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萬萬
無論程棲安是留下,還是離開這里,以遠離故土為代價的思念,久而久之,他們總會有一個人,是不快樂的。
作者有話說:身為寒假必待機的終極咸魚,這篇稿子從年前寫到年后。寫完最后一個字時,心里空落落的,因為結(jié)束的不僅僅是稿子,還有我的假期!?。。ㄈ粘0参孔约?,還有三個月就放暑假了……)
00
程棲安熬了兩夜,想到他那些岌岌可危的植物,便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一聽到外面的動靜,就立刻起身飛奔了出去。
他養(yǎng)來用以研究的植物幾乎全員陣亡,剩下這么幾株還在頑強支撐著,也已經(jīng)奄奄一息。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一打開門,正好和林矜南那雙漂亮大眼睛目光交織。兩個人面面相覷,她的懷中還抱著自己那束半死不活鳶尾花,他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蓋在鳶尾花上的玻璃罩已經(jīng)被拿掉了。
按照從前的經(jīng)驗,程棲安為了維持溫差,特意定制了玻璃罩,奈何效果屬實不盡人意。
“有沒有一種可能?”被抓包的林矜南沉吟半晌,看向程棲安,“這個品種的鳶尾花,是不需要保溫的?!?/p>
01
事實證明,不僅程棲安會水土不服,連他養(yǎng)的花也難逃一劫。
“這種鳶尾名叫膜苞鳶尾,生長在新疆的天山南脈,和其他常見的品種不同,”林矜南歪了歪腦袋,眼里充滿了和善,“在公寓里面,你有不懂的都可以問我?!?/p>
因為學業(yè)的緣故,程棲安一時半會兒離不開新疆,性格內(nèi)斂的他又不習慣與人接觸,就在校區(qū)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林矜南便是接待他的前臺。
奈何她這份和善的目光在不經(jīng)意間刺痛了植物學研究生程棲安那顆驕傲孤僻的心。他從廣州來到偏遠的新疆,人生地不熟,現(xiàn)在又被狡黠的花販子給騙得團團轉(zhuǎn)。他看向林矜南的目光不免復雜起來:“看起來你對植物很有研究。”
“我是對這里了解,”林矜南驕傲地揚了揚下巴,糾正程棲安,“因為我生在新疆,長在新疆?!?/p>
有了林矜南的幫助,程棲安立刻做出了相應的改善,總算在最后一刻救活了垂死掙扎的膜苞鳶尾。這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和疑問。
可他的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既然要幫我,為什么要半夜悄悄地來?”
林矜南有些錯愕,不解地皺起眉:“難道……我?guī)湍氵€幫錯了?”
她轉(zhuǎn)身就走,后頭的程棲安自知理虧,未發(fā)一言。
自己不善交流,林矜南要是直接說要幫他,他估計會因為心里擰巴,果斷拒絕。
捫心自問,程棲安感激林矜南,奈何自己實在嘴拙,實打?qū)嵉亟o對方留下了一個極其不好的印象。
好在命運不是永遠都不眷顧著他,他心中的這個疑問,幾天之后就有了回答。
程棲安所就讀的X大每年都會舉辦“盛夜狂歡”的晚會,載歌載舞,熱鬧非凡。身為“社恐積極分子”的他巴不得能推就推。然而在晚會上不僅有對近幾年植物研究的成果展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必須到場。
新疆的白晝漫長,說是盛夜狂歡,夜幕卻遲遲沒有降臨。程棲安打了個哈欠,臺上關(guān)于植物研究的成果展示即將進入尾聲,他還在腦中規(guī)劃著一會兒該怎么偷偷溜走,發(fā)呆走神間突然聽見了臺上的一聲巨響,接下來是臺下觀眾的驚呼聲。
臺上的支架突然斷裂,還有人在上面表演!
事發(fā)突然,程棲安也深吸了一口氣,好在支架并沒有完全倒塌,上面的演員暫時不會有什么危險,只需要安靜地等待救援。
可惜了這出漂亮的節(jié)目,因為失誤不得不遺憾收場。就在程棲安以為事情已經(jīng)成定局之時,突然聽見臺上女孩兒的喊聲:“親愛的哈里克,你一定要接住我呀!”
