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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入海流

      2022-08-21 02:52:37棉花羊羊子
      花火彩版A 2022年4期

      這是滄城江流盡頭所在的城市,很美麗的城市。

      來嗎,我等你。

      新浪微博:@棉花羊羊子

      1

      滄城鄰水,東方的朝陽點亮江面時,小城未熄的燈火如螢,溫暖的光點如玉帶蜿蜒。

      站在城市邊緣的舊樓上,能瞧見一座火力發(fā)電站,幾根煙囪狀的巨大冷卻塔被晨光染成灰橘色,冒著滾滾白煙。

      滄城是一座老城,隨處可見巷子,甚至保留著青石板路。

      此時人們剛醒,街道上行人不多,碼頭上卻聚著一群年輕人,被圍在中間的少年十六七歲模樣,個高腿長,黑發(fā)凌亂,眉目冷,嘴唇薄,微微抿著,像鋒利的刀子,一看就是個硬茬。

      “殷九,你一直看不上我們是吧?”

      “今天,哥幾個話就撂這兒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被圍著的殷九微微活動了一下右手,他手骨清晰分明,修長有力,也正是這只手拿下了一個又一個佩劍比賽冠軍。

      殷九撿起地上拇指粗的樹杈,握在手里試了試手感,簡單的動作,卻真如握著一把劍般,優(yōu)雅從容,銳不可當。

      “誰先來?”

      殷九抬起眼皮,不耐煩地看向周圍,而先前與他約戰(zhàn)比劍得不到回應的男生們此時卻躊躇不前,畢竟對方是國家隊都想要的人。

      “?。⊙?!”

      一個故作兇悍的叫喊聲打破沉默,冬陽照亮整個碼頭。有一個穿著白色絨毛衣裳的圓滾滾的團子從遠處飛奔過來,然后如炮彈一般撞開圍著殷九的人,最后一下子撲到殷九跟前,不想沒剎住車,跌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殷九目光深沉,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難看。

      胖團子摔倒了,殷九手指動了動,卻沒伸手扶她,而是皺著眉問:“你這是唱哪一出?”

      年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擋在殷九前面:“殷小九,我保護你?!?/p>

      年薇十四歲了,臉上卻還帶著嬰兒肥,白白凈凈,大眼睛,特別討喜。不過此時這張臉上灰一塊、黑一塊的,額頭還因剛剛撞人時撞到對方身上的鑰匙上被磕紅了一坨。

      “殷小九……”殷九重復了一句,冷眼看她,“誰是殷小九?”

      年薇彎著眼睛笑,露出整齊的貝齒:“你就是殷小九?!?/p>

      殷九的目光在年薇那張無畏的臉上停留片刻,牽了牽嘴角:“你又皮癢了?!?/p>

      說完殷九便將年薇拎起來,跟提雞崽似的,準備將人帶走,卻被一旁的人攔住。

      殷九滿臉嘲諷:“剛剛給過你們機會了,一個個畏首畏尾,如今還想攔著,配嗎!”

      此話一出,眾人皆愣,支支吾吾半晌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后竟無人反駁,讓出了道。

      年薇眸光晶亮:“殷小九真帥?!?/p>

      殷九斜她一眼:“目無尊長?!?/p>

      年薇晃著毛茸茸的腦袋,振振有詞:“你叫我年小薇,我自然叫你殷小九。”

      殷九薄薄的眼皮一耷:“你今天的早讀老師是滅絕李師太吧,你要遲到了?!?/p>

      年薇連忙抓緊了殷九的手臂,笑得乖巧:“我記得你有開機車過來吧,殷九……哥?”

