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太光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一位學人,或者說,達到了學人的標準。于我而言,目前更準確的定位,是以研究文學為職業(yè)的人。在我心里,學人,或者說學術是一個很重的詞?,F(xiàn)代社會多元繁復、面目多樣,現(xiàn)代知識也是門類繁多、功能各異,我們無法像張載那樣,說治學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我總覺得人文工作是職業(yè),也是志業(yè);是崗位,也是責任,即學術研究要于世道人心有益,能夠拓展人們的生活空間,豐富人們的生命維度。借用魯迅先生的話說,“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學術與文學一樣,不僅與一個人的成長和發(fā)展有關,與心靈的豐富和開闊有關,更要與無數(shù)的人、無窮的遠方有關。
以這樣的要求來看,我現(xiàn)在剛剛上路,或許還要永遠在路上。
不過,我是真心熱愛文學,喜歡研究文學的。我經(jīng)常默默感激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感激我的家人、我的親友,用愛意和辛勞創(chuàng)造條件,支持我在這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上跋涉。我記得很清楚,2004年碩士畢業(yè)后,我在一家掙錢相對多也比較有實權(quán)的單位寄身,但由于不開心,我于2007年調(diào)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小說選刊》雜志社工作,我的父母和親友們知道這個消息的瞬間,眼里大多閃過不解和失望,可他們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句不滿的話,反過來還安慰我,說還是現(xiàn)在的工作好,沒有壓力,沒有風險,盡管是那么不情愿,那么言不由衷。有的還以為我犯了什么錯,待不下去了,拐著彎兒安慰我從頭再來。我也經(jīng)常默默感激像我的父母和親友們一樣的各行各業(yè)的普通勞動者。我想,沒有他們的血汗和付出,文學和文學研究肯定難以為繼。是的,我們同為人類,如果缺少了其他人的支持,我們必將舉步維艱。我還默默感激求學路上遇到的老師、朋友、同行,他們以自己的學養(yǎng)、文章、風格、風骨,給我以教益、啟示、鼓勵,讓我知曉學術之道。當然,我還默默感激古今中外成千上萬的作家、藝術家,感激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點燃人類的精神燈火,讓我能夠在這燈火的照耀下前行。我甚至默默感激那些并不怎么成功的作家、藝術家,感激他們以自己的失敗在文學地圖上標出那些陷阱與障礙,讓后來者安全跋涉、闖關。
回過頭來想,自己喜歡文學并最終走上文學研究這條路,大概與童年時代的閱讀經(jīng)歷有關。20 世紀70年代初,我出生在山東省安丘市郚山鎮(zhèn)魯家哨村——一個靠近沂蒙山區(qū)的小山村。那個時候,物質(zhì)條件真是差呀,能吃飽穿暖就謝天謝地,過年時父母能給買件(是一件,不是一身)新衣服就喜出望外了——這也是童年盼年的原因,就不要想什么精神生活了。很幸運,我有三個哥哥。大哥是我們村第一位高中畢業(yè)生,他買了很多小人書。這些小人書就是我的啟蒙讀物,為了讀到這些小人書,我費了多少腦筋,搞了多少破壞呀。
灑滿金暉的魯家哨村,左數(shù)第四排第一間為本文作者的老家
我們家兄弟五人,我大哥獨立住在院子東邊的一間偏房里——大哥成家后,二哥就去那里住,以此類推。因此,住進這間偏房可以算是享受成人禮,后來我因為上大學,錯過了這種待遇。我大哥很珍惜他的小人書,一開始他還借給我們看,可能是我們看得不經(jīng)心,把書弄臟或者弄皺了,他后來就不借給我們看了。他房間里有一張四個抽屜的寫字桌,他就把這些小人書整整齊齊地碼在中間的兩個抽屜里。一開始,這些抽屜并沒有上鎖,所以,我大哥一出門勞動,我就去打開抽屜取書看。沒幾次,我大哥發(fā)現(xiàn)了,就把裝書的兩個抽屜上了鎖。不過這難不倒我,他一出門,我就把沒有上鎖的兩個抽屜端下來,放到地上,從空抽屜洞往中間的抽屜里“掏”書看,看完后,再把書“塞”回去??上攵?,這下子那些小人書更倒霉了,往外“掏”往回“塞”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把書弄皺,有時候由于著急或心慌,甚至會把封面撕了。我大哥發(fā)覺后,把我好好教訓了一頓,干脆把四個抽屜都上了鎖,以為這樣就可以一勞永逸了。不過,辦法總比困難多,幾把小小的鎖頭怎么能擋得住我呢?只不過,破壞性更大了而已。我大哥一出門,我就滿家亂翻,找出螺絲刀、鉗子,把抽屜上的合頁卸下來——這樣鎖也一并卸下來了,取出書來后再安上去。不過,現(xiàn)在工作量大了,我也學聰明了,一次多取幾本,藏起來慢慢看,免得來回拆裝,把合頁弄松了,再也裝不上了。這自然也瞞不住我大哥,他后來再出門,干脆就把房門鎖上了。我很是難過了幾天,可很快又想出了辦法——從窗戶爬進去,繼續(xù)“偷”書看。這樣折騰了好一陣子,直到我大哥成家前,他把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物上去了,才又放開了這些小人書的閱讀權(quán),后來干脆把這些小人書送給了我們兄弟幾個。我們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可很快就發(fā)現(xiàn),沒人管著還真不行,半年過去,這些書不是被翻爛了,就是被人借去不還,一兩百本書,越來越少,最后竟沒剩幾本。想一想,真是可惜!不過,就是在與我大哥的“斗智斗勇”中,我讀了大量小人書,在里邊看到了一個與小山村不一樣的大世界,在心里埋下了文學的種子。
就是從我大哥的小人書開始,我開啟了自己的找書、讀書之旅。我跟我二哥、三哥也作過類似的斗爭,只是“策略”有所不同。跟我二哥作斗爭時,我應該上初中了,那時已是80年代中后期,香港武俠小說大量涌入內(nèi)地,成為青年人追捧的對象。我跟我二哥“斗智斗勇”,就是要看他借來的梁羽生、金庸的武俠小說。由于這些書不是他自己的,他也要爭分奪秒,我就見縫插針,趁他不讀的間隙,或勞動的時候看。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因為他自己也喜歡看,一看就不放手。于是,我就想方設法“討好”他,讓他晚還一兩天書,給我看。比如,幫他跑腿,干一定量的零活,換一天半天的讀書時間。又比如,我二哥喜歡抽煙,他自己沒多少零花錢買煙,我就把自己的零花錢貢獻給他買煙抽;或者村里有結(jié)婚的,我就去擠在看熱鬧的孩子們中間,跟新郎新娘討喜煙給他抽,換書讀。就這樣,我那時候把梁羽生、金庸的好多武俠小說都讀了。因為書來得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白天要干活,沒有時間讀,就晚上讀。那個時候還沒有電燈,只有煤油燈,我就挑燈夜讀。可是,一般到了晚上八九點左右,父母就叫我熄燈睡覺。我只好把頭埋在被窩里,罩著燈和書,偷偷地讀,等他們睡著了,再露出頭來。讀著讀著就把什么都忘了,有時父母半夜起來,發(fā)現(xiàn)房里漏出燈光,知道我在偷偷看書,就吆喝一聲,我就驚惶無奈地熄燈睡覺。有時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公雞報曉,天色微明?,F(xiàn)在想想,還覺得奇怪,在棉被里擁著燈火讀書,那么狹窄局促,竟然沒有失火。
