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對晚明社會的諷刺與批判

⊙張進科［貴州警察學(xué)院理論教育訓(xùn)練部，貴陽 550005］

《牡丹亭》的主題是標舉為情而死、為情復(fù)生的至情。它奇幻的故事情節(jié)、凄婉纏綿的意境、典雅優(yōu)美的曲辭，往往令讀者和觀眾為之擊節(jié)嘆賞，甚至明代沈德符評論道：“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湯顯祖除在《牡丹亭》中表現(xiàn)至情主旨之外，還以插科打諢和幽默的方式融入了對晚明社會的諷刺與批判。

一、諷刺晚明的科場與官場

《牡丹亭》第六出《悵跳》，湯顯祖借柳夢梅與韓子才自述身世遭遇批評了晚明科場。柳夢梅與韓子才分別是柳宗元、韓愈的后裔，二人相遇交談時，柳夢梅因讀書多年但沒機會參加科考，言談間有不平無聊之色。韓子才便用韓愈《進學(xué)解》中“不患有司之不明，只患文章之不精；不患有司之不公，只患經(jīng)書之不通”的話安慰柳夢梅。柳夢梅也用韓愈因《諫佛骨表》一事遭貶潮州、柳宗元與王叔文下棋驚動圣駕被貶柳州之事回應(yīng)。湯顯祖寫柳夢梅高中狀元的過程充滿了戲劇性。柳夢梅因境遇蹭蹬，通過打秋風(fēng)結(jié)識了欽差識寶使苗舜賓，苗舜賓資助銀兩讓柳夢梅赴京趕考。柳夢梅耽誤了科考時間，主考官恰是苗舜賓，才得以“姑備收考，一視同仁”，后來高中狀元（《耽試》）。湯顯祖所寫的劇情背景雖是南宋時期，劇中人物的遭遇也是南宋時期的事，但湯顯祖實則借劇中人物之口，諷刺批判了晚明科場的腐敗，有借劇中人物之口澆自己胸中塊壘之意。

湯顯祖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1550），他人生的主要經(jīng)歷在晚明神宗當皇帝的萬歷年間。明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其間，首輔大臣張居正、申時行、張四維先后主持朝政。湯顯祖在明穆宗隆慶四年（1570）的秋試中以第八名中舉，名聞鄉(xiāng)里，但在后來隔三年一次的春試中，連續(xù)兩次都不第。萬歷五年（1577），二十八歲的湯顯祖第三次參加春試。首相張居正欲其次子張嗣修及第，便招羅海內(nèi)名士以張之。張居正讓其子結(jié)交湯顯祖、沈懋學(xué)。湯顯祖辭謝不往，春試不第。沈懋學(xué)前往結(jié)交，高中狀元，張居正次子張嗣修高中第二名。萬歷八年（1580），湯顯祖第四次參加春試，因不與張居正三子張懋修交游，春試又不第，張懋修高中狀元，張居正長子敬修以第十三名進士及第。萬歷十一年（1583），做了十年首相的張居正退位，三十四歲的湯顯祖第五次參加春試，才以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湯顯祖雖早有文名，因不愿受權(quán)貴拉攏，在科考中多次名落孫山，權(quán)貴之子卻借勢在科場揚名。在張居正死后，首相張四維、申時行的兒子也先后憑借權(quán)勢高中進士，引起人們的懷疑和議論。湯顯祖的友人丁此呂、魏允中等人上書揭發(fā)科場舞弊，受到打壓，遭貶。湯顯祖是科場舞弊的受害者，也目睹了友人丁此呂、魏允中因揭發(fā)科場舞弊案遭貶的現(xiàn)實，這給他以很大的心理沖擊。他對權(quán)貴在科場中借勢舞弊極為憎恨。所以，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借柳夢梅、韓子才述自身遭遇諷刺了晚明的科場弊端，表達了對科場舞弊的不平。