02
經(jīng)年之后,人們只要談論起林矜南,就一定避不開要提起在“盛夜狂歡”的晚會上,她教科書式的救場。
程棲安轉(zhuǎn)過頭,看見臺上的林矜南戴著金片小花帽,頭發(fā)被扎成許許多多的小辮子,儼然一副傳統(tǒng)維吾爾族少女打扮,燦爛的笑容甜得就像新疆最鮮、最嫩的水葡萄。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吊起,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卻驚訝地看見站在搖搖欲墜的支架上的林矜南,下一秒沒有絲毫猶豫地縱身一躍!
臺下一片驚呼,直到看見林矜南借著支架前面的隔板安全落地,與舞伴開始跳舞之后,程棲安才重重地長吁了一大口氣。
舞蹈講述了一個在新疆財主巴依的奴役下,少女勇敢求愛的故事。林矜南跳下的那一刻,象征著壓抑的高臺在頃刻間完全倒塌,可謂是神來之筆,席間瞬間迸發(fā)出不絕于耳的掌聲。
被掌聲淹沒的程棲安貓著腰,偷偷溜出了觀眾席。他并沒有離開,而是轉(zhuǎn)身鉆進了后臺。他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與整個忙碌的后臺格格不入,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抓住并且驅(qū)逐。果不其然,他被一只手給扯住了衣角。
程棲安剛想掙扎,奈何那只手的力氣委實太大,他被拉到一個沒人的角落,這才發(fā)現(xiàn)這只手的主人,居然就是剛剛在臺上耀目無比的林矜南!
林矜南一眼就看見了程棲安,趁著節(jié)目銜接的間隙溜出來,似乎并沒有覺察到面前人此時臉上驚愕無比的神情:“你在找東西?”
四目相對,程棲安甚至緊張到?jīng)]有聽出林矜南話中疑問的語氣,木愣地點了點頭,她卻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你跟我來?!?/p>
她帶著程棲安熟練地穿梭在后臺間,突然在一扇門前立住。四下觀察之后,她神神秘秘地湊到他的耳邊:“植物展示人員的休息室,時間有限,把握住機會。”
意外得到一個私下交流的機會,程棲安愣了一下,已經(jīng)被這份驚喜給砸暈了腦袋,甚至都忘了向林矜南道謝,手就已經(jīng)不自覺地敲響了門,以至于出來時看見還沒有離開的林矜南,才恍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差一點遺憾而歸。
二人并肩而行,林矜南抬眸,似乎是對上回的事情仍有芥蒂,率先氣呼呼地開口說道:“這回可是你先說的,你在找東西,我才幫你的?!?/p>
程棲安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手忙腳亂之間拿出自己一直帶在身邊的鳶尾,直愣愣地遞到林矜南的面前。
“謝謝你,我……上回是我的錯?!?/p>
程棲安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跳正在飛速地加快,連帶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就像一條擱淺的魚,暴露在陽光底下,一舉一動都十分不自在。
自己明明是來道歉的,帶著那朵被她救活了的鳶尾花,可惜連話都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林矜南微微一怔,咬了咬下嘴唇,說道:“謝什么,我還沒說我的條件呢?!?/p>
03
程棲安沒想到事情居然會這樣發(fā)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沒想到話到了林矜南的嘴邊卻突然拐了個彎:“你剛來新疆,肯定還有很多東西沒有采買吧?”
話頭又一下回到自己的身上,程棲安的腦子轉(zhuǎn)不過來,自然輕而易舉就落進了林矜南的圈套。她迅速地把后臺的事情處理好,慷慨大方地拍了拍胸膛:“那我就幫人幫到底吧?!?/p>
見程棲安仍舊是一副不解的模樣,林矜南撇撇嘴,開門見山地說:“初來乍到,沒有本地人指路,太老實可是會被坑慘的?!?/p>
林矜南一邊在X大上學,一邊在公寓兼職前臺,對這方面可謂是精通無比。奈何程棲安對自己這個天降的“外掛”看起來興致缺缺,惹得她也心情不好。
她嚇唬程棲安道:“你要是再不高興,我就帶你去買切糕。切糕可貴了,到時候你付不起,就等著被老板押下賣切糕吧!”
