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交融視域下營口銀號建筑特征研究

文／許 東 遼寧工業(yè)大學土木建筑工程學院 副教授 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

馬守恒 遼寧工業(yè)大學土木建筑工程學院 副教授天津大學建筑學院 博士研究生（通訊作者）

引言

《天津條約》的簽訂使營口成為東北近代文化傳入的起點。營口在18 世紀后半葉一度繁榮：商業(yè)的發(fā)達、貿易的吞吐以及文化的碰撞一度在此上演。營口老街俗稱遼河西大街，由于其地緣特殊，在此聚集了大量民族商業(yè)資本，沿西大街兩側匯聚了當時很多著名的商號,如“興茂福”“瑞昌成”“永同茂”等，還有很多特殊的經營行業(yè)“大屋子”建筑，遼河西大街成為當時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1]。

如果把建筑比喻成城市的記憶名片，那么當下西大街上的建筑可謂是最大程度還原了18 世紀后半葉外來文化傳入初期，遼寧乃至東北地區(qū)建筑的面貌和風格。西大街上，近代建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遼寧省2011年第三次文物普查時，營口市的210 處中，最重要的一處便是遼河西大街近代建筑群；在2015 年5 月，遼河西大街被遼寧省政府公布為省級歷史文化街區(qū)；在這個歷史街區(qū)中，1861 年剛開埠時期的一段時間內，銀號建筑達到70 多處，但由于近年來的城市建設，很多銀號建筑都被拆除。銀號建筑的歷史地位和“過爐銀”可相提并論。有關營口“過爐銀”的詳細研究，可詳見由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經濟史學系副研究員王昉等獲批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代中日貨幣戰(zhàn)爭研究（1906—1945）”（項目編號：13BJL019）中題為《晚清區(qū)域貨幣市場發(fā)展研究——以營口“過爐銀”為中心》的專題研究。銀號建筑作為“過爐銀”的熔鑄、存儲和流通場所，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其代表著東北地區(qū)早期的民族資本工業(yè)的興起，更為重要的是其見證了異質文明在營口乃至東北這塊地域上的碰撞與融合。

1 爐銀

1.1 形成背景

商業(yè)的繁盛，交易的聚增，必賴于充足的貨幣作媒介。當時市面上流通的貨幣是銀元寶和紙鈔，在商業(yè)交易活動中非常不方便，尤其外地的客商攜帶的銀元寶，與當?shù)劂y兩的成色、平碼不一。一些商界要人幾經醞釀磋商，遂于咸豐元年在營口開設永成德銀爐，將外來的現(xiàn)寶及當?shù)氐碾s色銀塊一律投爐重煉，剔除雜質，鑄為銀錠，銀色為99.2%，每錠重為五十三兩五錢，銀錠背面鑄有銀號字樣，以資區(qū)別和信用。有銀爐鑄出的銀錠，俗稱“營清”，亦稱“營寶”，此即銀爐的起源。不久以后，即將“營清”的稱號改為爐銀，其效用與功能同現(xiàn)銀一樣。交易當中，支、付雙方以銀錠為單位，但不動現(xiàn)銀進行結算，這種方法既方便又保險。于是，許多客商放棄大連、丹東兩港而不顧，紛紛轉來營口經商，將營口的商貿進一步推向繁榮。

1.2 銀爐數(shù)量

據(jù)資料所查，在1908 年2 月《奉天省營口廳銀爐表》（營檔：<總商會>—1—216）的記錄中，就有銀爐14 家：世昌德、永惠興、大盛享、慶豐號、厚發(fā)合、義順厚、正祥孚、恒義利、晉太豐、會通錦、志發(fā)合、裕慶隆、壬大順、興順金。到1926 年又開設了不少于10 家的銀爐，加上1908 年之前開業(yè)的銀爐，營口全市銀爐不少于70 家。其數(shù)量之多，足見營口開埠后商業(yè)貿易的繁榮。

