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了了
二月下旬的一天,牛毅的兩個室友已經(jīng)提前返校。牛毅是本地人,整個寒假窩在家里,上網(wǎng)看動漫、打游戲。喝得不省人事的父親和歇斯底里的母親對于他連背景音也算不上。他也會在小房間里發(fā)出聲音,他的聲音同樣也不過是父母耳中的背景音。他早已過了責(zé)怪父母的年齡,父母卻還是一如既往地責(zé)怪他不夠有出息,抱怨他無所事事,浪費時間,假期不學(xué)習(xí),也不出去找點工作。他越聽越心煩,家里有經(jīng)濟壓力是父親做生意做得不好才吃了大虧,他們說著說著,卻像是他的出生帶來的責(zé)任。他花過家里多少錢?大學(xué)以來的假期他從來沒出去旅行過。他心里也滿是對父母人格與言行缺陷的數(shù)落,但從來不向他們開口,只是放在心里。他們怎么不能也把那些傷人的話放在心里,不說出口呢?
牛毅的游戲玩得還不錯,但他最近玩得確實太多了,這是他玩游戲最多的一個長假。雖然時間多,但并不快樂,甚至有些麻木和遲鈍。他所在的公會里,兩個成員談上了戀愛,那是公會里唯一的女玩家。他們當(dāng)然是網(wǎng)戀,早上他看到聊天記錄時,心里不由自主地嘲弄:“誰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但還是很不是滋味,只因為他沒法再像以前那樣開玩笑了。他對此感到非常掃興,一度想退出這個公會,加入另一個,并且在里面假裝是女玩家,讓別的男玩家獻殷勤。正當(dāng)牛毅靠著椅背遐想,他同在動漫社的室友劉治給他打來電話,約他下午到金波湖去玩。
牛毅下午來到金波湖,在白石橋上看到等候的劉治和另一個人,他不認(rèn)識。劉治和他介紹,這是大一的學(xué)弟,叫曾令輝。曾令輝戴著眼鏡,瘦瘦小小,面相嚴(yán)肅古板。劉治說還有一個叫王德虎的學(xué)弟,還沒過來。他們都是新學(xué)期要加入動漫社的,先在群里打過招呼了。牛毅因為之前和社長有沖突,從群里退出去了,所以不知道這些。牛毅是動漫社資格最老的成員,比社長更虔誠也更專業(yè),劉治很敬重他。牛毅知道劉治對他的敬重,有劉治在他難免更有架子,對曾令輝他沒有表現(xiàn)出熱情的歡迎,而是問了他幾個漫畫和動畫的問題,曾令輝沒有表現(xiàn)出過人的眼界,看的還是庸俗的大路貨,牛毅于是看低他幾分。牛毅開始說起社長的壞話,又對曾令輝說,你來的不是好時候,動漫社已經(jīng)江河日下。
曾令輝無言以對,劉治打圓場說,也不全是,我們社里的畫同人志的寫同人文的,都有在刊物上發(fā)表,漫展也小有名氣。牛毅不聽還好,一聽更來氣,開始抱怨這座城市二次元文化的落后,經(jīng)濟的不發(fā)達,地理位置的偏僻,交通的不便,羨慕起上海和武漢了。雖然他也都沒去過。
王德虎來了,這是個面相溫厚老實的大個子,比牛毅還高大一些,而且壯實得多,看上去有一米九。王德虎對動漫就更無知了,他只是因為喜歡畫《海賊王》的人物肖像才入社的,對于動漫他只知道《海賊王》,在一路上的聊天中,只有談到《海賊王》,他才會說幾句,也只會說幾個概括人物形象的詞,像個小學(xué)生。牛毅心想這兩人加入動漫社也一定是毫無存在感的,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同好會,只是一群外行人借此社交罷了。劉治察覺到牛毅的不滿意,開始吹捧王德虎,說王德虎學(xué)過國畫,高中還拿過獎。而曾令輝是日語專業(yè)的,之后可以搞一些漫畫翻譯。曾令輝立刻搖頭說:“我日語不好的,翻譯很難?!眲⒅握f:“你才大一,之后會好起來的。”
牛毅不說話,其實他有點心虛,因為他既不會畫畫也不懂日語,他只是比較會聊動漫。他也越來越懷疑這個本領(lǐng)有沒有用了,因為他的持之以恒的漫評作品越來越發(fā)表不出去。他又沒有膽量像一些同行那樣轉(zhuǎn)向動漫視頻,因為忌憚自己的聲音被陌生的網(wǎng)民聽見,更害怕在評論區(qū)看到其他人罵他。他光是看其他同行被罵就已經(jīng)有點難以承受了,那些外行懂什么呀。他覺得把自己的漫評投稿到動漫刊物,或者發(fā)在空間里被朋友們點贊就很滿足。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把研究動漫當(dāng)工作看待,各方面條件都不允許。他只是個土木工程的大三學(xué)生。
