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強
五言古體詩作為舊體詩詞的一個重要體裁,在整個古典詩歌的發(fā)展歷程中,一直有著不可忽視的創(chuàng)作地位和綿延不絕的藝術(shù)生命力。
五言古體詩產(chǎn)生于漢代。從兩漢到唐代以前,五古可謂一枝獨秀,是當時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運用最普遍的一種詩體,并出現(xiàn)了像曹植、陶淵明、謝靈運、謝朓等第一流的大詩人。唐代近體興起,律詩和絕句的創(chuàng)作蔚為風氣。但唐代詩人往往古、近兼重,古體與近體的共同繁榮才使唐詩成為古典詩歌的高峰。像陳子昂、李杜、王孟、高岑、韋柳、韓孟等人,五古的創(chuàng)作占比都非常高,成就也極為突出。宋代以來,盡管近體的創(chuàng)作比重大大超過了古體,但五古依然有著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北宋三大詩人蘇軾、黃庭堅、王安石,清代的顧炎武、吳嘉紀、鄭珍、黃遵憲等人,五古造詣和成就都非常高。
筆者自2010年開始詩詞創(chuàng)作,迄今已歷12年。前6年的創(chuàng)作以近體為主,后6年則轉(zhuǎn)向古體,古體中又將重點放在五古上??梢哉f,五古是筆者目前最為看重,也是著力最多的一種詩體。
之所以如此偏重五古創(chuàng)作,主要原因有兩點:一是五古不限篇幅,押韻較寬,沒有嚴格的平仄要求,這種靈活的外在形式,使詩人的創(chuàng)作才能得到極大釋放,對于詩作內(nèi)容和詩人情感的挖掘也會更充分。筆者覺得,五古在寫實方面有著近體詩不可替代乃至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二是五古單句字少,每句五個字,對詩句的凝練度要求更高。從五言詩練起,有助于把文字功夫打扎實,使詩句顯得更厚實、更緊湊,盡量做到?jīng)]有廢字。五古與七古相較,盡管七古可以寫得氣勢磅礴,騰挪跌宕,但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水準要求非常高,否則會泥沙俱下,蕪雜不精;而五古的嚴整與緊湊,使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不至于太“放”,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粗疏和冗濫的毛病。
接下來,筆者不揣冒昧,試著結(jié)合自己近些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體會,談一談五古創(chuàng)作可以在哪些方面寫出亮點。
詩詞創(chuàng)作中,運用修辭手法或表現(xiàn)手法,無疑是為了更生動或更深刻地表現(xiàn)主題內(nèi)容,提高語言表達作用,以收到更好的藝術(shù)效果。但這并不意味著作者用了某種藝術(shù)手法,一首五古就寫出了亮點。首先,修辭手法或表現(xiàn)手法要用得準確、恰當,不能用得似是而非;其次,修辭手法或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要別出心裁,讓人覺得新穎或精到,不能落于俗套而顯得平平無奇。
比如杜甫的五古《石龕》(節(jié)選):
熊羆哮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天寒昏無日,山遠道路迷。驅(qū)車石龕下,仲冬見虹蜺。
開端四句“熊羆哮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詩人來到石龕一帶,見到四面都是怪石,陰森逼人,凄慘可怖。東面如熊羆咆哮,西面如虎豹號怒,身后如鬼物長嘯,前方如猿狨啼鳴。這四句無疑運用了排比的修辭手法,連用四個“我”字,熊羆、虎豹、鬼、狨四種怪物撲面而來,語勢特別突兀,用在開頭顯得非常奇崛。它還帶有比喻色彩,將怪石化為各種鮮活可怖的形象。作者所用的動詞是“哮”“號”“嘯”“啼”,全是表示怒吼、啼號之詞。這說明作者不但在形態(tài)上將怪石想象為這些怪物,而且似乎還能聽到其怒號之聲。這在比喻上就更進了一步,顯得更為逼真。因此,杜甫此詩開端是以排比兼比喻的修辭手法寫出了亮點。
再看蘇軾的《魚蠻子》(節(jié)選):
江淮水為田,舟楫為室居。魚蝦以為糧,不耕自有余。異哉魚蠻子,本非左衽徒。連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廬。