      殷九唇角微揚:“你倒是識趣?!?/p>

      2

      年薇上初二,殷九上高一,兩人在同一所學校。

      他倆匆匆趕到學校時,卻因沒穿校服、忘帶學生證被攔在大門外。兩人在門口被記了名,等老師來撈人。

      “啊,這下徹底趕不上早讀了?!?/p>

      校門前的老樹也不知有多少年歲,樹干上垂著灰褐色的根須,在輕風里飄蕩,空氣里有幾分隆冬時節(jié)特有的清爽。

      日光穿枝葉而過,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年薇的腦袋如小雞啄米般往下點,她強撐著精神,拿手捅殷九的腰:“咱們跑吧,站在這里傻里傻氣的?!?/p>

      殷九皮膚白,冬陽一照,整個人白得有些晃眼。他微垂的黑眸瞧著有些深,涼涼地看她:“剛剛路過理發(fā)店的時候,老板說你撿了個人,差點帶回家?”

      事實上,年薇才是殷九撿的,養(yǎng)了她好幾年。

      “怎的,有我還不夠?”

      聽到這話,年薇立刻打了個激靈,瞌睡醒了,她可沒忘記,殷小九是個小心眼,特別愛吃醋。

      年薇穿得像個白絨球,但她是小骨架,身材纖細,可面上的嬰兒肥總讓人覺得她胖乎乎的。那雙大而圓的明亮鹿眼總能瞧得人心軟,她努力睜大眼睛,眨巴兩下,望向殷九:“殷九同學,我想提高成績,你輔導我行嗎?”

      殷九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臉上,頓了一下,不為所動:“少轉移話題,先聊聊那個男生?!?/p>

      “先聊學習吧,咱們學生就該以學業(yè)為重!”年薇討好,“跟你在一起為什么要聊別人,這是對美好時光的浪費?!?/p>

      殷九瞥了她一眼,這才放過她:“以后少去管那些阿貓阿狗。”

      “好!”年薇似想起什么,仰頭看他,“你這幾天去哪兒了,之前走得那么匆忙?”

      “去了趟醫(yī)院?!币缶怕曇舻?,“右臂有些不舒服,之前傷著了。”

      年薇揪著眉心問:“嚴重嗎?”

      “還好?!?/p>

      冬陽暖,校園內玉梅飄香,年薇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那以后由我罩著殷小九!”

      殷九一巴掌糊在她額頭上:“又叫我殷小九……你的長幼之節(jié)呢?”

      年薇還沒來得及辯駁,“贖人”的班主任來了。

      年薇跟著班主任回到教室時早讀已經結束了,正值課間休息。

      她剛坐下就聽見周遭小聲的議論。這些天有一則熱門新聞,講的是棄嬰被人收養(yǎng),十多年后,棄嬰的生母又想尋回棄嬰的故事。不知怎的,話題就轉移到了無父無母的年薇身上。

      年薇這人特別較真,面對同學的議論,她不會裝作聽不見,而是上前逐一糾正:“我不是棄嬰,我是被人販子拐賣過來的?!?/p>

      她認真嚴肅的神情惹人發(fā)笑,私語聲更高了。

      一個冷淡的聲音突兀響起:“你們初中部的學生真閑,有空就嚼舌根?!?/p>

      這話一出,教室瞬間安靜了,年薇抬頭看去,殷九正站在教室的前門門口。

      艷陽天里,冬季的風夾雜著些許枯葉的味道,少年頎長的身姿被籠上一圈明亮的輪廓,像時尚雜志封面的人物一般好看。

      年薇面上一喜,小跑到他跟前:“你怎么來了?!?/p>

      殷九把從小賣部買來的面包放到她懷里,目光落在她凍紅的手上,語氣不悅:“手套呢?”

      年薇下意識道:“給安越了。”

      殷九:“安越是誰?”

