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辰
十多年前,我大學剛畢業(yè),在《南水文學》雜志當編輯。試用期即將結束時,撞了好運,編的一篇小說,獲得雜志年度一等獎。
正自我陶醉,對桌同事姚姐說:“哎,楊總找你,快去?!蔽乙惑@。
“那個‘懸河’找到了嗎?”
“還……還在找。已經打了很多電話了。”
“去一趟,工作怎么這么被動?”楊總的臉泛著金屬光,眼鏡像鐵墻上的窗。那目光,詭異莫測。
我有點心虛:“我馬上去,馬上就去!”從辦公室出來,我直奔車站,搭上去沐桂鄉(xiāng)的班車。
沐桂鄉(xiāng)在茫蕩山深處,車程約三個小時。那山路像女人的裙帶,隨風飄著,也不知道多少彎。汽車就像航船,穿過闊葉林,穿過針葉林,穿過綠竹林,濺起的浪花,綠油油的,讓人滿心涼爽。
一座廊橋從車窗外閃過,路邊一塊大青石,上刻“天湖”二字。遠遠地,我看到一片水域,明鏡似的,靜臥萬綠叢中。這天湖,我在小說里見過。
班車停在一棵老榕樹下,這榕樹的樹冠,比半個籃球場還大。
小兵背靠樹身,一臉壞笑。他是我的大學同窗,睡在上鋪的兄弟,現(xiàn)在鄉(xiāng)政府混飯吃。
夏季的茫蕩山,是清涼之鄉(xiāng),走在路上,風搖樹葉的聲音滿天滿地,一陣來,一陣去,人被吹得有點飄。
“‘懸河’是什么東西?電話里沒聽清楚。”
“什么什么東西,是一個作者的筆名。這家伙寫的《口若懸河》,獲雜志年度一等獎,編輯是我??墒莵砀鍩o原名,無地址,無電話,‘三無’產品,稿酬也不知往哪兒寄??墒穷C獎活動得請他參加?!蔽铱辛艘豢邗r藕,“投稿信封是沐桂鄉(xiāng)供銷社的,郵戳也是這里的。給供銷社打過幾次電話,都說沒有姓‘懸’的。真逗?!?/p>
“什么小說呀?”
在小兵辦公室,我把大信封遞給他。琢磨半天,他搖頭:“誰的字呢?”抽出小說稿翻了翻:“寫什么呀?挺長的?!?/p>
“寫一個口吃的農村青年,如何戰(zhàn)勝心理障礙,不僅能流暢說話,還在省里演說比賽中得獎。”
“寫得很好?”
“能得獎當然不錯。你不知道吧?口吃的人,心理負擔極重,甚至有人要自殺?!?/p>
“啊,這么嚴重?”小兵有點驚訝。
“你看看這一段,非常有意思。”
……
清晨,東方魚肚白初露,洪亮踏著露水穿過田埂,來到坡上果林。這時,早起的鳥兒已嘰喳聲一片。他拿出書本,對著晨曦大聲朗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面對田野朗讀時,整個身心是透明的,一點也不磕巴。這里天上有晨曦、紅云,地上有果樹、吃草的水?!瓫]有冷嘲熱諷,因為沒有人。就連鳥鳴蛙鼓的打攪,都是善意的。他感覺很好!
洪亮每天清晨踏露而來,放聲朗讀,讀古文,讀偉人演講詞,讀啊讀啊,真是口若懸河啊!他覺得胸中的郁積一掃而凈。這時,生活是多么簡單而且快樂!他沉迷于這樣的時刻。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說話,就是要面對人的呀,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有必要說話嗎?怎么做,才能在很多很多人面前,也能這樣口若懸河呢?憂郁像云霧,又彌漫心頭。他突然想起西村的陳松、村尾的洪平安,他們也有口吃,和他們在一起時,心態(tài)是放松的,對話也不怎么口吃。他想,如果把各村口吃的人找到一起,一起練習演說,那又會怎樣呢?他興奮起來,肯定不錯,在這樣的人群里,誰還嘲笑誰呢?他馬上去找陳松他們。
幾天后,通往果林的田埂上,在晨光中多了幾個人影。當這些被同樣痛苦折磨的人,把目光集中到洪亮身上時,他知道,自己的表率作用,非常重要!他必須讓他們看到希望,否則,一切成空。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緊張,這是好兆頭,他有意識地把語速放得很慢:“我們、先一起、把魯迅先生的、《秋夜》、全文讀一遍,然后、每個人讀一段,我先讀,陳松,洪平安,按順序接下去。好,‘在我家的后園’,開始!”
“在我家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開頭還算順利,洪亮松了口氣。
這些被人們嘲諷的人,在這里得到了尊重。一段時間后,誦讀聲變得豐富了,像歌吟,有時獨唱,有時合唱。獨唱先是磕磕絆絆,像水底滾動的小石子;然后逐漸流暢,如秋葉漂在水面。合唱開始是混濁的,慢慢就清亮起來,壓過了清晨的鳥叫。在田邊吃草的水牛發(fā)現(xiàn),唱完歌從這里走出來的人,臉色比走進去時鮮亮。洪亮很激動,有時思緒亂飛:要是這個小世界就是大世界,那該多好!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口吃,那么……他覺得,心里板結的地方,開始慢慢柔軟。
又過一段時間,果林中的晨讀有了十幾個人,都是年輕人。奇怪,只有一個是女的。女人總是伶牙俐齒的多,男人多口拙。
洪亮有空就翻箱倒柜,尋找適合朗讀的文章,再找陳松他們用復寫紙復寫多份。有一天,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魯迅先生的演講稿《無聲的中國》,他覺得自己朗讀這篇演講稿時,情緒激動得厲害。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小坡上的果林中,總是飛起《無聲的中國》的句子。過路的人們,以為這里隱藏著一所學校。
“要恢復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我們要說現(xiàn)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p>
洪亮發(fā)現(xiàn),有幾個讀友是含著眼淚朗讀的,那個唯一的女讀友,淚水已經掛在腮邊。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
讀完后,果林里靜靜的。女讀友抱著果樹,低聲哭泣。
果樹上青澀的柑橘,在朗讀聲中漸漸變黃。慢慢地,有放牛娃在旁邊聽,拾糞大爺在旁邊聽。洪亮告誡大家,別看他們,就當是多了幾棵果樹。人多勢眾吧,在輪流朗讀時,也沒有人打磕巴了。
在一個趕圩的日子,洪亮和他的讀友們移師廊橋上,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一點點圍過來,讀友們用目光互相壯膽,放聲朗讀:“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庇腥斯恼?,都是些熟悉的鄉(xiāng)親,這些口吃的人讀書忽然變得這么流暢,大家都很驚訝。洪亮在掌聲中流下了眼淚,他知道,他成功了,他們成功了!
