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侖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 北京 100084)
在過去的一百年間,已經成為語言學界共識的是,語言學理論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則是任意性。語言的任意性最初被索緒爾明確提出,指的是組成語言符號的兩部分——語音外殼(能指)和所指稱的對象(所指)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例如,英語中的“water”、漢語中的“水”和日語中的“mitsu”指的是同一個物體,但它們的語音形式各不相同。任意性是索緒爾語言學中最核心的概念,其他概念如約定俗成規(guī)約性、二層性、無限能產性都由任意性所決定或者受任意性影響。后來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借鑒了這一概念,認為語言具有“非象似性(non-iconicity)”[1-2]。
與之相左的是,關于音義關系的另一種觀點同樣由來已久,那就是認為語言符號的聲音形式在一定意義上模擬了它所表達的意義。這種觀點可以上溯到古希臘哲學家的哲思之中,他們的證據主要來自于語言中的象聲詞(onomatopoeia,也稱sound symbolism)。例如,“布谷”模擬了布谷鳥的叫聲。在當代語言學研究中,象聲詞受到了認知語言學的廣泛關注,已有的研究指出,象聲詞對外部世界的模擬存在于具體的某種語言的詞匯[3]30-146、日常的言語行為[4]以及其他常見的言語活動中[5-6]。
但著眼于象聲詞的象似性研究也存在局限性。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象聲詞在一種語言的詞匯總和中所占的比例實在太少,即使最終證明在象聲詞中存在任意性,也難以因此斷定整個語言的詞匯系統(tǒng)具有象似性。例如,Thompson[7]考察了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188個象聲詞的語音形式和意義的關系,并提出這些象聲詞顯著地體現(xiàn)了象似性,但這188個象聲詞在漢語的整個詞匯體系中所占的比例實在太小,難以因此就斷定漢語整體上存在象似性。對于反對者來說事情則容易很多,他們可以簡單地聲稱:“語言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具有任意性,除了語言中的象聲詞?!?/p>
正因為如此,將研究對象從象聲詞擴展到更多的詞匯對象似性研究來說意義重大,然而目前這一方面的研究相對比較少見,只有幾例對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的研究。Woodworth[8]對指示代詞中存在的系統(tǒng)性的象似性進行了詳細的考察,指出相對于表示遠距離的指示代詞,表示近距離的指示代詞擁有更高的第二共振峰(F2)。已經有漢語語言學的研究驗證了這一點[9-10],在漢語方言中,指示代詞指代的距離與元音的前后、高低都有關系,具體而言,近距離指示代詞多包含前高元音,例如粵語中表示“這”的“尼”,相對地,遠距離指示代詞多包含后低元音,例如華中地區(qū)官話中表示“那”的“兀”。人稱代詞方面,朱莉[11]通過對漢語方言的類型學考察,指出人稱代詞也具有語音象似性。
這些研究的確擴展了語音象似性的研究范圍,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指示代詞和人稱代詞仍然屬于封閉詞類,在一種語言的詞匯總和中仍然占非常少的部分,一個呼之欲出的問題是,在開放詞類(比如動詞、名詞等)中是否也存在語音象似性現(xiàn)象呢?如果這一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更有理由說明語言系統(tǒng)作為一個整體,在某種程度上是具有語音象似性的。Bergen[12]指出了特定語音形式在英語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中可能具有一定的意義,例如“gl-”表示“眼界”和“光”;“sn-”表示“嘴”和“鼻子”等等。對于非印歐語系的語言,類似的研究還比較匱乏。