開端四句“江淮水為田,舟楫為室居。魚蝦以為糧,不耕自有余”,作者是把魚蠻子類比為農(nóng)夫來寫。農(nóng)夫在地上種田,魚蠻子是以水為田。農(nóng)夫在陸地上筑屋居住,魚蠻子住在舟中,舟楫就是他們的屋宇。農(nóng)夫以五谷為糧,魚蠻子則以魚蝦為糧。采用這種類比的修辭手法來刻畫江淮一帶的漁民,一上來就顯得很新穎,富于形象,故而能吸引讀者讀下去。
再如陳與義的《食筍》(節(jié)選):
竹君家多材,楚楚皆席珍。成行著錦袍,玉色映市人?;萑患嵊?,老眼檐光新。曲生亦稅駕,共慰藜藿貧。不待月與影,三人宛相親。
此詩最大的特點就是擬人手法與用典的結(jié)合。作者將竹筍擬人化,稱為“竹君”,出自《世說新語》中王徽之將竹子稱為“此君”;將酒擬人化,稱為“曲生”,出自《開天傳信記》,其中有“曲生風味,不可忘也”之語。
“曲生亦稅駕,共慰藜藿貧。不待月與影,三人宛相親”,這四句既善用擬人,又善于翻用典故,寫得奇趣橫生。作者說,這些像玉人一樣的竹君,光臨我家;而曲生也不嫌棄我,停駕到我門前,來安慰我這個貧士。李白曾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之句,一人飲酒不甘寂寞,拉上月亮和自己的影子作陪,于是就成了三人。陳與義反之,他不用等待月亮和影子,只需與竹君(竹筍)、曲生(酒)相伴,便是“三人宛相親”了。詩中擬人化的稱呼,都有典故出處,構(gòu)思非常嚴謹;而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發(fā)揮,又富于妙趣,帶有諧謔的特點。
五古創(chuàng)作,詩人要有精準捕捉現(xiàn)實,并書寫現(xiàn)實的能力。不故作模棱語,不強為深沉語,扎扎實實書寫真實,這一點最見詩人創(chuàng)作的真功夫。在我看來,詩人寫實的筆力,主要表現(xiàn)在寫景、敘事及刻畫人物三個方面。寫景方面,要有體物能力,能將外在之物鮮活地捕捉到筆下,描摹出物象的特點;敘事及刻畫人物方面,要善于截取細節(jié)場景刻畫,達到以少勝多的效果。
以蘇軾的《新灘》為例:
扁舟轉(zhuǎn)山曲,未至已先驚。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番番從高來,一一投澗坑。大魚不能上,暴鬣灘下橫。小魚散復合,瀺灂如遭烹。鸕鶿不敢下,飛過兩翅輕。白鷺夸瘦捷,插腳還攲傾。區(qū)區(qū)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應灘頭廟,賴此牛酒盈。
詩是寫舟行至新灘一帶所見之景。先寫浪濤洶涌之狀,“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以夸張之筆形容浪濤之大;“番番從高來,一一投澗坑”,再描摹來勢不絕。蘇軾很善于捕捉這種動態(tài)。再一一描摹不同事物的狀態(tài),大魚迎著巨浪想上上不去,被拍打在灘下;小魚被攪在水渦里,時聚時散,不由自主,像被烹煮一樣。鸕鶿不敢落腳,遠遠飛走了;白鷺夸耀自己輕瘦矯捷,插腳立在灘中。
蘇軾的刻畫,我們明顯可以看出兩點特色:一是動景捕捉非常傳神;二是外物極富于情態(tài),描摹既有趣,又靈活。讀者感覺這大魚、小魚、鸕鶿、白鷺,在他筆下都是很鮮活的。包括描摹的細節(jié),也頗值得注意,像“白鷺夸瘦捷,插腳還攲傾”,白鷺很自負,覺得自己輕健矯捷,于是插腳而立。可是,畢竟浪濤太大,它根本立不穩(wěn),結(jié)果立得搖搖晃晃、歪歪斜斜。這“還攲傾”三字,觀察既細,描摹也富于意趣。
再比如今人鄭雪峰先生的五古《火車中時見鄉(xiāng)村燈火頗溫心眼》:
車行向長夜,鐵軌聲轔轔。褰帷憑車窗,時見村燈新。譬彼大海中,片礁粲奇珍。一燈聚一家,家家燈比鄰。中應老與幼,茶話圍燈親。柔光溫客眼,還為感風塵。天倫享坐敘,輸彼素心人。坡高偶巧轉(zhuǎn),樹隔時不真。迷離燈漸遠,看看混星辰。
這是夜晚乘坐火車的情景。因為夜晚所見有限,作者就抓住途中所見鄉(xiāng)村燈火來寫,內(nèi)容非常集中。“褰帷憑車窗,時見村燈新。譬彼大海中,片礁粲奇珍。一燈聚一家,家家燈比鄰”,這六句描摹鄉(xiāng)村燈火,極見寫實的功力。作者拉開簾子,憑靠車窗,時時可見村莊燈火映入眼簾。他用了一個妙喻,把茫茫曠野中的依稀燈火,比作大海中的礁石,璨璨生輝。再寫具體人家,一處燈火就是一戶人家,一家一家的燈火相挨著。
以上是實寫,刻畫的是遠望中的鄉(xiāng)村燈火。接下來是虛寫,“中應老與幼,茶話圍燈親。柔光溫客眼,還為感風塵。天倫享坐敘,輸彼素心人”,作者由鄉(xiāng)村燈火想到農(nóng)家老幼相聚,圍燈茶話的情景。一方面,這柔和的燈火讓詩人感到溫馨;另一方面也使詩人感慨不已,想到自己輾轉(zhuǎn)風塵,不由自主。由此嘆息,自己不如那些素心人,能夠闔家坐敘,共享天倫之樂。