——摘自懸河小說《口若懸河》
我說:“這種集體矯正口吃的方法,如果真的有效,普及意義就大了。你知道嗎?編小說時我查了資料,現(xiàn)在全中國口吃的人,有一百多萬!”
“啊,這么多?”小兵說,“郵戳是鄉(xiāng)里的,肯定找得到人。走吧,先吃飯?!?/p>
路上,遇到鄉(xiāng)宣傳委員老季。老季一看大信封,就說:“肯定是楊主任的字!不過,沒聽說他會寫小說呀?”
午休后,我們來到鄉(xiāng)人大楊主任辦公室。
“是我寄的?!睏钪魅握f,“怎么樣?能發(fā)表嗎?”
小兵說:“何止發(fā)表,得獎了,一等獎!楊主任,想不到你老人家還有這一手,恭喜恭喜?!?/p>
楊主任表情淡然,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我寫的,是洪一川寫的?!?/p>
“啊,那個會說鳥語的老洪?不可能呀,他不是……”
“好了好了,”楊主任打斷小兵的話,“我們去告訴他,讓他高興高興。”
洪一川家住天湖村。他人生的第一個打擊,就在天湖邊。這個打擊,影響了他一生。那年,他12 歲。
天湖是水庫,生產隊在湖里養(yǎng)魚。那天星期天,毛毛雨像荻花一樣,毛茸茸地飄。平時水面撒歡的男孩,今天不見了。洪一川剛學會仰泳,冒雨在水里撲騰。本以為下雨天水冷,入水后,發(fā)現(xiàn)湖水暖暖的,躺在水里很舒服。仰浮水面,細雨毛刷般拂在臉上,酥酥癢癢的。一川瞇著眼,朦朧的青山,搖搖晃晃,感覺像躺在搖籃里……
泡夠了水,上岸,他坐在廊橋里,等雨停。
這一帶山區(qū),遍布廊橋。廊橋有屋頂,可遮風擋雨。過往行人、游客,在此歇腳、避雨。天黑錯過村落的,可以夜宿。
趴在橋欄上,一川看著山頭,飛奔的云團,像一群綿羊,天上也有牧場嗎?
正看得入迷,幾個漁工叔叔走進亭子,隔壁家老鄭說:“一川,還不回家吃飯?”
一川隨口回答:“吃過了。”
“這孩子,剛才還在水里鬧騰,什么時候吃的飯?”漁工們四散坐下,準備吃飯。
漁工就是隊里的農民,上工都帶午飯。那時日子緊巴,飯盒里多是半干不干的飯,壓些糟菜鹵筍。有時,幾個紅薯,也算一餐。飯盒套在布包里,掛在廊柱上。
漁工們各自解開布包,開始吃飯。老鄭卻找不到布包。大人們的目光,聚到一川身上。有人問:“一川,看見鄭叔叔的布包了嗎?”
一川扭過頭來,不解地看著他們。
“鄭叔叔帶來的飯沒有了。”
“沒有就找找唄?!?/p>
“找不到了,在你肚子里了吧?”
一川一下明白過來,臉蛋漲得通紅:“什么?你說是我偷吃的!你、你……”
大人們哈哈大笑,很開心:“沒有偷吃,你、你、你緊張什么?”
一川心臟跳得飛快,胸口糾結著,嘴巴張大,說不出話來。
老鄭忙說:“哎呀,別說孩子了,就幾根紅薯,吃了就吃了?!彼麑σ淮ㄕf,“飯盒在哪里?還給叔叔吧?!?/p>
一川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哇地哭出聲來:“我、我、我……沒、沒有……”
大人們笑得前俯后仰。一川在笑聲中跑回家,哭聲拖在身后,長長的。
他待在屋里,不想吃飯。父親出工中午帶飯,母親忙著喂豬喂雞。弟弟妹妹叫了幾聲哥哥,沒聽到回答,就自顧自吃飯了。媽媽忙完,飯桌上已空無一人,她匆匆吃完,匆匆洗碗,又忙活去了。
一川孤零零的,感覺被拋棄了。整個下午,他發(fā)狠地寫毛筆字。手老是抖,平時挺聽話的筆畫,今天不聽話了。他不管不顧,將心里的憤懣,通過筆管,宣泄到紙上。不知寫了多少張,心中的糾結,慢慢化解進筆墨,紙上的字,漸漸清秀起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咒罵聲,針一樣刺進他的耳鼓:“沒有人管的孩子……飯盒也要偷……”是老鄭老婆桂嬸。
“進去,進去,你號什么……”老鄭的聲音。
“一川,你出來!”父親的聲音。一川蘸飽墨汁的毛筆懸在半空,一滴飽滿的墨水,炸在棉紙上,慢慢洇開,化成一朵黑色的花。
“怎么回事?你說說!”父親聲音不大。
一川向父親解釋:“今天,我在,在,在……天湖里游,游……游……”一川使著勁,卻說不出“泳”字來。
媽媽在一旁說:“這孩子,平時講話倒豆子似的,今天怎么結巴了?”
一川抖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屈辱在全身漲開,漲滿了,從眼里流出來。
父親看他一眼,說:“算了、算了,寫作業(yè)去吧。叫你媽買個飯盒賠他?!?/p>
一川吼道:“我,我……沒有!”轉身跑回屋里,抓起毛筆咬在嘴里,不讓嗚咽的聲音流出來。
第二天傍晚放學回家,看見母親從老鄭家出來。母親安慰他說:“買個飯盒賠他們了,沒事了,??!”
一川一聽,雙眼冒火:“他丟了飯盒,干嗎要我們家賠?”
“一川,媽媽相信不是你拿的,可是……”
這時,父親收工回來,說:“別不懂事了,老鄭女人嘴碎,到處亂講,有你什么好?”
父母本分,只想息事寧人,就像衣服被人潑上污漬,無法清洗,就用刷子刷,雖然刷不干凈,痕跡總會模糊些。
一向文靜的一川,此時怒火中燒,燒上頭頂:“你們賠了,不是等于認了是我、我、我偷的?”他驚慌地發(fā)現(xiàn),自己惱怒緊張時,會口吃,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渾身著火。他沖進老鄭家,一把抄起那個新飯盒,轉身就走。
老鄭女人破口大罵:“臭小子,敢跑到我家偷東西,飯盒還給我!”這女人,一罵人就收不住,嘴像排污管。門前曬谷坪圍了很多人,其中有一川的同學。
一川感覺天塌了,巨大的羞辱,讓他面色鐵青。他抓起一根柴火,沖向那個女人,被父母拉住。他們很驚訝,溫順聽話的兒子,今天怎么了?被拉住手臂動彈不得,一川想破口大罵,卻卡殼了。整個人像冰雕,僵住了。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大人的世界,如此不講理!他們?yōu)槭裁磿J為,一個好學生、班干部會偷飯盒?他們沒有任何證據(jù)!