2 爐銀建筑地域特點

爐銀類建筑又稱銀號建筑，伴隨著銀爐的產生而逐漸發(fā)展起來。作為爐銀的“出生地”，銀號建筑的風格必然要受到周邊環(huán)境與文化的影響。剛剛開埠的營口及西大街，此時正受到來自異質文明的影響。“客商云集”帶來的是民族資本家家鄉(xiāng)的建筑風格；“堅船利炮”帶來的是西方的建筑文明和建筑技術。這兩種文明分別同西大街上的傳統(tǒng)式進行了融合。今天，很幸運遼河西大街上還保留了當年的銀號建筑，這為我們研究爐銀以及東北地區(qū)早期近代工業(yè)建筑的發(fā)展史提供了有力佐證。經過筆者的走訪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于遼河西大街上保留完好的銀號建筑有（按圖1 中位置序號）：2、義順魁舊址（1884 年開業(yè)）；5、公益銀號舊址（1919 年開業(yè)）；7、東記銀號舊址（1923 年開業(yè)）；9、怡泰號舊址(1904 年前后開業(yè))；22、世昌德銀號舊址（1892 年開業(yè)）；24、永惠興舊址（1896年開業(yè)）；31、永成銀號舊址（20 世紀初）。

圖1 銀號建筑分布

2.1 傳統(tǒng)融合移民風格

營口成為開埠地之后，各方移民匯聚而來。文化雜糅是這個時期城市的特點，遼河西大街也不例外。西大街上的移民多半是隨著貿易的大船而來，由于貿易的往來，很多客商帶著家眷來到了東北，停住在營口一帶。營口開埠之后，由于其地理位置連通著東北腹地與南方，自然而然會大量吸引客商。在大官塘一帶就分布著許多會館建筑，如福建會館、寧波會館、廣潮會館、粵東會館，這些會館的存在，說明西大街已經吸引了來自不同省份的移民。帶有各地民風民俗的移民建筑風格，在西大街上相互滲透。永成銀號以及怡泰號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永成銀號建筑（圖2）為青磚砌筑的二層樓房，全用青磚砌筑，說明建造時間較早。位于原遼河北二道街上，無院落組成。建筑的二層呈4 開間，底層5 開間，總建筑面積234m2。二層有鋼筋混凝土出挑陽臺，陽臺中的欄桿用磚砌筑不同的形狀，有的磚上帶有雕刻紋樣。在主入口右側有直達二層的外掛樓梯，這種外掛樓梯的處理方式，足可以顯示商家資本的雄厚、建筑的氣派，這在遼河老街銀號的建筑中，是僅有的一例。兩側山墻凸出，左側尤為明顯，左側的山墻接近屋檐處，砌筑出了徽派風格的馬頭墻，馬頭墻層級并不多，是徽派風格在東北地區(qū)應用的一種嘗試。這種處理也是帶有廊子的中國傳統(tǒng)式硬山建筑的做法，但在此時，無需挑檐廊，為了在結構上配合懸挑陽臺，把山墻凸出，可以起到抵擋北方風沙之用。永成銀號一層主要是匯兌以及結算等業(yè)務，二層用于掌柜的辦公以及會客使用。在這棟建筑中，并沒有設置熔鑄銀子的工業(yè)廠房，大概是由于其與遼河老街主街距離遠，加工運輸不便。它的功能分區(qū)明確，流線清晰。在構造方面，外掛樓梯欄板采用鏤空的雕花裝飾，符合銀號建筑端莊嚴肅的氣氛。坡屋頂?shù)南路剑捎靡豁樢欢〉钠鲋绞狡鲋u斗，顯示出十足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風格特點。