牛毅一行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冰湖的深處,他們意識不到,是因為前夜下了很大的雪。厚實的積雪遮蔽了水泥路、草坪和湖泊的界限,那些短小的冬枯草莖都被沉沉地壓著。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是走在冰上,腳下一直是嘎吱嘎吱的踏雪聲,鞋底的污漬由于早就被雪水擦干凈,附近的足跡都是清亮的。是王德虎先注意到他們走到了湖心,他指著不遠(yuǎn)處的蘆葦蕩,說:“看,蘆葦蕩?!迸R悴艔穆L的低頭中抬起眼,他像夢游一樣,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湖的中心。四人的周身都有比較遼遠(yuǎn)的開闊雪地,近處只有半截身子封凍住的蘆葦蕩。他微笑起來,大口呼吸著冰冷新鮮的空氣,用鼻子還不夠,而且張開了嘴,讓干燥的北風(fēng)撞進來。
牛毅的童心按捺不住了,他提議四人一起堆雪人玩。劉治率先附議。曾令輝有些驚訝:“為什么不打雪仗呢?”牛毅對于瘦小的曾令輝的驚訝才更是驚訝:“你要打雪仗?你這身板兒能行?”曾令輝比另外三個人都矮上二十到三十公分。曾令輝有點正經(jīng)地說:“我們那兒堆雪人是女生玩的,男生都是打雪仗,而且別看我個小,我打雪仗未必輸給你們?!?/p>
牛毅對他的正經(jīng)感到?jīng)]趣,沒有理他,其他人也沒有理他。曾令輝也不尷尬,很自然地加入滾雪球的行動中。
四個人只有劉治戴了手套,所以他干得最賣力,提議的牛毅倒是比較偷懶,他比較怕凍手。他們把周圍半徑五米的積雪都滾了起來,渾濁凝重的冰面就暴露在腳下。由于距離開學(xué)還有足足一個星期,金波湖的冰面上除了他們沒有其他學(xué)生,非??諘纭⒅胃锌f,開學(xué)之后冰也不會化但沒有人敢走到這么中心的位置了,冰已經(jīng)變薄了。王德虎說,他老家的湖春夏季有很多野鴨,但冬季湖凍住的時候,那些野鴨就都不見了。曾令輝笑著說,廢話,它們是候鳥啊。牛毅說,金波湖春夏季也沒有野鴨,什么時候都沒有。但這次輪到他的話沒人理了,另外三人聊起了自己故鄉(xiāng)的風(fēng)物和自然景觀,牛毅對此無話可說。
就在雪人接近成型的時候,兩個小小的人影逐漸從遠(yuǎn)方出現(xiàn)。牛毅四人注意到那兩個人影,首先是聽到其中一個孩子快樂的笑聲。他在和他的伙伴講述《海賊王》里的惡魔果實,而且問天般提出自己的設(shè)想:“同時吃兩顆不同的惡魔果實會怎么樣呢?一顆冰的一顆火的,到底會成為冰的還是火的呢?”另一個孩子的聲音不那么清脆而大,但他肯定是在與另一個孩子說話。他們不多久就來到了雪人面前。
那果然是個外向活潑的孩子,他主動來和他們搭話,一點也不膽怯:“你們在堆雪人呀!”
四人中劉治回應(yīng)了那個孩子:“對啊,這是雪人,我們還差胡蘿卜和龍眼核?!?/p>
孩子說:“龍眼為什么又叫桂圓?你們可以不用那么死板,用飲料瓶蓋也可以代替?!?/p>
劉治長了一張貓臉,他瞇起眼睛轉(zhuǎn)臉和同伴笑著說:“這小孩真有意思,還教訓(xùn)我們死板。”
另一個聲音不那么清脆而大的孩子,現(xiàn)在面對這四個青年男性是沉默的,可能因為他們太高了,即使曾令輝也比他倆高很多。他剛才不是沉默的,而是一直在回應(yīng)那個活潑孩子的話。
外向活潑的孩子走到雪人前,他撫摸雪人的大肚皮像是很喜愛,并且伸手去輕輕地挖雪人肚皮上的洞。牛毅走上去說:“喂,小孩,不要對別人的勞動成果搞破壞?!背龊跻饬?,那個孩子很乖巧地就停手了。
那個孩子抬起頭看著牛毅,忽然笑起來:“哈哈哈,叔叔你長得好像干柿鬼鮫?!?/p>
牛毅愣了一下,干柿鬼鮫是《火影忍者》里一個長相奇怪的角色,他并不是不知道。劉治和曾令輝跟著笑了起來,附和道:“像啊,確實像?!迸R阌悬c不快,但他覺得不能表現(xiàn)出自己因為外貌被嘲笑而惱怒,于是他板起臉教訓(xùn)孩子:“不要叫叔叔,要叫大哥哥?!?/p>
那個孩子又是很乖巧地回應(yīng):“好的,干柿鬼鮫大哥哥?!蹦莻€孩子說完還嬉皮笑臉地笑起來。劉治在一旁已經(jīng)快笑死了,連聲稱贊:“這小孩真的太有意思了!讓他加入動漫社!”曾令輝反而似乎看出了牛毅心中的惱怒,沒有再附和。王德虎完全在狀況外,他靜靜地去把孩子挖到地上的雪塊填回到雪人的肚皮,然后把喝了一半的“尖叫”的瓶蓋擰下來,插到雪人鼻子的位置上。
牛毅問那個孩子,你叫什么,哪個小學(xué)的?