隨著年齡增長,我的搜書范圍逐漸擴大,走出家庭,延及全村。不過,村里有書的人家也不多,特別是孩子們,手里幾乎沒什么書。于是,我的聯(lián)系對象主要是大人。我們村有一家開小賣部的,主人五十多歲——在農(nóng)村算老人了。他家里有一些《封神演義》《七俠五義》之類的通俗小說。為了讀這些小說,我就跟他打起了交道,向他借書看。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不僅愿意把書借給我看,而且還跟我交流讀書心得。于是,有一個時期,我們倆,一個大人一個小孩,經(jīng)常在小賣部門口長談。村里有些人覺得奇怪,不知道我們在談論些什么。其實,我們是“談文論道”,在談御貓展雄飛跟錦毛鼠白玉堂誰武功更高、性格更好,談北俠歐陽春那么大個肚子,怎么移動如此靈活……
本文作者母親。她最大的愿望是到北京“看望”毛主席
除了讀書,我還“聽書”。那時候,各村都有個大喇叭,掛在高處,上邊有什么事,都通過這個大喇叭傳達。我們村的大喇叭掛在村東最高的一棵樹上,每到傍晚,除了播放新聞,還播放《楊家將》《岳飛傳》《甲午風云》等長篇評書,這是我特別喜愛的節(jié)目。這個時間段,往往早已放了學,父母叫我去挖野菜或撿柴火。我就在大喇叭附近轉(zhuǎn)悠,邊干活邊聽評書,其樂無窮。不過,有時候聽得入了迷,就會忘了手頭的活計,評書播完了,低頭一看,筐子里空空如也,就抓緊時間采集一點,回家交差。當然,少不了挨父母的數(shù)落。偶爾,不知什么原因,喇叭聲音太小,在下邊聽不清楚,我就噌噌幾下爬到樹梢上,靠近喇叭聽。就因為這,我被村里一位奶奶稱為“樹猴子”。
不過,畢竟資源匱乏。雖然我努力搜尋,能找到的書還是非常有限。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就反復閱讀,一些手頭的書讀了多遍。我們家有“三大古典文學名著”——“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獨獨少了《紅樓夢》——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這三套書,我們兄弟五人讀了多少年,每個人不知道讀了多少遍。我眼睜睜看著這三套書由整齊到凌亂,由凌亂到破碎,然后,一張張變臟,一頁頁變少。有時實在百無聊賴,就拿著幾頁破紙讀來讀去,盡管里邊的故事早已滾瓜爛熟。這個樣子,感覺不是讀書,而是“吃”書了。大概到我讀高中前,這三套書就被我們“吃”光了。因為這,我們兄弟幾個還發(fā)明了一個游戲——考人名:一個人提“三大古典文學名著”里的人名,另一個人答其諢號,或者反過來問。因為《水滸傳》里梁山眾頭領人人有諢號,所以考得次數(shù)最多。當然,結(jié)果往往是誰也難不住誰。不過,有一次我二哥秒殺了我們所有人。他的問題是:“過街老鼠”是何人?“青草蛇”又是哪位?光關注“大人物”不關心“小人物”的我們被他給難住了。以今天的眼光看,他這是在提醒我文本細讀的重要性。真是太專業(yè)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雖然很艱苦,但卻也很有趣,真的有趣。
就這樣,我從小學讀到初中,又從初中讀到高中。我也從村里走到鄉(xiāng)鎮(zhèn),從鄉(xiāng)鎮(zhèn)走進縣城,見識的世界范圍不斷擴大,文學的種子在心里不斷生根發(fā)芽,力量也越來越強大,1994年填報高考志愿時,我選擇了三所學校,但所有的院系都選擇了中文系,意思很明確——非中文系不讀。當時,我們整個大家族沒有一個人上過大學,只有我大姑父在縣城的自來水公司任職,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對我上大學也只有一個“指導性”意見:師范類學校。這有兩個好處:一是我們家人口多,勞動力少,經(jīng)濟困難,上師范類學校生活補助多,能夠減輕父母的負擔;二是師范類學校畢業(yè)后還包分配——實際上我1998年畢業(yè)時就已經(jīng)“雙向選擇”了,以自己找為主,學校推薦為輔。對像我這樣幾乎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的農(nóng)家子弟來說,這是一個可靠的方案。我也是按照這個方案選擇的學校,但院系選擇卻完全“自作主張”,我已經(jīng)懵懵懂懂地意識到,自己要把愛好變成專業(yè)了。
就這樣,1994年9月,我進入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命運眷顧我,我“蒙”對了!填報高考志愿時,除了知道山東師范大學是山東省最好的師范類學校、在國內(nèi)也有一些名氣外,其他情況一無所知,對中文系的情況更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有哪些老師,有什么優(yōu)勢專業(yè)——那個時候電腦還很少見,都是386 系統(tǒng),上網(wǎng)就更稀罕了。但到了學校后就慢慢知道,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實力很強,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qū)嵙τ葟姟D菚r候,田仲濟先生還健在,雖然不再上課,但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和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與開拓者之一,是學校更是中文系的一面旗幟,在國內(nèi)相當有號召力?,F(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有很多好老師:宋遂良老師給我們講中國當代文學史,史論并重,娓娓道來,特別吸引人,更重要的是,他特別溫厚,愿意幫助學生,支持學生自由探索,很得學生喜愛。朱德發(fā)老師是學科帶頭人,他沒給我們上過課,但作過講座,他講得很投入,滿口膠東話,兩個小時下來,我?guī)缀跏裁匆矝]聽明白,很是失落。后來,讀了他的著作、文章,感到他很有學問。我記得在《齊魯晚報》副刊上讀到他一篇談巴爾扎克的短文,在分析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魅力時,用了一個詞——“神秘的余數(shù)”。這個詞把我迷住了,琢磨了好久,琢磨這“神秘的余數(shù)”到底是什么——現(xiàn)在想,大概類似于恩格斯對巴爾扎克的表揚,指從他的作品里學到的“比從當時所有職業(yè)的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就是“多”出來的那些東西,相當于雷蒙·威廉斯筆下的“感覺結(jié)構(gòu)”。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數(shù)學概念竟然也可以借用來分析文學作品,而且分析得這么恰切,這么有文學性。魏建老師那時是系里的中堅力量,他的現(xiàn)代文學課講得好,每次上課,大教室都擠得滿滿的。吳義勤、張清華等老師,那時候正年輕,都意氣風發(fā),風頭甚健,在國內(nèi),特別是評論界頗有文名。文藝理論教研室的楊守森、胡自信老師,外國文學教研室的王化學、曾繁亭老師,古代文學教研室的鄧紅梅老師(可惜前幾年因病華年早逝了),古代漢語教研室的王開揚老師等,都是我喜歡的老師。需要補充的一點是,由于是師范學校,相比于一般學校,日常管理比較嚴格。比如,我們直到大學四年級畢業(yè)前,還要晨起跑操,每周檢查衛(wèi)生,每天疊被子要疊成“豆腐塊”。有的同學不習慣,覺得不自由,不過我倒挺適應,覺得這培養(yǎng)了我良好的生活習慣,使我沒有任性放縱、虛擲光陰。我非常感謝我的輔導員史潔老師,她對我嚴格要求,但又理解體貼,使我大學四年少了許多波折,平穩(wěn)過渡下來,真是幸運??傊痪湓挘簩ξ襾碚f,進入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如魚入水、似虎進山。