切糕近幾年被不知情的游客炒到了天價,這件事程棲安還是略有耳聞的。
好在林矜南并沒有再堅持下去,一路上從生活必需品買到了教科書籍,她都能用最低廉的價錢找到門路。
反觀身邊的程棲安,她不滿意地皺了皺眉:“你就不能笑一下嗎?難道是不喜歡這里?”
林矜南隨口說的話卻正好戳中了程棲安的心坎,他明明有十分優(yōu)異的成績,卻偏偏被陰差陽錯調(diào)劑到了最偏遠的地方,至少現(xiàn)在,他還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接納這一切。
但他不想辜負了林矜南的一番好意,一時間只能木訥地站在原地,想著她之前種種示好的舉動,心中突然有疑問生起:她……莫不是有求于他?
程棲安的這個猜測馬上就得到了證實,林矜南低下頭,終于輕聲說出自己蓄謀已久的條件:“你……你實踐調(diào)查的時候,能不能順帶把我捎上?”
“什么?”
眼見程棲安錯愕了一會兒,林矜南生怕他不答應,立刻說道:“我都幫了你三回了……你可就幫我這一次!”
哪有這種強買強賣的買賣,還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程棲安哭笑不得,林矜南在這方面一向機靈得很,可他也不打算拒絕,甚至甘之如飴。
在公寓之前,程棲安就在X大見過林矜南。彼時,她還在為湊不夠自己的實踐拓展分而犯愁,這也就是為什么她一定要圓滿完成“盛夜狂歡”節(jié)目的原因。
縱使是這樣,她的學分還是湊不夠。
有求于人的林矜南終于坦白道:“我缺了一次下鄉(xiāng)采風,可是單獨完成……”
來回的費用對于她來說,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她更不想獨自一人;當她知道植物學實踐調(diào)查的地點和自己申請下鄉(xiāng)采風的地點很近時,終于把主意打到了程棲安的身上。
所以林矜南一開始對程棲安伸以援手,動機本就不純。她突然間心里十分沒底,剛想作罷,話還沒說出口,他立刻說道:“沒問題?!?/p>
獨處異鄉(xiāng),程棲安感激林矜南對他的幫助??v然他不擅長與人交談,但在那一刻,他突然很想把自己和林矜南的距離拉得再近一點。
04
程棲安將林矜南的名字寫入了隨行人員那一欄的名單里,居然輕松通過,第二天申請結(jié)果就下來了。
“真的好遠啊……”林矜南低聲感嘆,帶著一絲驕傲和自豪。
新疆的疆域是他們所想象不到的遼闊,從烏魯木齊到目的地喀什還需要坐一夜的火車。這樣遙遠的距離,連林矜南都沒有到達過,程棲安卻在心中迫切地希望,這是一班永遠到不會到站的列車。
他們的目的地是喀什古城,雖然在同一個地方,但要做的事情不同,從下車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在計算分離的倒計時。
程棲安不開心,但睡蒙了的林矜南絲毫沒有覺察,睜開眼睛看見喀什特有的深黃色的土地,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她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我餓了一個晚上了,走,我?guī)闳コ越?!?/p>
喀什作為一個游客遍地的古城,程棲安和林矜南也換上了當?shù)仵r艷的民族服裝。“疆疆粉”是一種新疆特有的炒米粉,本地大多飯店的名字也做了漢化,只是……
看著這些奇奇怪怪的店名,當林矜南在其中一家前駐足的時候,程棲安終于忍不住質(zhì)疑道:“這家店的名字為什么叫‘開心的吃米粉店’?”