湯顯祖在《牡丹亭》中除了諷刺批判晚明的科場之外，還諷刺批判了晚明官場的爾虞我詐及官吏的暴烈。湯顯祖中進士后，權(quán)臣張四維、申時行先后當了宰相，他們許諾湯顯祖以翰林之位，拉攏湯顯祖入幕效力。湯顯祖不為所動，依然拒絕，他說：“余方木強，故無柔曼之骨?！庇捎诓豢习⒏綑?quán)貴，湯顯祖很長時間都是做一些微不足道的閑職。湯顯祖雖然官職微小，但他關(guān)心國事、經(jīng)世濟民的思想并沒有減弱。1591年，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書》，指摘時弊，觸怒權(quán)貴，被貶到廣東徐聞做典史。徐聞任典史一年后，湯顯祖被調(diào)任到浙江遂昌任知縣，任職五年后掛官而去。

湯顯祖的任官經(jīng)歷，讓他見識了晚明官場的爾虞我詐，他見縫插針地在《牡丹亭》中融入了自己對晚明官場的批判。如在《冥判》中，十殿閻羅胡判官審理案件時筆干了要潤筆費，“要潤筆，十錠金、十貫鈔，紙陌錢財”；審案的手段是“止不過發(fā)落簿剉、燒、舂、磨一靈兒”，動用酷刑；聽見隔壁九殿下拷鬼，說是“肉鼓吹，聽神啼鬼哭”“毛鉗刀筆漢喬才”。湯顯祖把陰間的審案，“比著陽世那金州判、銀府判、銅司判、鐵院判，白官臨官，一樣價打貼刑名催伍作”。州、府、司、院，審判級別越高，對應(yīng)的判案收入也越高，審案回報卻越來越低，分別是金、銀、銅、鐵。無論哪一級審案，都要打點刑名伍作等判案人員。雖然寫的是陰世間判案，卻完全是晚明現(xiàn)實的反映。同時，《牡丹亭》也批判了官吏的暴烈。在《圓駕》中，杜麗娘被宣上金殿，面陳返魂復(fù)活一事，當值的衛(wèi)士吆喝道：“甚婦人沖上御階，拿了?！倍披惸锷鯙楹ε?，說道：“似這般猙獰漢，叫喳喳。在閻浮殿見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陰世間的青面獠牙都比不上陽世間的金殿衛(wèi)士可怕，輕輕一語，道出了晚明官吏對百姓作威作福的現(xiàn)實，作者借杜麗娘之口諷刺與批判了當時酷吏對百姓的禍害。

二、批判皇帝、貪官的貪婪，對百姓的搜刮

第二十一出《謁遇》，欽差識寶使苗舜賓三年任滿，將要離任，按例在多寶寺祭賽多寶菩薩。柳夢梅打秋風(fēng)拜謁苗舜賓時，苗舜賓向柳夢梅介紹祭賽多寶菩薩所陳列的寶物道：“這是星漢神砂，這是煮海金丹和鐵樹花。少什么貓眼精光射，母綠通明差。喳，這是靺鞨柳金芽，這是溫涼玉斝，這是吸月的蟾蜍，和陽隧冰盤化……徑寸明珠等讓他，便是幾尺珊瑚碎了他?！睂毼飦須v是：“天地精華，偏出在番回到帝子家”，“有遠三萬里的，至少也有一萬多里”，“只因朝廷重價購求，自來貢獻”，“他重價高懸下，那市舶參奸詐，浪把寶船劃”（《謁遇》）。苗舜賓介紹寶物的話，點明了珍寶種類之多之難得。第四十一出《耽試》中，苗舜賓因“圣上看俺香山能辨番回寶色，欽取來京典禮”，做了主考官。苗舜賓說：“想起來看寶易，看文字難。為什么來？俺的眼睛，原是貓兒睛，和碧綠琉璃水睛無二。因此，見真寶，眼睛火出。說起文字，俺眼里從來沒有。”

