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安憶 圖/波西
阿信走出門去上班,弟弟跟在他后面到了弄堂口。弟弟詭秘地壓低聲音說:“你曉得大哥為什么要分戶嗎?”
“雞蛋……”
“什么雞蛋!”弟弟打斷了他的話,“是為房子?!?/p>
“房子?”陳信困惑了,停下了腳步。
“房子?!钡艿芸隙艘痪?,“一分戶口,這間二十二平方的客堂就歸他們了,這一定是嫂嫂的主意?!?/p>
“歸他就歸他了!”陳信重又挪動了腳步,“你這個小鬼,正事上不用心,這種事倒內行得不得了,唉。”
這一整天,陳信都有點心不在焉,常常有意無意地想起哥哥的話:“分戶口?!彼[隱地感覺到這“分戶口”后面是有一點什么含義的。繼而,弟弟的話又響在耳畔:“房子?!彼肫鹕┥├鲜翘崞鸬慕Y婚和房子的關系。這會不會確實有什么意味?他下意識地一揮手:“不會?!睅缀跽f出聲來,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不覺又好笑起來。
下班,回到家,他便聽見媽媽在和大哥說:“這戶口不大好分。因為這房子有一半是阿信的。阿信在外苦了十年,要是他結婚,你們要讓出半間,你說是吧?”
哥哥不響,媽媽又問了一遍:“是吧?”他才附和著:“是的,是的!”這時,嫂嫂端菜進來了,將菜碗放在桌子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碗底發(fā)出很響的一聲:“砰!”
吃晚飯了,哥哥、嫂嫂的臉上像蒙了一層烏云,而媽媽卻像對他倆很抱歉似的,一個勁兒地往他們碗里夾菜。弟弟老是意味深長地向陳信遞眼色,意思是:“你看,你看!”陳信厭惡地轉過臉,低下頭,誰也不看。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悶,幸好有個囡囡,在凳子上一會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使空氣活躍自然了一點。這會兒,他干脆丟了勺子,用手往碗里直接抓菜。奶奶捉住他的小手,攤開巴掌,在手心上打了三下。弟弟朝他做著幸災樂禍的鬼臉:“好極了,哈哈!”囡囡高傲地說:“一點兒都不痛!”大家都笑了,可嫂嫂一把將囡囡從凳子上拖下來,嘴里訓斥道:“你不要臉皮厚,這么不識相,沒把你趕出去是對你客氣,不要當福氣?!贝蠹业男θ萁┰谀樕狭?,不知道該收回去,還是該放在那里。弟弟解嘲似的又輕輕說了一句:“好極!”
媽媽沉下了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意思?!鄙┥┱f。
“我知道你的意思?!眿寢尭纱喟言捥裘髁耍澳闶窃跒榉孔由鷼?。”
“我不為房子生氣,有沒有房子我無所謂。不過,我兒子長大了,沒有房子是不會讓他娶人家女兒回家的?!?/p>
“你不用講這種話來氣我,我做婆婆的雖然窮,可是我心里疼孩子。三個兒子我要一樣看待,手心手背都是肉,阿信出去,有一半是為了阿仿,你們不要忘恩負義。”媽媽哭了。
“我們怎么忘恩負義?人家小姑娘結婚,誰不是一套家具,沙發(fā)落地燈。我結婚時,阿仿有什么?我有過一句怨言嗎?阿信在外地,逢年過節(jié)不都寄包裹寄錢。做媳婦做到了這種程度很可以了?!鄙┥┮部蘖?。
哥哥傻了眼,不知勸誰好。
弟弟不見了。真的出事,他就害怕,開溜,是個小草包。
“別哭了!”陳信煩躁地站了起來,“媽媽,我不要這房子,我不結婚。我們插隊落戶的,能有回上海的一天,就滿足了?!?/p>
媽媽哭得更傷心了。嫂嫂看了他一眼,哭聲低了下去。
晚上,大家都睡了,大哥抽著煙走進“違章建筑”,說:“你別生你大嫂氣,她就是這么個脾氣,心并不壞。當時我們結婚,我沒有儲蓄,只買了一只床,她并沒抱怨。這幾年,我們省吃儉用,買了家具,裝修了房間,她心滿意足,覺得苦了幾年終于有了結果,自然要竭力保護。她心不壞,她也說,應該讓給弟弟半間,只是舍不得,我慢慢勸她……”
“大哥,別說了?!彼徽f道,“我剛才不是說氣話,我不要這半間,我發(fā)誓。你讓她放心,只是不要分戶口。媽媽要傷心的,老人家喜歡子孫團圓?!贝蟾缈蘖耍ё∷绨?。他也想抱住大哥的,可結果卻一把推開他,鉆進了被窩。在外十年,把他的感情也磨粗糙了。
可是,在上海,確實也不容易。
陳信過慣了獨自一人省心的日子,如今感到真煩心。第二天是廠禮拜,他天不亮早飯沒吃,誰也不告訴一聲便出了門。他想出去走走,找個開闊一點的地方。在空闊的北方過慣了,在上海總感到氣悶。高不見頂?shù)母邩菗踝×孙L,密密的人群渾濁了空氣。去哪兒呢?去外灘吧。
他下了汽車,向前走去。馬路對面是黃浦江。看不見江面,只看見大大小小停泊著的輪船。江岸上綠樹、紅花,老人在打太極拳,小孩子奔來跑去,年輕人在散步,照相。生活有了這些,就變得愉快、美好起來。他心情稍稍輕松了一點。他穿過了馬路,哦,黃浦江,這上海的象征??伤⒉幌裼洃浿泻偷貓D上那樣是藍色的。它是土黃色,并且散發(fā)出一股腥臭味兒。也許世界上一切東西都是只能遠看,走近一細看便要失望的。
他順著江岸向前走去,前邊是外灘公園,他買了門票進去。一進去便是一個噴水池,水從假山頂上落下,落在池子里,激起一圈圈漣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水不是這么直接落在水面上的,水珠子落在一把傘上。傘下是一個媽媽,摟著兩個孩子,笑嘻嘻地擠在一起躲雨。他小時候第一次看見這座雕像時,是多么驚訝,多么喜歡。他看個沒完沒了,便賴著不肯走?,F(xiàn)在想起來,雕像是在冥冥中引起了共鳴。他們,從來就是這么生活的。爹爹很早就死了,媽媽帶著他們三個,相依為命,相濡以沫,什么苦都吃過了??删鸵驗榇蠹覕D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暖融融的。有一次刮龍卷風,四口人全擠在大床上,緊緊抱成一團。閃電,霹靂,呼嘯的狂風,引得大家又害怕卻又興奮。弟弟夸張地尖叫著,媽媽笑著詛咒老天,陳信以保護人的身份坐在離電燈開關最近的地方,這個開關被剛懂一點電知識的哥哥視若虎豹。雷打得真嚇人,可真開心。是的,暖融融的。這溫暖,吸引著他,吸引著他歸來。
水,落在空蕩蕩的水面上,激起一個個單調而空洞的水圈。
