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山訪談錄

韓 山 華 彬

訪談時間：2022 年3 月12 日

訪談地點：東山鑄虎樓

華彬（以下簡稱華）：韓老師的兒時經(jīng)歷和家學是怎樣的？據(jù)我所知，您的父親和兄弟都是繪畫名家，您小時候就有過學習繪畫的經(jīng)歷吧？

韓山（以下簡稱韓）：在我剛要上小學的時候，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然后我們一家人就開始逃難，跑到東跑到西，沒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那時只有我父親有時間教我們，老大、老二、老三（我）一起讀書，也教我們寫字畫畫，所以我跟我二哥、大哥是同班同學。我小時候呢，雖然不能稱得上神童，但七八歲的時候就能讀唐詩，唐詩的韻律之類不會弄錯的。我大哥比我大四歲，二哥比我大兩歲，所以我差不多是七八歲開始跟他們一起學的。我父母生了那么多孩子，在我下面還有老四、老五、老六……一共七個孩子，逃難時我們就像螃蟹一樣一大串，在我們前面呢有我父親和老祖母，老祖母坐轎子上的，后面比我小的從老四開始都坐擔子，我和哥哥們需要自己走。從杭州城一直逃到靈隱，真的很苦，但那時候只覺得什么都很新鮮。記得那時的杭州剛好是雨季。下雨天出逃，父親跟我說：“你要拉住挑擔的繩子才不會丟，如果丟掉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于是我就拼命地抓住那個繩子，爬過（杭州城外的）那些山?，F(xiàn)在這些地方是休閑娛樂的旅游景點，可那個時候沒有路，水還從山上沖下來，我們連夜冒雨輾轉(zhuǎn)逃到杭州西南的一個小鎮(zhèn)，到那兒就天亮了，我媽一看我腳上的鞋子全沒有了，赤著雙腳，拉著繩子死死不放的手又紅又腫。后來父親到了上海才算穩(wěn)定下來，一個房間要住全家十多個人，那么多小孩子，再加上父親、母親、祖母，僅有的屋子白天是吃飯的地方，晚上就睡了一地。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父親堅持教我們寫字畫畫讀書，讀的書呢是唐詩宋詞和《古文觀止》。那個時候讀的書我現(xiàn)在都可以一字不落地背出來，像《琵琶行》之類很長的古詩，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父親對我們說：“我沒有其它本事，除了讀書寫字之外只能教你們畫畫?！本瓦@樣，我開始學了一點素描，寫生都是拿弟弟妹妹當模特。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打下的基礎(chǔ)現(xiàn)在還在派用處。我父親曾是杭州地方上小有名氣的畫家，他自己也是自學成才的。他在杭州一個民生藥廠里畫廣告，然后自己也畫一些國畫，畫一些梅蘭竹菊和人物畫。他教我們的方法還蠻先進的，先畫素描打基礎(chǔ)，所以到了十來歲的時候，我們都能幫助父親畫一些廣告畫。那時沒有照相技術(shù)，所有東西都是手繪，包括電影里需要的幻燈片，都要在玻璃上畫出來。我差不多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想千方百計幫助父母親解決一些經(jīng)濟來源，所以很多時候也幫著畫這類幻燈片。

華：所以，您的繪畫啟蒙老師是你的父親，但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您沒有從事繪畫相關(guān)的工作。

韓：到了1949 年，上海解放后，各方面都很需要人才。上海有個衛(wèi)生處長，知道我父親和我們一家都會畫畫，就希望我們幫他們?nèi)ギ嬓麄鳟?，比如防疫?zhàn)、細菌戰(zhàn)、愛國衛(wèi)生之類的海報。到1950 年的時候我就離開了家，家里把我推薦給了在無錫的蘇南衛(wèi)生處，一直到1953 年合并成立了江蘇省。這些資料現(xiàn)在可惜都沒有了，不知道檔案里面是否還有。后來我就當了文職秘書，不再畫畫了，一直干到1985 年。

華：那后來又是什么契機，讓您又拿起畫筆，并且還選擇了畫虎這個主題？

韓：那時候我兩位哥哥都到上海畫國畫了，我也跟單位領(lǐng)導表達了我要畫畫的意愿，于是終于把我調(diào)到了蘇州國畫院做書記，從事領(lǐng)導工作。在國畫院有條件，我就趁這個機會拼命畫畫。我家里人都是畫人物的，這時候我感覺離他們差距太遠了，于是就想到畫老虎。因為我平時非常喜歡動物，特別是喜歡老虎。那時我覺得中國畫里很少有把老虎畫得好的，古人沒有畫好，現(xiàn)在的人也沒有畫好。我覺得這個題材里面空間很大，所以到蘇州國畫院以后，我就慢慢開始了畫老虎的事業(yè)。但一開始我只會畫虎不會畫景，畫院里的同仁，像馬伯樂、劉懋善老師他們都會幫我畫配景，我也抽時間拼命學畫景，幾年努力下來勉強也會自己畫畫景了。我記得第一次辦展覽大概是到畫院之后的十年左右吧。1994 年開第一次畫展之前，我二哥韓敏他們都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畫展怎么開得起來，后來到現(xiàn)場一看覺得還可以！回想我自己那時候也確實是很吃苦勤奮的。

狗狗，22.7×25.9cm

二馬飄飄萬里來，66×117.7cm

華：江南多才俊，在這樣滿是文雅之地，您選擇畫猛虎確實讓人意外。大家都稱呼你為“韓老虎”，您覺得畫虎難在什么地方，古人為什么沒有畫好？

韓：古人沒有辦法，由于條件限制，他看不到老虎。所以他們畫虎主觀臆想的東西太多了，老虎兇，牙齒長，雖然古人畫論上講的那么好，現(xiàn)在看來筆下所畫都不太像老虎。一直到民國時候，有張大千、張善孖兄弟畫老虎比較好，但以現(xiàn)在的要求來看也是不盡人意。一直到四五十年代以后，西方的畫法在中國逐漸被接受多了，老虎從造型來講開始比較像老虎了，所以我覺得從古代到上世紀初，老虎都沒有畫得很好。當代畫老虎從形象上說都比較好了，年輕畫家中有許多畫虎好手，特別是北方出了個馮大中，他畫虎很好。

