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吳為山
我的父親是一位中學語文老師。我高中畢業(yè)未能考上大學,插班在高二年級復讀補習,旁聽了一年父親上課,這讓我與父親有了正式的“師生關(guān)系”。其實,自我記事起到他去世前的幾十年間,父親都是我的人生老師。
父親出身于文化世家,知書達禮的家風家教養(yǎng)成了他勤奮讀書、認真做事、謙和待人的品質(zhì)。記憶中,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翻看家中大量的藏書、畫冊。父親床頭柜上放著一些畫著古人肖像的線裝書,他在那些發(fā)黃的舊書上寫著很多字,還圈圈點點。聽父親講,這是唐代大詩人杜甫的詩集《杜少陵全集》。他告訴我,杜甫非常同情下層的勞苦大眾,讓我背誦“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等詩句。因此,我在入小學前就能背誦不少唐詩。家中墻上、柜子上貼滿了父親用書法抄錄的魯迅詩句。隨著識的字越來越多,我能夠半懂不懂地讀魯迅的詩和文章段落。父親是魯迅的崇拜者,他的發(fā)式和衣著都模仿魯迅,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魯迅的“鐵粉”。這與我后來多次創(chuàng)作魯迅像有很大關(guān)系。父親說:“魯迅的骨頭最硬?!?005 年我創(chuàng)作魯迅像,他還專門擺姿勢和動態(tài)為我做模特兒。我從上小學到高中,父親都為我自制巴掌大的小本子,并在上面工工整整抄寫詩句和各種警句、格言,讓我隨身攜帶并要求一有時間就讀、背。林黛玉《葬花詞》、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等等我都能背誦。父親對背書的要求是“滾瓜爛熟”,即要流利、熟透。他還分別抄了有關(guān)描寫景物、人物的佳句供我讀。讀多了,寫作文就可以順手拈來,而且語感也會很好。因此,我從小學到初中、高中作文都是全班甚至全年級最好,每次老師都將我的作文作為范文讓全班同學學習。
在那個年代,書籍、資料都很少。父親有剪報的習慣,將報紙上的好短文和插圖,乃至香煙、火柴盒包裝殼上的圖案剪下來,貼成一本又一本,成為我學習的資料。他總是教導我,課文固然要學得扎實,但其它各類知識也要學,剪報中的內(nèi)容可算是“雜學”,可以豐富自己。1978 年、1979 年我連續(xù)兩次考理工科都因差一分而名落孫山。后因我有美術(shù)愛好和功底被錄取到無錫工藝美校學習。在由蘇北過江送我去無錫的江輪上,父親見我由于一心想考醫(yī)學院的大學夢未成而消沉彷徨,便當即寫下:
求醫(yī)失路笑難關(guān),從藝有期莫等閑。
坐井觀天終是小,大江放眼快揚帆。
富有節(jié)律的詩韻與滾滾的浪濤聲鼓舞著我。一個“笑”字將困難轉(zhuǎn)為樂觀、從容;一個“快揚帆”,催人奮進。父親的詩不僅在當時對我產(chǎn)生了激勵作用,也一直是我人生前進的號角。送我到無錫后,他將自己腕上的手表戴到我的手上,說:“這下你的作息就能準時了?!边@塊伴隨著父親二十多年教書生涯的老表,它的意義不僅在指示時間,更是讓我體會到一種責任和使命。據(jù)我姐姐說,之后父親由于自己沒有表,就把家中的一臺舊時鐘帶到了課堂上……從無錫工藝美校畢業(yè)后,我懷著對蘇北水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感情,對他們樸實厚道的形象產(chǎn)生了極強的表現(xiàn)欲,因此走到哪里速寫到哪里。父親常陪伴我,一次看到我剛完成的一幅頭像寫生稿,他便拿過本子,當場寫詩以贊:
南來北去一支鉛,繡出芳容千百萬。
神情渴注畫人格,喚醒黎元去移山。
——為山兒輪船素描作贊
父親與我亦師亦友,他的用功感染著我,所謂言傳身教是也。他每天早上五點鐘左右就起床讀書、背書,一盞煤油燈照著他,其身影在不大的房間晃動。他在備課,卻仿佛在教室領(lǐng)全班朗讀……到吃早飯時,他的嘴角上有時還掛著唾沫。1998 年 4 月我任南京大學教授,有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因此將父親母親接到家中住。父親每天仍然準備一首古詩或一篇古文,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們一起學習學習。”即使我夜間回家,他總是等著我。這也使我想起小時候,夏天他把我拉到帳子里躲避蚊子,為我講詩。2008 年我調(diào)至北京工作,常在工作室忙于創(chuàng)作,深夜才回家,父親也總是等到我,以詩相待,共同探討一番。
父親一生用詩記錄生活。他的兩本詩集《瘦簫詩稿》和《瘦簫詩館》收錄了他從上世紀抗戰(zhàn)勝利所寫的第一首詩到之后各個階段的詩共數(shù)百首。其中,有贊美中華民族歷史上可歌可泣的人和事,更有歌頌中國人民解放軍抗洪以及社會主義建設(shè)成就的……父親對孫輩的教育也是以詩鼓勵。他認為第一要教育孩子愛國。對孩子的成長要注重不同的特點和個性。教品德不宜靠說教。一者,就長輩而言須以身作則;二者,要以典型人物作榜樣;三者,要在歷史的經(jīng)典名篇中找精神的力量。而詩最能勵志。詩言志,文以載道。詩是生活美、理想美的生命之歌唱。不久前,我在整理書架時,非常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一張手稿,是關(guān)乎文化的,字很小。上面寫著:文化一詞來自《易經(jīng)》,“觀乎天文,以定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它的意思是通過人文來進行教化。這個手稿是為我抄的,有些是他的心得。見稿如見人,父親總是以詩文的意境引導我的人生。父親辭世于二零一七年六月一日,可謂詩心印童心。今年六月一日,我寫下:
本頁 2016 年6 月,吳為山創(chuàng)作《袁枚》像
臨水石碑青草叢,風骨成玉枕河東。
點點桃李自成蹊,年年新綠伴崕松。
詩中,我以“成蹊”與“新綠”感懷父親的教育事業(yè)。他的遺稿也時時提醒我,今天我做的工作是以文化人,由此,更感到父親是我的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