      “我撿的那個男生?!痹拕傉f完,年薇心里就咯噔一跳——完蛋了,殷小九鐵定要不高興了。

      果不其然,殷九瞬間沉下臉,轉身走了。

      3

      殷九在生氣,一整天沒瞧著人。

      晚自習放學后,年薇猶豫半晌,終是去見了安越。

      老胡同上的天空縱橫著黑色電線,將夜幕分割成小塊。胡同光線暗,安靜得能聽見遠處的貓叫。年薇踮著腳站在青磚上,伸長了脖子往胡同邊上房屋的窗戶望去,嘴一張一合,與窗戶那頭的安越說話。

      雜物間沒有燈,隔壁人家模糊的燈火與淡淡的星光混在一起,依稀能看清貼墻而站的少女的輪廓。她語速很慢,說話時嘴里的白霧隨著晚風飄遠。

      跟著年薇過來的殷九,一眼就瞧見了抓著磚墻的她,像是在進行一場私密的約會。

      殷九看了會兒,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發(fā)消息:少逗留,回家。

      站在青磚上的少女根本沒管震動的手機,繼續(xù)跟窗內的人說著什么。殷九捏著手機的手緊了緊,站在墻邊一言不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涼風灌進衣領,年薇看時間不早了準備離開。不想兩只腳絆了一下,直直地仰面往地面倒去。

      昏暗的光線里,她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對著她倒下來的身體張開雙臂,穩(wěn)穩(wěn)接住。

      少年火氣重,懷抱像暖爐,溫度順著衣料蔓延到全身,轟的一下,年薇面紅如番茄。

      下一秒,殷九松開了手,聲音冷:“這是在見誰?”

      年薇搓搓手,偷瞄他:“安越?!?/p>

      “上午剛答應了我少招惹‘阿貓阿狗,這么快就出爾反爾?”

      年薇閉嘴不言,半晌才道:“老辦法,比劍。我贏了,你就不管我。輸了,你說了算?!?/p>

      殷九被氣笑了:“好得很。”

      兩人撿起樹枝,但可能是殷九右手有傷,比畫時他手里的樹枝忽地落在了地上,年薇勝。

      胡同光線黯淡,殷九的身影瞧著模糊,他微微低著頭,瞧不清神色。年薇心里驀地發(fā)緊,張口道歉:“你別生氣了……我本是怕你分心,耽誤你訓練,不想告訴你的?!?/p>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那個……張老三搬回來了,安越是張老三的養(yǎng)子。”

      星光淡淡,將寂靜的小巷籠罩,良久過后,殷九抬起頭:“那個傳言將你‘拐到這里的人販子?”

      年薇點頭,圓圓的眼眸里滿是認真:“這安越腦子不靈光,我就想啊,他會不會也是被拐賣過來的?!?/p>

      殷九目光在她臉上長久停留,靠在墻上的身體終是放軟些許,昏暗的光里,年薇這才發(fā)現殷九抿著唇,臉色蒼白,手握成拳抵著胃部。

      “下次別藏事兒,要跟我說。”

      殷九聲線有些低,冷汗順著他側臉滑下,那雙黑眸也沒往常有神。年薇心里一緊,瞬間明白了什么:“你今天沒吃飯?”

      殷九撐著墻起身,沒說話。

      殷九的腸胃一直不太好,年薇抓著他的手往自己肩上搭,臉皺成一團:“殷小九,你真不讓人省心。現在先去買藥,然后吃碗熱乎的?!?/p>

      殷九曲橫她一眼:“跟你說了多少次,不準叫殷小九?!?/p>

      年薇充耳不聞,她是不會叫他哥的,殷小九就是殷小九。

      4

      面館的塑料棚撐到了店鋪外,底下搭著幾張木桌,老板開鍋撈面時騰騰熱氣就散開來,把橘黃的燈光都模糊了。

      晚風一吹,熱氣四散,落了年薇和殷九一身。

      吃了半碗素面,殷九面色好看了些許,許是食物溫度高,他兩片薄唇也紅潤起來,甚至連眼尾都有些紅,整個人瞧著冷酷又妖冶。

      “還難受嗎?”年薇問他。

      殷九抬眼看她,淡聲道:“不氣我比什么都好?!?/p>

      “白天就想問你題了,一整天沒瞧見人?!蹦贽蹦贸隽曨}冊,在昏黃的燈光下翻開書頁,“你幫我看看這道題,老師講的我總聽不明白?!?/p>

      殷九將書拿過來,還未將題目看完,來了一個女生問他要聯系方式……接下來幾分鐘,又來了四五個女生。

      回去的路上,年薇郁結難舒。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上好的和田玉,在她還是嬰兒時就戴著了。這東西在那個年代也算個貴重物件兒,足見父母對她的重視。坊間皆傳,她是被人販子拐賣來的,中途發(fā)現她病懨懨的就將她扔了。指不定她也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心尖寶呢。