湯顯祖實則借苗舜賓的話批判明神宗及一眾貪官搜刮盤剝、聚斂財寶，從而導(dǎo)致海內(nèi)困敝的現(xiàn)實。明神宗朱翊鈞執(zhí)政48年（1573—1620），年號萬歷，是明代諸帝中最為著名的貪財皇帝。萬歷“二十年，寧夏用兵，費帑金二百余萬。其冬，朝鮮用兵，首尾八年，費帑金七百余萬。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三大征踵接，國用大匱。二十四年，乾清、坤寧兩宮災(zāi)。二十五年，皇極、建極、中極三殿災(zāi)。營建乏資，計臣束手，礦稅由此大興矣”。明神宗以籌備軍餉和修建宮殿為名，大肆征稅，搜刮民財。萬歷二十四年（1596）秋七月乙酉，“始遣中官開礦于畿內(nèi)。未幾，河南、山東、山西、浙江、陜西，悉令開采。中官領(lǐng)之。群臣屢諫，不聽”；二十四年冬十月乙酉，“始命中官榷稅通州。是后，各省皆設(shè)稅使。群臣屢諫。不聽”。明神宗要維持自己的奢華生活，為解決入不敷出的窘境，以修建宮殿為名，陸續(xù)派大批太監(jiān)為礦監(jiān)、稅使，到各地開礦征稅。明朝歷史上為期近二十年的礦稅使之禍由此開始。這些礦稅使由皇帝直接派遣宦官擔任，“中官遍天下，非領(lǐng)稅，即領(lǐng)礦，驅(qū)脅官吏務(wù)朘削焉”。稅使的權(quán)力不受地方制約，隨心所欲，橫征暴斂，“通都大邑皆有稅監(jiān)，兩淮則有鹽監(jiān)，廣東則有珠監(jiān)，或?qū)Ｇ玻蚣鏀z。大珰小監(jiān)縱橫繹騷，吸髓飲血，以供進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十一，而天下蕭然，生靈涂炭矣”。征稅手段多種多樣：有督民開采、坐地分成的，有重疊征稅的，有強取豪奪的，“水陸行數(shù)十里，即樹旗建廠，視商賈懦者肆為攮奪，沒其一貨，負戴行李，亦被搜索。又立土商名目，窮鄉(xiāng)僻塢，米鹽雞豕，皆令輸稅”，“中涓群小，橫斂侵漁。民多逐末，田卒蕪萊。吏不能拊循，而復(fù)侵刻之。海內(nèi)困敝”。明神宗派兵稅使窮天際地，搜刮靡遺，造成了“上下交征、官民并困”的嚴重局面，百姓苦不堪言。萬歷二十八年（1600），“民饑盜起。內(nèi)外群臣交章請罷礦稅諸鹽，皆不聽”，“金銀珠寶，貂皮名馬，雜然進陳，帝以為能”。除征礦稅外，萬歷皇帝還通過在福建、寧波、廣州設(shè)立“市舶司”，把海外貿(mào)易嚴密控制在官府壟斷之下。市舶司始于明初，“明初，海外諸國入貢，許附載方物與中國貿(mào)易，因設(shè)市舶司，置提舉官以領(lǐng)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法禁有所施，因以消其釁隙也”。海外貢使帶來的物品，分進貢方物、使臣自進物。對進貢方物，出于政治原因，朝廷給以重賞，虧損較大；對使臣自進物，官吏給價收買，然后再賣出。掌管市舶司的官員就利用賞賜使臣和收買自進物，從中漁利。萬歷“二十七年春二月壬子，分遣中官領(lǐng)浙江、福建、廣東市舶司”，委以征收舶稅的權(quán)力。這些太監(jiān)恣意斂財，引起商民極大不滿，“鼓噪為變，聲言欲殺之，縛其參隨，至海中沉之”。

湯顯祖在廣東徐聞任典史之職、在浙江任遂昌縣令的為官經(jīng)歷，讓他目睹了朝廷橫征暴斂、民怨沸騰、百姓受苦的現(xiàn)狀。湯顯祖對此很是不滿，在《牡丹亭》中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借劇中人物苗舜賓之口，辛辣地嘲諷了明貪官的貪婪本性，犀利地鞭撻了萬歷皇帝肆意斂財、榨取民脂民膏的丑惡一面，在插科打諢、幽默風(fēng)趣中傳達出深入骨髓的批判力量。

