)中,他輔以實例對各地方言中的不同發(fā)音進行了區(qū)分,范圍涉及四川、甘肅、江西、江蘇、浙江、福建和廣東等省及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寧波、廈門等城市。除了讀音不同,他還將各地方言間的差異從詞匯、詞組、語法助詞及結構式構成四個方面加以歸納并分別列舉大量例句加以說明。阿恩德對漢語的整體發(fā)展特點可總結為:口語的發(fā)展在變化強度和速度上均強于書面語??谡Z朝著易于溝通、語義明確的方向發(fā)展,而書面語卻異化為只用于書寫、晦澀難懂的語言形式。
3. “官話”之辨
當時的中國不僅缺少所有階層通用的官話,而且在知識分子和學者間也不存在全國通行的官話?;谶@樣的事實,阿恩德對當時流行于歐洲漢學家中的“官話”進行了詞源學和語音史實上的梳理,指出從馬禮遜(Robert Morrison)、馬若瑟(Joseph Prémare)、碩特(Wilhelm Schott)、愛德里希(Stephan Endlicher)、艾約瑟(Joseph Edkins)、衛(wèi)匡國(Wells Williams)、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直至甲伯連孜對官話做了或多或少的錯誤界定。他從詞源學上探究“官話”的出處和具體的含義:葡萄牙語“mandarin”或西班牙語“mandar”是“命令”的意思,源自梵語“mantrin”(顧問、部長)。漢語中的“官”意為“皇家的、國家的”,如“官軍”“官兵”“官路”等。因此,“官話”翻譯為“die Beamtensprache”是最為接近本義和符合事實的譯法。他將官話定義為“不同省份官員在活躍的公務交往中形成的、通行于這個群體、可以達成溝通和理解的一種語言”[11]345。
漢語在不同方言中有發(fā)音、詞匯、語法助詞等方面的差別,阿恩德繼而提出一個問題:歐洲漢學家將公務交往使用的官話作為研究漢語語法的基礎,那么哪種方言更接近于公務官話呢?[11]392對此問題,歐洲歷代漢學家?guī)缀鯚o一例外地選擇南京官話作為漢語研究對象。雖然他們承認北京官話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重要意義,但均不認可它是首選的官話。在馬禮遜的《華英字典》出版之后,一些漢學家就已經質疑該詞典以南京官話為研究基礎的可靠性。如艾約瑟在其《官話口語語法》第二版中寫道:“雖然馬禮遜及其他作者聲稱他們所研究的是南京官話,但是很明顯受到北京官話的影響。”[11]401阿恩德同意艾約瑟的上述提法并通過馬禮遜字典中兩個語音的例子為其提供佐證:以“l(fā)”和“n”開頭的詞以及以“n”結尾的詞在讀音上存在混淆。(5)北京官話中以“n”開頭的詞在南京官話中往往讀作以“l(fā)”開頭的詞,如“nán”讀作“l(fā)án”[11]215;北京官話中往往把“n”結尾的字讀作“ng”,如“jin”(津)讀作“jing”(京)[11]406。據此阿恩德指出,漢學家一直以來將南京官話作為漢語研究對象而忽略北京官話的做法是錯誤的。他認為,北京官話在不同區(qū)域作為首選的源頭應該追溯到15世紀初,即1421年朱棣遷都北京之時。馬禮遜和其他漢學家雖然自稱所研究的是南京官話,但實際上是南京和北京官話的混合體,因為麥迪斯(Thomas Taylor Meadows)在其1847年出版的《關于中國政府、人民和漢語的隨筆》(DesultoryNotesontheGovernmentandpeopleofChina,andontheChineseLanguage)中寫道:“馬禮遜受到150年前(即1700年左右)康熙年間生活在清廷里耶穌會傳教士的影響?!盵11]403根據這一史實,阿恩德認為,馬禮遜及17、18世紀耶穌會傳教士所描寫和使用的語言都已不再是純粹的南京官話。將北京官話誤以為是南京官話并將兩種官話混合體作為各地方言的首選,這一錯誤是馬禮遜最先引起的。究其原因,多半是他只在中國南方生活,對當時中國北方及語言整體情況缺乏了解。國內學者張衛(wèi)東曾對北京音何時成為漢語官話標準音的問題有過探討,他的觀點是:北京官話獲得現(xiàn)代通行官話標準語地位的時間應是1845年前后。[14]93雖然對于北京話何時成為通行官話地位的時間仍未有定論,但阿恩德對此時間節(jié)點的考證與張衛(wèi)東觀點并不矛盾,甚至可以再提前至1845年之前。
《漢語研究導論》僅在第二章中以12頁的篇幅對漢語的語法進行了粗略的歸納,并未過多涉及句法。如果說《漢語研究導論》中的語法簡介只是拋磚引玉的話,那么《北方官話入門》才是阿恩德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正是基于《漢語研究導論》中針對西方漢學界對“官話”的混亂認識和錯誤做法所做的反駁性論證,阿恩德在第二部著作的書名中突出強調了“北方官話”的地位,想必這是刻意為之。為了尊重作者的原義,筆者忠實于德語原文而將其譯為《北方官話入門》?!侗狈焦僭捜腴T》全書分為兩冊,上冊對北京官話的語法使用規(guī)則進行了系統(tǒng)性歸納。阿恩德采用實證性語料研究方法,在收集整理例句的基礎之上建立對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研究。