華：您怎樣看待傳統(tǒng)繪畫，特別是蘇州吳門的傳統(tǒng)繪畫？

韓：說起吳門畫派，那是源遠流長的，首先很講究筆墨，在中國書畫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是，吳門歷代名家多擅長畫山水、花鳥，人物這一塊恐怕就要略差一點了。我個人更喜歡西洋繪畫的人物，中國畫雖講究筆墨氣韻，但往往在形象構(gòu)造方面與西畫相比是不夠到位的。像畫虎，用傳統(tǒng)的畫法和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就不大好講。首先要抓住外形，要像老虎，否則筆墨再好也達不到形神兼?zhèn)洹＿@不只是吳門畫派，傳統(tǒng)里面畫老虎都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鼎鼎大名的張大千、張善孖和現(xiàn)代人比也肯定不如，他雖然養(yǎng)過老虎，但他更善于傳統(tǒng)中國畫的描畫，并不擅長西洋的寫實造型，所以雖然他們曾經(jīng)轟動一時，但和現(xiàn)代人比就沒有那么形神兼?zhèn)淞恕．斎?，這只是我的個人評價。

華：您的繪畫中明顯帶有西畫的影響，有著光影的感覺，這種風格的形成源于什么考慮？

思源圖 42×42cm

雙豹，96×197cm

韓：我的繪畫曾受到蘇聯(lián)畫風的影響。當時我們看過大批蘇聯(lián)的繪畫書籍，他們的美術(shù)作品對光影刻畫是非常真實的，這對我的影響很深。中國畫從來不講這個光影效果，而我卻慢慢吸收了這個東西，盡量把光影用在畫老虎的過程中。個人也沒有太具體的總結(jié)，我剛開始收集了大量老虎的圖片，親人朋友去美國時我都說你不要帶什么東西，你就帶畫冊，特別是老虎和動物的畫冊。因此他們給我?guī)Я撕芏喈媰?，還有畫有各種動物的美國雜志。那些圖片的光影表現(xiàn)都很充分，所以我有好多畫都很注重刻畫光影，同樣一張畫，有沒有光影差別很大，這與傳統(tǒng)中國畫有所不同。

華：關(guān)于蘇州地區(qū)的繪畫可能性，您有什么建議？

韓：我沒有資格講這個話，我自己還在摸索之中。蘇州的畫家們都非常不錯，中國畫領(lǐng)域無論是人物、山水、花鳥，現(xiàn)在跟以前都有很大不同。實際上拋開任何一個畫派的風格觀念，今天的蘇州繪畫就是現(xiàn)代人畫的畫。實際上，現(xiàn)在的畫家學習西洋基礎(chǔ)的比較多，知道用光影來烘托畫面，知道透視關(guān)系，自然現(xiàn)在的畫和從前的就不一樣了。我覺得當下蘇州畫壇很好，都能接受和吸收現(xiàn)代元素，沒有一味啃吳門畫派的老傳統(tǒng)，這是我的個人看法。我對自己的定位不是畫傳統(tǒng)國畫的，我的作品講究造型、透視、光影、色彩，這是我在中西文化藝術(shù)交融時代背景下的一些探索，我個人覺得是有價值的。

華：回望過去，如果可以重來，您還會拿起畫筆嗎？還會把重心放在中西繪畫融合的這個方向上嗎？

韓：如果要重來，我依然還是會從吸收西洋畫的優(yōu)勢方面入手，中國畫的確在筆墨上非常好，很有味道，這個是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這在西方藝術(shù)中是找不到的。如果我全部要按照傳統(tǒng)中國畫方法來畫我的作品，首先畫老虎就跳不出古人的樊籬。但是中國畫在表現(xiàn)景物（山水）造境方面就比西洋畫要略勝一籌，我把兩種語言為我所用，表現(xiàn)出來的畫就另有一番有味道了。

華：聊聊聽楓園，聊聊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吧。

韓：我1985 年隨國畫院遷到聽楓園，1997 年退休，也十幾年了。最難忘的就是和這些畫院畫家老師們在一起的日子，很有味道。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院子里喝茶，談書畫，評論書畫，受益匪淺。因為我家里地方小，畫老虎至少要四尺六尺甚至更大的，有一次到東山來玩，看到這個房子覺得畫畫很好，就買了下來，退休后我就搬到東山鑄虎樓生活了。我后來的很多作品都是趴在這間畫室的地上畫的?，F(xiàn)在身體狀態(tài)不及以前了，從上?；貋砗笊艘粓龃蟛。c胃炎），又摔了一跤導致骨折，從那以后就沒怎么畫畫了。只能翻翻資料看看書，接著眼睛又開了白內(nèi)障，手雖然不抖，眼睛卻看不清了，所以最近想改變一下風格。工筆畫不能再畫了，準備畫大寫意老虎。大寫意更要有味道有意境。我對自己要求比較高，如果跟別人畫差不多那就不要做，所以一旦畫風改變也總要畫出韓山的味道來，這樣人家感到有新鮮感。

華：最后問您一個問題，對您來說，藝術(shù)最寶貴的是什么？

韓：對藝術(shù)家來說最寶貴的那就是得到別人的認同啊。人家認同你，稱贊你的畫，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你拿出來的作品別人看不懂，我認為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