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娜
(南京財經(jīng)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46)
作為古代文化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明清小說插圖在文本的文獻研究、文學(xué)和美學(xué)研究方面都具重要意義?!对斪⒘凝S志異圖詠》(以下簡稱《圖詠》),創(chuàng)作出版時間在晚清,約是光緒八年(1882年)至光緒十二年(1886年)[1]。其插圖整體之精彩,已多有論述。
本文就其中《恒娘》的插圖,試析優(yōu)秀的插圖藝術(shù)在文學(xué)賞析與批評方面,相較單純的文本解讀,可能達到的新境界與新高度。書中其他故事的插圖,自然有其精彩之處,但似都不及這幅插圖中一物一事這般別有深意,是以,本文僅分析《恒娘》插圖在文學(xué)意象方面的視覺拓展。
《恒娘》文本本身內(nèi)容稱得上驚世駭俗。當(dāng)時社會,男權(quán)為主導(dǎo),且按照儒家觀念,夫妻之間應(yīng)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蒲松齡卻冒天下之大不韙,描寫一位嫡妻學(xué)著使用性魅力,跟小妾爭寵。自始至終,它顯示的都是女性牢牢把握男性心理,以此來操縱男性和婚姻。以故,很多男性讀后深感詫異和不適。如清代聊齋點評家馮鎮(zhèn)巒,在恒娘手把手教朱氏如何媚的文字旁評日:“此等做作,聊齋從何處得來?”[2]何滿子說,這是“女人駕馭男人的惡之花”[3]。其他研究與評析,或是側(cè)重封建道德倫理下的女性悲劇,或是以它作為婚姻寶典,都只是單純地對小說文本進行解讀,無一涉及插圖。
反觀《圖詠》中《恒娘》的插圖,如果讀者能理解畫家的用意,則能打破單純文本賞析與批評的狹隘。這幅圖完全是一個由符號編織而成的世界,幾乎無一處冗筆,以高度凝練的視覺語言,把恒娘和朱氏設(shè)置在大量的典故之中,賦予了文本歷史的、詩意的內(nèi)涵,令它骨肉豐滿。
乍看之下,《恒娘》插圖(圖1)相當(dāng)普通,描繪的就是兩個女子梳妝打扮的日常生活場景。圖中的芭蕉、屏風(fēng),還有架子床,且不論在明清小說一系列插圖里,單單在《圖詠》一書的其他插圖里,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元素,看似極其程式化。但元素的相類僅是表面。有的插圖是畫家對熟悉元素不假思索的組合套用,別無深意,僅僅構(gòu)成人物活動的背景;《恒娘》插圖里這些元素則具有強大的敘事效果與深層的意象指涉。
圖1 《恒娘》插圖①取自《聊齋志異圖詠》,山東畫報出版社,1980:215.
它營造了一個徹底的女性空間。根據(jù)巫鴻的觀點,女性空間是“一個空間性的統(tǒng)一體——一個由山水、花草、建筑、空氣、氛圍、色彩、香味、光線、聲音,以及被選中而得已居住在這里的女性和她們的活動所構(gòu)成的人造世界?!保?]209它描繪的是恒娘的居室內(nèi)外。且以登堂入室的路徑,一一看來。畫面左后方的半個月亮門,是出入臥室的鎖鑰所在:向外,它左拐通向外面的世界,或者說男性的世界。向內(nèi),它通過一條栽滿花花草草的小徑,右拐進入女性的閨房。故事的中心人物,恒娘和朱氏,處在畫面中央,正在對鏡梳妝。桌子上除了鏡子,還有各式化妝品,一架香爐,一個插著鮮花的瓶子和一摞書籍。居室左邊稍后方一架大大的插屏,右邊是一張雕飾繁富、精美華麗的架子床。
居室右下最前端一個熏籠,就位置和大小而言,均極為顯眼,它旁邊只露出三分之一的物件應(yīng)該是一張小桌;居室后面,一道欄桿,欄桿外的院中幾塊峭立的太湖石,石中幾株高大繁茂的芭蕉,幾片葉子似要探入欄桿內(nèi)的臥室中。
圖中中心人物和室內(nèi)外的物事的比例是失衡的。作為主角的恒娘和朱氏在畫面里顯得相對較小。而庭院里高大的芭蕉,挺立的高墻,都森然俯視恒娘和朱氏一般,因而整個畫面給人一種視覺上的傾危感,沒有起碼的心理安全。