上冊例句來自1832年版的《紅樓夢》、康熙和雍正的圣諭以及對圣諭的通俗性解釋。下冊為精選的寓言、名人軼事以及敘事性小說中節(jié)選的片段集結而成的《中文閱讀文本》(ChinesischesLesebuch)。本文以上冊的漢語語法為研究重點。上冊主體部分共98小節(jié)、546頁。除前兩小節(jié)外,其余96個小節(jié)均由“語法規(guī)則講解”、“詞匯”(中文拼音及對應的德語詞)、“拼音”(與后面的德譯中練習一致)、“德譯中練習”和“釋義”(對德譯中練習中的語境和文化背景知識進一步說明)五個版塊組成。附錄部分共179頁,包括補充和訂正、字謎以及詞條和語法詞匯索引。從《北方官話入門》的編排上來看,該書是為學習漢語者編撰的語法書,實用性是其原則和目標。
1. 拼音體系
在《北方官話入門》前兩個小節(jié)中,阿恩德首先羅列出他在標注漢語語音時所使用的拼音,并與威妥瑪《語言自邇集》中的“威妥瑪”式拼音(Wade System)進行一一比對。筆者發(fā)現(xiàn),阿氏與威氏的拼音體系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補充了威氏體系中沒有的音,共7個,分別是hsiai, len, núi, sei/sē, ten, lui, u; 二是將威氏的8個拼音去掉,取而代之以阿氏的拼音,如表2;三是更正了威氏體系中的語音,這部分涉及的內容較多。改變主要在于將卷舌音變?yōu)槠缴嘁?,如將“chu”變?yōu)椤癱u”,將“shai”變?yōu)椤皊ai”等。具體聲母和韻母的改變參見表3:
表2 阿恩德拼音替換威綏瑪拼音一覽表
表3 阿恩德拼音與威綏瑪拼音中聲母、韻母對比表
2. 聲調和語流音變
正如19世紀中葉以后西人使用數字來標注聲調的普遍做法,阿恩德亦采用數字1、2、3、4 來標注北京話的聲調。在主體語法部分的講解中,阿恩德通篇強調漢語中聲調的重要性并注重對語流音變現(xiàn)象的說明,此處略舉幾例:計數詞“個”(ko4)通常在發(fā)聲時并無聲調,匆匆讀過,聽起來像“kě”,如“ci1kě zen2(七個人)”?!鞍恕?pa1)位于“個”之前,通常讀二聲(下平)。但這只適用于強調的情況,而非真正的二聲?!耙弧?yi1)在簡單數字(如一、二、三或六十一)中讀一聲,但是后面緊接一個計數詞或名詞時,則發(fā)二聲或四聲。具體規(guī)律如下:若“一”后面的詞是四聲(去聲),則“一”讀二聲;若“一”后面的詞是其他聲調(上平、下平、上聲)時,則“一”讀四聲(去聲)。關于“正”字的讀音說明:中國歷法中的第一個月是“正月”,讀作“zheng1-yüe4”。但是“正”的本義是“正確”,讀四聲?!罢痹跇O少數情況下也有讀三聲的可能。類似上述語流音變的例子在該書中俯拾即是。
3. 詞類、詞組結構和句子
對于語法部分的講解,阿恩德遵循由詞到詞組再到句子的順序逐級推進:
首先,按照印歐語法框架將漢語劃分為以下詞類進行討論,如名詞、數詞、量詞、形容詞、代詞、系動詞、指示詞、不定冠詞、語氣詞、感嘆詞、物主代詞、指代詞、序數詞、情態(tài)動詞、介詞、副詞、否定詞、疑問詞等。對于威妥瑪《語言自邇集》中沒有論及的數詞、助動詞、疑問詞、方位詞和否定詞等[15]144,阿恩德也都進行了用法上的梳理。
其次,討論并歸納北京官話中的詞組結構式,且該部分篇幅數量占比較高,如“動詞+了”、“的”字結構、“所”字結構、“動詞+來”、“動詞+補充”、“得+補充”、“動詞+(不)得”、表示可能性的結構式(如“出不來門”“睡不著”“商量不出好法子來”等)。
最后,沿襲歷史比較語法的做法,將句子視為最大語言單位加以分析,如命令句、“把”字句、定語從句、比較句、句中主語和賓語的位置、被動態(tài)句式。
4. 漢語語法特征
如前所述,阿恩德因有過歷史比較語言學專業(yè)學習的經歷而對漢語中不同于印歐語中的語法現(xiàn)象有著高度學術敏感,其對漢語語法中獨有特征做了如下描寫:
(1)量詞(計數詞)
漢語中的量詞(Numerativa),也稱為“計數詞”(Z?hlw?rter),在德語中是沒有的。漢語中的有些名詞需要特定的量詞,如“一匹馬”“一頭驢”“一輛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等;“個”是使用范圍廣泛的量詞,在不知特定搭配量詞的情況下,基本可以和大部分名詞搭配,如“九個騾子”。阿恩德發(fā)現(xiàn)漢語中同時存在大量名詞不加量詞的情況,他將這種情況劃分為兩種:一種是“百、千、萬+名詞”,如“百花”“萬國”表示“所有的”;另一種是有固定所指的名詞,如“四書”并非四本普通的書,而是特指《論語》《孟子》《中庸》和《大學》這四本書。
(2)動詞
漢語中的形容詞可以直接位于主語之后充當動詞,如“馬大”?!笆?si4)”相當于德語中的系動詞“sein”,謂語由形容詞來充當的情況下系動詞“是”無須出現(xiàn);但如果謂語由名詞或代詞構成,則必須有系動詞“是”。