那個孩子說,我叫張鴻,是九小的。張鴻沒有忘記介紹他一直在旁邊沉默的伙伴:“他叫楊浩,比我大一級,也是九小的?!睏詈票惶岬矫謺r皺了皺眉頭。他心里想拉上張鴻趕緊走。但張鴻似乎已經(jīng)和這幾個男青年相談甚歡了。劉治吆喝道:“不得了啊牛毅,他也九小的,你們校友啊?!睆堷櫺α耍骸芭R悖R?,牛尾(yǐ)巴!”
張鴻自得其樂笑得停不下來。牛毅面無表情,他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快樂的小孩。
他問張鴻,從哪里過來這里玩。張鴻往身后一指:“工學(xué)院,我家就住那兒。”牛毅說:“你父母是大學(xué)老師?”張鴻說:“對呀?!眲⒅卧谂哉f會來這玩的基本都是大學(xué)老師家的小孩。王德虎感慨說:“大學(xué)老師家的小孩真好啊。”張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連忙指出:“不一定啊,路遙爸爸是保安隊隊長,杜少學(xué)媽媽是食堂員工,劉文波爸爸是開打印店的,不一定都是老師?!彼种割^,連續(xù)說了幾個他們沒聽說過的名字。牛毅心想這小孩真討厭。
劉治哈哈笑著:“這小孩和你一樣能說,你們九小真出人才?!?/p>
其實劉治笑得有點力不從心了,他也希望這個奇怪的小孩快點走。但張鴻就一副不想走的樣子,又在擺弄他們四人堆的雪人了。張鴻踮起腳才能碰到雪人的腦袋,他踮起腳,想用自己的手指給雪人戳出兩個深深的眼窩。
牛毅走到張鴻背后,蹲下身子,一只手搭在張鴻的肩膀上。張鴻感覺牛毅做了一個很友好的動作。他滿面笑容轉(zhuǎn)過頭,看著牛毅干柿鬼鮫般的臉龐。
牛毅問:“你打過雪仗嗎?”
張鴻把踮起的腳尖放下,挺起胸膛說:“當(dāng)然打過,而且很強。我的必殺技就是連發(fā)彈,存好幾個雪球在懷里,連續(xù)打出去,防得了第一發(fā)防不了第二發(fā)……”
張鴻正說著,牛毅輕輕把他瘦小的身體轉(zhuǎn)過去,正對雪人,然后抓住他的后腦勺,把他的腦袋按到雪人的肚子里。
因為雪人的身體挪用了大量的雪,質(zhì)量和密度都不容小覷,所以牛毅一開始就用了不小的力氣,能夠把張鴻的臉一口氣埋進雪人的肚皮。張鴻的耳朵這一下還露在雪人外面,他能聽見外面的沉默,還有一個比較陌生的聲音說:“學(xué)長,你做什么?。克膊凰氵^分吧。”
張鴻的眼睛被雪充斥,又黑暗,又疼。他疼得閉上了雙眼,眼皮夾落雪的碎片。他感到整張臉都被凍住了,僵硬,只要一動,腦袋周圍就發(fā)出踏雪般的嘎吱聲。張鴻感覺這是牛毅的一個玩笑,他開始掙扎,想把自己的頭從雪人中拔出來。牛毅卻沒有松掉力氣,手掌還是抵住他的后腦勺。實際上,張鴻每掙扎一下把頭的力傳達給牛毅,他的臉就被推入雪人更深一分。張鴻感到自己的耳朵也陷進了雪人,雪充盈了他的耳朵。
他最后聽見了牛毅惡毒的咒罵,卻不太清晰,還有牛毅三位伙伴的口頭上阻止?!八懔税?,牛毅?!薄八€小,牛毅。”——斷斷續(xù)續(xù)的。張鴻沒有感到窒息,而是感到呼吸中雪的氣息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冰冷,他的意識開始模糊,緊緊閉著雙眼,卻像看見一片渾濁凝重的骯臟白色。