本文作者讀大學時的輔導員史潔老師,現(xiàn)為山東師大國際教育學院教授
1994年,我開始自己的大學生活時,雖然“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之后”已作為話題提了出來,但客觀看,文學仍處于80年代以來形成的高潮尾端——盡管是尾端,仍不乏迷人之處,甚至還時有波瀾動蕩,頗有聲勢。那時候,不僅《平凡的世界》《白鹿原》《活著》等重要作品問世還引發(fā)普遍關注,而且新寫實主義、新歷史主義、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特別是先鋒小說等文學潮流還此起彼伏,比較時髦,因而在大學校園里還很有吸引力。在我印象中,吳義勤老師剛剛從蘇州大學博士畢業(yè),就被人才引進到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給我們講授先鋒文學,不僅本系的同學來聽,外系甚至體育系的同學也有來聽的。記得有一次自由討論環(huán)節(jié),一位體育系的同學竟然跑到講臺上,在黑板上畫了一幅“文學曲線圖”,就有聲有色地講了起來。就在那幾年,我讀了大量先鋒文學作品,馬原、格非、蘇童、余華、孫甘露、北村等,都是我喜歡的作家,馬原的一些小說,我甚至都能背誦。有的同學,還把馬原《虛構(gòu)》中的金句“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寫到自己的T 恤上,在校園里招搖過市,很是風光了幾天?,F(xiàn)在,我當然對這股伴隨著現(xiàn)代主義興起的文學潮流、形式有自己相對客觀的認識、評價了,但那時盡管對許多作品懵懵懂懂,卻仍體會到一種震驚感——或許,這就是先鋒文學之于中國新時期以來文學的意義之一種吧!
另外,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潮流相伴,我還讀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這可是我以前很少接觸到的文學寶庫。不過,對外國文學作品,我是“兼收并蓄”,不論是現(xiàn)實主義的還是現(xiàn)代主義的,都來者不拒。我讀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讀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讀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能找到的,都讀。我印象中,卡夫卡那時好像剛在中國流行,從少數(shù)作家、學者的私密閱讀對象變成許多人掛在嘴上的“時髦”作家。我在學校圖書館找到一套《卡夫卡全集》,如獲至寶,沒白沒黑地讀起來。讀完全集,覺得不過癮,又把卡夫卡好友勃羅德著、葉廷芳和黎奇翻譯的《卡夫卡傳》找來讀,了解這樣的作家是怎么“煉”成的。初讀《變形記》,就為其怪異的構(gòu)思和精妙的細節(jié)所震驚,卡夫卡把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的過程寫得多么傳神呀——我至今還記得他父親看到他的怪樣子后擲向他的那個蘋果,以及蘋果在他背上砸出的凹痕——這個蘋果在我心上也砸出了一個凹痕。如果沒有這些惟妙惟肖的細節(jié),變形將成空想,恐怕我們也很難相信這怪誕的故事了吧?讀了《城堡》,我覺得K 不是走不進城堡,而是無法從城堡中走出來。讀了《審判》,當那冰涼的刀鋒刺進K 的身體時,我也感到心中一凜。讀到他日記中“巴爾扎克的權(quán)杖上刻著一句話:我能粉碎一切障礙;我的權(quán)杖上也刻著一句話:一切障礙都能粉碎我”時,不禁感到憂傷,而當讀到文學“必須是用來鑿破人們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巨斧”時,又感到這個一切障礙都可以將其粉碎的作家身上有一種深刻的力量。
我就這么饑不擇食,一路亂讀下來,有點像“大雜燴”,不成體系。不過,年輕的時候這么“亂讀”也有一定的好處,那就是在相當程度上拓展了自己的文學視野,不拘于哪一家,不迷信某一派,而且還磨礪了自己的美學感受力。說實話,讀了這些世界文學名著后,對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當代作家作品,特別是先鋒文學,就不再感到“震驚”了,覺得在這些世界文學名家名著面前,他們不過是一些學步的孩子。
嚴謹?shù)乜?,我本科時讀書,有不少缺憾。其中一個是不夠自覺,用今天的眼光看,就是缺乏學術意識,只是跟著感覺走,跟著興趣讀。具體來說,那個時候文藝理論書讀得很少——后來讀碩士、博士期間,這個問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糾正,但也沒有從根本上解決,以至于理論是我的一個短板,我現(xiàn)在正努力補這個短板。另外一個,跟時代氛圍有關。90年代正是“重寫文學史”的高潮期,“重寫文學史”在相當程度上就是對革命文藝、社會主義文藝的深度反思乃至排斥。毫無疑問,這一文藝思潮在使我們看到不一樣的理論力量和文學風景的同時,比如在看到張愛玲、沈從文等以前被相對忽視的作家及其作品時,又把郭沫若、茅盾、丁玲、趙樹理、柳青、賀敬之等作家及其作品不公正地邊緣化,而且排斥范圍不斷擴大,后來魯迅也被波及。
在這樣的學術思想氛圍中,可以想象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課的概貌。在必修課上,那些革命文藝、社會主義文藝的作家作品也會被講到,但大多照本宣科、了無生氣,有的老師提起這些作家作品來滿是不屑,而提到錢鍾書、沈從文、張愛玲等作家及其作品則如數(shù)家珍、舌燦蓮花。至于選修課,上面已經(jīng)提到過,基本是先鋒文學、新潮作家的天地。我印象很清楚,我那個時候選修美學課,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論文藝”系列,特別是讀了馬克思、恩格斯論文藝的幾封信,感覺他們講得很深刻,很有啟發(fā),不像有些老師和文章講的那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就是社會批評、政治批評、意識形態(tài)批評,沒有美學精神、形式意識。其實馬克思、恩格斯的幾封信,盡管簡短,但卻主要是談形式的。比如,在他們給拉薩爾的信中,除了談到“莎士比亞化”與“席勒式”這個重要的理論問題,還提到了戲劇語言、人物形象等問題。因此,有一次課間休息時,我跟一位老師說馬克思、恩格斯談文藝談得好,這位一向挺關心我的老師,竟然只是看了看我,沒接話茬,讓我覺得很詫異,也有些失落。后來我明白了,在那時的語境中談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理論是多么不合時宜,說不定有些老師根本就沒讀過,而且還以自己沒有讀過為榮耀呢,又怎么可能與我交流并指點我?