關于語音象似性的另一個研究“空白”是關于超音段特征的象似性研究非常罕見,目前可見的文獻僅有前文提到的Thompson[7]的研究,這可能是因為研究者多出身于印歐語系語言背景,在印歐語系語言中超音段特征區(qū)別意義的作用沒有那么大,因此可能受到研究者的忽視。但實際上,音調的調值和調型(在聲學語音學中表現(xiàn)為音高的頻率模式)在日常語言中經常能反映特定的認知和情感模式,例如,高調值經常與憤怒、興奮或警惕聯(lián)系起來,而低調值則經常表示傷心、恐懼或者缺乏自信。[13]
綜合以上兩種研究的局限性,可以得出目前語音象似性的研究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目前關于語音象似性研究的分布情況:基于詞類和語音特征類型兩維度
從表1中可以看出,目前針對開放詞類進行的超音段語音象似性的研究非常罕見,本文力圖在這一方面進行嘗試性的探索,為以后更多的研究搭橋鋪路。
漢語是一種典型的具有復雜聲調系統(tǒng)的語言,不同于日語等“詞調”語言,漢語的音調承載單位是“字”,即一個音節(jié)擁有一個聲調。漢語的聲調模式(即“調型”)簡單來說有升調、降調、平調、降升調和升降調(在某些方言中),在每一種方言中又有不同的調值。漢語聲調系統(tǒng)的復雜性實際上為調型、調值象似地模擬現(xiàn)實事物提供了可能。
李世中[14]創(chuàng)見性地將文言文中的“破音異讀”現(xiàn)象與語音象似性聯(lián)系了起來,“破音異讀”指在文言文中可以通過改變聲調的方式將一個音節(jié)由名詞變成動詞,例如平調的“衣”表示“衣服”,如果“衣”的聲調變成降調,它就表示“穿衣服”的動作。這種改變一方面與屈折語中的屈折詞綴有所類似,另一方面實際上反映了人類對表示事物的名詞和表示動作的動詞的情感態(tài)度。李世中[14]認為這種語音象似性持續(xù)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他指出帶有[+質量大]的物體在生活中更易于出現(xiàn)跌落、下沉等向下的移動,因此多用降調編碼,相反地,帶有[+質量小]的物體因為在生活中更易于出現(xiàn)上浮、上升等向上的移動,或是維持原有的水平位置不變,因此多用升調或者平調來編碼。其理論最直接的證據莫過于形容詞反義詞“輕”和“重”,表示質量大的“重”用降調編碼,而表示質量小的“輕”用升調編碼。這一研究最大的弱點是,普通話只是漢語各種方言中的一種,如何證明升調和平調對應[+質量小]而降調對應[+質量大]不僅僅只是一種偶然呢?這恐怕需要跨方言的調查來證明。另外,這種對應關系能否運用于漢語之外的語言呢?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本文試圖采用跨方言調查和音義匹配實驗來解決這兩個問題。
本文的假設是聲調類型和概念“輕”和“重”之間有包含理據性的必然聯(lián)系?;谶@一假設,本文預測:
第一,用升調或平調編碼形容詞“輕”,用降調編碼形容詞“重”在漢語所有方言中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現(xiàn)象。
第二,在同一種漢語方言中,表示概念“輕”的語音形式在音調末尾的調值應當高于或者至少不低于表示概念“重”的語音形式。
第三,不僅僅止于漢語范圍內,對任何語言而言,人類傾向于認為降調表示概念“重”而升調表示概念“輕”。
為了驗證第一條和第二條預測,本研究采用了跨方言調查的方法。本文選取了66種能代表各個區(qū)域(北方方言、南方方言、西南方言等)以及語言譜系(官話、晉語、吳語、贛語等)的漢語方言進行調查。各個方言中“輕”和“重”的語音形式相對多樣,但本研究只關注超音段特征即聲調,不關注元音、輔音等音段特征。所有方言聲調的數據均來自“漢字古今音資料庫(xiaoxue.iis.sinica.edu.tw)”。為了便于歸類比較,所有調型被歸納為兩個大類:甲類,包括平調、升調、降升調;乙類,包括降調、升降調。
根據上文的預測,概念“輕”應當傾向于用甲類聲調進行編碼,而概念“重”應當傾向于用乙類聲調進行編碼。這里比較復雜的是音高兩次變化的聲調,即降升調和升降調,因為它們的音高變化了兩次,因此很難說它們究竟模擬“向上運動”還是“向下運動”。為了便于對比,本文只考慮最后一次音高變化,因此降升調模擬“向上運動”歸于甲類,升降調模擬“下降運動”歸于乙類。