圖2 永成銀號

怡泰號堪稱是早期融合移民風格銀號工業(yè)建筑的典型。怡泰號位于遼河老街北側，布局坐北朝南，是現(xiàn)存銀號建筑的進深院落中“院”最多的一座。從平面的組合上看，以院為中心，帶有明顯的北方建筑特點，不過迥異于北京的四合院。北京四合院帶有明顯的等級尊卑觀念，而這里遠離京都，等級尊卑觀念相對較弱，相應的最重要的生產空間——“工廠”處在第一進院落（圖3）中。工廠主要用于各個地方的銀子的熔鑄，這種加工、熔鑄分為私設和官府兩種。清末以后，私營銀爐盛行，在上海、漢口、天津等各大開埠城市都有設立。在東北這個區(qū)域，主要在營口設立，可見當時營口地位的重要。但要設立銀爐，也不是所有的民族資本家都具備這樣的資格。怡泰號建于1904年前后，掌柜蔡仁莆是山西的客商后裔，其資本相當雄厚，而且有開辦票號匯兌業(yè)務的經驗。所以，在建筑風格上，怡泰號借鑒了山西建筑票號的建筑特點（圖4）。山西票號主要分為營業(yè)匯兌以及起居空間，因為票號是專門經營匯兌業(yè)務的金融機構[2]。而銀爐主要功能在于工廠，具體涉及加工、熔鑄、提煉銀兩等多種工序，最后才能運往市面上流通。為了隔絕工廠的噪音，一進院落與二進院落通過右邊的過廳聯(lián)系。在空間關系的組合上，這種“前廠后院”模式是融合山西票號風格以及東北大院風格的共同結果。在結構處理上，怡泰號的四座廂房都是采用山西票號的單坡頂，只不過這種坡度沒有地道的山西建筑那么陡峭。眾所周知，山西地區(qū)雨水非常珍貴，素有“戶戶屋檐內傾，肥水不流外人”之說。而在營口這樣親近海洋之地，雨水不是很少，故其建筑坡地無須太陡。另外，在這座銀號的建筑中，還有一個特點，即四周墻體非常高大，旨在防盜。在那個時期，土匪、盜賊都很猖獗，出于資金安全考慮，是必須這么做的。

圖3 怡泰號

圖4 票號

2.2 傳統(tǒng)融合西洋風格

傳統(tǒng)式融合西洋風格，謂之“羊門臉”，也稱“同光體”?！巴怏w”是一種中國本土建筑和西方古典建筑融合的折衷主義建筑[3]，在1861 年后就開始逐漸自發(fā)形成。由于剛剛開埠，國外的文化在傳播途中或者是接受時候“大打折扣”，因此，此時的西大街建筑更加靠近中國風格，對西方古典建筑的研究并未太深，只是表面上用西方的建筑符號做皮毛的裝飾，遠沒有達到哈爾濱等一些城市中的“中華巴洛克”[4]建筑那樣過度的裝飾。論銀號建筑的發(fā)展，不妨歸類成“前期同光體”和“后期同光體”。

屬于“前期同光體”的有銀號義順魁（開業(yè)時間1884 年），它是早年久負盛名的“義”字連號之一。高二層，一層主入口處有少許線腳裝飾，在底層和二層中間的墻面上有少許西方古典建筑的裝飾，檐部下方有少許混凝土制作的裝飾斗；世昌德銀號（開業(yè)時間1892 年），高二層，東西山墻高筑女兒墻，用條石做基礎，盛行的洋門臉做裝飾，砌筑八根不起承重作用的附柱，柱頭以及柱頭下方有花紋裝飾。樓頂起脊，屬早期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圖5）；永惠興銀號（開業(yè)時間1896 年），這是早期使用水泥罩面的一座建筑，在罩面之外有6 根柱子，柱頭模仿西方古典的科林斯柱式，但花紋沒有科林斯繁瑣，而是采用了稻穗的形式。6 根柱子貫通到檐部，從檐部到建筑底部，看似三層，實際上女兒墻部分建造得很高，充當三層，在這一層中開窗戶，并在墻上做出窗戶裝飾。總體來講，該棟建筑是探索西洋風格早期時候的“三段式”建筑的代表。