“有沒有一種可能?”林矜南用堅定的語氣回答了他的問題,“漢譯過來的名字越不正常,菜品就越正宗。”
事實證明,在新疆,林矜南絕對是一個合格的向?qū)?。店?nèi)的喀什小哥熱情地迎了出來,她用著程棲安聽不懂的語言進行交流,熟絡得仿佛她就是這里的???,從頭到尾,他只看懂了她做出的象征著“一點”的手勢。
林矜南做出手勢,十分貼心地說:“我叫他給你的炒米粉放‘微微辣’?!?/p>
在微辣面前還要再加一個“微”字,程棲安覺得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一點,等上了桌他才發(fā)現(xiàn),新疆炒米粉的威力之大,辣得他產(chǎn)生了自己吞了一個火球的錯覺。
林矜南在一旁憋笑,憋笑的不僅僅是她,還有店內(nèi)的喀什服務員,尷尬到程棲安埋頭吃粉,將臉辣得通紅。她見狀,趕緊上前將他手中的筷子奪了下來,笑道:“在新疆,形容一個人愛生氣,他們就會說‘肚子脹了’,就像你現(xiàn)在一樣。”
粉的分量很大,被林矜南這么一說,程棲安后知后覺地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撐得吃不下一點東西了。
他才不是因為嘲笑而生氣,只是在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在他們眼中是格格不入的,但他一點都不想跟林矜南保持距離。
但喀什的時間并不會因為程棲安的難過而停止。外頭突然傳來了陣陣歡呼的聲響,伴隨著都塔爾樂器的彈奏,悠揚而又渾厚的聲音彌漫在鮮艷的晚霞中,似乎給渾黃的大地都披上色澤艷麗的外衣。
跳舞是新疆中十分常見的一項活動,每到傍晚時,人們都會聚集起來,在艷麗的彩霞下載歌載舞。程棲安覺得十分新奇的事情,林矜南卻早已習以為常。
程棲安眼見著林矜南的裙擺因為她的舞步而上下翻飛,就像盛開在天山最鮮艷的鳶尾花,觸及不到卻又令人難以忘懷;他突然感覺到有些遺憾,自己為什么不會跳舞?
好像在自己前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只有深埋在記憶里面的研究和學習,此外,沒有其他的愛好了。
林矜南身上的恣意和明媚,使他的眼睛片刻都不想從她的身上轉(zhuǎn)移開。他自私地絞盡腦汁想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卻也害怕這樣的意圖一旦被撞破,所有都將變成泡影。
她就像一只即將張開翅膀的蝴蝶,所有人都知道她只要一起飛,就肯定會飛得不見蹤影。
程棲安不忍心去束縛住這只蝴蝶的翅膀,卻沒想到林矜南居然主動走向了他,并拉著他站了起來,與他一起共舞。
他踩著笨拙的舞步,在歡快的音樂下,似乎并沒有那么介懷了。
05
到了分別的時候,林矜南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嘴上還不住地叮囑道:“在喀什,不能隨便和女孩打招呼,也不要隨意去摸小孩子的頭,更不能……”
她絮絮叨叨的樣子終于讓程棲安忍俊不禁。他開口問道:“你的愿望已經(jīng)達成了,怎么還對我那么好?”
林矜南愣了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人,怎么總是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如果她先前的示好是帶著目的,那么現(xiàn)在的關(guān)懷,又代表著什么?