這就是當時的學術思想氛圍。受這樣的氛圍影響,我很少讀革命文藝、社會主義文藝的作品,雖然那時候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課的考試成績都不錯,但大都死記硬背教材,只是記住了一些知識點,而不是對作家作品的真正理解。幸運的是,生活給了我機會,讓我彌補了這個缺憾。本科畢業(yè)后,我到濰坊貿(mào)易學校(一所職業(yè)性的中專院校,現(xiàn)在更名為山東經(jīng)貿(mào)職業(yè)學院,升格為大學)當基礎課老師,教語文。多年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到了這里后,我就到圖書館去借書,沒想到圖書館里很少有文藝類的圖書,僅有的一些也大多是老掉牙的舊書,聊勝于無。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借了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沒想到,一讀,竟然被吸引住了,覺得寫得很好,覺得梁三老漢可愛,梁生寶可敬,覺得這可愛、可敬的一對父子身上蘊含著很多生活內(nèi)容。我慢慢意識到,上大學時,老師們講的不一定全對——這個要求本身就不是很客觀——有些內(nèi)容帶著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時代印痕。后來,我又陸續(xù)找了茅盾的《子夜》、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等作品讀了,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大概就是在這個時期,我心里初步萌生了研究意識。
更加幸運的是,在濰坊待了三年后,2001年,我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研究生(2009年至2013年,我又回去在職攻讀了博士學位)。北京大學向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著稱,新世紀初這種氛圍還是有的。中文系的老師都是名師,而且立場、觀點、方法也差異很大,上課無異于“頭腦風暴”,上一節(jié)課可能從正面討論一個問題,下一節(jié)課很可能又從反面講一遍。不過,這有一個好處,長期“精神分裂”后,就會產(chǎn)生綜合的自覺。我想說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老師固然異彩紛呈,但畢竟是全國學術資源最集中、師資力量最雄厚的地方,也是最講究學術的地方,也就是說,最講究研究“科學性”的地方。比如,就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一些老師最早提出“重寫文學史”“二十世紀文學”等概念,反思革命文藝、社會主義文藝,但也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特別重視中國當代文學學術體系建設,當在“重寫文學史”思潮中有將中國當代文學當作現(xiàn)代文學附庸予以措置的時候,洪子誠老師基于對中國當代文學生成過程的考察,提出了不同觀點,確立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學科獨立性。而且,既然文學史研究是“科學”,那就不能像許多研究者那樣,對自己喜歡的文學對象大講特講,對自己不喜歡的文學對象則干脆不置一詞,至多一筆帶過,而是將其作為研究的重要領域,進行深度研究,努力給出合情合理的闡釋。對于革命文藝、社會主義文藝,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教研室的老師多是這么做的,除了洪子誠老師從學術史、學科建設角度研究“十七年文學”,李楊、賀桂梅等老師也從不同角度切入,進行研究。我的導師韓毓海老師,也是這一領域的佼佼者,他從思想史視野出發(fā)對中國當代文學,特別是革命文學、社會主義文學的闡釋往往令人耳目一新。就是在韓老師的指導下,我補上了革命文藝、社會主義文藝這一課。除了跟韓老師讀書、學習外,我還跟同門的何吉賢、李云雷、盧燕娟等師兄妹思考、切磋?,F(xiàn)在,他們也都活躍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創(chuàng)作一線,時時給我助益?;叵肽莻€時候,既簡單又上進,其樂何及!所以完成論文答辯致謝時,我說跟韓老師讀書,我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用老百姓的話來說,我的這種經(jīng)歷,是笨人有傻福。
讀研究生階段,我讀書還有了一個新特點,那就是走出“純文學”階段,除了讀文學作品及研究著作、文章之外,還讀了不少社會學、歷史學、思想史等方面的著作,這里邊當然有老師教育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卻是自覺選擇的結(jié)果,或者說,這么做就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困惑——純粹的文學困惑。在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我慢慢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從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始到新世紀前后,文學作品中對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表述、刻畫很不一樣,相應地,藝術手法和美學特色也很不一樣。概要地說,現(xiàn)代文學時期,中國農(nóng)民好像處在從人向鬼滑落而又努力從鬼向人復歸的軌道上,比如,魯迅的《祝?!分校榱稚┟砍霈F(xiàn)一次,身上的人氣就少一點,鬼氣就多一分,當我們看到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只有眼珠間或一輪的她時,我們就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一具行尸走肉了。魯迅刻畫的這個形象,極具象征色彩,有力地暗示著舊中國農(nóng)民的命運。而賀敬之、丁毅執(zhí)筆,延安魯藝集體創(chuàng)作的歌劇《白毛女》則明確以“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為創(chuàng)作主題,其主人公喜兒也由豆蔻少女而“白發(fā)魔女”,由“白發(fā)魔女”而新天地的新女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們在柳青、趙樹理等人的作品中,又看到了一些像梁生寶、王金生、王玉生那樣的社會主義“暖男”形象,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落后分子、搗亂分子,還有大量的“中間人物”。新時期伊始,這些形象漸次隱沒,我們看到了像陳奐生這樣的農(nóng)民“苦主”,一輩子苦哈哈的,終日勞累,卻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令人唏噓。到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我們還能見到一些“圓形”的農(nóng)民形象,比如孫少安、孫少平,看到比較整體的農(nóng)村生活場景,但慢慢地,這一切都像陽光下的雪一樣消失了,農(nóng)民不再與具體的生活世界相關,而變成了一個抽象的符碼。比如,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就是命運的符碼,你可以說他是農(nóng)民,也可以說他不是,更可以說他像X,是一個未知數(shù)、一個無比苦逼卻又堅韌地活著的符號。更可悲的是,在這一時期的一些作品中,農(nóng)民形象逐漸碎片化、畸形化——往往是作家心理的折射,以至漸漸雜亂,漫漶一片,不可辨識。