三、諷刺晚明的御敵政策

《牡丹亭》在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復(fù)生的主要情節(jié)之中，插入了杜寶淮揚前線御敵的戰(zhàn)爭戲。在第三十五出《回生》后，湯顯祖以八出戲?qū)懥硕艑毣磽P前線御敵。從劇情上來說，雖然有些蕪蔓，但插入戰(zhàn)爭戲有兩個作用：一是調(diào)節(jié)戲劇節(jié)奏，在纏綿幽怨的文場戲中插入鑼鼓喧天的戰(zhàn)爭打斗武場戲，可以增加熱鬧氛圍，吸引觀眾興趣，豐富戲劇情節(jié)，調(diào)節(jié)演出氣氛，調(diào)劑角色勞逸；二是用杜寶以金銀和官位收買叛賊李全之事，暗諷晚明抵御外來侵擾的不力。杜寶在淮揚御敵，叛賊李全作亂，他通過賄賂李全的妻子，封官許愿、重金收買，封李全為溜金王，封李全的妻子為討金娘娘，才招降了叛賊。杜寶因此立了大功，升為同平章軍國事，官居宰輔。這使人聯(lián)想到晚明時期首相張居正竭力支持王崇古、吳兌、方逢時利用三娘子招降俺答的事情。明神宗萬歷時期，北方的俺答部落常常舉兵侵犯山西、河北一帶邊境，侵擾不斷，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御邊的這些將軍，借賄賂招降俺答部落，做到了兵部尚書之類的大官?！赌档ねぁ分嘘愖盍紝钊哪镒诱f“受了封誥后，但是娘娘要金子，都來宋朝取用”，還答應(yīng)做一副金頭盔送去（《圍釋》）。湯顯祖這樣寫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明史·吳兌傳》記載了招降東北方俺答三娘子之事：“三娘子有寵于俺答。三娘子入貢，宿兌軍中，訴其事，兌贈以八寶冠、百鳳云衣、紅骨朵云裙，三娘子以此為兌盡力?！蔽鞅币粠?，火落赤部落不斷騷擾青海、甘肅一帶。萬歷十六年（1588）九月，“青海他不囊犯西寧。殺副將李魁”。十八年（1590）六月，“青?；鹇涑喾概f洮州。副總兵李聯(lián)芳敗沒”，“秋七月，火落赤再犯河州臨洮?？偙賱⒊兴脭】儭保鞍嗽鹿镂?，停奢力克市賞”。十九年（1591）冬十月癸丑，“河套部敵犯榆林、延綏?？偙俣磐≈薄８笨偙盥?lián)芳敗沒，湯顯祖寫有《吊西寧帥》一詩以悼之：“峽石千兵死戰(zhàn)場，將軍不敢治金瘡?；I邊自有和戎使，閣道無勞問破羌?！彼裕瑴@祖借用戲中人物暗諷了晚明抵御外敵侵擾的不力。

第四十一出《耽試》中，柳夢梅科考對策的題目是“和戰(zhàn)守三者孰便”。柳夢梅答以“可戰(zhàn)可守而后能和”，苗舜賓稱贊道：“似你呵，三分話點破帝王憂，萬言策揀盡乾坤漏。”雖是插科打諢之語，卻正是晚明主和派心滿意得的畫像。明神宗萬歷十九年（1591）起，日本平秀吉掌權(quán)，多次侵犯朝鮮，明朝出兵支援朝鮮抗倭，戰(zhàn)事不利，“游擊史儒等帥師至平壤，戰(zhàn)死。副總兵祖承訓(xùn)統(tǒng)兵渡鴨綠江，僅以身免”。明朝先后派李如松、兵部尚書邢玠為東征提督，總督薊、遼，抗擊倭寇。萬歷二十二年（1594），禮部郎中何喬遠上書，陳述派去朝鮮抗倭的沈惟敬“與倭交通，不去和親，輒曰乞降”，萬歷帝下詔兵部商議。當時廷臣上奏，皆以“罷封貢，議戰(zhàn)守為言”。直至萬歷二十五年（1597），日本掌權(quán)的平秀吉病死，戰(zhàn)爭才宣告結(jié)束。《明史》總結(jié)道：“自倭亂朝鮮七載，喪師數(shù)萬，糜餉數(shù)百萬?！蓖砻鞯母瘮o能可見一斑?！兜⒃嚒分辛鴫裘房瓶嫉那楣?jié)，反映的恰是當時晚明應(yīng)對外來侵擾的時局。湯顯祖“對明朝政治失望而不抱幻想，這是作者思想上值得重視的演變，它為《南柯記》和《邯鄲記》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

總之，湯顯祖以過人的才華，在《牡丹亭》中以插科打諢、幽默和戰(zhàn)爭戲等，融入了對晚明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與批判。湯顯祖不但是一個“為情作使，劬于伎劇”的理想主義者，同時又是一個關(guān)注國事和現(xiàn)實政治的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體現(xiàn)了儒家入世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