在即將失去意識的關(guān)口,王德虎推開了牛毅,把牛毅推得跌倒在冰面上,另一只手把張鴻從雪人中拽出來。張鴻自然也因為這猛然的一拽摔倒在冰面上,因為睜不開眼睛,暴露在干燥冰冷的空氣中,感到嘔吐般的天旋地轉(zhuǎn),一只手掌貼著冰面,想站起身來,卻站不起來。剛才的活潑和神氣活現(xiàn)勁兒完全不見了。他站了兩三次,也沒有站起來,楊浩小心地走到他旁邊去攙扶。他沒辨認(rèn)出那是楊浩的手,有點害怕——推開楊浩的手,他又摔倒了。
張鴻最后踉踉蹌蹌地總算爬了起來,像是忍耐了很久卻又非常突然地感受到委屈和羞恥感,還有莫名其妙的懊悔。他的頭皮發(fā)麻,而且整個腦袋都因為封凍隱隱作痛,不停地、不受他控制地哆嗦著。曾令輝憤怒地叫喊起來:“牛毅!你是想弄死他嗎?”曾令輝的憤怒讓本來就沒有聲音的冰面更加死寂。張鴻感到還有許多雪塊黏在臉上、脖子上。曾令輝走過來,像母親用雞毛撣子用力拍打房間的灰塵一樣,把他全身上下的雪塊拍落。
在曾令輝做家務(wù)的架勢中,張鴻大哭起來,而他的眼睛通過滾燙的眼淚,迅速恢復(fù)了知覺,他能夠張開眼皮,隨即模模糊糊地看見楊浩,看見楊浩不知所措的擔(dān)憂的神情。他立刻轉(zhuǎn)臉去看那個雪人,他的腦袋陷進去也沒有很深,也就是剛剛好一張臉的厚度。他與劉治的貓臉對視到了,劉治同情地望著自己。他立刻調(diào)轉(zhuǎn)臉又去看楊浩。
楊浩目睹了這一切。真狼狽,張鴻十幾分鐘前剛和他展示自己的必殺技“火龍咬”。他在張鴻被按在雪人里時沒有做什么。他在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沉默,在想些什么。他沒有錯,他確實不能做什么。張鴻想了想。張鴻爬起來,挑了一個不會途經(jīng)在場任何人的方向走遠(yuǎn)。
楊浩跟著張鴻,兩人一路上無話。金波湖很大,走到一處蘆葦蕩,他們坐在松軟的積雪上休息。一路上張鴻拍著身上剩余的細(xì)雪,牛毅一行人已經(jīng)變成幾個很小的點。牛毅他們所在的圓圈沒有積雪,遠(yuǎn)遠(yuǎn)地看依然顯眼。他們圍著雪人,站著說話,牛毅高而單薄的身影和另外三個人隔開了雪人。他們像是在復(fù)盤張鴻的事。張鴻的臉從通紅恢復(fù)了蒼白。楊浩拔斷一根蘆葦稈,在張鴻腳邊的雪地,書寫很大的“白癡牛毅”。你怎么知道就是毅力的毅?張鴻想告訴楊浩,你其實也不至于那么憤怒。
宜賓巷有一半的路程屬于人工湖區(qū),水泥人行道挨著草坪,草坪往里的樹坑種了一排柳樹。再往里就是沿湖的水泥臺,往南走三百米,就是一座方圓百米的小山坡。從山坡和宜賓巷的夾角轉(zhuǎn)彎,走上金屬圍欄的木橋,橋在第一個亭子分岔。一個岔路回到宜賓巷的端點,另一個去東邊更陡的小山坡。這兩個小山坡也是人造的,順坡而下的平地栽滿挺立的白楊,又多,又高,又密,一個疏忽臉就會撞上去。它是適合我們玩抓人的地方,寒假,我們穿著厚笨的棉衣,在樹干的前后閃現(xiàn),“鬼”把手伸得老長,去夠人的連衣帽。下雪的日子,它也適合打雪仗,驚心動魄,和在小區(qū)開闊雪地上的雪仗各有千秋。戴罡比較喜歡在白楊林玩,因為跑動得少,減少了他的劣勢。楊浩喜歡開闊地,他跑得快,團雪手速也快,但在白楊林,他射擊精度的缺陷就會暴露。白楊林光禿禿的,不留一片葉子在枝上。第一場雪的時候,那些葉子埋在雪下面,到人工湖冰封的時候,雪下面也沒葉子了,只剩漆黑的泥土,團雪很容易把泥土團進去。楊浩越玩越機靈,邊打邊跑,就跑上了白楊林后的山坡,他向我們挑釁:“高!高地優(yōu)勢!”我們不可能待在白楊林不搭理他,只能隨他到山坡上決戰(zhàn)。