稍稍在三維空間里把恒娘臥室內(nèi)外景況呈現(xiàn)一下,就可感知這閨房之“幽”:幽閉,幽寂。通往臥室的是一條為高墻遮斷的曲徑。在漢語語境一貫的思維模式里,曲徑通幽。圖中通往的正是幽閨。湯顯祖《牡丹亭》里著名的“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似乎集歷代閨怨之大成,哀感頑艷,深契文人審美觀,以至曹雪芹也要借筆下人物林黛玉深表致敬。幽閨能引起文人哪些共鳴與思緒,林黛玉的表現(xiàn)最能說一切:
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摈煊衤犃诉@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 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5]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種閨怨基調(diào),或者說核心意象,在恒娘臥室的內(nèi)外大格局里,就已經(jīng)定了。而畫家同時巧用繪畫傳統(tǒng),傳達了他的道德訓(xùn)諭。
巫鴻說:“作為圖畫再現(xiàn),一幅畫總是屬于一個無窮盡的符號化過程?!保?]243《恒娘》插圖里的諸多物事,都共同指向傳統(tǒng)女性繪畫題材里的閨怨。在這閉塞的女性空間里,芭蕉、熏香爐、花草、欄桿、鏡子、畫屏等一系列意象群組合起來,形成凄清、傷感、幽閉的氛圍,無可排遣的苦悶充斥著這個空間。
熏籠位于插圖右前方,位置顯眼。它是放在炭盆或熏香爐上的竹罩籠,古代一種烘烤和取暖的用具,可熏香、熏衣、熏被。熏籠的式樣或方或圓,或大或小,皆因其用途不同來決定。圖中桌上還放有熏香爐,或是單獨焚香,或是放熏籠里熏衣之類。香爐和香籠,都暗示了這個女性空間里的香味。尤其熏籠這樣一個物品,可謂匠心獨具,一石三鳥。
其一,寫實功能。熏籠的使用,《紅樓夢》中就提到很多次。用熏籠把衣服和被褥之類熏得芳香、溫暖,既實用又給生活增加很多情趣和亮色。恒娘的丈夫是商人,至少物質(zhì)上算是中上階級。
其二,暗里指涉小說情節(jié)?!逗隳铩愤@個故事,妻與妾相爭的主要外在表現(xiàn)形式,就是晚上丈夫睡在誰的房中。恒娘獻計時,有兩處提到男女性事,而且說得直白不諱,據(jù)此可以推測,恒娘在這方面深諳人心。故事開頭提到恒娘的丈夫“獨鐘愛恒娘”,插畫家借助熏籠,把故事情節(jié)轉(zhuǎn)為視覺符號,顯示恒娘在這方面的用心,因為熏籠把衣服、被子都熏得香噴噴的,不僅是嗅覺上的享受,更“可以刺激情欲,給男女之歡增加浪漫、溫馨的氣氛”[6]。
其三,借助文學(xué)意象表達對小說人物命運的思索與同情。已有很多文章對《聊齋》中人物的名字做出研究,認為人物名字跟故事幾乎都有直接聯(lián)系,或指涉性格,或暗示命運。恒娘,即永恒之嬌娘,而朱氏,朱即紅,暗示紅顏易老。[7]雖然朱氏聽從恒娘的建議,從此“擅專房”,但她終有容顏老去的時候,那時她可能再度失寵,且再無能力奪回。恒娘是所有女人的夢想,而朱氏才是絕大多數(shù)女人的共同命運。
根據(jù)小說,插圖畫的自然是恒娘的居室,但可以理解為所有普通女子的臥室。她們?yōu)闋帉櫵玫姆N種手段,在恒娘居室的器物上都顯而易見。熏籠帶給人溫暖和芳香,但如果這溫暖和芳香不能喚回男人的心,只有女子獨守空房時,就成了一種怨望的符號。唐代的白居易在《宮詞》一詩中寫道:“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8]斜依熏籠同于秋風(fēng)悲畫扇,跟美人失寵聯(lián)系在一起。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回憶他與董小宛的往事時寫道:“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熏籠、撥盡寒灰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保?]明末清初畫家陳洪綬有一幅《斜倚熏籠圖》(圖2),畫中女子正把衣服覆蓋在熏籠上熏香,表情愁怨,心思重重。無論從文學(xué)作品,還是繪畫藝術(shù),都清楚地看出“斜倚熏籠”這一閨怨的意象已深入人心。
圖2 明·陳洪綬《斜倚熏籠圖》局部①注:圖片來自https://www.sohu.com/a/305900819_100016105.