女人還在罵,一川被罵聲淹沒了,感覺窒息。這時,路過的大隊長一聲斷喝,那女人才慌忙住嘴。此時的一川,已是融化的冰雕,一攤水似的,坐在地上。
上學讀書,對于洪一川來說,一點都不難。翻開課本,就像打開窗,有清風吹來,然后是風景和有趣的迷宮。稍動一點腦筋,他就能走出迷宮,看到風景。他不用在家做作業(yè),課余時間,就足夠了。
一川愛看書。當時破“四舊”,沒有書讀,《毛主席詩詞》他背得滾瓜爛熟。寫作文時,他這里一句“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那里一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作文就很生動,語文老師陳心雪很喜歡他。從入學到現(xiàn)在,他一直當班長。
陳老師經常借書給他,讓他在家里看。當時很稀罕的《安徒生童話集》《格林童話選》等,讓他的內心不時揚起想象的翅膀。
一川多才多藝,寫演講稿、對口詞,寫三句半,還上臺演講、表演。他自制了一管笛子,笛聲一響起,就會招來掌聲。他最愛吹《揚鞭催馬運糧忙》,那歡快喜悅的旋律,讓他的童年很透明。
一川的自尊心,一直高掛天上,如今被莫名的冷槍擊中,墜落地下摔出血來,他有點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到學校,一川覺得同學們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上語文課時,陳老師叫他朗讀魯迅先生的《秋夜》?!霸谖壹业暮髨@,可以看見墻、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棗、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棗、棗樹?!比嗪逍ζ饋怼?/p>
陳老師大聲說:“一川,你干什么?”
一川的臉柿子一樣,心口糾結。他繼續(xù)讀:“這、這、這上面的夜、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高……”又是哄堂大笑。
一川很無助,感覺心臟被無形之手捏住,呼吸困難,氣息被一個秤錘拖下去,拖下去,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課文擠出口腔:“我生平沒有見過、見過這樣奇怪而高、高、高的天空!”
陳老師很生氣。放學時,把一川叫到辦公室。
一川一路狂奔,風吹頭發(fā)如亂草。一口氣跑到天湖邊,他抱住一棵大柳樹,似乎不抱住就會一直跑到天邊。他抱住樹,喘氣。天湖之水很平靜,深不可測。
安靜的生活,突然出現(xiàn)泥沼,一川身陷其中,不知如何自拔。本來陳老師能幫他,可是他無法訴說緣由。面對茫茫湖水,一川感覺,天地越來越逼仄。
待氣息平定,他拿出笛子,輕輕吹起來?!哆h飛的大雁》是藏族歌曲,旋律悠揚,但一川吹出了憂傷,像哭泣。
晚上躺在床上,一川睡不著,兩天來發(fā)生的事,他不知哪里出了問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口吃了。他告誡自己,從明天開始,講話一定要慢,要冷靜。但是第二天做早操前,他又遭受一擊。
作為班長,一川正準備召集隊伍,忽然,人群里有人怪聲怪氣地叫:“飯盒、飯盒,我是棗、棗、棗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馬上有人回應:“我是飯盒,我是飯盒,我不知道在哪里?你是棗、棗樹嗎?你是棗、棗……哈哈!”許多同學笑起來,笑聲就像火一樣,一下子把全操場都燒著了。
一川瞠目結舌,心口糾結成一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此惡作劇,對一川的打擊,是致命的!他飛身跑出了操場。
平時同學們都很友好,現(xiàn)在看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表面的后面,隱藏著什么?他不知道。他茫然四顧,內心黯然。
陳老師發(fā)現(xiàn)洪一川變了一個人。那天做早操,他沒有召集隊伍,不知去了哪里。下午全校的演講會,他要代表班級參加,人卻不見了。幸好留下演講稿,陳老師讓副班長上臺,解了燃眉之急。
六年級下半學期,學校的各種場合,再也聽不到洪一川朗讀的聲音了。他的成績依然很好,他高傲地自卑著,小學生涯,就這么慘淡地結束了。
憂郁的眼睛,成了洪一川的標識??吹剿娜?,總是先看到眼睛??诔?,是不解的郁結。
他在鄉(xiāng)里茫蕩中學讀初中,寄宿生。
口吃使他不自信,他的自信是有裂縫的葫蘆,不時滲出怯懦。平時與人交談,結巴可以掩飾。對公眾場合的發(fā)言,他充滿恐懼,像躲避殺手一樣。他總是擔心突然被要求朗讀課文,開會突然被點名發(fā)言……擔心時,呼吸隨即急促。如此心理障礙,他無法消解,又無人訴說。怎么辦?
一川學習更刻苦了。成績好是他的定海神針,只有這樣,才能對抗逐漸漫延的自卑。他潛身書海,做完功課就讀課外書,能借到的書,他都不放過。
第一次作文批改后,有三篇作文貼上班級墻報,有一川的一篇。成老師與其他老師交談時說,我班上的洪一川同學,文筆真是不錯。洪一川每一篇作文,都被貼在墻報上,同學們很佩服他。不少女生,暗中喜歡這位憂郁的少年。班長楊明劍,副班長潘鳳,成了他的好朋友。
當時學校評定成績,分“優(yōu)”“良”“及格”“不及格”四檔。楊明劍父親是公社領導,數(shù)學全班第一,所以有點傲氣。但他佩服洪一川。一川數(shù)學成績大多是“良”,但其他科目,基本都是“優(yōu)”。明劍數(shù)學“優(yōu)”,其他大多是“良”??偝煽儽炔簧弦淮ā?/p>
潘鳳是長女,四個妹妹,沒有兒子的父親,對女兒們的學習不關心,只要他不高興,她隨時就會被休學。潘鳳每天懸著心,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學習上。星期六上午一放學,就急急趕回家,下午,帶著兩個大妹妹上山砍柴,把小院里的柴垛堆得高高的。她費心地做乖女兒,讓父親說不出“不要上學了”這句話。她的作文,經常貼在墻報上,成績不是“優(yōu)”,就是“良”,是個女秀才。
有同學開玩笑說,你們三人行,都是我?guī)煱。?/p>
一天,成老師把他們叫到辦公室:“學校要組織文學社,我們班推薦你們三位。今晚七點,你們準時到校辦公樓會議室開會。”
明劍和潘鳳一聽,興奮得眼睛發(fā)亮。一川卻高興不起來。
晚上走進會議室時,里面坐滿了人,個個神情興奮。
??傒o導員姜老師給同學們上了文學課,接著,幾位學長學姐上臺朗誦自己的文學作品,并交流創(chuàng)作體會。一進入這個環(huán)節(jié),洪一川馬上心跳加快,面部肌肉僵硬。
會后,他們領到一份《茫蕩中學文學社社員登記表》。姜老師交代盡快填好,三天內上交。
傍晚放學后,洪一川又來到校園后面的池塘邊,坐在草地上,兩眼盯著一池綠水。水面一片霞影,他心里陰云密布。順手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著,嚼得滿嘴泛綠。
“一川,你在這里啊?!泵鲃团锁P走過來,“登記表寫好了嗎?我們一起交上去吧?!?/p>
一川說:“還沒填?!甭曇魺o力。
明劍對一川說:“你怎么回事?很多同學想加入但沒有被推薦,你卻想放棄?”他看看四周,靠近一川耳邊說:“入了文學社,如果在報紙上發(fā)表作品,畢業(yè)后就有可能到公社文化站工作,你想一輩子跟農田打交道?”