漢語中的“叫”可以相當于德語中的情態(tài)動詞“sollen”(應該)或“wollen”(想要),如句子“叫我去嗎?(Soll ich gehen?)”和“他不叫我去(Er will nicht, dass ich gehe)”;“要”和“不要”相當于德語中的“müssen” 和 “müssen nicht”;k?nnen (能夠)可以對應“會、能、能夠、可以”?!皶焙汀澳堋庇袝r會有語義上的細微差別,如“他會騎馬”(他學過騎馬)和“他不能騎馬”(他學過騎馬,但腿腳不便于騎馬)。“可”在“可以、可能”語義下等同于德語情態(tài)動詞k?nnen(能夠、可以),常見于結構“可惡、可恨、可笑、可見、可惜”,且具有被動含義。此外,在俗語中也可將“得”(te2)放于動詞之前,表達情態(tài)“可以”的含義,相當于“能”或“可以”,如“吃的東西不得消化”“我身上生個瘡,或是閃了腳、跌了腿,渾身上都不得受用” 。
(3)比較級
漢語中的比較級和最高級無法通過形容詞來表達,因為形容詞本身并沒有詞形變化。但漢語可以借助“比”來進行比較,相當于德語的“als”,如“他比我大”。較為書面的表達還有“較之”,位于形容詞前可以表示“與……相比較”。形容詞前可以放置“還、更”,形容詞后可以和“一點兒、些兒、多了”連用。最高級的表達可以用“再沒有比這個好的、比誰都好、比什么都好”。北京官話中常常將“了不得(liao3-pu-te3)”置于形容詞和動詞后來強調程度,如“大得了不得”。此處引申出的短語“了不得”或“還了得”可以表示程度之大讓人無法忍受之意,如“(這個事情)了不得”。 北京官話中常常將“了不得”說成“了不的(liao3-pu-ti1)”,或者干脆將“的”發(fā)成輕音。“極”同樣可以表達最高級,可以放在形容詞之前或之后。
(4)被動態(tài)
漢語中被動含義的句子多數要在上下文中體會出來。“被”和“叫”可以表示被動含義,前者多見于書面語,而后者則多用于俗語中。在“被”“叫”和動詞之間可以穿插一個主語或代詞,如“你們都被他哄了”。若穿插其間的代詞為“人”,則無固定所指,如“被人打死”或“被人拐去”。除此之外,“挨(ai2)、捱(ai2)、受”有些情況下也可以表達被動含義,但不及前兩者使用范圍那么廣泛。
(5)定語從句
阿恩德認為德語定語從句中的關系代詞可以由“……的(ti1)”結構代替,“的”可以代替德語中的第一格(主語或表語),也可以代替第四格(及物動詞或介詞的賓語)。定語從句必須毫無例外地置于被修飾詞之前,而且“的”永遠位于定語從句末尾,如“在那兒躺著的人”。
對于及物動詞構成的定語從句,阿恩德將其構成式歸納為“及物動詞+賓語+的+名詞(被修飾成分)”,如“拉車的馬”。在類似于“這個馬是拉車的(馬)嗎?”的結構式中,被修飾的成分(如上例中的“馬”)可以省略,這樣的結構式在漢語中大量存在。另外,定語從句中的完成時態(tài)可以加助詞“過”來表示,而并非表示動作完成的常用助詞“了”。
(6)表示“可能”或“不可能”的能愿式結構
阿恩德注意到當時北京官話中一種新出現(xiàn)的能愿式結構,其由“不(pu4)”“得(te2)”構成,表示“可能”或“不可能”,如“使得”“使不得”。在這個基本結構的基礎上,阿恩德歸納出不同的結構式變體,均可以表示“可能”或“不可能”。這些結構式的構成式為“動詞+(不)+得+其他成分”?,F(xiàn)分別舉例如下:
①動詞+(不)+得+方位名詞(上、下、出、來),如“想得出來”“擱得下”。
②動詞+(不)+(得)+方位名詞(上、下、出、來)+賓語,如“我比不上他”“他出不來門了”。
③動詞+(不)+(得)+起,如“稱得起”“說得起”“惹不起”“瞧不起”。
④動詞+(不)+(得)+形容詞,如“聽不真”“說不明白”“養(yǎng)活不大”“商量不明白”。
⑤動詞+(不)+(得)+“了”,如“好得了”“好不了”。
⑥動詞+(不)+(得)+“來”/“去”,如“拿得來”“后悔不來”。
⑦動詞+(不)+(得)+“著”(cao2),如“找著了”“找不著”“猜著了”“睡不著”。
對于“得”這種可能式助動詞的用法,王力先生曾就其中一部分做過總結。據王力先生的說法,“‘得’在使成式中的用法(如上述①②③④)后來都很罕見了”[16]307。但王力先生并未對“后來”做出具體的時間說明?!侗狈焦僭捜腴T》中阿恩德搜集的大量相關語料表明,至少在19世紀末的時候,這種結構的應用還是非常廣泛的。
(7)虛詞
對于虛詞的使用,阿恩德區(qū)分了以下不同的情況:
①在疑問句中沒有疑問詞出現(xiàn)的情況下,可在句尾加尾助詞“么”(“么”常被省略)。
學校的處理決定已經下發(fā)到我的辦公室,我見時機到了,就召集班委成員商議召開以“責任與擔當”為主題的班會,并確定了基本流程:宣讀處理決定,然后小李同宿舍的同學依次進行檢討,我保密了自己也要進行檢討的環(huán)節(jié)。
②在表示已完成的動作,可以在動詞后加助詞“了”(liao3),通常可以輕讀(liao3)或者讀作la3、le3、liě或lo;“了”也可以放在賓語后,或者由于韻律的需要而在動詞和賓語后各放一個“了”,此時只讀作“l(fā)ǎ”,如“你們吃了飯了沒有”。
③“么”作為連接發(fā)音的助詞,通常和“這”或“那”連用,如“這(那)么個”“這(那)么些個”。
④尾助詞“呢”(ni1)并非前人認為的只是等同于“么”的疑問助詞。“呢”還可以使音律聽上去更和諧,如“這兒呢”“那兒呢”;“呢”可以出現(xiàn)在條件從句中,如“你笑呢,就喜歡”;“呢”經常出現(xiàn)在對前述問句的簡略回答中,此時謂語無須重復,可以省略,如“你去了么?——我沒去。他呢?”
