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洋
十二歲時,我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了,卻最遠(yuǎn)只到過鎮(zhèn)上,還沒有進(jìn)過一次城。
那年暑假,進(jìn)上一次城的想法,好像掙脫韁繩的野馬,再也束縛不住。
那天,家在城里的姑姑帶著表弟來家里做客。吃過午飯,姑姑對娘說:“軍子放暑假了,到我家里住兩天,跟他表弟好好玩玩?!?/p>
娘瞥一眼眼巴巴的我,立刻回絕了:“這孩子太淘氣,到哪兒都惹禍,等再大些懂事兒了再去住?!蔽抑滥锏南敕?,是想讓我在家放羊,然后再給上地里干活兒的他們做個飯。
姑姑和表弟還在盛情邀請,可娘不為所動,推著自行車把他們送出了家門。
娘真自私,為了這個,讓我唾手可得的進(jìn)城機會白白失去了。我恨恨地出了門,坐在路邊的玉米地里,望著姑姑載著表弟越走越遠(yuǎn),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晚上,我沒有吃飯,不顧暑熱早早躺在了床上。娘知道我在慪氣,沒有理睬我,自顧自地忙著家務(wù)。不讓我進(jìn)城,我偏要去,自己一個人就去不了城里了,我挺著肚子給自己鼓勁。去外村看電影,哪次不是我跑得最快,進(jìn)一趟城自然也不在話下。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個穿著藍(lán)色舊背心的少年開始第一次進(jìn)城之旅。
我只知道方向——向東,沿著省道向東走就可以了,有什么難的呢?縣城那么大,只要一直走總能看到的。我信心十足。
玉米在平展展的田地里郁郁蔥蔥,青翠的好像剛刷的綠漆。黑黝黝的木電線桿一個接一個,均勻地撒在地里,和柏油路形成平行線。這一定是從城里扯過來的電話線,跟著它也能找到縣城。
為了對抗無聊,我把兩根電線桿之間的距離稱為一格,然后邊走邊數(shù)格,一格、兩格、三格……一百格、一百零一格……過了一百格以后,我的腿就像灌了鉛似的,越來越沉。頭上的太陽變成了火球,把我剛出皮膚的汗液立刻變成了氣體,留下一片白色的印痕。
我舔著干澀的嘴唇,四處搜尋著可能有水的地方,可是這一段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哪里有水呢?大太陽底下,連路上的行人都很稀少。
口渴讓我的決心有了一絲動搖,甚至想如果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家里方桌上的涼白開飲上一陣一定很清爽??墒?,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樣回去讓伙伴們嘲笑不說,還免不了爹娘的一頓責(zé)罵。
正當(dāng)我躊躇不定的時候,一條大河忽地橫亙在面前,我緊跑幾步來到大橋上,興奮地望著寬闊的水面,綠油油的,好像一大塊浮動的綠地毯。有水了,我小心地來到橋下,扒開葦草找到一個下腳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淺水邊布滿了綠藻、蝌蚪和不知名的紅色蟲子在里面蠕動。我吧嗒吧嗒嘴,只得作罷,喝壞肚子別說進(jìn)城了,回家也沒戲了。
打起精神,繼續(xù)前進(jìn),一路上我撿到螺絲釘、螺絲帽若干,一分的硬幣若干,后來在草叢里竟撿到一個完好無損的啤酒瓶,可以賣到三毛錢,如果前面有個廢品收購站的話。賣了錢,如果再有個茶攤,應(yīng)該可以買上一杯茶喝,或者前面直接有個茶攤也行,和擺攤的大爺商量一下,他心好也許可以用啤酒瓶換上一杯涼茶喝。
炎熱和口渴,讓我?guī)缀跎裰静磺辶?。我無力地停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茫然地望著馬路,不知道進(jìn)城和回家分別在哪個方向。
“突突突……”忽然,一輛拖拉機拉著車斗停在我的面前。
“這不是軍子嗎?怎么跑這里來了?”是村里跑運輸?shù)闹緞偸?,他伸手把虛弱不堪的我抱到車斗上?/p>
“突突突……”拖拉機奔跑起來,我坐在高高的車斗上,望見不遠(yuǎn)處有高大的樓房隱約可見,然后逐漸消失在天空的空白之中。
爹娘找我都找瘋了,志剛叔把我從車上“卸”下來時,他們似乎更急鬧了,不是志剛叔拉著,一陣巴掌雨是免不了的。
這孩子拎著個酒瓶子,渾身臟兮兮的,我好奇是哪個流浪的小孩呢,你不怕黑窯廠把你拐走??!志剛叔嚇唬我似的開著玩笑……
長大后,我不但進(jìn)了城,還走進(jìn)了許多的大城市,但這次狼狽的進(jìn)城經(jīng)歷,卻成了我人生的起點。
選自《小讀者·愛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