《黑白調(diào)里的故事》 (梁英娜 繪)
人工湖一月中旬凍牢,冰面上會來很多人,主要是老人和帶小孩的家長。除了湖中心凍得相對薄弱的那片冰,其他冰面到處可走,那片冰下有著肉眼可見的幽暗,是未結(jié)冰的湖水。最接近水泥臺的冰凍得最厚,凍斷的半截蘆葦橫陳在冰外的硬泥里。有人穿冰鞋來滑冰,有人穿運動鞋在冰上散步。楊浩的爸爸做了架冰車,帶到湖上,他肯定坐不上去,是給楊浩坐的。他家那條灰色大狗也來了,雖然叫它大狗,但它只是中型犬,不能拉冰車。戴罡招狗喜歡,他跟大狗豎手指頭,一二三。楊浩的爸爸告誡我們不要去那片薄冰上玩,把車?yán)K遞到楊浩手上,就走到湖邊,攀上水泥臺,去草坪上坐著抽煙。大狗猶豫一會,向楊浩爸爸的方向做了個助跑動作,又剎住了,它上不去水泥臺,留在楊浩身邊。冰車的木板很硬,兩截木板間橫了塊鋼板,下面各有一片豎直的冰刀,坐在上面像坐小板凳。我高興地拽了拽綁著木板的車?yán)K:“駕!駕!”冰車輕輕前后搖動了一下。我松開手,戴罡隨即抓住右繩,楊浩彎腰撿起冰上的左繩,他說:“你完了換我?!蔽艺f:“好啊?!彼麄兙屠遗芷饋?,我的身體稍微朝后仰,瞄見楊浩的爸爸夾著煙朝這邊看。這時候他們轉(zhuǎn)彎,我眼中的風(fēng)景就切成小山坡,上面有一個堆了半拉的雪人。當(dāng)冰車經(jīng)過別人滑冰滑出的刻痕,也會發(fā)生顛簸,我就要抓緊屁股下的木板以保持平衡。我們經(jīng)過第一個亭子,楊浩叫了聲停,他們把車?yán)K一勒,我?guī)缀跏菑谋嚿蠌椓顺鰜怼詈谱松先?,大狗用它的鼻子去碰楊浩。楊浩說:“那待會讓灰灰也坐坐。”戴罡說:“它肯定坐不上的?!蔽铱锤杏X能坐上,戴罡是想快點輪到他。
那天回家,我跟我爸也要一個冰車。我爸問我在哪買。我說不是買的,是楊浩爸爸自己做的。我爸說他不會做,你去問問在哪能買吧。于是我去問楊浩,楊浩說他也不知道,這個東西不是很好做嗎?我說那可能我爸不會,我沒見他做過手工。我突然覺得自己沒必要擁有一架冰車,因為冰車沒法獨自玩,我只要和楊浩一起玩冰車就行了。又過了幾天,我們在人工湖上重逢,這天天氣沒有上次好,云很多,陽光微弱,不溫暖。所以冰上人不多,只有幾個散步的老人。楊浩的爸爸提著冰車和楊浩一起出現(xiàn),他們來遲了些,夕陽開始下沉。我納悶為什么楊浩不自己拿著冰車來,他爸爸每次過來也不和我們一塊玩,還是說他爸爸每次都是想和楊浩兩個人玩冰車,卻總是遇到我和戴罡。楊浩的爸爸身材高大,面相嚴(yán)肅、陰郁,從來不笑,屬于讓人生畏的長相。他照常把冰車交給我們,自己爬到草坪上抽煙,這次他們沒有帶狗出來。戴罡問:“灰灰呢?”楊浩說:“我們先遛完了,在家呢?!睏詈朴终f:“這次你倆玩冰車吧,我玩陀螺。”
“陀螺?”我問,“那是什么?”楊浩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上半是木柱下半越縮越小縮成一個尖的玩意,他說這就是陀螺。戴罡說:“我在《百科全書》上見過?!睏詈谱儜蚍ㄒ粯訌膽牙锾统鲆桓竟?,木棍的一端連著從跳繩上剪下來的一段,紅白相間。
我半張開嘴看著,覺得實在太有意思了:“所以它要怎么玩呢?”