本文作者(右)看望導師韓毓海老師(左)
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我天然覺得這個現(xiàn)象既有意思又有問題,就想追究下去,看看這種現(xiàn)象是怎么發(fā)生的,但這個時候就文學論文學,在文學內(nèi)部解答這個問題,顯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開始讀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思想史方面的著作,讀費孝通、杜潤生、陸學藝、溫鐵軍、黃平、曹錦清、孫立平、賀雪峰、李昌平;讀黃宗智、杜贊奇、彭慕蘭、林耀華、莊孔韶;讀孔飛力、裴宜理、馬克·塞爾登、詹姆斯·C.斯科特,還斷斷續(xù)續(xù)地讀馬克思、恩格斯、毛澤東、鄧小平的著作,讀中國農(nóng)村土地改革、合作化、改革開放的材料……我想弄清楚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遷是怎么發(fā)生的,有什么樣的軌跡。在這樣的軌跡中,中國人民,特別是我當時尤其關心的中國農(nóng)民生存狀況如何。然后,在這樣的社會史視野中觀察關于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歷史敘述問題。到現(xiàn)在,我也不敢說自己弄清楚了這個問題——這可真是個大問題呀!但毫無疑問,我學到了很多很多,我觀察文學的角度開放了很多,我明白了許多以“純文學”眼光無法看清的問題。比如,這兩年“內(nèi)卷”這個詞一下子火了,成了網(wǎng)絡熱詞,但我在2002年左右就在黃宗智的著作《長江三角洲的小農(nóng)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華北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與社會變遷》中看到了這個詞,準確的說法是“中國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內(nèi)卷化”,大致意思是,由于中國農(nóng)村土地少人口多,農(nóng)民不得不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近乎無限的勞動,而實際上在耕作技術等社會條件沒有發(fā)生變更的情況下,勞動投入到一定限度之后,投入越多,收獲越少,即這是一個邊際效益遞減的過程,直至效益為零。這真是一種魔咒般的狀態(tài)。明白了這個詞語,我就明白了在中國農(nóng)村發(fā)生的許多離奇現(xiàn)象,明白了改革開放后農(nóng)民為什么大規(guī)模離開鄉(xiāng)土。就像現(xiàn)在,明白了“內(nèi)卷”的新內(nèi)涵也就理解了“躺平”的怪現(xiàn)象。
碩士研究生畢業(yè)之后,我又開始工作,但始終在學術的邊緣地帶,直到2016年2月,在祝東力老師的推薦下,我從中國作家協(xié)會《長篇小說選刊》雜志社調(diào)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進入正規(guī)的文藝科研機構(gòu)工作,自己的工作跟學術算是有了正式關系。到現(xiàn)在,也有6年多了,我始終在調(diào)整自己,想把學術做得既嚴謹又有活力,做得盡量及物些,可惜目前尚未達到目標,這也是我說自己的學術研究剛剛在路上的原因。我非常感謝祝東力老師,不僅是因為他把我引介到學術單位工作,更是因為他以身作則,讓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學術與人生的關系,讓我注意:要少說高言大語,多參世道人心。
2022年6月22日,祝東力老師(左六)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人員合影
總之,我算是進入學術領域了,盡管波波折折,歷時多年。
我有時候會停下來捋一捋,這一捋,發(fā)現(xiàn)自己賺大了,真賺大了!這么多年一路讀下來,我不僅憑讀書獲得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職業(yè),過上了比較體面的生活——再次感謝父母、家人、師友的支持,而且跟其他領域的人相比,我還有一種他們無法得到的獨特收獲——生活。讀文學、研究文學,不就是閱讀生活、研究生活、收獲生活嗎?這幾十年下來,我少說也讀了幾百上千本書,在這個意義上,我比多數(shù)人多見識了幾百上千種生活,多認識了成千上萬的人物。
我見識了多么廣闊的生活呀!有平凡的世界、平常的人生,可在這平凡的世界、平常的人生里,又凝聚著人們多么美好的生活期待。當然,還有極其怪異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人生即異化,他人即地獄,可我分明聽見,里邊的人是多么迫切地想沖出來、逃出來。我見識過無比緩慢乃至停頓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命就像草木一樣,無聲地生長,無聲地死去,讓人覺得與其這樣茍活,還不如速朽。我見識過多么野蠻、殘酷的世界呀,在這樣的世界里,有時候一聲咳嗽、一個眼神,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就是無聲,也可置人于死地。我見識過虛偽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不過,從這樣的世界里走出來時,我總是把熱淚灑給高尚者,把憤火投向卑鄙者。我見識過吝嗇鬼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家財萬貫又如何?不過是套在脖子上的金鎖鏈而已——勒死的不僅是自己,而且還有自己的子女、親人,乃至所有人。我見識過奢靡的世界,見過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人類是多么地殘酷、瘋狂。我詛咒這樣的世界與生活,急切地盼望著這樣的世界與生活盡快毀滅。我見識過貧寒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一粒米難倒英雄漢,一元錢可以毀掉人的一生。