這兩段描寫中,前者實寫,刻畫遠望中的鄉(xiāng)村燈火,見出作者對外物的捕捉和描摹功夫;后者虛寫,想象鄉(xiāng)村之人,一家老幼圍著燈火,一邊喝茶,一邊夜話,共享天倫之樂的情景,見出作者善于截取細節(jié)場景、刻畫細節(jié)場景的能力。
“頓挫”一詞有著豐富的含義,形容音節(jié),則指聲調(diào)抑揚,有停頓轉(zhuǎn)折;形容詩文之法,往往指內(nèi)容的跌宕起伏、回旋轉(zhuǎn)折。所謂“頓挫”,說得直白一些,就是要有轉(zhuǎn)折。與之對立的方面,則是平鋪直敘、一瀉到底的寫法,這種寫法無疑是拙劣的。古體詩創(chuàng)作,篇幅一般長于近體,甚至洋洋幾百字,為了達到好的藝術(shù)效果,勢必要求在內(nèi)容的呈現(xiàn)方式上能夠曲折跌宕,有波瀾起伏之妙。五古也不例外,因此五古的創(chuàng)作要善于“轉(zhuǎn)折”,制造波折,曲盡其妙。
五古中的頓挫筆法,可以表現(xiàn)在情景內(nèi)容的轉(zhuǎn)折變化,也可以表現(xiàn)在詩人情感和詩歌意義的翻轉(zhuǎn)變化上。當然,一般的轉(zhuǎn)折變化,還難以寫出亮點,須得是有力的急轉(zhuǎn)和變化。
比如蘇軾的《潁州初別子由》(節(jié)選):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
此詩前六句的翻轉(zhuǎn)變化非常出彩?!敖鼊e不改容,遠別涕沾胸”,如果人與人之間的分別,相隔比較近,那還不至于動容悲傷;如果相隔特別遠,就會令人傷感落淚了。這是第一層意思,遠別比較悲傷,沒有近別好。
“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可是兩個人相隔咫尺,卻不能相見,實際上跟千里的遠別有什么差異呢?這兩句立馬翻轉(zhuǎn)了。前面說遠別悲傷,近別不悲傷,遠別不如近別??墒乾F(xiàn)在又說,雖則近別,卻不能相見,跟遠別實際是一樣的。也就是說,近別跟遠別實際一樣令人悲傷。
接下來兩句意思又翻轉(zhuǎn)了。前面說近別、遠別都不好,都令人悲傷??墒沁@里又說“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倘若人生沒有離別,誰會覺得這世間的恩愛是如此難得、如此貴重呢?沒有離別,人們就不會珍惜世間的相聚。因此,離別有離別的好處,它能讓人更珍惜彼此的感情。
如果五古創(chuàng)作,能夠有這樣不斷翻轉(zhuǎn)的手段,而且能夠一氣貫注,氣脈極貫暢,這是見真水平、真手段。
筆者曾在2020年寫過一組五古《疫中雜詩十一首》,其中第一首開端,即借鑒了蘇軾此詩開端不斷翻轉(zhuǎn)變化的筆法:
疫中雜詩(其一·節(jié)選)
年光赴壑蛇,欲挽安能住。茲歲竟何歲,萬感愁難度。牢落到新正,世事紛如故。瘟君工作祟,詭行肆威怒。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的時間是在農(nóng)歷舊年底、新年初這段時間,開端先以這段時間,日子的難耐、心情的沉重籠罩全詩,造成一種先聲奪人之感,再切入主題,敘述事件。
一、二句“年光赴壑蛇,欲挽安能住”,這兩句化自蘇軾的“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本來是說,年光就像奔入大壑中的蛇一樣,一去不返,怎么挽也挽不回來。這是寫時光過得很快,難以挽回。
但是三、四句緊跟著翻折一筆,“茲歲竟何歲,萬感愁難度”,可是為什么今年不一樣呢?今年到底是何年,讓人萬感交集,日子是那么難耐,這個年末感覺是如此難以度過。
接下來五、六句,再翻折一筆,“牢落到新正,世事紛如故”,好不容易到了新歲正月,舊年捱過去了,可是那些紛亂的事情還跟年前一樣。
開端先通過這樣一層一層的翻折,奠定下沉重的情感基調(diào),讓人覺得日子難耐,愁緒重重。然后,正式切入敘事,寫疫情如何如何。
綜上,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講述了五古創(chuàng)作如何寫出亮點:一是精妙的手法,二是寫實的筆力,三是頓挫的筆法。當然,五古寫作出奇制勝的“法寶”絕不止此三點,關(guān)鍵是創(chuàng)作者要潛心汲古,轉(zhuǎn)益多師,汲取眾家之長;并在創(chuàng)作中精心構(gòu)思,大膽嘗試,在多讀、多寫、多悟上下功夫,定能受益無窮,不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