⑤“的”(ti1)作為助詞,可以和不及物動詞一起使用,尤其是句中有時間和地點補充說明語的情況下,如“我是昨天來的”;“的”可以和及物動詞一起使用,尤其是句中僅有主、謂、賓而無任何其他說明語的情況下,通常句中還有疑問代詞“誰”,如“這個字是誰寫的”“這(是)誰說的”,這樣的句子有“完成”和“被動”的含義;如果及物動詞和賓語沒有緊挨在一起,則可以表示“正在”和“主動”的含義,如“他賣的是瓜”;“的”置于“怎么+及物動詞”后面,通常表達主動含義,如“你怎么告訴他的”。
⑥“的”(ti1)可以作為副詞的尾助詞,這時的副詞都是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阿恩德將這種非常常見的語言現(xiàn)象的構成歸納如下:
a. 單音節(jié)副詞重復+的,如“常常的”;
b. 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復+的,且后面通常加“兒”,如“好好兒的”“快快兒的”;
c. 復合形容詞重復+的,如“恭恭敬敬的”;
e. 動詞+任意的補充+的,如“不住的”;
f. 動詞+賓語/主語+的,如“用心的”;
g. 句子+的,如“國王看事做事的,有所云云”;
h. 對稱性重復+的,如“一對一對的”或者在重復時省略后面的“一”,如“一個個的”;
i. 擬聲詞重復+的,如“哈哈的(笑)”;
j. 其他情況,如“眼巴巴的”“一五一十的”。
(8)詞序
對于漢語的詞序,阿恩德歸納出下列不同的情況:
①漢語中“主語位于動詞之前”這條規(guī)則僅適用于及物動詞:主語在及物動詞之前,賓語在及物動詞之后或之前(用或不用“把”字將賓語提至動詞前);主語由“有”引導置于及物動詞前,如:
有個莊稼漢起屯里進城。
②對于不及物動詞而言,主語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
a.主語未在前文提及或不是普遍為人所知的情況下,主語后置或由“有”引導而前置,如:
起那么來了個狐貍。
可巧來了個耗子把獅子攪醒了。
不大會兒就露出胳膊脖子來。
第二天可巧就來個打魚的。
有個獅子在樹林子里躺著。
來了幾位了?
有幾個人來?
b.主語已在前文提及或由指示代詞“那、那個”引導時,則主語置于動詞之前,如:
可巧那耗子來看見了。
基于以上語序規(guī)則,阿恩德提出將其逆推也是行得通的,即根據主語的位置可以判斷出主語在前文中是否已經被提及,如:
來了三個人了。/有三個人來了 。(三個人未提及)
三個人來了。 (三個人已提及)
在《漢語》這篇論文中,阿恩德開篇即指出“中國人外在的、思維的和精神的生活,尤其是語言形式及表達方式與我們想象的完全不同”[17]1425。他通篇列舉了漢語中特有的語言現(xiàn)象,以此來歸納漢語的特點并指出漢語與印歐語言之間巨大的差異性。
1. 詞語的固定順序
某些詞語的構成順序是既定的,不能隨意更改,如“左右”(隨身仆人)和“左思右想”。又如“南北”,中國人不會說成“北南”,因為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南面”是最重要的方位,所以天子都要朝南而坐。
2. 讀音
阿恩德總結了北京官話讀音上的一些規(guī)律,如少數以元音開頭的詞“an”(安)“ai”(愛)“au”(傲),在發(fā)音時前面往往加上重讀的“ng”,所以上述詞的讀音為“ngan”“ngai”“ngau”。多數詞以輔音開頭,輔音組合開頭的詞也并不多見,除了“ts”和“tsch”,如 “tse”(賊)和 “tscha”(茶)。很多詞在詞尾會加上一個“rh”的音,如 “marh”(馬兒)。此外,他還意識到許多方言中沒有 “b”“d” 和 “g”,而只有 “p”“t”“k”,并且在讀的時候會有一個很強的“h”跟在其后。 最后,他指出了學習漢語讀音的最難之處:相同的字在不同的方言中讀音不同,如北京話中的 “san”(三)在廣東話中讀 “sam”,“pu”(不)在廣東話中讀 “pat”。據阿恩德計算,北京官話中共有420個音節(jié),而廣東話中則有722個音節(jié)。北京話每個音節(jié)還有4個音調,廣東話每個音節(jié)甚至有9個音調。因為北京話中并非每個音節(jié)都有四個音調,廣東話中每個音節(jié)最多有四個音調,因此北京話和廣東話中實際分別有1380個和1868個音節(jié)。
3. 復合詞
讀音上的特點導致漢語中存在大量同音異義詞。從這一點來看,漢語口語不能單獨完成思維表達的任務。因此阿恩德認為,復合詞是應對上述棘手境遇的手段。復合詞的構成可以由意義相近的詞組成,如“tau”(道)和“l(fā)u”(路)可以組成復合詞“tau-lu”(道路)。
4. 語法規(guī)則
漢語中沒有印歐語中的詞形變化,因此想要理解漢語,必須掌握漢語的語法規(guī)則。除了語序之外,拼音和語法助詞可以幫助理解漢語,如“l(fā)iǎo”(了)可以表示完成的動作。但是語法助詞時有時無,也并不能確保對句子做出正確的理解。