圖5 世昌德

屬于“后期同光體”的有公益銀號（開業(yè)時間1919 年）。入口大門有圓柱形裝飾的洋門臉，凸出墻面部分有6 根附柱，附柱帶有鮮明的國外古典柱式標志：渦卷柱頭、柱身、柱礎；檐口有一圈線腳，線腳之上采用丁磚砌筑的小斗拱懸挑檐口，檐口之上有高大的女兒墻，是“同光體”建筑的特征。女兒墻有短柱，短柱中有鏤空的麥穗做裝飾。在明間和此間的女兒墻上部，有半圓形的類似早期巴洛克的裝飾，說明是對西方文化早期引入的一種探索。東記銀號（開業(yè)時間1923 年），因建造時間較晚，它有足夠的時間學習以及接納西洋風格（圖6），從立面風格上不難看出，中西合璧式味道十足。東記銀號建筑的一層主入口似乎非常接近國外古典建筑風格。在當時世界范圍內正值復古主義盛行的背景下，營口也在向西方學習。愛奧尼柱頭及柱身，柱礎位于基座上方。柱頭上方擱置檐部，檐部上采用了少許的巴洛克風格。為了呼應建筑的主入口，在建筑一層主立面的幾個窗戶上，都采用了巴洛克山花，三角型尖券內部做了大量的線腳。女兒墻部分建造得很高，在建筑的二層檐部用混凝土做出了懸挑的小斗，僅僅是裝飾而非承重結構。整個建筑外立面的古典主義的復興與巴洛克的融合，在這座建筑中僅僅是一個外表皮，可以說明的是當時營口本地的工匠也正在接受西方文明。建筑主體采用紅磚砌筑，下方施以條石基礎。東記銀號平面組合呈中心對稱，從入口大門進入，有一條筆直的軸線可以到達后面的建筑。東記銀號屬于明顯的“前店后院”建筑，沿街是二層店面，店面后身是居住房間。居住與沿街店面圍合成一個院落，院落兩側有東西廂房，廂房高一層。廂房的作用也是充當工廠，用來加工、提煉爐銀。這一點和怡泰號很接近，這些廂房扮演著早期的“工廠”。在居住房間一層的左右兩側帶有室外樓梯，可以直接上到廂房的屋頂，屋頂帶有欄桿，起到防護的作用。如果從實用功能的角度而言，這種屋頂?shù)韧诮裉斓氖彝馄脚_，當東家或者工人們累的時候，可以到這上面休息。由于北方的氣候特點，這種在東北并不多見的建造方式實屬一種創(chuàng)新。

圖6 東記銀號立面（上）、平面（下）

綜上分析，從前期同光體到后期同光體，隨著開埠（從1861 年到20 世紀30 年代）時間的推移，對于西洋文化的攝入在逐漸增多，這說明東北本地的匠人有學習西方先進文明的胸襟和氣魄。同時，我們也不難看出，學習、吸收，需要一個過程，是一個需要探索和消化的過程。

結語

銀號建筑中的“工廠”發(fā)展到了后期，還用作一些糧食的儲備和加工點，成為部分糧油生產之地，這為同時期發(fā)展的民族資本油坊類工業(yè)建筑提供了一定借鑒。在銀號當中“前廠后居”或者說“前店后院”頗多，而發(fā)展到遼河老街上其他工業(yè)建筑時，多數(shù)變成“前店后廠”，如新泰鞋店，它是營口近代工業(yè)的代表。這種“前店后廠”是隨著開埠繁榮、商業(yè)的興盛，之后由于店面的緊缺，遼河老街寸土寸金，對于一個商家有這樣一個沿街門臉實屬不易，為了提供更多的手工業(yè)產品，在沿街建筑之后建廠成為了首選。這也是銀號工業(yè)建筑所具有的不可磨滅的歷史價值。銀號工業(yè)建筑的藝術價值也有許多。銀號工業(yè)建筑喜歡在建筑女兒墻、建筑的圍墻上做文章，采用比較復雜的裝飾。而有些建筑，特別是中國人自己建造的銀號，喜歡在室內樓梯、門窗上用方形金屬欄桿，鍛造出各種花紋圖案，似乎也是受到西方新建筑的影響。

總體而言，遼河老街上的早期銀號工業(yè)建筑是開創(chuàng)時期的第一代建筑。后來，在中國其他有較快發(fā)展的城市（如天津、上海、廣州等）中，保存下來的外國人建筑常常是第二代甚至是第三代。它們多半從功能主義出發(fā)，形式多樣，處理手法不拘一格，反映出了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yè)上升時期那種生機勃勃的勁頭。這些建筑往往都是5 開間，體量不大，女兒墻高度基本統(tǒng)一，從老照片上能夠看到，當時遼河老街的街景看上去非常美觀協(xié)調。如今，伴著咸咸海風的銀號建筑依舊矗立在遼河老街上，訴說著過去，預示著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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