林矜南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程棲安卻沒有顯現(xiàn)出不悅。
程棲安的實踐研究十分順利,林矜南的種種擔心都十分幸運地沒有發(fā)生,但離開了像小太陽一樣她,他突然覺得處處都充滿著陰霾。
他幻想著突發(fā)意外、尋找無數(shù)合適的理由,想要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不知不覺之中,他的效率也日漸提高上去。
興許是幸運再次眷顧,在喀什夯實的黃土地上,程棲安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膜苞鳶尾。
和被花販子所哄騙、奄奄一息的鳶尾花不一樣,膜苞鳶尾可謂是天山上的貴族,在花團錦簇中散發(fā)著幽靜的氣息,驕矜自傲,讓人觸摸不得,卻也忘懷不得。
當?shù)氐幕ㄞr(nóng)熱情地向他介紹道:“從前X大植物學的林教授來,最喜歡的就是膜苞鳶尾?!?/p>
程棲安皺了皺眉,似乎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的耳熟,但喀什本就是植物實踐研究的常用之地,也就沒放在心上。
在征得花農(nóng)的同意之后,程棲安挑選了一朵他認為最精致的鳶尾花,做了簡單的處理,小心翼翼地收好,因為終于找到了合適的理由而開心不已。
在得到一份完整的記錄報告之后,程棲安迅速完成了接下來的工作,趕在中秋節(jié)那天看到了林矜南下鄉(xiāng)的最后一場表演。
她的裙擺被扯出花瓣的形狀,將程棲安都給看呆了,愣了半晌才將懷中還沾著露水的鳶尾花遞了上去。
林矜南愣了半晌,不知道是否也是被鳶尾的美麗所驚愕住,久久沒有回響。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看著程棲安,慢慢地說道:“程棲安,今天是中秋啊。”
要是在廣州,程棲安保不準會收到許多口味各異的月餅,但現(xiàn)在在喀什,直到林矜南提起,他才慌忙想起這件事情。他根本沒有準備月餅。
在懊惱的心情加持下,他不自覺地開口說道:“等回了廣州,我一定帶你去嘗一下五仁月餅。”
林矜南眸中的星子閃動,慢慢地黯淡下去。她歪了歪腦袋,淺淺地笑道:“中秋不吃月餅,我也不愛吃。”
程棲安這才松了一口氣,和林矜南在后臺并肩坐在一起,露天的后臺,舉目就能看見一輪圓月,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林矜南,我有些想家了。”
林矜南將鳶尾小心翼翼地別在了自己的衣領(lǐng)上,然后將一塊硬邦邦的東西塞進了他的手中。
“這是什么?”程棲安有些驚訝,仔細一看,硬邦邦的糕點上面,散落著大量的葡萄干、核桃和芝麻。
“切糕,”林矜南揚了揚下巴說道,“我們中秋節(jié)就吃這個,你得入鄉(xiāng)隨俗。”
一塊很小的切糕重量就有一公斤,價格自然也隨之水漲船高,那還不得將人給吃窮。程棲安一眼就看破了,林矜南分明是在說謊。
可程棲安并沒有戳破,甚至覺得,這是他在新疆過得最快樂的一個節(jié)日。
06
離開喀什的前一天,林矜南和程棲安在古城內(nèi)散步。
街邊巷角皆有商販在叫賣,程棲安駐足,目光落到了一個喀什女人手中的木娃娃身上。
“這是喀什的‘祈愿娃娃’,”林矜南在一旁笑吟吟地解釋道,“身體里面裝著的喀什特有的黃土。傳說,這片夯實的土地,愿意給每一個異鄉(xiāng)人,都送去自己的祝福?!?/p>
她剛想調(diào)侃程棲安是不是想要一個祝福時,只見面前的人已經(jīng)用蹩腳的手語交流,買下了兩個祈愿娃娃,其中一個遞給了自己。
這是程棲安第一次鼓起勇氣,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想,我們都需要一個祝福?!?/p>
木娃娃身上穿著傳統(tǒng)的維吾爾族的服飾,頗有異域風情,耀目奪彩。
程棲安想,他看見林矜南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怦然心動。
…………
這是程棲安這個星期第三次心神不寧。
從喀什回來,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軌,可是程棲安又覺得什么都變了。而他現(xiàn)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后悔為什么沒有在將祈愿娃娃送出手的時候,向林矜南表明自己的心跡。
程棲安開心,自己在新疆終于有了值得記掛的東西,這樣的喜悅,足矣沖淡他對遙遠家鄉(xiāng)的思念。他本能地覺得,自己在林矜南的心中,興許也是不一樣的。
那么這份心思,到底什么時候該宣之于口呢?
程棲安并不想太草率,時間卻像失了控一樣,飛速流逝著。
這天他照例走到藝術(shù)學院的門口,想和林矜南一起回公寓,卻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他皺著眉詢問,卻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林矜南???今天她特意請了一天假,說是要去接男朋友?!?/p>
男朋友?林矜南什么時候有男朋友了?