《漢語》這篇論文羅列了漢語中與印歐語言迥異的語言現(xiàn)象,反映出阿恩德普通語言學的基本觀點,即語言是反映民族思維的表達式,漢語語言折射出的思維與印歐語的思維是不同的。他最后在文末斷言:中國人使用漢語,拉近中國與其他國家的距離并非易事。[17]1429。
正如阿恩德本人所言,他不畏懼在與前人有觀點分歧的時候說出自己的觀點。[18]Ⅸ在《漢語研究導論》一書中,阿恩德在談到“官話”的界定和歐洲漢學研究傳統(tǒng)在方向上的偏離時,根據對語音“l(fā)”與“n”以及“n”與“ng”之間混淆關系的溯源性考證指出了前人多處錯誤。其中最難能可貴的就是指出馬禮遜在南京官話研究上的錯誤起源。又如,他認為甲伯連孜將“官話”翻譯成德語 “allgemeine Sprache”(通用語)是不恰當的,因為中國不存在適用于全國范圍的口語形式。關于南京官話和北京官話,甲伯連孜曾經寫道:“以南京為中心的南方方言有些衰落了。但17、18世紀的耶穌會教士書面語和拼寫的都是南京官話,我們也應該接受南京官話作為所有科學研究的對象……最近時期北京官話力爭得到普遍的接受,戰(zhàn)勝(南京官話)顯得至關重要。官員和外交人員首選北京官話。但是科學不應該追逐這樣的‘時髦’。北京話的語音最少,同音現(xiàn)象較多,對于科學研究并不適合?!睂Υ税⒍鞯绿岢鲑|疑:何以認為17、18世紀的耶穌會教士書面語和拼寫的就是南京官話?15世紀以來北京一直作為中央行政的所在地,怎能只因北京官話是趕“時髦”而不顧北京官話居于統(tǒng)領地位的事實?[11]399對于他的老師斯坦塔爾將“官話”解釋為“中國每個省有自己獨特的方言。但是在學者之間有一種通用的語言,無論學者出自哪個省份。早期的時候,官話源于宮廷,后由官員加以維系。在學者文化交流時這種語言是非常必要的”,阿恩德也同樣予與否定。他以中國當時的事實作為理由:由于交通不便捷,只有官員和商人才有可能在各個省之間游歷。而學者使用的是無法在語音上固定下來的書面文字,因而在學者之間形成跨越省份方言界限的通用語是不可能的。[11]345
《北方官話入門》一書建立在阿恩德實證性漢語語料調查基礎之上,而非之前漢學家僅僅從文獻典籍中尋找例子的慣常做法。以此,阿恩德在該書中多次指出以前漢學家對漢語的錯誤認識并進行修正。如他在分析虛詞“著”的不同用法時提出:“著”可以和任何時態(tài)和敘述方式連用,如現(xiàn)在時分詞、完成時分詞、(否定形式)命令式等。而穆麟德曾錯誤地認為“著”只能構成現(xiàn)在時分詞結構。[18]166再如甲伯連孜認為,“得”或“不得”放在及物動詞后面只有被動含義,如“這個馬騎不得”“這個地方去不得”。但阿恩德指出,這種結構式也可以出現(xiàn)在表示主動含義的句子中,如“你騎不得這個馬了”“你去不得這個地方”。[18]467關于虛詞“呢”的用法,阿恩德也指出前人只是將其視為等同于“么”的疑問助詞的局限看法。[18]112-113
可見,阿恩德在撰寫《漢語研究導論》和《北方官話入門》時始終秉持對既往漢學研究成果的批判性態(tài)度,對前人的批評和指正都是建立在他對漢語實際所用語言的考證和實踐基礎之上的。
阿恩德所處的時期正是德國的后洪堡時代。在作為比較語言學奠基人的洪堡去世(1835)之后,德國的語言研究并沒有沿著同一方向繼續(xù)發(fā)展。[19]50-65雖然洪堡語言哲學理念中的“語言和思維的關系”一直貫穿其中,但是具體到理論根基、研究方法及路徑,不同理論流派之間則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偏差。以葆樸和施萊歇爾(August Schleicher, 1821—1868)為代表的印歐比較語言學在19世紀中葉已成為獨立的學科,其借助自然科學中的歸類和對比的實證方法,逐漸與以形而上為理論根基的洪堡語言哲學漸行漸遠,因為洪堡形而上地認為“語言和(民族)思維間的關聯(lián)性在于二者均起源于上帝”[9]639;達爾文主義的擁護者佛格特(Carl Vogt, 1817—1895)則將語言的親緣關系歸因為語言使用者相似的腦部和顱骨構造;以斯坦塔爾為創(chuàng)始人的民族心理學(19世紀60年代萌芽,至19世紀70年代后期已成為獨立學科)則將洪堡“語言是思維的普遍性表達”修正為“語言是民族性思維的首要產物”,并且將洪堡學說中形而上的根基替換成了形而下的“心理學”,對語言起源的探究移至心理學范圍內進行,研究更加務實和科學。[9]639語言學和民族心理學方面的研究與歐洲當時正處于發(fā)展中的人類學的學術思潮相契合,因而呈現(xiàn)出融合共生的學術風貌。概括來說,雖然不同流派在決定語言思維差異性的要素、語言在表現(xiàn)民族性及文化性所起作用等問題上觀點各異,但“語言和思維”觀念、民族心理學理念和歷史語言學的實證性研究方法主導了阿恩德所處的19世紀后半葉的德國語言研究。