      剛剛那些姑娘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寵著的,特別是最后那個戴著紅色圍巾叫李槳的姑娘,那般自信與驕傲,連殷小九都看了好幾眼。

      年薇心里不舒服,用手拍殷九的手背,酸溜溜道:“你也覺得那個叫李槳的姑娘好看?”

      “是挺好看?!?/p>

      年薇心口一堵,卻聽見殷九接著道:“那條紅色圍巾戴在你脖子上肯定更好看。過些天,我給你織一條?!?/p>

      下一盞路燈離得遠,高遠的星光落下,殷九那雙黑眸瞧著更冷,卻有種莫名的溫柔。年薇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著,一下又一下,火熱滾燙,像是能將這寒夜點燃。

      “你、你會織圍巾?”冷酷的殷九與柔軟的毛線,太不配了……年薇怎么也想不出他織圍巾的樣子。

      殷九沒有回答,而是忽然抓住她手腕,將她拉入巷子里。

      力道有些大,年薇直接撞在殷九身上,殷九后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他微微皺眉,正要說話,年薇先發(fā)現了端倪,問他:“呀,那個……你是不是瞧見張老三了?”

      不遠處,光頭張老三正跟幾個外地漢子聚在一起,說著讓人聽不懂的方言。

      “人口拐賣”一事,年薇也只是猜測,所以遲遲沒有報警,怕冤枉無辜。

      “是張老三,所以才拉你過來?!币缶趴戳艘谎?,垂下眼,聲音有些低啞,“別擠我,退開些?!?/p>

      年薇拒絕:“我不退,你是嫌我胖,壓著你了?”

      殷九皺眉:“起來?!?/p>

      “靠一下怎么了,小氣鬼?!?/p>

      “再不起,罰你洗兩天衣裳?!?/p>

      年薇一愣,冬天洗衣服不都是用洗衣機清洗嗎……

      懲罰太輕,此時的年薇不僅不會起來,甚至還敢再壓一次。

      5

      兩人偷偷跟蹤張老三到了較偏的院子,卻因為院子里人多,不敢靠太近。

      翌日,年薇和殷九早早去了前一天的院子探究竟……然后在拍照錄像的時候被發(fā)現了。

      冬風吹在面頰猶如針扎,太陽爬上高樓,陽光傾瀉在整個城市,江面波光粼粼,朝陽下的冷卻塔又開始冒白煙,登高望遠,視野絕佳。

      兩人為躲避人販子的追趕,拐進了一棟老樓,直到看那些人走遠,才從樓頂直起身體。

      頂樓風大,藍白相間的校服飛揚,年薇靠著欄桿喘氣,她轉頭看向殷九:“也不知這江流流向哪里……我以后想住在這江流盡頭的海濱城市,在那里看每一條水流歸入大海,有種萬里奔赴的美好?!?/p>

      青空下,暖陽里,少女那清澈明亮的眸子格外惹眼。

      殷九眸色微沉,記下了。

      年薇和殷九直接帶著照片去了警局,不出意料地被警察叔叔教育了一番——以后遇事不可孤身涉險。

      后來經查證,那些人確實有問題。那名叫安越的呆傻男生確實是走失人口,里面牽扯的事挺多。

      警察還告訴年薇,若是有她父母的消息會第一時間聯系她。

      年薇看了眼警局外的殷九,點頭:“謝謝叔叔,再見?!?/p>

      在等待案情進展的日子里,家里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國家隊的佩劍教練,王教練。

      年薇坐在客廳的茶幾旁寫作業(yè),時不時地望向院子。

      藍皮卷簾門半開著,陽光滑入室內,細小的浮塵后是老舊的家具,電視桌上有兩張合影,一張是年薇與殷九的,一張是殷九與收養(yǎng)他的老人的。

      老人曾是省隊的佩劍教練,殷九一身本事都是跟他學的。但老人走得早,年薇沒見過。

      王教練認為殷九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這是他第二次登門,此時兩人正在院子里說著什么,年薇聽不見。