我是多么同情那些貧寒的人呀——特別是那個賣火柴的小姑娘。我見識過過去的世界,見識過即將朽滅、死去的世界,見識過身處這樣的世界里人們是如何掙扎、奮斗,見識到一些人寧愿與舊世界一起衰朽,也不愿邁向新生活,更見識到一些人為了打碎那個舊世界,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犧牲與代價,看到許多人以身為木石,扛起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一代到光明處去。我還見識過未來的世界,也就是說,“體驗”過絕大多數(shù)人未曾經(jīng)歷的生活。不過,這樣的未來世界也并不是一帆風順,甚至競爭、斗爭更嚴酷、無情,甚至連人都有可能成為人的食物——人吃人,多么恐怖!盡管那時人類好像已經(jīng)進入了浩渺無垠的宇宙,已然突破了無數(shù)的物質(zhì)、技術、文明壁壘。我也見識過烏托邦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人人自由,彼此平等,生活富足,心情愉悅,不過,這樣的世界好像并不容易進入,需要我們每個人小心翼翼而又竭盡全力地追求與建設,我們要一步一個腳印,一毫米一毫米、一微米一微米地邁向這個新世界,千萬不要貪多求快,因為,這么美好的世界,不可能一下子建成,而且,任何急躁情緒都有可能使事物走向自己的反面,把幸福變成災變。當然,這些年我還見到了更多的異托邦、惡托邦,在這樣的世界里,進步變成了控制,技術變成了枷鎖,人物變成了動物,或者機器。不過,與一般人“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世界之后就變得膽怯,不敢想象美好的未來不同,我覺得,這些作家、藝術家之所以構(gòu)建這樣一個不人道的世界,其實是以另類的方式告訴人們,人的世界、人的生活是多么寶貴,而維護這人的世界、人的生活又需要付出怎樣的努力。
我見識過如此多維廣闊的世界,經(jīng)歷過如此多樣迥異的人生,自然會遭遇千奇百怪千變?nèi)f化的人心與人性,我遭遇過卑鄙卑劣卑賤卑污卑下卑微卑躬屈膝,更擁抱過純粹淳樸純凈純良純真純正純潔無瑕,我體味過勇敢勇猛勇毅奮勇沉勇驍勇勇猛精進,也經(jīng)驗過怯懦怯弱怯懼怯縮怯劣怯頭怯腦……總之,你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的一切,包括冰炭不可同爐的人心人性,我在文學中都見到過。何止如此,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的人心人性,我在文學中也都遭遇過。別忘了,這是文學的長處——文學就是人心人性的試驗場和大舞臺。我特別喜歡梁生寶這個人物,就因為他做的事看起來不大,都是小事,可這小事里邊包含著大人心大人性。按照一般的人性原則,有誰會放棄自己發(fā)家致富的機會而去幫窮哥們窮鄉(xiāng)親解決生活困難——這本來是他發(fā)家致富路上的墊腳石呀?有誰會放任美麗的愛情從自己身邊溜走,而把所有精力投入到集體的勞作和事業(yè)之中呢?有誰會放著現(xiàn)成的便宜不賺,反而自己倒貼錢幫助比自己弱小的人呢?又有誰會以德報怨、一笑泯恩仇,寬容并再次接納曾經(jīng)背棄自己和自己事業(yè)的人呢?……正是在這點點滴滴中,梁生寶的人心人性人格纖毫畢現(xiàn)、纖塵不染。我越來越反感白嘉軒這個人物,盡管作家基本上是把他作為正面人物來塑造的。他是多么的偽善呀:他發(fā)家致富是靠挖鹿家墻角;他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娥,是那么的殘暴,不僅逼死她,還挫骨揚灰、鎮(zhèn)壓詛咒;對自己一度墮落的兒子他也執(zhí)行禮法,驅(qū)逐出門,可等兒子發(fā)達了,他又將其迎回,當作家中、村里的頂梁柱;他把鹿三馴化成自己的倀鬼,只要捕捉到自己的心意,就會追趕著去執(zhí)行,哪怕殺死自己的兒媳。如果這樣的偽善之風盛行,我們怎么能安心地工作、生活、休憩呢?
見識越多,沉淀越深,不過卻很少,就一個詞:正?!5娜松⒄5男撵`、正常的生活、正常的世界。千言萬語,歸結(jié)為一句話:正常地活著。也就是說,在我看來,盡管文學的世界五花八門、光怪陸離,文學中的人生層次豐富、各各不同,文學中的人物千奇百怪、特色各異,文學中的人心更是微妙至極、深不可測,但萬變不離其宗,作家之所以營構(gòu)這樣的世界、再現(xiàn)這樣的人生、形塑這樣的人物、凸顯這樣的心靈,不過是以不同的維度、角度、方式提醒我們正常生活的意義和價值,提醒我們善待、保護并努力升級我們的生活。千言萬語還是一句話:文學維護的是正常人的感覺、生活的感覺。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歷史上每時每刻都會發(fā)生感覺退化的事?;蛟S,就在我們身邊,就在當下,正發(fā)生著感覺退化、甚至惡化的事情呢。
由此,我常常思考文學的定義及作用。不是文學理論教科書上那種廢話式概念——字詞誰都認識,語句也能理解,讀了卻莫衷一是,而是那種真正回答問題、解決困惑的定義。我想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結(jié)果。后來,我讀到屠格涅夫《普列特尼約夫家的文藝晚會》中反思1855年之后俄國文學狀況的一段話,雖然還不是十分滿意,但覺得于我心有戚戚焉,就暫時把這句話當作了我的文學定義、文學理念。綜合來看,屠格涅夫認為文學是“一種社會力量的生動表現(xiàn)”,而且“跟社會力量的其他同樣重要或更加重要的表現(xiàn)一脈相連”,只有這樣,文學才能帶來或產(chǎn)生“公共輿論”“公開性”“個人自由”等。
我覺得這個說法跟我目前的想法很契合,即我認為文學是一種“社會力量”,是這種“社會力量”的“生動表現(xiàn)”,而且這種“社會力量的生動表現(xiàn)”不是孤立的,而是跟政治、經(jīng)濟、社會領域的其他“社會力量”有機配合,共同開辟、維護人類的生存空間,尤其是公共空間,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維護人類的正常感覺、正常情感、正常生活。補充一句,我之所以認可這個定義,是因為長期以來我們已不再把文學當作“社會力量”及其“生動表現(xiàn)”了,即喪失了公共性、正常感,因而,我們必須重建這種公共性、正常感,這種“社會力量”。
拔起蘿卜帶出泥。這樣,幾個問題,或幾對關系就順便提了出來。
首先,是知識和常識的關系問題。現(xiàn)代社會,知識的重要性盡人皆知,但我們在擁抱知識的同時,卻相對忽略了常識的重要性,而一個常識被忽略甚至踐踏的社會,往往是一個不完善不完整的社會,甚至是一個惡化的社會。這樣的現(xiàn)象在我們的生活和文學中都有,而且還不少見。
在文學界,這樣的現(xiàn)象也很常見。一些作家,特別是名作家的作品出來了,明明質(zhì)量很一般,甚至很差,可一堆評論家立馬圍上去,各種花言巧語、華詞麗句,各種理論術語、驚人觀點,都一股腦兒加在作家作品身上,有時候恨不得把天文學術語和“火星文”都用上。這是知識對常識的傷害——當然,也是知識濫用。我們在文學中傷害常識,或早或遲,或輕或重,這種反噬作用一定會延伸到生活中。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人情、圈子、利益——文學的利益大不到哪里去,但就是這小利益“污”了不少人。想一想,有時候覺得這樣的做法也可以理解,畢竟人是社會動物、情感動物,可再想想又覺得不可接受,因為常識關系著文學質(zhì)量,進而影響著生活質(zhì)量。