楊浩很得意,后退一步,在我們?nèi)酥g留下一塊空地,說:“我給你們看看怎么玩。”戴罡雖然在《百科全書》上見過陀螺,但他也沒見過這東西在地上要怎么動。楊浩蹲下,把陀螺的尖按在冰面上,雙手旋扭,陀螺緩慢轉(zhuǎn)動起來。他立刻抓起地上的鞭繩,朝陀螺圓頂?shù)倪呇爻槿?,陀螺發(fā)出響亮的啪的一聲,東倒西歪地晃了晃,像個醉漢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不省人事。戴罡和我放聲大笑,我們沒玩過陀螺,但知道這肯定是失敗之作。楊浩臉漲得通紅:“你們別笑!很難的!”我乘勢去抓楊浩手中的鞭繩:“讓我試試!”楊浩握得很緊,不交給我:“不行,讓我再試一回。”楊浩這次把陀螺的尖往冰里更用力地壓了壓,并且把鞭繩握在手里去旋扭起動陀螺,這樣鞭子能更快落上去。這次鞭繩抽在木柱中央的位置,陀螺運轉(zhuǎn)了起來,并且向抽打的反方向移動了半尺。我和戴罡都興奮起來:“哦哦!繼續(xù)!”楊浩得到鼓勵,半屈著身子,架勢滿滿,又抽了一鞭子下去。陀螺被抽得短暫離開了冰面,也就是跳了起來,又落下,依然沒有停止旋轉(zhuǎn)。這實在太刺激了,它還能跳。我急不可耐,去搶楊浩手里的鞭子,那陀螺速度已經(jīng)下降,快要停轉(zhuǎn)了。楊浩雖然不想讓給我鞭繩,但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讓陀螺繼續(xù)轉(zhuǎn)下去,只好交給了我。我也著急,猛抽一鞭下去,陀螺像是在鞭繩上粘了一下,朝里卷了一下,它觸電般僵住,回轉(zhuǎn)一下,猝然橫倒。
風(fēng)大起來,我流出一掛清水鼻涕。天色漸暗,深紅的夕陽巨大濃艷,這是它消失的前兆,我們要抓緊時間享受陀螺時光了。我們玩到了天黑,楊浩的爸爸在草坪上睡著了。他雙手抱著膝蓋睡著的,被楊浩搖醒的時候半睜開眼睛。他對我們溫和地笑:“天都黑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他笑,不過我們總共也沒見過他幾次,可能他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不愛笑。我們一同回去,楊浩家在3號樓,他們最先離開。剩下的路上,我和戴罡注意到樹上的彩燈,快過年了。我問他:“你家回去過年嗎?”戴罡搖頭,說:“我奶奶她們來這邊過年?!蔽艺f:“那我找你出來玩鞭炮?!贝黝阜磫枺骸笆峭妗┲搿€是‘雷管’?”我說:“玩‘蜘蛛’?!蔽业搅俗约覇卧獦窍拢f了句:“‘雷管’太貴了,就只玩一次吧?!?/p>
春節(jié)期間我們沒見到楊浩,他們一家回中衛(wèi)了。戴罡比較悶,沒什么探險的熱情,楊浩在的時候還好,我單獨和他玩總感覺不夠快樂。春節(jié)期間,我們?nèi)チ颂司判〉男≠u部買蜘蛛牌鞭炮,我想著楊浩,隨口詢問有沒有陀螺?;卮鹗怯?,店主給我們展示一顆嶄新的陀螺。我們這才知道楊浩手里的那個陀螺多么舊,多么不光滑,像是直接拿木頭手工做出來的。想想楊浩爸爸做的那輛冰車,也不是不可能。那顆嶄新的陀螺要十塊錢。我的壓歲錢已經(jīng)全部用完,買了一雙旱冰鞋,今天沒有穿出來,因為戴罡不會滑旱冰,我們要一起走路。戴罡正好帶出來十塊錢,但他對買陀螺沒有興趣。他問,有單賣抽陀螺的繩子嗎?回答是有,店主不甘心:“買一個陀螺就送繩子啊。”戴罡說:“楊浩有陀螺了?!贝黝纲I了兩段鞭繩,花了六塊錢。他送我其中一段,還請我吃了小賣部沖泡的牛筋和土豆。剩下的錢買了一盒“蜘蛛”,里面有二十支,相當(dāng)于每支一毛錢。雷管一根就要一塊錢,是它的十倍。王瑞奇前天做過實驗,把十根“蜘蛛”用膠帶綁在一起點燃,爆炸的效果強于一根“雷管”。所以即使想玩“雷管”,也可以用“蜘蛛”代替,“蜘蛛”最厲害。我們一人手里拿著一段鞭繩,把“蜘蛛”從九小門口一路炸到人工湖邊。我們發(fā)現(xiàn)柳樹上生出了細(xì)小的嫩芽,氣溫已經(jīng)升到零上了。戴罡揮了揮手中的鞭繩,在空氣中振出清脆的響聲。“楊浩還有幾天回來?”“得初八吧?!睏詈圃谥行l(wèi)的這段時間,人工湖的冰封逐漸消融,我們沒有目睹和感受這段過程,注意到的時候只有湖邊還剩一些零散的薄冰。初七我在白楊林旁教戴罡滑旱冰,白楊林還是光禿禿的,但它們腳下的泥土因為融雪濕潤柔軟,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星期天我獨自去找楊浩玩。我在戴罡家門口喊過十幾聲,也沒有一絲回應(yīng),他家的小院似是剛烤過紅薯,沒燒干凈的枯藤和黃葉堆在角落。