除了聲調調型外,聲調的調值同樣是關注的對象,本文著重比較最后聲調的調值,比如普通話陰平的調值是55,那么最后聲調的調值就是5;普通話上聲的調值是214,那么最后聲調的調值就是4,經過比較,普通話陰平的最后聲調調值高于上聲,其他比較也以此類推。
為了驗證第三條預測,本研究同時采用了音義匹配實驗的方法。實驗過程與Sapir所進行的實驗基本相似,在他的實驗中,被試需要從一對語音的最小對立對中選擇一個表示特定含義的語音形式,但在他的實驗中對立的特征是音段特征,比如,在某一試次中,被試需要從“mik”和“mak”中選擇表示“小”概念的語音形式,在本文所進行的試驗中,最小對立對是由音段特征完全相同、超音段特征對立的兩個語音形式組成的。
在本文所進行的試驗中,所有出現(xiàn)的語音形式都是虛構的形式,只因為實驗目的出現(xiàn),不存在于任何的語言中。被試被告知他們進行的是一項對于巴布亞新幾內亞土著語言的感知實驗。在第一個試次中,被試需要從[Φiη51]和[Φiη15]中選出他們認為代表形容詞“重”的形式;在第二個試次中,被試需要從[fi51]和[fi15]中選出他們認為代表形容詞“輕”的形式。通過計算被試選擇的比例是否具有傾向性,可以揭示聲調調型與意義是否存在聯(lián)系。
實驗共涉及20名被試,其中8人為男性,12人為女性,母語全部為漢語普通話。他們均接受過相對良好的教育,擁有大學本科學歷,但不具備語言學知識。
如表2所示,有一半的漢語方言中“輕”的語音形式為平調,說明平調在所調查的漢語方言中最廣泛地被用于編碼形容詞“輕”,盡管調值在各個方言中有很大差異,從低平調11(如樂平贛語)到高平調55(如博白粵語)不等??傮w來說,甲類調型比乙類調型分布更為廣泛,甲類調型占所調查語言的68.1%,而乙類調型只占31.9%。表2同時說明了曲折調比較少見,降升調和升降調加起來只占12.1%。
表2 不同方言中形容詞“輕”聲調調型分布情況
如表3所示,有將近一半(48.5%)的漢語方言中“重”的語音形式為降調,說明降調在所調查的漢語方言中最廣泛地被用于編碼形容詞“重”,盡管調值在各個方言中有所差異,從全降調51(如北京官話)到低降調21(如云和吳語)。表3中的數據沒有表現(xiàn)出對甲類調型或乙類調型的傾向性,兩者的頻率基本持平(33:34)。如同表2一樣,表3也說明曲折調比較罕見。
表3 不同方言中形容詞“重”聲調調型分布情況
表4將同種方言中的“輕”和“重”的調型種類結合起來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用甲類調型編碼“輕”的同時用乙類調型編碼“重”是在所有方言中最常見的“輕-重”調型分布模式。
表4 同一方言中“輕-重”的編碼模式
甲類調型和乙類調型是本研究中為了便利而人為分類的結果,為了還原原本的同一方言中的“輕-重”聲調調型編碼模式,可以將甲、乙兩類中的調型全部展示出來,得到的結果如表5所示。表5中縱向為“輕”的聲調調型,橫向為“重”的聲調調型。非常直觀地,在同一種方言中,用平調編碼“輕”的同時用降調編碼“重”是最為常見的“輕-重”編碼模式,而與之相反的“重”用平調編碼同時“輕”用降調編碼的情況非常罕見。
表5 同一方言中“輕-重”的編碼模式(不采用甲類、乙類調型分類)
表6展示了同一方言中“輕”的聲調末尾調值與“重”的聲調末尾調值之間的關系。例如,在福州閩語中,“輕”的調值為44,“重”的調值為242,所以在福州閩語中“輕”的聲調末尾調值大于“重”的聲調末尾調值,屬于表4中的“大于”??梢钥吹?在大多數的方言中,“輕”的聲調末尾調值不低于“重”(即大于或者等于,占66個方言中的46個)。
表6 不同方言中“輕”和“重”的末尾聲調調值之間的關系
總結上述表2至表6,在不同的漢語方言中,說話人傾向于用升調和平調編碼形容詞“輕”,而傾向于用降調編碼形容詞“重”。一般來說,在同一種方言內部“輕”的聲調末尾調值大于“重”。
音義匹配實驗的結果如表7所示。16名被試從最小對立對中選擇了聲調為升調的形式與“輕”匹配,占80%,同時18名被試從最小對立對中選擇了聲調為降調的形式與“重”匹配,占比90%??ǚ綑z驗的結果顯示,語義(“輕”或“重”)與聲調調型(升調或降調)之間存在顯著的相關性(p<0.001,df=1,χ2=19.798),說明被試強烈地傾向于將升調與“輕”匹配,而將“降調”與“重”匹配起來。
表7 音義匹配實驗的結果