熏籠之外,畫家還運用了芭蕉這個意象符號。芭蕉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重要的文學(xué)意象,總體基調(diào)偏于凄苦,如李商隱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10],流露出強烈地愁緒。而且在古代文學(xué)的一些作品里,芭蕉呈現(xiàn)女性形象。比如白居易的“綠桂為佳客,紅蕉當(dāng)美人”[11],詩句中的芭蕉在詩人心目中屬于女性形象。在文人作品中,芭蕉作為女性形象更多的是表現(xiàn)柔弱,比如雨打芭蕉意象就是表現(xiàn)女性的哀怨。[12]
瀟瀟雨夜,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斜倚著熏籠,長夜漫漫,期盼的人卻不會出現(xiàn),何等的寂寞、凄涼和清寒!許多的女子就是在這種哀怨里度過她們的一生。
故事中另外兩個女子,即恒娘家里的小妾和朱氏家里的小妾,就已經(jīng)是這種命運了!朱氏紅顏老去的那一天,面對的也是如此的命運。
高高處在掌控地位的恒娘未嘗沒有斜倚熏籠聽雨打芭蕉的哀愁,那普通女子呢?所以前有熏籠、后有芭蕉,整個氛圍寂寞清冷,幽怨悲涼,這樣就有了《紅樓夢》中萬艷同悲的宏大境界,拓寬了小說的內(nèi)涵,使人不再局限于小說中狹隘的妻妾之爭,而是轉(zhuǎn)向?qū)λ信悦\的思索,進而生發(fā)出感慨與悲憫。
通往恒娘居室的小徑上,滿是各式花草,室中長桌的瓶子里也插有鮮花。巫鴻已就仕女圖中出現(xiàn)的花草做出令人信服的論證,例如他認為蘇漢臣的《靚裝仕女圖》里出現(xiàn)的花,無論是院子里種植的花,還是盆栽、瓶花,“依著季節(jié)的輪回自開自落,正如她自己,只能對著鏡子獨自欣賞自己的美貌”[4]22。傳為周昉畫作的《簪花仕女圖》里女子手中的折枝花,它們跟圖中女子一樣,都“精美脆弱”“它們被擬人化了,既和這些仕女保持著聯(lián)系也分擔(dān)著彼此的孤獨”[4]107。
恒娘居室內(nèi)外的花草,是女性們身份的暗喻,如花美眷;也是她們命運的暗喻,孤芳自賞,最終只能在鏡中對影自憐。
欄桿是中國園林建筑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除卻在建筑中的實用和美學(xué)功能,自唐宋以來,在詩詞中頻頻出現(xiàn),承載了深沉的情感,開拓出紛繁的審美意境。這種意境,總體而言,凄清冷寂。[13]在描寫女子時,它往往跟思婦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閨怨的意象符號。如柳永《蝶戀花》里的“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保?4]李清照《點絳唇》里的“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15],把女子憑欄相思時的焦慮隱幽、無所寄托亦計無所出,刻畫得淋漓盡致。
恒娘居室里這道畫欄,也可視為閨怨的符號之一。畫欄可以看到室外的風(fēng)景,而這室外的風(fēng)景偏偏又是遮天蔽日般高大的芭蕉,它似乎讓室內(nèi)更加陰暗下來?!靶萑ヒ形?,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保?6]這道畫欄,更顯出女性身處幽閨,進退失據(jù)的處境。
插圖右邊的架子床雕飾富麗華美,上面繪有梅蘭竹菊四君子,配有詩詞之類。架子床的設(shè)置,既符合恒娘家的經(jīng)濟地位,又暗示了小說情節(jié)。恒娘獻的計策,除了心理戰(zhàn)術(shù),靠的主要是美色和性技巧。所以,這張架子床,直接暗示的就是小說中的男歡女愛,它世俗、肉欲、熱烈。但倘若失寵,等待的男人不來,則床本身又成為一種被冷落和被拋棄的提醒和標志。
