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有灶

康合興

一個灶，是一面鏡子，燃燒的是草木、枯枝，抑或是其他，承載著歲月的滄桑，見證著人間的悲涼，人世間的喜樂悲哀都在灶的肚子里盛著。要讓灶火明明亮亮、熱火朝天，那個灶邊的人就得攜帶著世間的風(fēng)雨和塵埃，勤勉地勞作和奔走，勞勞碌碌、辛辛苦苦。

村莊的字典里，灶，火字偏、土字旁，大抵是取土而成、聚火成器的意思，一為心，二為形。那些沉穩(wěn)黏稠的土，一鍬鍬、一鏟鏟，壘著壘著便成了灶。平常日子，灶火點燃后，熱烈奔放，火苗舔食著鍋底，托舉著柴棍燃燒成灰，就像胎盤一樣在高溫里喂養(yǎng)著村村寨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村莊里的灶，大多兩個口，一大一小，張口朝天，容納萬事萬物。大口做飯、蒸饃、煮豬食，小口燒菜、溫水、熬稀飯。有的兩口中間還要留一個小洞，支上一個小鐵罐，裝好水，火苗從灶膛里竄出來，星星點點跳躍到鐵罐底下。飯熟了，鐵罐里的水也開了，洗鍋刷碗的熱水就有了。灶的正前面留出一個方形的凹陷處，濕了的鞋子靠上去，一頓飯下來，鞋子也干了。灶上生出的那份節(jié)儉、實用，精巧絕了。

在村莊里，燒火添柴，是一個人生命成長的啟蒙課程，是一部走向生活日常的哲學(xué)詞典。村莊里長大的孩子，大多都是在燒火做飯中起步的，一年年、一代代，大人們在灶上忙碌，小孩們在灶下添火——兄弟姐妹團結(jié)協(xié)作的情誼，從小懂得的生活艱辛，自然薪火相傳、藏生其中。“灶要空心，人要實心”，便是從灶邊開始的，每一個大人教孩子添火時，都會這樣說，做人的原則，就在這灶下扎根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做菜沒有訣竅，就是粗菜精做、精菜細(xì)做，掌握好火候”，這哪里僅僅是做菜，做事不也如此嗎？“大火燒開，小火慢燜”，人們口中做飯的訣竅，其實就是一顆安靜等待的心。

我從小愛坐在柴棍前那把被屁股磨得光亮的小板凳上，聽一種熱烈的聲音。當(dāng)灶膛里漸漸微弱的火光遇上一把曬干得恰到好處的豆苗豆稈豆殼，此起彼伏的“嘭嘭嘭——”聲，便突然猛烈而急促，不受控制似的發(fā)出“嗶啵嗶?！钡囊贿B串聲響，仿佛一群受到驚嚇的鴿子撲騰撲騰飛向天空，快得叫人心提到嗓子眼豎著耳尖才能聽清那每一次爆裂。當(dāng)這把豆苗豆稈豆殼燃成了灰燼，火焰漸漸小了，仿佛是浴血的戰(zhàn)士結(jié)束了戰(zhàn)事，穿著破碎的帶著血漬的戰(zhàn)衣推開了魂牽夢縈的家門，沉積的飛塵撲面而來、簌簌而下，安穩(wěn)的日子在瀝血的勛章前漸漸清晰、明亮。

做一鍋噴香的米飯，熬一鍋濃郁的好湯，灶火燒到最后，都要用小火輕輕地煨。這個時候，從背后的柴垛里抽出一把茅草，對折塞到灶膛里，用火鉗往里送。茅草的脾性和其他柴棍不同，它們安靜地燃燒，在明黃的火焰里散發(fā)出空心稈子里藏住的田野的味道。端詳著這團火焰，仿佛聽到了秧苗拔節(jié)時記住的水聲，仿佛聽到了秋風(fēng)追逐稻浪發(fā)出的笑聲，仿佛鄉(xiāng)親鐮刀割斷稻稈整齊而又清脆的聲音……

灶燒久了，灶上都是泥土的味道、草木的味道，灶房里都是山野的清香、田野的菜味、稻香面香玉米香紅薯香。灶，成了香味的聚集地。味蕾被香味喚醒，想象力、好奇心和熱愛生活的種子就在灶邊萌芽、扎根、擴散，經(jīng)年之后，聚集成游子心中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