根據反映中古音韻地位的重要文獻《廣韻》,在中古漢語中“重”用降調進行編碼,而“輕”用平調進行編碼,這一點與普通話所基于的北京方言非常接近。然而,并不能說因為中古音中如此編碼“輕”和“重”,就能簡單地預測在現(xiàn)代漢語各個方言中“輕”和“重”也是以相同的方式進行編碼。因為,漢語中古音在各個方言中經過了不同的發(fā)展變化,不同的方言保留了不同的中古音特征,并在各自的基礎上產生了不同的新變化。同一個字在當代不同方言中的發(fā)音可以說千差萬別。以“是”字為例,在中古音韻中“是”的聲調為上聲,但在當代的不同漢語方言中“是”的聲調調型千差萬別,有升調(如太原晉語)、降調(如北京官話)、平調(廣州粵語)等,它的調值也有不同的變化,比如溫州吳語中的34、桂林平話中的23、香港客家話中的52等等。[15]4-20這個例子說明,從邏輯上來說,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在背后推動,同一個字在不同的漢語方言中的聲調調型和調值應當展現(xiàn)出極大的差異性。然而本文的調查結果卻與這一結論有矛盾之處,根據本文所進行的跨方言調查,在同一種方言中,用降調編碼“重”并用平調編碼“輕”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并且“重”的聲調末尾調值不大于“輕”也是一種同樣明顯的傾向。這種傾向性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本文認為,這種傾向性的背后是人類認知活動產生的經驗。
上文所展示的實驗結果用統(tǒng)計學的方法說明,在對一種陌生的虛構語言的音義匹配實驗中,被試所作出的選擇并非隨機,而是有高度傾向性的。因為被試對這種陌生語言完全不可能了解,加之實驗中的語音形式在音段特征上完全相同,可以得出的結論是,被試依賴于聲調調型對陌生的語音形式進行意義解讀,而根據被試最后作出的選擇結果,可以斷定被試傾向于將降調與概念“重”聯(lián)系起來,同時傾向于將升調與概念“輕”聯(lián)系起來。一些被試在實驗后接受了訪談,以他們的話來說,他們依據一種“感覺”作出了判斷,這種“感覺”是非常關鍵的,因為它可能代表了某種人類的認知共性。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是一位被試在訪談中所說的(第6號被試,男性,22歲):
我不知道,我沒有接觸過類似的語言,我是說,除了中文外有聲調的語言,但我覺得從聲音中可以聽出來哪一個是“輕”哪一個是“重”……當我聽到第一組聲音,我覺得第二個聲音(降調的聲音)聽起來很重,聽起來像是很重的東西掉下來,掉到地上,比如一個電視機、一個裝滿水的保溫瓶,或者是一個大箱子掉在了地上。
該名被試在訪談中多次使用的一個詞是“聽起來”,這似乎能反映一種心理過程,這種過程可能是無意識的,因為該名被試仔細回憶但并不能明確指出降調和“重”的概念有象似性,但這種無意識的過程絕不是隨機的,因為實驗的結果有明顯的傾向性,因此本文傾向于認為被試所依賴作出判斷的是一種無意識的心理知識,具體來說,是一種基于認知活動的認知經驗。
關于語言任意性和理據性(幾乎可以等同于象似性,因為理據性認為語言符號的物質外殼是有理據的,這種理據來自于所指的物體本身,實際上這種理據就是一種“臨摹”或者說“象征”的過程)的爭論的起源實際上遠遠早于索緒爾時代,它可以上溯到古希臘時期的“克拉底魯問題(problem of Cratylus)”,當時關于這個問題的兩個回答實際上就是擁護任意性和擁護象似性,后來Simone[16]將前者總結為“亞里士多德范式(paradigm of Aristotle)”,將后者總結為“柏拉圖范式(paradigm of Plato)”?;仡櫲祟惵L的哲學史、符號學史和語言學史,亞里士多德范式毫無疑問處于主導地位[17]136,尤其是在后索緒爾時代的語言學中。
但需要明確的一點是,語言任意性并不是憑空而來的理論,它根植于西方哲學的一種思維范式中,Lakoff[18]和Johnson[19]稱之為“客觀主義范式(objectivist paradigm)”,這一范式有一整套的思維準則和預設,其中與任意性相關的就是“心智如同計算機的比喻(mind-as-computer metaphor)”。該范式認為,認知和心理過程運作的方式如同由抽象運算符號組成的計算機,心智通過數學運算的方式進行心理活動。這些抽象的運算符號(對應語言學來說即是詞、句子以及它們的心理表征)原本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是當這些運算符號與客觀世界中的事物產生對應關系之后,它們才被賦予了意義,在這種情況下,這些抽象運算符號的意義的唯一來源就是它們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所以符號離開了物體沒有意義,符號和物體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