一滴水珠落在他撐在池邊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識到,這水珠是從自己臉頰上滾落的。他是怎么了?當年離開上海,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他卻一滴淚不流。今天……他感到一種莫大的失望,好像有一樣最美好最珍重的東西突然之間破裂了。他扭頭走出了公園。
商店開門了,營業(yè)員都在卸排門板,亮出了櫥窗。櫥窗里的商品令人目眩。街上走的人,更令人頭暈,那似乎都是一些活著的、生動的模特兒。他走到一個櫥窗跟前,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櫥窗里是一些電動的裝置:一個滑梯上,一個個大頭胖娃娃魚貫滑下,兩個娃娃抱在一起蕩秋千,后面幾個紅領巾少年在試飛機模型,一架架銀色的飛機在藍色的云幕上飛翔。
他站在跟前,走不動了。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什么被喚回了,是的,被喚回了。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離開上海時,心中留下的一片金色的記憶。這記憶在十年中被誤認為是上海了。于是,他便拼命地爭取回來。上海,是回來了,然而失去的,卻仍是失去了。
路上的人越來越多,漫下了人行道,走路想快也快不了。他想起早晨擠汽車的那種形勢;想起飯店里站著等人,坐著被人等的情景;想起三角花園一條長凳上坐著三對伴侶;想起豫園假山上排隊輪流照相……看來,人,不僅能創(chuàng)造奇跡,還能創(chuàng)造窘境。唉,他何必一定要擠進來呢,何必呢?
人和人,肩挨肩,腳跟腳,這么密集地在一個世界里,然而彼此又是陌路人,不認識,不了解,彼此高傲地藐視著。哦,他忽然想起弟弟前幾日錄來的一個歌,歌詞只有反反復復的兩句?!暗厣系娜巳壕拖裉焐系男切悄菢訐頂D,天上的星星就像地上的人群那樣疏遠?!?/p>
那個地方卻不是這樣的,那里很清靜,也許有些荒涼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暢快地呼吸。因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見明天見,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是面熟的,相識的,一路走過去,幾乎要不斷地點頭,招呼,倒別有一番親切和溫暖。看來,大有大的難處,小,卻也有小的好處。
他身不由己地跟隨著人流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他很茫然,十年里那點滲透他心靈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里那種充實感也隨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達到了,下一步,他該往哪兒走?人活著,總要有個目的地。完成西裝革履、喇叭褲、錄音機的裝備,跟上時代新潮流?找對象、結婚、建立小家庭?……這些都可以開始了,是的,可以開始了,只是還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辛苦。并且,如果時裝里包裹著一顆沉重而不愉快的心靈,究竟又有什么幸福?為了建立家庭而結婚,終身伴侶卻不是個貼心人,豈不是給自己加了負荷。他不由又想起了月牙兒般的眼睛,唉,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的目的地,總歸應該是幸福,而不是苦惱。他忽然感到,自己追求的目的地,應該再擴大一點,是的,再擴大一點。
他郁悶的心情開朗了一點,好像沉重的烏云開了一條縫,一線朦朦朧朧的光透了進來。雖然是朦朧隱約的,但確實是光。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聲。他轉臉一看,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間,無可奈何爬行著的一輛公共汽車窗戶里,伸出大哥的半個身子,向他伸著手,他背后還有大嫂。他們臉上的表情很怪,似乎十分驚慌恐懼。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掉轉身子追著汽車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就像十年前,陳信坐在火車上,哥哥跟著火車跑的時候那神情一樣。他心里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他:“阿信,你可別想不開!”她又哭了。
“ 你們想到哪兒去了?!”陳信笑了,眼淚卻也滾了出來。
“回家吧!”哥哥說。
“好的,回家?!被丶?,家畢竟是家,就因為太貧困了,才會有這些不和。親人,苦了你們了。他忽然感到羞愧,為自己把十年的艱辛當作王牌隨時甩出去而感到羞愧。媽媽、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艱辛。當然,人生中,還不僅是這些。還有很多很多的歡樂,真的,歡樂!比如,林蔭道、小樹林、甜水井,天真無邪的學生、月牙兒般的眼睛……可全被他忽略了。好在,還有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今后的日子還很長很長。該怎么過下去,真該好好想一想。
又一次列車即將出站,目的地在哪里?他只知道,那一定是更遠、更大的,也許跋涉的時間不止是一個十年,是兩個、三個、甚至整整一輩子。也許永遠得不到安定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達,就不會惶惑,不會苦惱,不會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