      進國家隊后,很可能一整年都不能回家探望,這也是殷九遲遲沒答應進國家隊的原因。年薇知道的,他不放心她一個人。

      自己可真是個累贅,年薇暗想。

      院子外忽然傳來吵鬧聲,年薇抬頭看過去。院子里又來了人,是一位留著利落短發(fā)的漂亮貴婦人,自己的五官與那婦人有六分相似……

      6

      一月后,一個作案長達二十年的人口拐賣組織被警方抓獲,這事兒被各方媒體報道,也成了滄城百姓的飯后談資。

      那個整日說自己是被拐賣來的“小傻子”真的是被人販子偷來的,惹得三中學生議論紛紛。

      滄城的冬季暖融融的,高大的冷卻塔沐浴在陽光里,市民家里的花藤從防護欄垂落下來,沒有花朵,翠色欲滴,像清風里流動的瀑布。

      街道狹窄,地勢傾斜,車少,安靜的街上,鮮綠的花藤晃動,經過花藤的姑娘像是走在油畫里。

      她戴著帽子,穿著新大衣,帶著嬰兒肥的臉因走路發(fā)熱粉撲撲的,額角還有些許晶亮的汗珠。

      殷九跟在年薇身后,中間拉開長長的距離,兩人的影子投在干凈的路面,像兩條不會交匯的線。

      殷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新大衣上,價格昂貴,是自己買不起的東西。

      他養(yǎng)了年薇好些年,主要經濟來源是比賽的獎金,雖然生活過得去,但他的小姑娘總是穿著便宜的衣裳,一件貴的也舍不得穿。

      思緒走遠,再次回神時,前方的年薇不見了蹤影。

      耳畔卻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殷小九,想什么呢!”

      殷九凝眸看她:“你現在是富商家的大小姐,要矜持。”

      年薇卻不在乎,她笑得眉眼彎彎,像細瓷碗里一顆軟乎乎的湯圓,戳一下,就流出糖汁兒來,她將手里的黑布袋遞給他:“送你的?!?/p>

      殷九打開一看,是一套新的擊劍服。

      “你那套衣服穿了那么久,早該換啦?!?/p>

      “我不要。”殷九將擊劍服遞回去,淡淡道,“等你自己掙錢了再給我買?!?/p>

      年薇有些失望,悶悶地問他:“這些天你躲著我干嗎?”

      殷九盯著她手腕上的銀色鏈子:“我那天看見你哥哥在給你買飾品……還有上次也瞧見了一個姑娘……這是你的新生活,我過來不合適?!?/p>

      年薇心里酸澀:“你說什么呢!”

      “我進了國家隊,快離開滄城了?!?/p>

      年薇先是一怔,隨即替他開心:“你這棵好苗子,終于有地方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啦?!?/p>

      殷九黑眸微瞇:“你這是盼著我走?”

      年薇縮了縮脖子:“當然不是。”

      她悄悄看他表情,又咧著嘴笑:“下周我生日,媽媽準備辦一個生日趴,你來嗎?”

      “哪年生日我沒陪你過?”

      年薇聞言瞬間笑瞇了眼。

      7

      年薇生日那天,滄城下了雪。

      殷九撐著傘站在鐵門外,飛雪落在黑色傘面,慢慢覆了一層薄薄的白。殷九透過黑色鐵門上的鏤空花紋,瞧見里面燈火通明的小洋樓,落地窗內人影晃動,很熱鬧。

      開門的是年薇的母親,她站在門口,絲毫沒有要讓他進院子的意思。

      年薇的母親不待見殷九,甚至怕他賴上她家。

      直到年薇的聲音傳來,年母才態(tài)度輕慢地退了兩步。

      殷九走進鐵門,年薇在屋門口探頭探腦,目光落在殷九身上,瞬間彎了起來,渾身上下都透著歡樂。

      她朝他攤開手,索要禮物。

      殷九從袋子里拿出大紅色的圍巾,卻不放在她掌心,而是直接掛在她脖子上。他將她衣領整理了一番,又將長長的圍巾在她頸上繞了一圈,最后輕輕系好。

      薄雪飄至門口,年薇任由他動作,望著他笑:“殷小九親手織的?”