楊浩不在家,但楊浩爸爸在。楊浩爸爸推開門,看見手握鞭繩的我。他告訴我楊浩還在中衛(wèi),和他媽媽在姥姥家里玩,明天才回。我說:“明天就開學(xué)了?!睏詈瓢职终f:“開學(xué)報到遲點沒關(guān)系?!彼麄€人看起來不太精神,但語氣隨和。他垂頭彎腰,指著我手里的鞭繩:“來找楊浩玩陀螺?”我點點頭:“嗯!”他招呼我進門等。他們家需要換拖鞋,我沒有換,就站在門口??蛷d的電視機上方是結(jié)婚照,上面楊浩爸爸笑得天真燦爛,和楊浩似的。電視柜上有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軍艦?zāi)P?,剛擦過,閃閃發(fā)亮。電視柜地上散落著幾本土木工程的期刊。我待在門口等了半分鐘,他從書房出來,手里是一只陀螺。我說:“叔叔你把繩子也拿上?!彼f:“哦哦,好?!彼陀洲D(zhuǎn)身回書房拿鞭繩,這個反應(yīng)也很像楊浩。他披上外套,換上運動鞋,我們一起出去。我們一起往人工湖的方向走,路上我想找些話說。
我問:“楊浩作業(yè)做完了嗎?”他說:“楊浩啊,剛放假一星期就做完了?!蔽艺f:“我昨天才剛做完,我在寒假作文里寫了你家的冰車?!蔽乙詾樗麜貞?yīng)我那是他做的。但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只是發(fā)出一個鼻音。我頓時有點后悔叫他出來玩。到了人工湖邊,楊浩爸爸說:“在這打可能會打到湖里,我們到亭子里去?!蔽覀兺献呷倜?,在小山坡和宜賓巷的夾角左轉(zhuǎn),直走再左轉(zhuǎn),走上金屬圍欄的木橋,從木橋可以隔著第一個亭子望到兩個釣魚的老漢,在各自的一段橋上,握住釣竿,凝視湖水。還有一個少年,在另一座山坡的岸邊拿著綠網(wǎng)兜撈蝦。這是人工湖上入春來的第一波人,我和楊浩爸爸也是,我們來打陀螺。
他彎腰把陀螺單手放在亭子的木地板上,像立雞蛋的手勢和動作,輕快放松。他輕輕把手松開,離開陀螺的圓頂,抬起。同時一瞬間,揚起鞭子,抽到陀螺木柱部分的中間線,鞭繩快速地包裹它,又和它分離,產(chǎn)生的彈性讓陀螺順著鞭繩抽離的方向轉(zhuǎn)動,而且尖幾乎沒有偏離原地。楊浩爸爸對這一抽也頗為得意,雙手躊躇滿志地叉腰,看它逐漸減速,再瞬間補上一抽。我的眼球完全被陀螺美妙的轉(zhuǎn)動吸引,不能離開,它轉(zhuǎn)得那樣均勻、平和,仿佛那猛烈的一抽也是柔和的。楊浩爸爸教我:“你在正確的位置上,也就是它的中軸上,抽得越干脆利落,它轉(zhuǎn)得越穩(wěn)定,越持久均勻。”他把鞭繩遞給我,說:“你來試試。”我接過鞭繩,突然意識到雙手都有鞭繩,在他的手還未收回時又遞還給他。我拿戴罡送我的鞭繩,瞄準(zhǔn)陀螺的中軸用力一抽,果然,雖然不似楊浩爸爸抽得完美,但也比之前好很多。像完成了新手測試,我詢問:“那要怎么讓它跳起來,跳起來然后還能旋轉(zhuǎn),這個可以嗎?”楊浩爸爸聽懂了我的訴求,他拿起陀螺,用鞭繩一圈一圈纏住陀螺的木柱,直至纏到木棍連繩的端點,那些圈緊緊實實靠在一起。他告訴我:“這個才是陀螺的正確起動方法,你們上次那個用雙手去旋然后抽的方式是錯誤的,我剛才和你演示了,你們那個用手的方式是沒必要的,但你們能想到手旋來起動,這個起動的思維對了,但你們的手怎么和工具比呢?”他說了一大通,像在給我上課。我盯著他手里纏滿鞭繩的陀螺,焦急得咽口水,能不能快點轉(zhuǎn)啊?他終于彎下腰,把連著鞭繩的陀螺放在水泥地上,單手按住圓頂,另一只手握緊木棍,從圓頂松手的瞬間,木棍迅速往后一拉一揚,揚起的瞬間掃過陀螺的尖。陀螺磕絆著彈起,然后落下。楊浩爸爸似乎不太滿意,用力抽打一下陀螺,再以鞭繩掃陀螺的尖,這一回彈起得利落而稍高。我拿手掌在自己腰上一比問:“叔叔,它可能彈到這么高嗎?”楊浩爸爸搖頭說:“這要撞到障礙物才可能發(fā)生,你在平地抽,只能彈起幾厘米。”我心想去找點障礙物來抽,但感覺楊浩爸爸不會喜歡這個想法。我沒有提出來,今天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很多。
快中午了,楊浩爸爸要去他朋友家吃飯,他說過年把灰灰寄放在朋友家,要去取一下。他告訴我這些,是因為他要沿宜賓巷南方向走,不回家屬區(qū),不和我同路。我們在水泥臺和小山坡的夾角告別。
告別時,他突然問我:“你自己有陀螺嗎?”