最近,認知語言學家提出了另一套迥然不同的思維范式,Lakoff[18]157-184和Johnson[19]56-60,226-228稱之為“身體經驗主義”,強調心智并非抽象的符號運算系統(tǒng),而是一種基于身體經驗的意象結構。在這一范式中,身體經驗,即人類最初通過肉體感官感受到的經驗在認知活動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些身體經驗被抽象為心智中的意象投射,而意象投射又通過隱喻、轉喻、意象圖式等方式將身體經驗應用于新的認知活動之中。作為意象投射的一個重要組成,隱喻(metaphor)在認知活動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隱喻的本質是將兩個具有相似性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這實際上反映了人的認知過程,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就是將身體經驗通過相似性與外部事物聯(lián)系起來的過程。而在認知語言學中作為認知活動的一種的語言,也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著隱喻關系,例如,在漢語中就存在著“意識等于距離”的隱喻,漢語中用“過來”表示意識的喚醒,比如“醒過來”,同時用“過去”表示意識的喪失,比如“昏過去”。這種在語言中存在的“隱喻性表達”不僅僅存在于詞匯和語法的層面,同樣也存在于語音層面,而就本文所關注的現(xiàn)象而言,概念“重”和“輕”的超音段特征毫無疑問也屬于一種隱喻性表達,人類雖然有著不同的語言,但卻享有共同的認知經驗,并且有依賴認知經驗對語言進行編碼的傾向,在接下來的討論中,本文將會詳細說明,意象圖式是如何影響到“輕”和“重”的超音段特征的。
人類對于概念“輕”和“重”的經驗可以由下面的意象圖式來表達:
圖1 概念“輕”和“重”的意象圖式
圖1反映了人類對輕的物體和重的物體的認知經驗。假定有兩個物體處于一種流體介質(比如水或者空氣)中,兩個物體的質量有差別,一個質量大即“重”,另一個質量小即“輕”。當這兩個物體開始運動時,質量大的物體會沉下去(在水中)或者落下去(在空氣中),總之會產生向下的移動,而質量小的物體會維持水平位置不變,懸浮在水或者空氣中,甚至如果質量過于小的話,該物體會向上運動。兩個物體經過運動之后產生的結果是,質量輕的物體的水平位置總是高于質量重的物體的水平位置?,F(xiàn)在再回過頭來看本文得出的關于“輕”和“重”聲調調型和調值的分布規(guī)律:首先,“輕”傾向于用升調或者平調編碼,“重”傾向于用降調編碼;其次,“重”的聲調末尾調值一半低于輕。非常明顯,這兩條規(guī)律可以與圖1反映的認知經驗很好地對應起來:聲調的調型恰恰是對兩個物體向上和向下的運動軌跡的模擬,而聲調末尾調值的關系則是對運動結束后兩個物體水平位置關系的模擬。
通過對漢語方言的調查和虛擬語言的音義匹配實驗可知,形容詞“輕”和“重”的意義與其聲調的調型和調值有明顯的聯(lián)系,具體而言,“輕”傾向于用升調和平調來標記,“重”傾向于用降調來標記。另外,在同一種方言中,“輕”的聲調末尾調值大于“重”也是一個明顯的趨勢,這一結論證明了李世中[14]159-160的觀點,并將他的觀點從漢語普通話擴展到了漢語各種方言甚至是人類語言的共性。本文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產生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人類的認知共性,即人類對于質量不同的物體運動產生的認知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