      “嗯。”聲音是一貫的冷,神色卻是柔和的。

      “織了多久?”

      “一個月?!?/p>

      年薇還想說什么,表弟卻走出來叫她進屋,視線掃過殷九時頓了一下:“他就是跟你住一起的那個人嗎?表姐,你怎么請他了,先前你一直尋找小姨的消息,不就是過得苦,這人待你不好嗎?”

      年薇愣怔,也不知這十來歲的小男孩從哪里聽來的這些:“你胡說什么?”

      殷九卻從中捕捉到另一個信息:“你一直在找你的親生父母……卻從沒跟我說過。”

      年薇心里一緊,正要解釋,卻見殷九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將她圍巾上的雪拂去,低聲問她:“我對你不好?”

      “特別好!”年薇立馬表明態(tài)度。

      殷九幫她正了正圍巾:“那為什么瞞著我?”

      年薇一時語塞,她虛虛拉住殷九的衣角,圓圓的眼眸直直地望著他,希望他放自己一馬。

      但年薇沒想到,自己這試圖蒙混過關的舉動讓殷九的眸色徹底沉下去。他沒有強迫她回答,卻也明白了什么。

      他確實無法給她理想的生活。年薇的父母卻可以,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是不能替代年薇家人的,更何況……他也確實準備將她托付給可靠的人。

      小姑娘的皮膚是健康的奶白色,紅色一襯,特別漂亮,殷九的手從圍巾上松開,拍了拍年薇的腦袋瓜:“這些天有些忙,我要回去收拾離開滄城要帶的東西,你玩得開心。”

      少年撐開傘,長腿邁進風雪里,銀裝素裹的世界里,一道高瘦的黑色背影,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看上去有種孤獨的難受。

      年薇愣在原地,卻沒有追上去。

      因為有些事情解釋不了。

      收養(yǎng)殷九的老人將房屋和一些積蓄留給了殷九,但錢并不多。早些年,殷九為了兩人的生活,像個小大人一般,推著推車在路邊擺攤。他什么東西都賣過,經常被城管追著跑……

      后來大了些,殷九靠擊劍比賽,拿了不少獎金。

      年薇一直認為自己是累贅,若是找到親生父母,或許就能減輕少年身上的負擔,而且他一直因為她遲遲不肯去國家隊……

      她本不想離開兩人的家,但她不能讓所有的擔子全壓在他一人肩上,所以她跟著年母走了。

      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如今他要去國家隊了,她要讓他放心,讓他認為自己過得很好。

      8

      翌日,殷九離開了滄城。

      晴空之上,白色的航跡云將透藍蒼穹一分為二。年薇仰頭望著,心里想著:殷小九同學一定會為國爭光,拿下世界冠軍的。

      之后整整兩年,年薇都沒再見過殷九。

      年薇也沒聽到過關于殷九比賽的消息,她問他,他也避而不談,年薇擔心是因手傷嚴重,他才故意隱瞞……

      于是年薇悄悄給王教練打個電話。

      滄城的冬季還算溫暖,日光又薄又亮,輕飄飄地落在身上,像在身上籠了一層無形的光膜,緩緩縮緊,堵住呼吸。

      電話那頭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遠到她有些聽不清,在心里重復對方說的每一個字,吃力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王教練說,殷九兩年前并未進入國家隊,他患有肌萎縮側索硬化癥,俗稱漸凍癥。

      那年,在院子里,他就將病情告訴了王教練。他騙她,不過是想讓她知道自己會進入國家隊,讓她毫無負擔地跟著年母離開。

      這病,沒得治。

      耳蝸有尖銳的嗡鳴聲,像無數的刺在往太陽穴扎,年薇顫著手撥打殷九的電話,卻遲遲無人接聽。

      先前,他說最近訓練量大,暫時不聯系了……

      年母拿著包裹走進她臥室,關切地問她:“薇薇,你哭什么,怎么了?”