一川渾身一震,瞪大眼睛:“真的?”
“這條件很重要,姜老師很厲害,不但能輔導我們寫作,還能幫助推薦發(fā)表,快填表上交吧?!?/p>
“我寫!”一川發(fā)狠地用右拳砸在左手掌心,牙關咬得緊緊的。
加入文學社后,在姜老師輔導下,三人的寫作水平明顯有了提高。課余時間,他們經常湊在一起,交流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川喜歡上了寫詩,本子上長長短短,寫了不少詩歌。他寫的詩歌《柳絮》,得到姜老師的表揚,說可以推薦,看能不能發(fā)表。一川品嘗到了寫作的快樂。
不久,校文學社通知明晚七點鐘開會,新一批入社的同學,要朗誦作品,同時交流創(chuàng)作經驗。一川三人,都在其中。
接到通知后,洪一川就像看見一只老虎撲過來,心臟差點停止跳動。遞上登記表后,他有點后悔,想放棄。但父母勞動回來,滿身泥土、神情疲憊的樣子,馬上在腦海里閃現(xiàn)。他痛罵自己,膽小鬼,你怕什么?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他感覺眼淚滴在自己的心上,心里又酸又痛!搏一次吧!他在心里喊。念稿子真有那么難嗎?搏一次吧!
中午放學后,他來到池塘邊,看看四處無人,就拿出詩稿《柳絮》,大聲念:
我是柳絮,我是種子
縹緲,但不是夢
點點星星,六月里,雪花飛舞
念得很流暢,心里一下放松,繼續(xù)往下念:
淡淡的碎影,撒向大地
一片朦朧的戀情
一片虔誠的敬意
不是不知道風的無情無義
為了扎根也為了獨立
任憑命運將我拋向哪里
……
全都念完了!他在心里歡呼起來。再念,又念,念了十次以后,覺得肚子很餓,中午忘了吃飯。
晚飯后,他來到校禮堂,在黑暗中走上主席臺,對著黑壓壓的座位,開始念詩。雖然已滾瓜爛熟,雖然沒有人,但還是緊張。他強迫自己慢慢松弛下來,然后一字一句,輕松地吐出來。他的聲音興奮地顫動著,像被關押很久的小鳥沖出籬籠,在夜之屋檐下盤旋、盤旋……當他走出校禮堂時,發(fā)現(xiàn)夜已深,四周靜悄悄,月亮像一張笑臉。
第二天醒來,一川感覺精神很好。
晚飯后,三人一起去會議室。一看見滿屋的人,一川心跳又開始加快。他告誡自己,要放松、放松!
有十位同學朗誦發(fā)言,洪一川第八位,潘鳳、明劍隨后。潘鳳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在朗誦發(fā)言時,一川嘴角微微抽搐,她有點替他擔心。第七個同學走上臺時,一川忽地站起來,夢游般往外走。明劍小聲說:“下一個就是你了啦?!焙橐淮ê孟駴]聽見,麻木地繼續(xù)走,走到門口,他突然飛奔起來,朝著黑暗的野地。
茫蕩中學后山,有一堵大石崖,崖面上坐著兩塊大石頭,一塊狀似鴛鴦,另一塊也像鴛鴦,當?shù)厝朔Q作鴛鴦石。鴛鴦石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洪一川站在鴛鴦石上,像一棵孤獨的樹。站在高處,看著腳下無邊的黑暗,腦海一片茫然。山風很大,人有點恍惚,搖搖晃晃,像要飄起來。
我愿無聲地埋下,深深地
等待,充滿著希冀
掙扎,洋溢著生機
即使化成泥,也決不
隨波逐流,自暴自棄
我是柳絮,我是種子
終于念完了,一川淚流滿面。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叫他,兩道手電的亮光,劃破夜空。
“一川,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下來,很危險!”明劍的聲音。
“一川,回去吧,很晚了?!迸锁P的聲音。
一川從鴛鴦石上走下來,明劍和潘鳳,左右抓緊他的手,感覺他的身子在顫抖。他倆擁著他,向宿舍走去。夜風一陣一陣吹來,一川感覺寒冷從四面八方逼來,只有兩只被他倆握緊的手,傳來暖流。一川扭頭,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淚水止也止不住。
因為“態(tài)度不端正”,一川被學校文學社開除了。口吃讓他痛失許多機會,但他毫無辦法,心理障礙如深深鴻溝,無法跨越。他只能無助地消耗情緒,把情緒弄得低沉破碎,平常的日子過成了煎熬的時光。內心的寂寞,無邊無際。
一天,潘鳳遞給一川一本書,是《田中角榮傳》?!昂芎每础!迸锁P說,“很多現(xiàn)實都是可以改變的?!彼⒅淮ǖ难劬φf。
一川看完書,知道了她的良苦用心。原來,田中角榮年輕時也口吃,但他克服過來了。他的辦法是,勇敢地上臺演話劇。在學校的一次演出中,他爭取扮演主角。演出當天,田中角榮上場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要看口吃的田中究竟怎么演。他帶著演唱腔調開了頭,順利地說出了第一句臺詞,由此勇氣大增,很難講的一段臺詞,他順利念完。戲一結束,全場發(fā)出暴風雨般的掌聲。田中角榮,從此結束了口吃的歷史。
一川想,田中是做首相的人,勇氣過人。他感覺自己做不到,他最怕在眾人面前講話,怎么可能主動去要求?如果爭取來了還是說不出話,不是自找羞辱嗎?但他心里,對潘鳳充滿感激。
高中畢業(yè)了,盡管成績優(yōu)異,但洪一川的心情,卻像茫蕩山的春季,云霧繚繞。
高中畢業(yè)后,洪一川回家種地。同學們都這樣。潘鳳家離公社最遠,也出工勞動了。明劍到公社當臨時工,那年,他父親已是公社黨委副書記。
在生產隊出工的日子,一川的心緒是放松的。在地里只需要賣力,不需要朗讀和演講。