阿恩德作為葆樸和斯坦塔爾的學生,他的現(xiàn)代漢語研究深受兩位老師的影響。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受洪堡及葆樸理念影響,阿恩德認為語言與自然界的有機體一樣有著內在規(guī)律性,語言學家的任務是尋找并發(fā)現(xiàn)語言有機體中運行的規(guī)律性,即語法性。在這樣的學術理念指引下,他逆潮流而上,在《北方官話入門》中重點研究現(xiàn)代漢語語法,以此反駁當時歐洲漢學界主流學者如荷蘭漢學泰斗施古德(Gustav Schlegel(6)施古德(Gustav Schlegel,1840—1903),荷蘭萊頓大學首任漢學教授,是知名的國際漢學雜志《通報》創(chuàng)辦者之一和第一任主編(1890—1903)。)摒棄漢語語法研究的主張:“總而言之,我們只能給漢學家以下建議:不要浪費你們寶貴的時間去琢磨中文那或多或少的語法;……而你們,年輕的先鋒者們,把你們的中文語法扔進火里去吧,要不斷地閱讀,閱讀,閱讀;翻譯,翻譯,翻譯中國作家的作品,直到你們可以進入到中式的思維邏輯,像他們那樣思考?!盵20]165此外,語言比較和分類理念主導了阿恩德的現(xiàn)代漢語研究。在他的兩本漢語論著《漢語研究導論》和《北方官話入門》后附錄的詞條索引中可以窺見其沿襲葆樸比較語言學系統(tǒng)性方法和歸類的標準。
其次,阿恩德是斯坦塔爾“民族學的語言學方向研究”的忠實擁護者,認為“語言是一個民族思維的產物及最為初始的表達”[11]334,可以通過內在形式即語法和語音來反映民族思維及文化。在其漢語研究早期,阿恩德就已接受語言類型學的劃分并將語言和文字結構作為判別不同民族思維的依據。[19]95但與洪堡及葆樸將漢語及文化視為最原始、最低級、遠未有歐洲語言文化發(fā)達的觀點不同,阿恩德以漢語語音構成單音節(jié)化出發(fā),認為漢語只是“阻礙了思維的自由翱翔”[17]1426。他也并未將漢語缺陷完全歸咎于單音節(jié)化,他寫道:“易斷裂的單音節(jié)構成的漢語詞匯居然可以完成所有的任務?!盵17]1426可見,語音和語法這兩條研究主線始終貫穿于他的現(xiàn)代漢語研究中,并以此展現(xiàn)中國民族文化,從而踐行以民族為學導向的語言學理念。
再次,他接受了斯坦塔爾的漢語語法觀,即漢語的語法實質是句子結構而非詞的構成。[8]112有基于此,阿恩德指出,詞根組合或短語在現(xiàn)代漢語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一點決定了漢語語法的本質特征。當時盛行于歐洲語法學界的“詞本位”語法理念并不適用于漢語,“句本位”才是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特色。[11]79
最后,阿恩德聲稱,“除了個別例外情況,漢語的詞絕大多數是由單音節(jié)構成”[11]13。漢語的單音節(jié)化使得有限的讀音對應許多不同的語義,思維因“專注于細枝末節(jié)”[17]1426而被限制自由地翱翔。他將漢語的這一特征視為“許多不發(fā)達民族語言的共通現(xiàn)象”[17]1426。
當然,除了繼承前人觀點之外,阿恩德也提出了自己對現(xiàn)代漢語的獨創(chuàng)性理念:
首先,阿恩德通過對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深入研究,強調現(xiàn)代漢語在語音和語法結構方面都呈現(xiàn)出極強的規(guī)律性,以此來反對洪堡“漢語無完善性語法”[21]639及葆樸關于“漢語沒有語法”[22]200的論斷。洪堡曾在《論語法形式的產生及其對觀念發(fā)展的影響》(Ueber das Entstehen der grammatischen Formen und ihren Einfluss auf die Ideeentwicklung) 一文中提出:漢語分為早期文言文體、官話文體和文學文體,其中出現(xiàn)時間更晚的后兩者具有更多語法上的確定性,但是本質上仍然不具有真正的語法形式。[23]60受其影響,當時漢學界普遍流行著“漢語無語法,現(xiàn)代漢語與古代漢語在語法上并無本質區(qū)別”的看法。對此觀點阿恩德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他認為漢語不是含糊不清和多義的,不是隨意的樂透轉盤游戲,句子的語義并非隨意分配給不同語音的結果。漢語與其他語言一樣有規(guī)律性,而并非“神秘之物”。[17]1433
其次,雖然將單音節(jié)化視為漢語的一大特點,但阿恩德同時指出漢語中的復合詞逐漸增多的趨勢。漢語中復合詞的構成方式通常是近義詞的疊加,而非印歐語中通過附加前綴、尾綴的方式派生出來。[17]1428