左邊的畫屏同樣冷、幽。 畫屏這個視覺符號,最早的文學(xué)意象可能來自杜牧的《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17]暗淡、幽冷的畫屏,伴著失意女子孤獨的生活和凄涼的心境。畫屏的這種意象所指,跟熏籠和芭蕉是一樣的。
但畫屏還有其他功用?!捌溜L(fēng)畫”除了指利用屏風(fēng)這一特殊的媒材作畫,還指利用屏風(fēng)畫進行作畫,即以屏風(fēng)畫為背景的“屏中屏”“畫中畫”。屏風(fēng)畫既是一種生活用品、又是裝飾品。有的學(xué)者把屏風(fēng)的價值拔得極高:“屏風(fēng)構(gòu)成了我們所處空間的政治性和文化屬性,構(gòu)成了身份,讓其使用者的宣告有了視覺的表達,同時,屏風(fēng)的視覺圖像還成為使用者的鏡像??傊?,屏風(fēng)成為一種‘看的方式’?!保?8]屏風(fēng)上所繪內(nèi)容,常常與屏風(fēng)前的人物心理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因而極具隱喻和暗示意義。此時的屏風(fēng)已不再可有可無,而是畫家故意留下的一個意義空間。畫中畫的效果極大地節(jié)省了筆墨和空間,又含不盡之意于象外。
圖中的屏風(fēng)承載著多重意義?!逗隳铩凡鍒D中的屏風(fēng),就巧妙地利用了“畫中畫”。它畫的是遠山,寒林,流水,茅舍。跟架子床上富麗的圖案和充滿世俗氣息的熱鬧畫不一樣,屏風(fēng)畫的整個氛圍和境界很清冷。它暗示的是恒娘的冷徹、超然,亦可說,她對男女之情的失望。她對人的心理可謂洞若觀火,所以決定趁探望父親時一去不返。在故事的結(jié)尾,她對朱氏坦言自己異類的身份:“妾乃狐也。”畫家利用畫中畫,暗示了這深山老林或許是恒娘最終歸去之地,讓人不禁懷疑,恒娘的離去,是早有打算的。有的學(xué)者論到,屏風(fēng)已構(gòu)成一種武器,“這種武器使得一幅畫被再敘事,這種再敘事讓我們可以如此觀察這一文本,讓我們獲得一個新的洞見。動人心魄地將繪畫超越了視覺文本的更為令人震驚的能量釋放出來?!保?8]恒娘厭倦了以色侍人,媚人,更不想將來年老色衰時淪落到終日哀怨無望,是以,絕然離去。
《恒娘》這個故事讓一些人覺得不適,其原因不妨借用傅雷批評張愛玲《傾城之戀》的其中幾句來解釋:
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女人,整日擔(dān)憂著最后一些資本——三十歲左右的青春——再一次倒賬;物質(zhì)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無暇顧到心靈?!亲永镓氀?。青春,熱情,幻想,希望,都沒有存身的地方。[19]
《恒娘》里男女不論,都顧不到心靈。正因其“貧血”,歷來的評論也相對狹隘。而畫家卻僅憑一支畫筆,對這個故事進行了靈魂拷問。在談到肖像畫時,彼得·伯克說:“被畫者的姿態(tài)和手勢以及他們身邊的附加物或物品都遵循著一定的套式,而且?guī)в蟹栆饬x?!保?0]插圖中,恒娘為朱氏梳妝的整體姿態(tài)跟中國古代繪畫史上的曠世杰作《女史箴圖》中的第四段“修容”(圖3)如出一轍。對應(yīng)的文本內(nèi)容是上巳節(jié)那天,恒娘為朱氏“代挽鳳髻,光可鑒影。袍袖不合時制,拆其線,更作之;謂其履樣拙,更于笥中出業(yè)履,共成之,訖,即令易著?!雹俦疚摹逗隳铩吩?,若非特別說明,均引自《聊齋志異圖詠》,山東畫報出版社,1980:215-217。插圖中的幾案上,除了書籍、瓶插、香爐,還有就是小說文本里提到的鞋履、袍袖。
圖3 《女史箴圖·修容》②注:圖片來自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0819/16/11329422_403108156.shtml.