小隊長很喜歡一川,干活實在,還能把隊里生產的事,寫成廣播稿,在公社廣播站廣播,這讓他臉上有光。小隊長覺得寫稿很累,因為他再用力,也寫不出稿子。所以寫稿應該記工分。公社采用一篇,記10 分,全勞力一天的工分。一川很開心,這是對他能力的認可。
幾個月時間,廣播站播了隊里11 篇稿子,比大隊還多。大隊也跟著沾光,年底統(tǒng)計用稿時,全公社第一。小隊長有一點對一川不滿意,小隊學習時,叫他念報紙,就是不念。
一川被大隊調去當文書,當時農村,大隊文書算是干部了。一川更賣力了,播出的稿子更多了。其中幾篇,被縣廣播電臺和縣報采用,一川開始有了小名氣。
有一年,他被縣報評為優(yōu)秀通訊員。表彰會后,他帶回了榮譽證書,一只大茶缸,上面印著紅字:縣優(yōu)秀通訊員。一川把茶缸放在辦公桌上,用它喝水??匆姷娜耍紩鋷拙?,一川很受用。
心境漸漸安定,笑容也多了??臻e時,他就給明劍和潘鳳寫信,拆看他們的來信,讓他心情愉悅。他感覺,潘鳳的來信,言辭越來越親密,但他不敢多想。字里行間,他感覺她不快樂,整天出工,回家還得做家務。最讓她心慌的,是父親掛在嘴上的一句話:還不趕快給我出嫁!這話讓一川也很震驚。
一川心里還有陰影,有很多機會,桃子一樣掛在眼前,但他都選擇了放棄。大隊長曾提示他爭取當大隊宣傳委員,但宣傳委員要組織學習,要在會上講話,他只能望而卻步。一個人細細思量時,不免黯然神傷。
命運無常,好運或者噩運,突然就會來。一天,楊明劍突然到大隊來,讓他填表格,公社臨時工作人員登記表。
明劍說:“公社黨辦需要一個筆桿子,我向我爸推薦了你。你馬上把表格填好,我?guī)ё?,到時,公社會正式通知大隊。哥們,我們又可以一起玩了!”
一川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抓住明劍的手,使勁搖晃。
“我給我爸看了你的廣播稿,他很欣賞。”
事情很順利,半個月后,一川就到公社報到了。
臨行前一天的晚餐,媽媽加了幾個菜。一川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父母:“爸,媽,你們放、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干的。有工資了,以后弟妹的學費,我、我負責了?!闭f著,一口喝光杯中酒。
父親沒有說話,使勁吸著煙斗,屋里煙霧彌漫。母親喝了一小口酒就拼命咳嗽,咳出淚水。弟妹很開心,大口吃菜,有說有笑。
一川很快熟練了文字操作,寫的材料,慢慢被領導認可。勤快和沉默,在機關里都是優(yōu)點。一個臨時工,沒有需要他講話的場合,需要的是不多嘴。生活穩(wěn)定了,心境也山清水秀起來,憧憬翩然而至,對未來,他有了一些想法。
明劍在組織部門上班,和一川一起住集體宿舍,兩人整天混在一起,親兄弟一樣。一川愛看書,明劍好動,一川遷就明劍,陪他到處瘋玩。午休時間,到河邊釣魚,游泳。游泳結束,一川會背靠柳樹吹竹笛。曾經生病的笛聲,痊愈了,輕盈得像水上飛的蜻蜓。
日子安定了,難免胡思亂想。夜深人靜時,一川會想潘鳳。一次做夢,看見潘鳳形容憔悴,懷抱嬰兒,手牽幼兒,大聲叫她,她卻沒有任何反應。他心痛欲裂,從夢中跳起來。聽著暗夜深處的犬吠蟲鳴,他惶恐不安。攤開信紙,開始寫信。
第二天,明劍看見他,就問:“有心事?氣色不好啊?!?/p>
一川臉一紅,笑笑,不答,心底焦焦的。
半個月了,沒有收到潘鳳的回信,他慌亂了,難道真的出嫁了?
明劍走來,對一川說:“哎,好消息?!?/p>
“我知、知道了,楊叔叔升、升任書記了。祝賀祝賀!”
“不是這事。”明劍輕聲說,“潘鳳來了。她就要來公社上班了?!?/p>
“什么???!真的?”一川不敢相信。
一個月后,潘鳳來了。明劍帶著她來找一川,一川拉著明劍的手,一個勁說:“謝謝!謝謝!”
明劍一抽手,怪聲說:“潘鳳已經謝過了,你謝什么?”
一川突然臉紅了。潘鳳在一旁微笑,那嫻靜的樣子,讓一川心跳加快。他突然聞到一陣桂花香。
公社廣播員嫁到縣里,明劍對父親軟纏硬磨,終于讓潘鳳頂了廣播員位置。
潘鳳來上班不久,滿山的花兒就開了。洪一川的嗅覺,變得特別靈敏,時時都能聞到桂花的馨香。沐桂公社素有桂花之鄉(xiāng)美名,有一首歌唱道:“八月桂花遍地開?!便骞鸩恢? 月有桂花,這里桂花品種繁多,山頭崖尾、田邊地頭、房前屋后,站滿了桂樹。最常見的是四季桂,此桂不滿足于只在8 月開花,一年四季,那星星般的乳白花骨朵,撒嬌般賴在枝頭上。
每天清晨,《東方紅》的樂曲把一川喚醒。他躺在被窩里,溫暖地等待,樂曲一結束,就能聽到潘鳳的聲音。
“沐桂人民公社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
聽到聲音的同時,他馬上就會聞到花香,桂花香。他不知道這桂花香是從空氣中飄來,還是在想象中繚繞。潘鳳來這里后,無論是見到她還是聽到她的聲音,伴隨而來的就是桂花香。他覺得很神奇!
愉悅的日子過得飛快,在公社將近兩年了。這天,明劍告訴一川,公社今年要在臨時人員中,招一名正式入編。
一川說:“那不就是、你了嗎?”
公社有臨時人員十多人,但除了明劍、潘鳳和一川,其他都是工勤人員。
明劍正色道:“這次是縣人事部門來考試,有考卷的。那些人都考不過我們,你考上沒問題的,我會成全你的。當然,潘鳳能考上也不錯。我嘛,機會比你們多?!?/p>
“明劍,我這、這一輩子慶幸,有你這樣的、朋友?!?/p>
“老同學,你別客套了?!?/p>
晚上,一川輾轉反側,大腦一鍋粥。許多想法浮浮沉沉,關于父母、弟妹……但是都不太清晰。有一點很清楚,如果真考上,一定要娶潘鳳,一輩子對她好!