程棲安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來證明自己一個字都沒有聽錯。他瞬間感覺大腦一片空白,思考的機制統(tǒng)統(tǒng)報廢,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后面的車摁響了喇叭,他才回過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心中慶幸。
幸好,沒有在喀什就向林矜南表白。
程棲安鬼使神差地去詢問了所能知道的有關(guān)于林矜南男朋友的一切消息。
那人叫陸遲,在南京上大學,和林矜南分隔兩地。這么遙遠的距離,卻仍舊不能斬斷他們之間的感情。
程棲安從未看見林矜南這樣開心過,在那一瞬間他突然間恍然大悟,她是一只即將展翅高飛的蝴蝶,早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光彩,他卻還忸怩地難以開口。
程棲安長長地嘆了口氣,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丑一樣。僅剩下最后一點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是他唯一還緊緊抓在手里的尊嚴。
07
在這之后,程棲安早出晚歸,開始避免一切能和林矜南直接碰面的可能。
就連一起在喀什買的祈愿娃娃,都被心中擰巴的他藏進了柜子的最深處,濃濃的黑暗馬上就將祈愿娃娃的笑臉給遮掩了起來,不見天日。
一日、兩日,可惜過了沒有多久,程棲安就會不自覺地將目光轉(zhuǎn)向藏著祈愿娃娃的柜子,到了后來,他還是屈服地將娃娃給拿了出來。
難過的是,木制的娃娃因為沒有陽光,被放在陰濕的柜子里,已經(jīng)開始變得腐爛。
林矜南像是刻在他腦海中的一段記憶,這段記憶明明刻得不是很深,卻像空氣一樣處處彌散,強行將它摘除,只會適得其反。
他從來沒感覺自己的生活可以這樣糟糕過。他希望時間可以過得再快一點,如果可以,現(xiàn)在讓他離林矜南越遠越好。
事情已經(jīng)完全出乎了程棲安的意料之外,他開始將整個人都扎進了學習中,企圖重新控制這一切,用高度的精神集中來麻痹自己。
只不過程棲安沒想到的是,林矜南會主動來找他。
“給你個東西?!绷竹婺掀财沧欤岩豁澈窈竦馁Y料扔到了他的桌子上。
“這是什么……”
程棲安愣了愣,看清資料上的內(nèi)容之后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他用疑惑地眼神看著林矜南,企圖從她的身上找到一切的答案。
這是一份十分詳細的關(guān)于新疆各類植物的研究報告,其中對膜苞鳶尾的講解周到得尤為細致,這樣的資料,怎么不在圖書館內(nèi),而是在林矜南的手里?
看著程棲安滿臉不解,林矜南聳了聳肩,佯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你的研究方向不就是膜苞鳶尾嗎?我看家里有,就都給你拿過來了。”
說到這里,她用胳膊肘用力戳了戳程棲安:“我?guī)土四隳敲创笠粋€忙,你可一定要好好研究下去!”
程棲安想起自己最近刻意避著林矜南,一時語塞。
他翻開這沓厚厚的資料,皺了皺眉:“林教授是……”
“是我父親?!绷竹婺厦摽诙觥?粗虠材樕象@愕不已的神情,她慢慢地說道,“他生前的研究方向和你差不多,只不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關(guān)于他的印象了?!?/p>
她笑得彎了彎眼眸,如釋重負地道:“如今,它們終于重見天日了。說起來,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p>
林矜南的目光就像新疆正午最毒辣的陽光,程棲安突然覺得自己的臉頰被灼傷,卻躲無可躲。
在她道謝的那一瞬間,程棲安終于想明白了。原來她一開始對他的“別有意圖”,不僅僅是喀什的采風,還有她父親留下來的資料。
她投來的格外關(guān)注,只不過是因為自己與她的父親在專業(yè)上有共同的研究方向。而這些,與他對她的心思,完全不一樣。
如果不是林矜南在場,他應該會當場癱倒在座位上。哪怕是在查到調(diào)劑結(jié)果的那一天,他都從未感覺到這樣的無力過。
一段還沒宣之于口,就無疾而終的情感,對于它的定義,程棲安不知道是幸運還是遺憾。
08
程棲安以優(yōu)秀的成績畢業(yè),在返程的前一天,林矜南來送他。
她皺著眉頭,拿起那個已經(jīng)被腐蝕到看不清臉的祈愿娃娃,氣呼呼地說道:“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愛惜它!”