      年薇目光落在包裹上,她認得殷九的字,這是他寄的。年薇一把抱過年母手里的包裹,卻瞧見單子上的寄出時間是一個多月前。

      這中間,整整隔了三十多天……

      “快遞公司都說這東西險些掉了,沒想到又給找了回來。”

      年薇什么也聽不見,她飛快地打開包裹,里面掉出一大沓照片……

      花花綠綠散了一地。

      照片上有一座很漂亮的城市,藍天白云,海天一色,夏日氣息撲面而來。

      云霞很絢麗,有的像打發(fā)的奶油飄浮在海面上空,有的像一團團散開的霧,有的像一朵朵棉花糖……還有精致的木屋,細膩的沙子,被曬干的貝殼……還有殷九居住的地方。

      是一棟干凈的老樓,小區(qū)植被很多,居民的小陽臺上放著花花草草,閑暇時,殷九會坐在陽臺的躺椅上觀景看書……

      年薇拿起壓在最下面的一封信,展開。

      信上如是寫著——

      這是滄城江流盡頭所在的城市,很美麗的城市。

      來嗎,我等你。

      9

      殷九在這座海濱城市住了兩年。

      年薇喜歡這里,江河入海流,她喜歡這種萬里奔赴的浪漫。

      殷九沒進國家隊,也進不了國家隊。

      年薇有了自己的家人,他也算功成身退。

      不打擾,就是最好的成全。

      殷九來這座城市后,生活很單調,他時常坐在小陽臺上,靠著躺椅,看一次次的日出和日落。日出時,陽光照在身上很溫暖。日落時,余溫褪去,涼得讓人悵然若失。

      殷九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隔幾天便與他的小姑娘聊天,日子過得并不沉悶。

      唯一不如意的便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從能獨立行走,變成需要依靠輪椅。

      在生命的最后,他突然很想見她。

      可他留在這座城市本就是想瞞她。

      后來,他給她寄東西時寫了一封信,若是他能活到她到來……就是天意。

      殷九一個非常安靜的夜晚離開,星星沉在海底,碎光粼粼,海浪聲聽在耳里很舒服,也很孤獨。

      他曾想過,如果每一條江流都會歸于大海,那只要他等在這里,她是不是就會歸于他。

      可那個姑娘來得太慢了。

      他等了很久,小陽臺外的天黑了一次又一次,海平線上的朝陽升了一輪又一輪。

      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再也睜不開眼。

      最后,在寂靜的夜里,與江海同眠……

      此時,他才明白。

      原來,不是所有的江流都能歸于大海。

      10

      張蕓是殷九在這座海濱城市的房東,今天,她把那個早逝少年租的房屋賣出去了。

      賣給了他一直等待著的那個姑娘。

      那姑娘拿著合同,趴在他最后睡著的躺椅上,哭得撕心裂肺,宛如杜鵑啼血。

      ……

      后來,張蕓收租時總會見到那姑娘幾次。

      看著她背著書包在這里上高中、大學……步入社會。

      看她從稚嫩變得成熟,十多年的時間,這姑娘身邊沒有一位男性朋友,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走過清晨與黃昏,一個人坐在小陽臺聽海潮聲,一個人與空氣碰杯。

      張蕓也曾想出言開解兩句,但她還未開口,那姑娘便笑盈盈地看著她:“張阿姨,你上次說他把相機忘在你那兒的事,你再給我講講唄?!?/p>

      張蕓瞬間說不出話來。

      她呀,那個少年一直等待的姑娘,在用一輩子的時間告訴他——

      江流歸于大海。

      我,永遠歸屬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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