“修容”畫的是兩個女子對鏡梳妝。左邊一女子照鏡,身后有一女子在為其梳頭,旁邊放有鏡臺倉具。右邊另一個女子正對鏡自理,鏡中映出整個面容,畫家巧妙地展現(xiàn)出其顧影自憐的神態(tài)?!逗隳铩返牟鍒D把“修容”中左右兩個人物容貌展示的手法合二為一:即把右側(cè)人物攬鏡自賞的動作,鑲嵌在朱氏這里,鏡子向外,觀者既可以看到梳妝的朱氏,也可以從鏡中看到朱氏(圖4)。
圖4 朱氏對鏡自賞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設(shè)置。從繪畫史的角度來看,畫家可能受顧愷之繪畫理論和美學(xué)思想的影響。《女史箴圖》的畫家顧愷之在美學(xué)上有明確的意識和理念,他提出眼神要有實對,要對正,而且要悟?qū)?,并認為這是一幅人物畫能夠表現(xiàn)出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關(guān)鍵所在。他自謂“四體妍蚩,本無關(guān)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21]?!逗隳铩凡鍒D中的朱氏對鏡自賞時,跟自己形成悟?qū)?;而作為讀畫者的觀眾,與鏡中恒娘的神態(tài)也構(gòu)成悟?qū)?,可以生動地想象小說人物種種復(fù)雜的心理活動。
恒娘看著鏡中美麗的自己,是想到丈夫而顧影自憐自傷,還是因煥然一新而自賞自矜?小說后面情節(jié)中,還有恒娘教朱氏如何眼波流轉(zhuǎn),如何微笑傾城,并囑她回家攬鏡勤加練習(xí),所以這里的朱氏對鏡,鏡中影像對她,也是對此情節(jié)的暗示。
如果僅是姿態(tài)相仿,那也未必有什么深意。深意還在于《女史箴圖》的來歷和訓(xùn)誡意義,它是顧愷之根據(jù)張華的《女史箴》畫的?!杜敷稹肥俏鲿x張華寫的一篇諷諫賈后的辭賦。賈后性情妒忌,兇狠貪暴,以種種手段獨攬大權(quán)長達八九年之久。當(dāng)時張華看到賈后擅權(quán)的情況,預(yù)料前途不妙,便以當(dāng)時封建社會的禮法和宣揚婦女德行的內(nèi)容,撰寫了《女史箴》來諷諫賈后,并勸說殯妃們要修德養(yǎng)性,樹立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
這第四段的“修容”,配的文字是:“人咸知飾其容,而莫知飾其性。性之不飾,或愆禮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22]38-43意思是在告訴貴婦們,修身養(yǎng)性比修飾容貌更重要。圖中鏡子的正反兩面,據(jù)說代表外貌和品德。[22]38-43這位晚清畫家顯然領(lǐng)會了《女史箴圖》的道德訓(xùn)諭功能,因而弄拙以成巧。弄拙之處是:朱氏本來就面對觀眾,觀眾可以看到她的容貌。畫家卻近乎多余地把她的容貌又在鏡子里映照出來。這種蛇足,正是畫家的成巧所在:這樣鏡子反面就無法呈現(xiàn)出來,而反面代表品德。是以畫家的意思顯而易見:對表面容貌的極度追求,完全壓到了對內(nèi)在的品德應(yīng)有的重視。這正對應(yīng)小說文本所描述的:男性沉迷容貌之魅,女性追求容貌之美,都無意內(nèi)在品性與心靈追求。
而畫家的這種拷問,不妨看做更針對男性:畢竟在封建男權(quán)社會,男性的價值取向幾乎決定了女性的選擇與做法?!逗隳铩繁砻婵词桥硬倏v男性,而問題根源還在于男性,其價值取向?qū)е录彝?nèi)妻妾之間瑣碎的內(nèi)耗和人生其他精神追求的消弭。
一幅插圖的完整意境,正如一首詩詞,里面的種種意象相互配合,彼此生發(fā),共同營造出一種看似紛繁實則統(tǒng)一的意境?!逗隳铩凡鍒D里尚有一兩件物事不在討論之列,比如插圖右下角的小桌,它的作用,似乎是給整體傾危的畫面努力做一點點穩(wěn)固和平衡作用,它本身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沒有更深的含義,這些不曾探討的物品,要么是個人知識所限,要么如何谷理所言,“這種把裝飾性細節(jié)填滿印版空間的努力正是為了捕捉人類豐富全面的感官體驗”[23]。
在《恒娘》的插圖里,畫家遠譬近取,從傳統(tǒng)繪畫、古典文學(xué)和歷史中吸取大量文學(xué)意象,大到閨房整個空間布局,小至房內(nèi)外一應(yīng)布置,既對應(yīng)小說情節(jié),讓插圖極具敘事性,營造出一個清寂、幽閉而壓抑之極的環(huán)境氛圍,又充滿批判意味,對女性的命運和普遍生存狀態(tài)做出深刻思考,透露出深沉的悲憫,達到了《紅樓夢》中萬艷同悲的宏大境界,極富人文主義情懷;同時巧妙而深刻地表達出對這個故事的道德訓(xùn)喻。相較之下,單純的文本批評竟顯得不無狹隘和局促,從中也可以見出明清小說插圖的莫大文學(xué)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