我說:“沒有,我買了旱冰鞋。”
他就把手上的陀螺給我,我說:“我不要,這是楊浩的?!?/p>
他幾乎是硬塞給我:“拿著,拿著。這樣不用每次想玩陀螺都得找楊浩了,自己在家也能打?!?/p>
見我抓著那只陀螺,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又補充道:“我會給楊浩買一只新的,嶄新的,這只做得也不好?!?/p>
我抬頭望著這個男人,他跟楊浩長得并不那么像,其實楊浩還是像他媽。然后楊浩他爸也長得趨向于楊浩和楊浩他媽,因為結(jié)婚照上的男人和楊浩完全不像。面對我的滿臉疑惑,他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笨拙,我感到古怪,但沒有能力推測什么。我機械地鞠躬道謝:“謝謝叔叔?!薄冶仨毣丶页燥埩?。開學(xué)那天,楊浩沒有來。報到結(jié)束我去二班找戴罡,戴罡也沒來。楊浩可能晚點來,那戴罡去哪了?楊浩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來。第三天放學(xué)我跑到他家去敲門,去喊,沒人應(yīng),只有狗叫,是灰灰啊。那楊浩為什么不在呢?楊浩爸爸應(yīng)該在,但楊浩不在。我回家吃飯了,吃完飯寫作業(yè)我聽見爸媽在客廳邊看電視邊聊天。我爸提到楊森,說楊森教授鬧離婚,他老婆和他一個學(xué)院,土木的,所以他還要辭職。我媽驚訝道:“那他不教書做什么去?”我爸說:“不知道,可能去企業(yè)做工程師吧,他家屬區(qū)的房子也不要了?!蔽覌寙枺骸八麄?yōu)槭裁措x婚?”我爸來興致了:“這就有說法了!有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各有文章……”
他們一句也沒有提到楊森夫婦的孩子。我手里摩挲著那只老舊的手工陀螺,在想楊森是不是就是楊浩爸爸,還是說楊森夫婦和楊浩沒有關(guān)系。我再也沒有見過楊浩,同樣再也沒有見過戴罡,那個戴高度近視鏡片的、喜歡讀《百科全書》和觀察螞蟻的戴罡。他轉(zhuǎn)學(xué)去了老城,這是我從他們班的黃龍那里聽說的。到了暑假,我又通過孫玉谿得知,戴罡的父親春節(jié)時得急病死了。孫玉谿爸爸是戴罡爸爸的球友,他為此郁悶了一個春天,不停在房間念叨“才36歲啊,才36歲啊”。孫玉谿笑著說,而且他還因為怕死把煙酒都戒了。
我在這年春夏尋找新的伙伴,和楊栩、王瑞奇、孫玉谿熟悉起來。我們的玩具換了一茬又一茬,三月流行王牌,四月流行悠悠球,五月流行神奇寶貝卡和羊拐。我們在九小門口的小賣部大呼小叫,哄搶很快就會賣完的牛筋。那只楊浩爸爸塞給我的老舊陀螺和戴罡贈我的鞭繩,一同放在陽臺的塑料恐龍箱里,蒙上厚厚的一層灰。我隔年寒假又翻出來時,嗆了一大口,滿鼻子的腐朽味,像冬天白楊樹下黑泥的味道。我抓起陀螺,放到鼻子前吸,是它的味道,它壞掉了。我按了按,但它還是很硬,不可能打壞。
我捧著陀螺和鞭繩,走,走去冰封的人工湖。下午四點,有老人走路,有青年溜冰,有一只大狗拖著冰車,一個大概在上幼兒園那么大的小孩坐在上面手按板凳,樂得合不攏嘴。我臉凍得發(fā)燙,吸溜著清水鼻涕,口中溫暖,把鞭繩往陀螺上一圈又一圈地纏繞,緊緊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