程棲安撓了撓后腦勺,隨口找了個原因:“喀什比這里干燥,可能祈愿娃娃不適合來到這個地方吧?!?/p>
林矜南對他找的這個借口很不滿意,將自己的祈愿娃娃取來交給了他。
“拿好了,可別再弄壞了。”
程棲安本能地想搖搖頭,拒絕林矜南,他不想帶回在新疆留下的一點痕跡,可是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接過了她手中的娃娃。他只好跟自己說,就破例這么一次。
因為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
程棲安將許多東西都留在了新疆。陸遲在幫著林矜南打掃公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本厚厚的筆記。
林矜南知道,程棲安有做筆記的習慣。因為內(nèi)容繁雜,他特意會用書簽來間隔。
只是這一本筆記的書簽,是縮小再縮小了的林矜南的照片,連人臉都看不清,但是場景和角度,還是能讓本人辨認得出。
林矜南看到的時候,哭笑不得,那么長時間的相處,她太了解程棲安了。許多事情不愿意說,甚至留下的痕跡都不甚明顯,仿佛這是一個獨屬于他們的秘密。
林父是一位杰出的植物學教授,扎根在新疆,為研究新疆的植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他逝世之后,林矜南在整理他所留下來的資料的過程中,找到了他對膜苞鳶尾的記錄。那上面有一串格格不入的文字,她后來才知道,那是父親家鄉(xiāng)話中“回家”的意思。
在林矜南的印象中,父親留下來的東西里,都沒有寫過“思念”兩個字。但讀罷所有,那種讓人難過到窒息的思念感一下子就撲面而來。
林矜南知道,故土難離,是父親一生的遺憾。這樣的遺憾,所有人都不想再有第二次。而中秋的時候,程棲安流露出來的思念,與父親如出一轍。
在喀什采風回來之后,她曾經(jīng)疑惑過,為什么自己的隨行名額程棲安可以輕而易舉就申請下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去查,等看到真相的那一瞬間,突然間臉頰緋紅。
程棲安在隨行人員那一欄,填的身份是伴侶。
或許這只是他的權(quán)宜之計,但是林矜南在看到的那一刻,還是不免覺得歡喜。在下一秒,煩惱也隨之涌上心頭。
無論是程棲安留下,還是她離開這里,以遠離故土為代價的思念,久而久之,他們總會有一個人是會不快樂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對學術(shù)研究嚴肅到有些刻板,心思總是喜歡按捺在心中不說的少年,早就已經(jīng)悄然闖進了她的心中。只不過,她不想離開家鄉(xiāng),去追隨程棲安的步伐,無邊的怯懦阻攔住了她的腳步。
林矜南喜歡程棲安,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她拜托即將從南京回來的朋友陸遲,來幫她斬斷這一切的前因后果。
林矜南想,這估計是她做得最果斷的一個決定了。
終
經(jīng)年之后,縱使程棲安百般愛護,但林矜南送給他的祈愿娃娃還是遭到了腐蝕。
損壞程度嚴重到已經(jīng)無力回天,程棲安的心中五味雜陳,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娃娃里面裝著的,并不是林矜南所說的喀什的黃土。
里面的東西似乎已經(jīng)被人刻意清理干凈。程棲安沉默不言,慢慢撫摸過娃娃內(nèi)部刻上的字。
那是林矜南送給他的,獨屬于他們之間的秘密,在經(jīng)過歲月的痕跡之后,終于顯露出來。
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笑得燦爛的少女,在他面前皺著眉,面上帶著難過,卻又十分肯定地說道:“程棲安,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