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向黎
總覺得唐人在飲食方面偏于簡單。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但不能怪我,責任在唐詩。
全部唐詩里,關(guān)于飲食的詩句,最難忘的是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中的一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蹦鞘敲鑼懰揭粋€老朋友家受到的招待,那頓飯讓大詩人寫成了千古美餐:是春天,有當季的菜蔬,是雨夜,于是有濕度和氣氛,餐桌上有鮮艷悅目的色彩(綠、白、黃),有樸素而天然的香味。生活氣息撲面而來,食物美、人情美在溫暖的色調(diào)中交織氤氳。
還有李白,他的筆下滿溢著酒香,但是真正的酒徒往往對食物不太在意,也是做客,也寫食物,他就非常簡單:“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保ā端尬逅缮较萝鲖嫾摇罚┑窈褪擒祝芙Y(jié)實,名叫菰米,可作為飯。用白色盤子裝了這樣的飯,雖然簡單到了寒素的地步,但在月光下該會有晶瑩剔透的感覺吧。
印象中,到了宋代,情況就不一樣了。蘇東坡因為胃口好得很,不但發(fā)明了像東坡肉這樣的名菜,而且在筆下也留下了勾魂攝魄的永遠的美味。且看他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p>
蔞蒿、蘆筍、河豚,和竹、桃花、江水相提并論,一起充當了春的使者,這首詩不但畫意盎然,而且在后兩句詩里蘇東坡顯示了他不但是一位觀察細致的詩人,而且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內(nèi)行。“坡詩……非但風韻之妙,蓋河豚食蒿蘆則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無一字泛設也?!焙与喑允V蒿蘆筍就長得肥,三者之間有內(nèi)在關(guān)系,蘇東坡不是隨便寫寫的,每個字都有道理——《漁洋詩話》里這樣贊美了他。
在他筆下,早春景象也和美食有關(guān),這是《浣溪沙》的下半闋:“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古代風俗,立春日以蘿卜等置盤中送人,表示賀春,叫作春盤。這里寫出了春盤的內(nèi)容,同時點出時間是早春,“雪沫乳花”的茶和“蓼茸蒿筍”的春盤,同為清香之物,超塵脫俗,又一白一綠,鮮明生動,使“有味”“清歡”水到渠成。
明代的文人中,最講究吃又擅寫吃的當數(shù)張岱,一篇《蟹會》純粹寫吃,寥寥兩百字,卻寫得刻神入骨、回腸蕩氣,將以蟹為命的李漁《閑情偶寄》中寫蟹一節(jié)比得啰唆小氣、黯然失色。不過這兩位“吃家”的作品不是詩詞,這里姑且按下不表。
詩里寫吃寫得多且妙的,還是畫、詩、書三絕的鄭板橋。他寫吃往往是一派平民風味:“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渾”“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紅姜煮鯽魚”“湖上買魚魚最美,煮魚便是湖中水”“買得鱸魚四片鰓,莼羹點豉一尊開”,甚至連“筍脯茶油新麥飯”也入了詩;詞里有“紫蟹熟,紅菱剝;桄桔響,村歌作”“白菜腌菹,紅鹽煮豆”諸句;題圖也有“江南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之句。
(秋水長天摘自《看詩不分明》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