再次,阿恩德從漢語實際情況出發(fā),認為判斷字之間的詞源關系不僅要以讀音和送氣方面的差異為依據標準,而且還要將范圍擴展至語音上有親緣關系的字,如字形相同或相近的字。例如“惡”(廣東話“u4”,北京話“wu4”,意為“憎恨”)與“惡”(廣東話“ok”,北京話“o4”或“ngo4”,意為“令人討厭的”);“度”(廣東話“tò4”,北京話“tu4”,意為“標準”)與“度” (廣東話“tok”,北京話“to4”,意為“測量、考慮”);“插”(廣東話“cáp”,北京話“ca1”,意為“插入”)與“鍤”(廣東話“cáp”,北京話“ca4”,意為“鋤頭”),可見“臿”是決定發(fā)音的要素;古漢語“內”(núi4或náp)在現(xiàn)代漢語北京方言中讀“nei4”“ne4” 或“na4”,廣東方言讀“noi”,元音有所變化,但其間的詞源關系顯而易見。阿恩德由“tò”(“tu”)→ “tok”“u”(“wu”)→ “ok”“ca” → “cap” 之間的演變關系推斷出爆破輔音與末尾元音之間的親緣關系,認為前者是后者的派生及后續(xù)發(fā)展形式。他同時提出,漢語中的爆破輔音可以判別一個字是否為原始字,這一點與梵語中的情形一致。據此,阿恩德認為漢語的語音發(fā)展中有兩個相反的趨勢:原始時期,末尾元音發(fā)展成爆破輔音;而現(xiàn)代漢語(不同方言)中則剛好方向相反,即爆破輔音向末尾元音發(fā)展。[11]110
最后,阿恩德從普通語言學的理論高度對“漢語中同一個音對應不同的意思,如何保證口語上的思想交流”這個問題作出了思考。他對此歸納出三個途徑:一是詞的替換,即文言詞語改為口語中固定表達用語;二是單音節(jié)詞變?yōu)殡p音節(jié)以便區(qū)分語義;三是通過加解釋或注釋使表述更加明確,避免歧義。他強調,以上更多地體現(xiàn)在漢語口語的發(fā)展趨勢中,口語的變化強度和速度均強于書面語??谡Z是朝著易懂、語義明確的方向發(fā)展的。[11]165,207
誠然,阿恩德無法擺脫所處時代的烙印。這烙印源自兩個方面:一是囿于當時歐洲漢學界的學術傳統(tǒng)和成見,難改將漢語視為欠發(fā)達語言的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二是緣于當時中國所處的世界局勢。1900年8月9日,北京被八國聯(lián)軍攻占的消息刊登于《周刊》上。9日后(1900年8月18日),阿恩德的論文《漢語》即在《周刊》上發(fā)表。[9]584與大多數西方漢學家一樣,他對漢語的描寫是以拉丁語法體系為出發(fā)點和參照進行的。在他的眼中,漢語因其語序、構詞、無屈折變化等特征是與印歐語言迥然不同的語言類型。此外,阿恩德也是“語言文化平行發(fā)展”觀點的擁戴者,他由語言特征推及至民族文化及思維,幾乎將語言作為判別民族文化及民族心理的唯一考量因素。以今天的視角來看,他囿于歐洲中心主義的狹隘性還是顯而易見的。
但另一方面,阿恩德的學術價值不應因此而被忽視?!稘h語研究導論》1891年出版后隨即得到了當時德國漢學家的認可和接受:甲伯連孜和穆麟德分別于1892年8月、1892年10月在《文學匯刊》(LiterarischeCentralblatt)、《德文新報》(DerOstasiatischeLloyd)上發(fā)表了對此書的積極評價。[11]Ⅲ在德國本土,古代漢語一直是漢學家研究的主要對象,如紹特(W. Schott)、艾德里希(Stepan Endlicher)、甲伯連孜(Georg von Gabelenz)等。德國近現(xiàn)代漢語研究在弗·施萊格爾和威廉·馮·洪堡的學術指引下開始進入到近代學術體系當中[19],但因一直未被納入德國學術主流而受到正統(tǒng)學派的排擠[9, 12]。近現(xiàn)代漢語在德國一直缺乏系統(tǒng)研究,沒有學術定位,更沒有針對其學術脈絡和傳承路徑的探討。德國漢學教授賈騰(7)克勞斯·賈騰(Klaus Kaden),德國洪堡大學漢學系教授,任職時間為1983—1998年。(Klaus Kaden)曾專門發(fā)表文章表達對輕視德國漢學領域、忽略近現(xiàn)代漢語研究狀況的憂慮。[24]40[25]48賈騰第一個提出,阿恩德作為德國研究現(xiàn)代漢語第一人,在德國漢語本體研究從古漢語到現(xiàn)代漢語的過渡時期起到重要的承上啟下作用,“自從阿恩德去世后,德國就再沒有人認真地研究過這一部分漢學(現(xiàn)代漢語)”。同時,賈騰將阿恩德的現(xiàn)代漢語研究稱為德國漢學界的“一場革命”,是第一次對現(xiàn)代漢語的“系統(tǒng)性科學研究”。[25]52