考試定在上午九點。八點時,聽到一個消息:縣里考試后,公社要進行演講面試,在大禮堂,所有工作人員都可以旁聽。
一川一聽,整個人傻了。
帶來消息的是一名司機,退伍軍人。他憤憤地說:“聽說是楊書記臨時決定的,我們笨嘴笨舌的,能說什么?他在為兒子掃清障礙。”
一川一時六神無主,心底那個叫希望的東西,撕心地枯萎。他滿心疑惑,感覺這個面試演講,是專門為難自己而臨時設置的。
“一川,有個臨時通知?!泵鲃Υ掖遗軄怼?/p>
一川聽他說完,雙眼死死盯著他,一聲不吭。
“臨時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明劍嘆了一口氣。
一川扭身走了,明劍呆愣著,沒有動。
考試結果出來了,筆試和口試總分第一名葉明劍,第二名潘鳳。洪一川沒有參加考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久,楊明劍成了公社正式干部。洪一川回歸沉默,他一直躲著明劍,見面了也不說話。
為什么會這樣?真的人心隔肚皮嗎?再好的朋友,利益面前也會耍陰謀嗎?遭遇麻煩時,他總是習慣性在心里發(fā)問,一個個問號像鉤子,掛得心口疼。
潘鳳不明白一川為什么不參加考試。問一川,他搖頭。問明劍,他也是搖頭,不做任何解釋。多年的鐵三角,失去了穩(wěn)定性,開始搖搖晃晃。
美好愿景成泡影,洪一川情緒一落千丈,說話很少,代替他發(fā)聲的,是幽幽笛聲。對潘鳳漸漸濃烈的情愫,也知趣地平淡了下來。
不久,明劍應征入伍了,一川對他隱約含糊的怨恨,變清晰了,既然要走,為何要占編制?
一天,和潘鳳散步時,他說了自己的看法。潘鳳輕輕搖頭,不回應。她的心里,也閃過類似的想法,但她刻意忽略了。明劍讓她從爛泥田里拔出腿來,她只有感激。
一川說:“明劍他……為什么耍……耍我?我想不……不通?!?/p>
“不,他決不會耍你的,明劍肝膽豪爽,幫我們那么多?!?/p>
一川點頭,又搖頭,目光疑惑。
隨著時光流逝,心中的怨恨慢慢淡了,他想,一切都是命運安排,認命是最好的選擇。
一川的宿舍和公社廣播站,在馬蹄形樓房兩端,可隔窗相望。潘鳳住在廣播室套間里。晚上在宿舍看書或趕稿,一川一抬頭,廣播室的一方燈光,就會映入眼簾。每天晚上,那燈光熄滅了,一川才會上床。每天清晨,廣播晨曲響起,他就翻身起床。那燈光、晨曲以及桂花香,就像潘鳳的附生物,左右著一川的生活節(jié)奏和情緒。
明劍入伍后,潘鳳很少和一川散步了。她多次找理由婉拒他的邀請,不知為什么。一股淡淡的憂傷,籠罩了一川。
一天晚上,九點之后,一川看見一個身影閃進廣播站,他很緊張,是小偷?不像,廣播室沒有異常聲音。一川關了燈,在暗里盯著對面的窗。那人是誰?他干嗎?他斷定那高大的身影,是個男人。一川坐立不安,莫名的危機,籠罩著他。孤男寡女,他們……一川起身,開門走到走廊,來回走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開門聲,那聲音,在暗夜里很尖利,刺痛了他的心。有腳步聲傳來,嗵嗵嗵,寂靜中彰顯著肆無忌憚。一川的腳步,無來由地有點虛軟。
“一川啊,散步啊?!眮砣舜舐暣蛘泻?。
一川慌了:“楊……書記好,是的,散步?!?/p>
楊書記這么坦然,肯定是交代工作,我想多了。
一川開始害怕夜色降臨,因為,楊書記一周至少兩次夜入廣播站,待的時間長短不一。這段時間,桌上鬧鐘的分針,像一個耄耋老者,步履遲鈍得令人無法忍受!更像一柄鈍刀,無聲地劃過他的肉、他的心。他還沒有陷入絕望,因為那一方燈光,始終都亮著。
一個月掛中天的夜晚,晚風吹送,桂花暗香彌漫,一川推窗望月,桂花香氣隨著月光涌進來。廣播站的窗,紗簾在風中飛揚,又垂下。
走廊響起了腳步聲,那身影,閃進了廣播室。一川伸手關燈,端坐著,雙眼穿過墻壁,進入廣播室。看見兩人面對面,坐姿端正,中間相隔很遠,他們在談工作……當然,他什么也沒有看到。
桌上的鬧鐘,秒針嘀嗒,分針不動。突然,廣播室的燈光熄滅了!一川忽地站起來,搓搓雙眼,瞪出眼珠,燈光真的熄滅了!他的心,一下子也暗了。他飛快地開門跑出去,站到廣播室門口。他猶豫著,手舉著,沒有敲。他似乎聽到了掙扎呼叫的聲音,耳朵貼上門板,感覺沒有聲音。那人已經走了?可是,他的心跳得厲害,那人還在屋里。他咬咬牙,開始敲門,先是輕輕地,然后加重,更重。
咚咚,咚咚咚,夜的黑在抖動。他希望把周圍沉睡的窗敲醒。可是,四周靜悄悄,蟲在鳴,蛙在鼓。他非常孤單。
門里沒有一點反應,一川心慌,進退兩難。彷徨間,燈亮了,門突然打開,高大身影站在門洞前,擋住了大部分燈光。
“一川?有事?”
黑影并沒有等他回答,拍拍他的肩,挺身而出,把他擠到一邊,揚長而去。
一川正要探頭和潘鳳說話,門貼著他的臉關上了,輕輕地。他叫一聲“潘鳳”,沒有回應。啪的一聲,屋里的燈光熄滅了。他愣了一會兒,感覺聽到抽泣聲,再一聽,屋里寂靜,萬籟寂靜。黑暗,慢慢把他吞沒。
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一川翻身起床。窗外鳥兒叫得正歡,東方已出現(xiàn)霞光,他盯著廣播站的窗,窗紗無力低垂。
《東方紅》的晨曲從天而降,向周邊村莊彌漫。一川凝神聽著,眼淚涌上眼眶。他在走廊一角等著。終于,廣播室的門開了,潘鳳走出來,他飛快地迎上去。潘鳳停下腳步,看著他。她眼眶紅腫,神情憔悴,一夜間,仿佛老了幾歲。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快告訴我?!?/p>
潘鳳低頭,從他身邊走過。一川緊跟其后,憤恨地說:“告他!告他!這次,我……豁出去了,誰……誰也不能欺負你!”