還有一種情況,跟人情、圈子、利益無關,就是單純的知識壓倒常識。幾年前,借著許立志之事,新工人詩歌浮出水面,有人覺得這個事情值得關注,就做了一些事情,包括編詩選、拍電影、搞朗誦、作演講等。在這個過程中,有資方加入,有研究者擔心資本利用、綁架勞動,就寫文章提出批評。實際上,這是只看到了資本唯利是圖的一面,而沒有看到資本也有進步的一面。其實,正是因為看到了資本的兩面性,馬克思強調(diào)的是克服資本,而非消滅資本,或者說,他要變革、否定的是以資本為紐帶的經(jīng)濟關系、社會關系,而非資本。說到底,資本還是“物”,為人所用,人決定其作用、性質(zhì)。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在推廣新工人詩歌中,資本做的大多是好事。我希望有更多資本來做這樣的事。其實,假如由于資本的介入,這些新工人詩人的生活狀況得到改善后不再寫新工人詩歌了,我也不覺得是多大的損失,畢竟,生存、生活的意義大于寫作的意義,或者說,寫作的意義就在于改變生存、生活狀況,從身邊做起也很好。
當然,如果這樣的批評只是提醒新工人詩人、提醒人們警惕資本唯利是圖的本性,警惕其對勞動的利用、綁架,我不僅沒意見,而且很支持——畢竟,逐利是資本的本性,資本也沒少干這樣的事。但一些研究者越界了,將批評的筆觸伸向新工人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覺得這過分了。比如,鄔霞的《吊帶裙》是當時很火的一首新工人詩歌,有人就委婉地批評鄔霞:你都被剝削了,怎么還不起來反抗,反而還要“愛”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的姑娘”呢?實際上,這是犯了知識過剩的毛病,是過剩的知識蒙蔽了他們的眼睛和心靈,讓他們看不到這首詩中包含的豐富情感訴求,因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甚至以偏概全。是的,這首詩是寫了勞動者創(chuàng)造了美而美又與勞動者分離的故事,按照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看法,這是剝削、異化,應該批判、抗議,不過,我們不能自己過著安穩(wěn)日子而要一個打工女性起來批判、抗議,而且,難道那句“陌生的姑娘/我愛你”里邊沒有批判、抗議嗎?在如此善良、寬厚的勞動者面前,惡劣的資本與人難道不應該感到羞愧嗎?我們難道不應該去幫助勞動者克服惡劣的資本與人嗎?我覺得,這就是文學作為社會力量的價值所在。有時候,輕聲細語里邊包含著的,其實是雷霆般的聲音,你要會聽。更重要的是,我們有沒有想到,這個“陌生的姑娘”有可能就是鄔霞自己,或者說,就是鄔霞的靈魂出竅?就是一個終日勞作、汗?jié)窆ぱb的制衣女工近乎絕望的渴望——渴望有朝一日也能擁有一件美麗的吊帶裙,裙裾上也能安放“一只白凈的手”,也能“輕撫一種安靜的愛情”?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這首表面溫言細語的詩里面包含的無盡能量,才能理解為什么是這首詩而不是那些所謂詩歌界巨擘、新星寫的所謂名詩、大詩能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里邊有無數(shù)普通勞動者的心聲。這樣我們也才能理解中國夢的真義:如果每個普通勞動者都能實現(xiàn)自己微小的夢想,這樣的中國夢才是最堅實最美麗的中國夢。我們每個人應為此大聲疾呼、全力奮斗。我們的知識要用在這個事業(yè)上,而非其他。
其次,是學術與道德的關系問題。作為專業(yè)活動,為了確保質(zhì)量,在開展過程中摒棄外物外力(包括道德)干擾是必要的,經(jīng)濟學界很流行的“經(jīng)濟學不講道德”的說法表達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同樣應該清楚,專業(yè)研究的結(jié)果或后果很可能是道德的。一項研究完成后,其成果往往落實到生活中,一旦研究與生活接壤,其結(jié)果必然是多方位的,其中就有道德的。比如,經(jīng)濟研究往往影響經(jīng)濟決策,前些年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某位教授的“吐痰理論”之所以為人所不齒,就是因為其與瓜分國有資產(chǎn)、貧富分化有關,就是因為其中包含著嚴重的道德后果——如果人人都想往別人的飯碗里吐痰,好把別人的飯據(jù)為己有,那恐怕最后所有的飯碗都要被打掉、打碎,不管這個飯碗是泥飯碗、鐵飯碗,還是銀飯碗、金飯碗。
其他專業(yè)還可以說自己的研究不用講道德,而文學研究甚至連這樣的話都不能說,即文學研究者在開始自己的研究時就應該意識到自己的事業(yè)是一項與道德有關的事業(yè)、與人文價值有關的事業(yè),研究對象、研究過程、研究結(jié)果都直接與人心道德、人文價值、人類精神息息相關。忘掉了這一點,才會出現(xiàn)知識濫用的問題,才會出現(xiàn)知識傷害常識的問題,才會出現(xiàn)言不及義的問題,才會出現(xiàn)奇葩的雷言雷語。
屠格涅夫
再就是思想與行動的關系問題。作為社會力量生動表現(xiàn)的文學,要想有效發(fā)揮作用,必然涉及人的精神提升問題,即通過自己講述的故事、塑造的形象、傳達的理念、創(chuàng)造的形式等影響人格塑造,這又必然涉及思想與行動這兩種人類面對世界時的反應方式及其關系問題。許多優(yōu)秀作家都思考過這個問題,屠格涅夫是思考得比較系統(tǒng)的作家。大概是對自己生活時代俄羅斯社會沉滯腐朽的思想氛圍極度不適,對俄羅斯大地上到處都是滿腦袋空想?yún)s毫無行動力的“奧勃洛摩夫”因而極大地壓抑了俄羅斯社會的生命力極度憤慨,也對俄羅斯貴族知識分子精致有余、作用有限的學問極度不滿,1860年1月10日在一場題為《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公開演講中,屠格涅夫集中闡釋了這個問題。跟俄羅斯乃至歐洲文學家往往肯定、贊美哈姆雷特不同,屠格涅夫雖然承認其懷疑主義有合理的一面,即他否定的不是善,而是偽善,就是這一點使他成了“一名他無法完全相信的真理的主要斗士”,但歷史地看,屠格涅夫認為:“哈姆雷特式的人物的確對群眾無益;他們什么也給不了群眾,他們不能帶領群眾前進,因為他們自己就裹足不前。再說當一個人不知道他是否腳踏實地,又怎能帶領群眾前進呢?”而且,懷疑主義就像火一樣,“其中有毀滅的力量,如何把這種毀滅的力量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nèi)”,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也是一個重大問題。而堂吉訶德其人表明的,“首先是信仰;對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東西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總之,對存在于個人之外,但又不易把握的真理的信仰,這真理要求人們?yōu)樗?,并作出犧牲,但是只要奉行真理并持之以恒,而且甘愿為真理犧牲,這真理也是可以把握的,堂吉訶德整個人都充滿了對于理想的忠誠”。