德國知名漢學家羅梅君教授(Mechthild Leutner)專門撰書探討阿恩德作為漢學家的學術貢獻。[9, 12]她將阿恩德的漢學成就歸納為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阿恩德深受其師葆樸和斯坦塔爾學術思想的影響,以歷史比較語言學和民族心理學為學術背景,在承認漢語自身特點的基礎上對現(xiàn)代漢語進行了科學意義上的研究。他集取的例子大部分是他親自搜集的第一手語料,所記錄下的是北京當地活生生的語言。他重視聲調和音變現(xiàn)象,通過對讀音、音調及重音的詳細標注將當時的實際讀音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為以北京為中心的北方官話的歷時研究提供了十分珍貴的語料。他根據語音上的考證,修正了當時漢學界的錯誤做法并確定了北京官話在漢語研究中的優(yōu)先地位。(8)姚小平對此也有所提及[26]506。阿恩德對當時不同方言的語音、詞匯、代詞體系、語法助詞所做的深入細致的研究具有首創(chuàng)意義。他不畏當時學術權威而提出旗幟鮮明的觀點:現(xiàn)代漢語不僅有語法,而且具有學術研究價值。在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中,阿恩德重視句法研究,將句子作為重要的分析對象。他結合德語發(fā)音創(chuàng)建的一套獨立、統(tǒng)一的漢語拼音系統(tǒng),不僅符合德語母語學習者的拼讀習慣,而且為漢語發(fā)音的標準化以及德國科學性漢學的建立奠定了夯實的基礎。此外,阿恩德長期在中國積累的關于當代中國的知識儲備為德國1887年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的建立及快速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他在現(xiàn)代漢語作為一門專業(yè)課程在德國大學建制的過程中發(fā)揮了奠基人的作用,他開創(chuàng)性地將現(xiàn)代漢語的實際應用及傳授提高到科學的高度。[13]176
其二,阿恩德是對現(xiàn)代漢語進行系統(tǒng)性、科學性研究的首創(chuàng)者。[9]635他將現(xiàn)代漢語作為研究重心,雖然早期顯現(xiàn)出與同時代歐洲學界相似的對漢語及文化的歐洲中心主義端倪,但他在學術成長道路上不斷通過實證例子來扭轉歐洲學界對漢語的偏見。最難能可貴的是,阿恩德在當時漢學整體研究風尚朝著貶低和詆毀漢語及文化方向發(fā)展的背景下,力爭相對客觀、公允、科學地向西方展現(xiàn)漢語及文化成果,試圖建立起對現(xiàn)代漢語中立和中肯的學術態(tài)度。他的目標并非局限在漢語研究本身,而是擔負起將現(xiàn)代中國作為對歐洲有參照價值而進行研究的歷史使命,使現(xiàn)代漢語作為獨立的學術領域而獲得合理性的學術地位,(9)關于阿恩德在現(xiàn)代中國學術地位建立方面的價值亦可參見霍爾格·達內特(Holger Dainat)的相關論述[29]331。將現(xiàn)代漢語納入歐洲的整體學術體系當中。這在當時歐洲主流漢學學術傳統(tǒng)仍然崇尚古代漢語的整體學術氛圍下代表了一種嶄新的學術類型。
阿恩德在現(xiàn)代漢語語音方面的成就同樣得到了歐洲漢學界的高度重視。挪威奧斯陸大學漢學家韋斯特(Oystein Krogh Visted)坦言,其漢語語音研究成果《漢語語音差異性》(NuancesofPronunciationinChinese)中的漢語發(fā)音規(guī)則就是在阿恩德拼音系統(tǒng)基礎之上建立的。他指出,阿恩德不僅注明了漢語音調,而且標注了重音,是較早意識到重音對于漢語發(fā)音重要性的漢學家,而這一點卻并沒有引起其他漢語研究者的太多關注?!斑@個(阿恩德)拼音系統(tǒng)比Wade-Giles系統(tǒng)甚至現(xiàn)代漢語拼音系統(tǒng)更加全面地記錄了漢語語音特征。就它所顯示的重音符號而言,它比所有其他常見的拼音系統(tǒng)更加全面?!盵27]16在語音描寫的細致度及縝密度上,阿恩德拼音系統(tǒng)也遠高于其他語音研究。在韋斯特看來,阿恩德拼音系統(tǒng)是“漢語語音歷時性研究的重要史料素材”[27]24。
阿恩德的現(xiàn)代漢語學術成就也足以應當引起國內學界的重視。除了以上所提之外,阿恩德所處的晚清時代,針對漢語的研究成果相對比較薄弱,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域外官話資料的匱乏。[28]8而阿恩德現(xiàn)代漢語研究成果既有大量翔實、詳細的實證性語料,又有語言學理論高度上對于語言普遍性規(guī)律的思考,這些都將有助于開拓國內漢語研究的視野,使我們能夠在充盈語料基礎上更為客觀地回望和總結近現(xiàn)代中國的語言和語法演變歷程,對當下的漢語言及語言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阿恩德基于實證性口語語料提出的對前人觀點的修正及批判同樣具有不可小覷的學術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