潘鳳停下腳步,回頭,眼神幽怨,欲說還休。沉默片刻,她搖搖頭:“你不懂?!闭f著扭身走開。一川呆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口陣痛。
我不懂什么????什么叫我不懂?一川惶惶不可終日。
此后,潘鳳一直躲避他。一川憂郁、憂傷、憂愁……
那個身影,更頻繁地進入廣播站了,在夜深的時候。身影進屋不久,燈光就熄滅了。一川欲哭無淚。他想象著屋里的搏斗、掙扎、呼救……心痛欲絕。他小偷般在門口竊聽,里面似乎并無動靜。他備受煎熬。
一川給縣里寫了一封舉報信。他躊躇再三,落款用“部分群眾”。
縣里來人了,兩個調查員。一個年長,一個年輕。他們找許多人談話,包括楊書記、公社黨辦張秘書、司機李師傅、門房張大叔、潘鳳。最后,找到洪一川。
“這封舉報信,是你寫的是嗎?”
一川大吃一驚:“這、這、這……”這時他才想到,“部分群眾”只是掩耳盜鈴,自己寫過那么多材料,那字跡,有幾人不認得?寫舉報信時,他怒火中燒,恨不得每一個字都是子彈,把那個人射死,解救那可憐的女子。此時冷靜一想,額頭冒出汗來。
“你有證據(jù)嗎?嗯?”
“有,有……你們……可以……”
“有話好好說!不做虧心事,心虛什么?”
“我……沒有,沒有心……心虛?!?/p>
“講話都結巴了還不是心虛?那你說,你有什么證據(jù)舉報領導搞腐化?嗯!”
“我……你們……可以找……找廣播站的……潘鳳,她會告訴……你們,你們……”
“我們找過她了。她說是捕風捉影?!?/p>
“不……不可能!”
兩個調查員耳語一下,年輕那個出去了。一會兒,帶來一個人。一川一見,急促地說:“告訴……他們!”
“告訴什么?”潘鳳語氣很平靜。
“那個人……人,欺負你,你!”
“沒人欺負我,你不要亂說?!?/p>
啊!一川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著潘鳳,滿腦子煙霧。潘鳳低著頭,避開他的目光。一川的額上,汗水慢慢流下來,接著,眼里充滿了淚水。
年長調查員說:“你聽到了吧?當事人都說沒有這事,你怎么能隨便寫信誣告領導干部?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口氣嚴厲,還順手拍了一下桌子。
“你可以走了?!蹦贻p調查員對潘鳳說。潘鳳飛快離去。
一川看著她的背影,沒看出任何信息,他滿心不解。
“你,馬上寫深刻檢查,交給公社,再轉縣里?!?/p>
“她……她,我……”一川說不出話來。
一川的內心,堆滿問號,這些問號,像無法熔解的鐵疙瘩,把他壓垮。
檢查還沒寫好,一川就被辭退了。回家之前,他找潘鳳幾次都沒找到。他回家了,一路上恍恍惚惚。天黑了,他還坐在村口大樟樹下,他的父母把呆滯的兒子帶回家。
去百合園的路上,小兵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道:“楊主任,安排那場面試演講,到底是誰的主意呀?”
楊明劍搖晃著腦袋,輕聲說:“我媽的主意,我事后才知道。她怕我考不過一川,就給我爸施壓。他們把手續(xù)都辦好了,我也沒辦法。當時,我真是無法面對一川,不知道如何解釋。唉!”
看來,二十多年的光陰流水,洗不掉那段記憶。
楊明劍轉業(yè)后回鄉(xiāng)里工作時,一川早已回家務農。
楊主任告訴我,那篇小說不知一川何時寫的,扔在一堆書報里,他讀后很受觸動。正好看到雜志投稿啟事,順手用供銷社的信封寄去。
我偷偷問小兵:“那個潘鳳,現(xiàn)在在哪里?”
“她現(xiàn)在是鄰縣副縣長。”小兵說:“聽說她一直沒有結婚?!?/p>
“哦,這樣啊?!蔽矣悬c感慨。
百合園的門,在一株大樹下,幾級石階臥在門前。推開木門時,我眼前一亮,感覺一幅畫卷撲面而來。
一片向陽坡地,層層疊疊的花畦,百合花高高矮矮,列隊而立,有幾縷暗香浮過來?;ㄆ柽厒闵w般站著幾株楊梅樹,青青的果子,在枝葉間隱現(xiàn)。一間花房,隱臥在嫣紅翠綠中。
百合花的花畦旁,都插著小牌子,寫著品種、花名,有“紅騎士”“蔓麗莎”“絕代雙驕”“卡薩布蘭卡”等。花香撩人,花名妖嬈。
“一川,一川!”楊明劍大聲喊。
半坡上,一叢百合花后面,走出一個女人。
“小玉,一川在哪?”
女人手一指,一個中年男子,從另一簇花叢后站起來。他看著我們,不動。一個老嫗站在他身后。我們走過去。
男子高高瘦瘦的。我被他的眼神吸引,那眼神很奇特,忽而清澈,忽而恍惚。
“一川,這是市文聯(lián)的江老師?!标愔魅谓榻B。
“你……你是……什么鳥?”一川看著我,好像又沒有看。
我有點尷尬,不知怎么回事。
楊主任把我拉到一旁:“江老師對不起,對不起!他見到陌生人,都這樣打招呼。不知為什么?!?/p>
被公社開除回家后,一川有半個月時間躲在屋里不出來,經常自己跟自己說話。之后,跟著父母出工,不再跟人說話了。他經常走神,產生幻覺,這時就會自顧自地朗誦,很有激情,也不結巴。圍觀的人就鼓掌,看猴戲一樣。勞動休息時,他離人群遠遠的,在樹下吹笛子。就吹《遠飛的大雁》,笛聲慢悠悠的,像一只翅膀沉重、總也飛不高的大雁。有人說,一川的魂兒就在笛聲里飛,他想飛到哪里去呢?隊里的人聽煩了這曲子,只有他父母,聽著笛聲就想流淚。
“他好像變成兩個人,一半清醒一半夢。種百合花無師自通,種得非常好。他不跟人說話,突然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他在和鳥兒說話,好像真的聽得懂鳥語。而鳥兒,似乎也懂他的話。他的身旁,經常圍滿各種鳥兒,肩上頭上,也停著小鳥。這樣的時候,感覺他非常快樂。其他人一靠近,鳥兒就一哄而散。有人說,他的神志,在鳥兒世界里,才是清醒的。和人相處時,就恍惚?!?/p>
楊主任聲音沙啞,神情黯然:“他一直不理我,不聽我解釋,我真的很難受。我父親去世時,他不來送葬,只是遠遠地站著,站了半天?!彼皣@一聲:“唉,都是我害了他!”聲音低沉。我和小兵被感染得情緒有點沉重。
小兵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他不給你父親送葬,不是因為你的原因?!?/p>
我知道小兵的意思,連忙轉移話題:“那老人家是一川媽媽嗎?”