而且,堂吉訶德認為“為自己而生,只關心自己”是可恥的,“他活著是為了別人,為了自己的兄弟,為了除惡務盡,為了對抗那些敵視人類的力量——巫師們、巨人們,即壓迫者們”。經(jīng)由屠格涅夫的闡釋,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在人類歷史天平上的重量幾乎顛倒了過來,哈姆雷特由人文主義精神的高貴代表降格為懷疑主義者,堂吉訶德則由為人所鄙視的“瘋癲騎士”升級為奔跑在大地上的人類理想、信仰火炬的追逐者、護持者。屠格涅夫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有深刻的時代原因,是方生方死之際的俄羅斯渴望棄舊圖新、渴望行動的社會情緒借由文學的強勁表達。不過,屠格涅夫的總結(jié)有超越性的一面,他在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這兩個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的精神傾向——思想與行動的內(nèi)涵、界限以及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依然富有啟示。誠如屠格涅夫所言,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不過是這兩種傾向的極端表現(xiàn),是詩人們在兩條不同道路上設置的路標而已”,生活竭力奔向這些目標,但永遠可望而不可即。這告訴我們,人類要在這兩個傾向中展開自己的生活,并適時地調(diào)整自己的傾向,以維持生活的平衡。
屠格涅夫之后,人類歷史經(jīng)歷了前人難以想象的巨變,生活在思想和行動兩個端點間經(jīng)歷了給人類命運帶來深刻影響的多次位移。歷經(jīng)巨變,人們再也無法像屠格涅夫那樣,在相對單向度的意義上討論,而是更綜合、深入、細致地觀察這個近乎悖論的人類難題。我以為,加繆是屠格涅夫之后,對思想與行動的關系問題思考得最深的作家之一,其作品都內(nèi)含這一主題,《鼠疫》更是承前啟后的力作。表面上看,小說寫的是現(xiàn)實中的鼠疫,但實際上,作家探究的是“精神鼠疫”以及人類如何才能克服這樣的鼠疫,這在小說中抗疫英雄塔魯跟醫(yī)生里厄的對話中袒露無遺。塔魯原是一位法官的兒子,少年時期生活幸福,無憂無慮,直到有一次父親為了向兒子展示自己工作的意義帶他去旁觀自己主持的一場訴訟,正是在這場訴訟中塔魯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致命病毒——許多人以社會的名義殺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現(xiàn)代社會理念可能就是反人性的,也正因為如此,許多人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局外人”——這就是加繆在《局外人》中想要表達的。然而,意識到問題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既然病毒滲透在整個社會中,滲透在每個人身體、心靈中,那么我們是不是就要絕望了,就要放棄了,躺平了?加繆的回答截然相反,他強調(diào)意志的作用,強調(diào)以意志克服病毒,讓現(xiàn)代社會變得盡量人性些、健全些、可理解些,讓“局外人”越來越少。為此,需要人類付出空前的努力,即空前的思想和行動能力。小說中,塔魯?shù)脑捠悄敲吹臒o奈,又是那么的有力,還是直接讓他說吧:
加繆:《鼠疫》(中譯本)
憑我可靠的知識,我清楚知道(是的,里厄,我深諳生活中的一切,這您也看見了),人人身上都潛伏著鼠疫,因為,沒有人,是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我也知道,必須自我檢點,毫不懈怠,否則,稍不留神,就可能往別人臉上呼氣,把鼠疫傳給人家。只有細菌是天然形成的。其余的東西,如健康、廉正、純潔,可以說都是意志作用的結(jié)果,而這種意志作用是永遠不該停止的。老實人,幾乎不把疾病傳染給別人的人,他們總是盡最大可能不走神。要想從不走神,就需要意志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
在塔魯?shù)脑捴校魑鞲ニ沟男蜗竺摲f而出。是的,這個看起來比堂吉訶德還要“傻”一萬倍的家伙,這個山上山下來回奔走、滾動巨石的家伙,不僅一點也不傻,而且是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思想和行動——的有機體,在他那里不僅有最徹底的思想,也有最決絕的行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盡量“自我檢點”,盡量做“老實人”,盡量不“往別人臉上呼氣,把鼠疫傳給人家”,就是說,做個合格的現(xiàn)代人。我之所以強調(diào)這一點,是因為當今世界正處于轉(zhuǎn)型的關鍵時刻,這樣的時刻往往是“鼠疫”流行的時刻,總有人喜歡“往別人臉上呼氣”。為此,我們尤其需要從堂吉訶德、哈姆雷特,特別是塔魯、西西弗斯那里汲取智慧和力量,改變“往別人臉上呼氣”的惡習,克服一切“鼠疫”。只有這樣,我們或許才能把危險化為機遇,實現(xiàn)人類文明升級。
最后,我還想簡單談談理論與批評的關系問題。當下人文領域,特別是文學領域,理論與創(chuàng)作普遍疲憊,缺乏活力。這里邊原因很多,我個人以為,一個重要原因是理論與創(chuàng)作缺乏批評的中介?,F(xiàn)在,文學理論研究往往拋開創(chuàng)作面壁構(gòu)建自己的龐大體系,以至許多著作看起來像氣勢恢宏的高樓大廈,可走到里邊一看,空空蕩蕩,生命杳然。同樣,創(chuàng)作者也往往缺乏理論自覺,天馬行空、隨心所欲,甚至盲目硬寫,而且無知無畏,以為自己是在創(chuàng)新,在開辟新的文學領地。在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斷裂帶中,批評一并淪陷,變成自言自語或胡言亂語??纯垂沤裰型馕膶W史,文學繁榮的時期往往是創(chuàng)作、批評、理論并生并榮的時期。這個過程中,批評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中介作用——把理論的光彩和能量貫注到創(chuàng)作中去,又把創(chuàng)作的活力和靈性引渡到理論中。我甚至有一個偏見:缺乏批評意識的人很難成為一個好理論家、好作家。這個說法反過來或許更客觀些:具有批評意識的人往往能成為好理論家、好作家。魯迅就是在從不止息的批評實踐中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學世界,馬克思也是在終其一生的批評中建起了自己輝煌的理論體系。
不過,這與其求之于人,不如反求諸己。
所以我告誡自己,要:端端正正寫文章,踏踏實實做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