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亞勇
1966年5月16日,“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報社擔任領導的我父親很快被打倒了。為了避開造反派無休無止的批斗,父親帶著我躲到了鄉(xiāng)下,但沒過多久,造反派就循跡找到了我們。那是一個上午,幾個造反派(其中一個拿著一只銅把手槍)勒令父親去“六五三”參加一個專門給“走資派”辦的學習班。父親無奈,只好帶著5歲的我去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六五三”是個代號,全稱是北京大學漢中分校。這是1965年3月由當時的北大副校長周培源親自選定的校址,位于勉縣連城山下,山背后就是著名的連城棧道,隔著一條褒河,對面是漢臺區(qū)的河東店鎮(zhèn)。而“六五三”這個代號是選定校址的時間。
我們到“六五三”時,已經是中午。汽車停在了一幢4層的紅磚小樓前。父親的房間在3樓正對樓梯右手第二間,隔壁住著的正是他的好友,也是他的老領導、地委副書記白紀年。白伯伯臉上永遠掛著笑容,一見到父親,馬上接過行李,拉著我的手就進了房間。老友見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何況是特殊時期,特殊地點。我聽不懂大人的話,便跑到樓外面去玩??撮T的告誡我不可跑太遠,尤其不要到西邊的操場上去,有危險。有什么危險,后來我才知道。
這是一個山坳,很隱蔽。據說選中這個地方做校址,就是考慮到了戰(zhàn)備的需要。當時,校園的基建工程已經完成,但是并沒有投入使用,既無老師,也無學生。此時,“文革”已經由文斗升級為武斗,漢中兩大造反派組織之一的“統(tǒng)臨礦”,將“六五三”據為巢穴,為爭奪話語權,以辦學習班名義,把漢中地委、專署及各單位的“走資派”集中到了這里。“年少不知愁滋味”,父親他們忍受著什么樣的煎熬,我體會不到,只知道一個人整天在校園里瘋玩。我最喜歡干的事就是鉆進一輛廢棄的坦克里看那些戰(zhàn)斗隊員訓練,操場上殺聲震天,靶場上槍聲不斷,很是熱鬧。父親怕傷著我,屢次告誡,可惜我一會兒就忘了,他一去學習,我就“哧溜”一聲跑了。
父親和白伯伯他們天天學習,做檢查,挨批判,也不準隨便出入這幢小樓,我是唯一的“自由人”,可以幫叔叔、伯伯們去小賣部買煙和日用品,這也是我最樂意做的事情。白伯伯級別高,是這里最大的“走資派”之一,但他最樂觀,從不見他臉上有一絲愁容,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他經常和父親下棋,這也是唯一被允許的娛樂活動。我就在邊上靜靜地看,我的象棋就是這樣看會的。
白伯伯是父親所有朋友中最和善可親的,對我也很好。記得1966年的一天,父親請白伯伯等幾位朋友來我家吃飯,5歲的我有些餓了,未等菜上齊,就想拿一個炸元宵吃,被父母親阻止,我委屈得想哭。白伯伯見狀,便把我拉到身邊,用筷子夾了一個炸元宵給了我。從那以后,白伯伯每次來我家都會給我?guī)б稽c好吃的。1967年初,白伯伯“解放”了,去省里任職,臨行時父親托他將我?guī)Щ貪h中交給我奶奶。那天一大早,白伯伯拿了一大袋水果糖給我,拉著我的手上了一輛解放牌汽車。白伯伯和父親互道珍重后,汽車離開了“六五三”。汽車駛過褒河大橋,穿過河東店冷清的街道,快到宗營鎮(zhèn)時,前邊傳來激烈的槍聲。有人過來通知我們,由于另一造反派的進攻,雙方發(fā)生激戰(zhàn),過不去了,汽車只好掉頭返回。第二天戰(zhàn)事結束,“統(tǒng)臨礦”擊退了“聯(lián)新派”的進攻,路又通了。白伯伯又拿來了一袋糖給我,可是父親擔心我的安全,并沒有讓我隨白伯伯一塊走。
我和白伯伯這一別就是13年。1980年7月中旬的一天,父親突然病倒了,病情發(fā)展的很快,地區(qū)醫(yī)院的大夫要我們趕緊轉到省城的大醫(yī)院。時任陜西省副省長的白伯伯知道后,立即聯(lián)系了第四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在四醫(yī)大附屬醫(yī)院的干部病房里,我見到了久違的白伯伯,他來探望已經接到病危通知的父親。白伯伯詳細詢問了父親的病情,并答應盡快幫助解決父親的政策落實問題。不久,父親就平反了,白伯伯工作忙特地派秘書前來告訴了這個喜訊。那幾天父親特別高興,能吃能睡,有說有笑。我們以為他的病快好了,然而在1980年12月25日19時13分,父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骨癌奪走了他年僅50歲的生命。白伯伯聞訊趕來送別父親,他含著淚沉痛地說道:“陜南一代才子走了,家璧走好?!?/p>
白伯伯和我父親都是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人,又在“文革”中共過難,雖然是上下級關系,但共同的理想和愛好,使他們成為了肝膽相照的朋友。白伯伯對我們也非常關心和關照,我們一直心存感激。尤其讓我感動的是白伯伯一直記得我的小名和兩袋糖的故事,見了我就開玩笑地說:“老三娃,白伯伯送你的兩袋糖吃完了嗎?”弄得我還有點不好意思。如今白伯伯和父親都已去世,他們可以把棋盤擺到天堂,在楚河漢界上鏖戰(zhàn),繼續(xù)他們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