“不是,那位就是桂嬸。要說一川一輩子的不幸,就是她造成的。當初,如果不是她吵吵嚷嚷說一川偷飯盒,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川的人生,不會這樣?!?/p>
“她怎么會在這里?”
“她不會生育,老伴去世后,患老年癡呆癥,沒人照顧她。很奇怪,她就愛到百合園來,起先一川不理她,后來見她可憐,就留她吃飯,小玉也不反對。這小玉很善良。他倆,命中一對。”
“小玉,泡茶、泡茶。”花房里有竹桌竹椅。楊主任招呼:“坐吧,坐吧?!?/p>
一川站在楊梅樹下,沒搭理我們。他抬頭往上看,嘴里嘟噥著什么。我發(fā)現(xiàn),樹枝上有只小鳥,他在和它說話?
細細打量一川,在從事農活的人中,他算白凈的,看去比楊主任年輕多了。他神態(tài)安寧,不時透出孩子氣。
小玉端茶過來,我碰碰小兵:“他老婆吧?”小兵點頭。
這農婦漂亮得有點過頭,徐娘半老,風韻十足,沒有一點煙火俗氣。她的神態(tài)和一川是配套的。她只用微笑打招呼,看來也不愛說話。
楊主任對我說:“一川家里承包這個百合園,管理和銷售全靠他弟弟,他兩口子就負責種花,經濟效益還不錯?!?/p>
小兵說:“多虧楊主任幫忙,要不然這百合花也賣不到上海去?!?/p>
楊明劍搖搖頭,沒吱聲。這時,那個老嫗走進一叢百合花,伸手就摘。
“啊,啊,啊!”小玉飛奔過去制止。
我詫異地問小兵:“她是啞巴?”
“是的,是啞巴。”
我心頭一顫。
小玉牽著老嫗,安頓她在花房門前的木墩坐好,給她幾個草莓。老人坐在那里,孩子一樣吃起來。
一旁樹枝有鳥兒啾啾叫,我抬頭看,只見兩只鳥兒小腦袋一俯一仰,尖嘴兒開開合合,好像在討論什么。一川也抬頭看。一會兒,鳥兒啾的一聲,騰身飛離。一川站起來,隨著鳥兒飛去的方向跑去。
楊主任說:“喝茶,喝茶。”
我對他擺擺手,好奇地跟在一川身后。繞過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前面一片百合花。我聽見一川在說話,可是,周圍沒有人。
聽不清他說什么,聲音非常親昵。回應他的,是幾聲鳥兒啁啾。
我凝住腳步,不敢吭聲,滿腦瓜疑問:他真的和小鳥說話?他真的聽得懂鳥語?鳥兒,也懂他說的話?而且,他一點都不口吃!正疑惑間,我看到兩只小鳥盤旋著,一只停在他肩上,一只站在他伸出的手掌上。他小聲說著什么,鳥兒歪著小腦袋,扭來扭去,似乎在傾聽。
太神奇了!我屏住呼吸。
一川邊說話,邊走進百合花叢,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回過來對楊主任、小兵說了所見所聞,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他們一聽都笑了。小兵說:“一川叔會說鳥語、聽鳥語,大伙都知道的?!?/p>
“真的?沒有騙我?”
他們又笑起來,笑聲很快被山風吹散。
楊主任說,有一次,一川突然來找我,說山要崩了。我問哪里的山,他說天湖村養(yǎng)豬場后山。我不好不理他,只好陪他去天湖村。養(yǎng)豬場盧場長說我,這人頭腦有問題,怎么信他的話?一川在一旁急得要死,他說,斑鳩、告訴我、我的,真的會崩,真的!盧場長大笑,不予理睬。不料當天半夜,那山真的崩了,壓死了幾頭豬,盧場長欲哭無淚。此后,他看見一川,就像看見神靈,畢恭畢敬的。從那時起,這里的村民,再不敢看輕一川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我發(fā)現(xiàn)花房的墻上有一行字,站起來看。
“我只想和鳥兒說話,它們從來不騙我……”
字跡有點模糊。我心有所動,把小兵叫過來看。小兵說,這寫了很久了,很多人都看過。
小玉對楊主任打手勢,不知在表達什么。楊主任對我說:“留我們吃飯,你看呢?”我的心很不平靜,想多待一陣子,就點頭。
一大碗煮筍,一盤青菜,一碟農家熏肉,一盆雞蛋苦瓜湯。小玉煮的菜很清淡,又很可口,這味兒,城里吃不到。
小玉要帶桂嬸到旁邊小桌吃,一川執(zhí)意不肯,要她們一起坐。他一直給桂嬸和啞妻夾菜。我看著,滿心溫軟。
我沒有提領獎的事,一川活在另一個空間,凡間俗事,他不懂。一川在這里生活,就像陶淵明在南山下,東籬邊。當初若留在鄉(xiāng)里,又會怎樣?
飯后,我登上山坡,天湖在陽光下銀光粼粼,撩亂我的雙眼。一川不知何時跟上來,站在我身后。我回過身,一川看著我,好像又沒有看我,他童稚般的目光穿透我,看著天湖。那眼神,似乎是在看整個宇宙!
靜默了好一陣子,我沒話找話說:“天湖,好看!”
一川笑了。
我們離開百合園時,一川不知去哪里了。
走出不遠,一陣笛聲追上來,是《遠飛的大雁》,旋律聽去與歌曲本來的意緒無關,無悲,無喜,像水在河里流淌,很隨意的平淡,很自然的超然。
汽車離開沐桂鄉(xiāng)時,我感覺那笛聲,一直在耳邊繚繞。
此后幾年,我多次獨自走訪百合園,小兵也不知道。洪一川似乎慢慢接受了我,不再問我是什么鳥。他在百合叢中忙活或者與鳥兒閑聊時,會回頭關照我一下,送來一個清澈的笑,還會說“你好”。我覺得我倆已經是朋友了。每次我突然出現(xiàn)在百合園時,一川都會大笑著張開雙臂,我想他會給我一個擁抱,但他只是重重拍我肩膀,然后叫啞妻倒水。我們沒有什么交流,像一對啞巴兄弟。大多時候,我們并肩坐在高坡上,遙看天湖。每當工作、生活讓我郁悶,我就會找時間上山,去百合園看一川,看天湖。天湖的清澈、一川的透明,總能凈化我,讓我下山時,身輕如燕。
如今離開山城已十數(shù)年,天湖已遙不可及,我的心已蒙塵成繭。
一川,你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