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繼穎
早春陽光下的植物園,紫槐林還蕭索著。鮮亮的小男孩,在樹林間蹦跳著,撿拾起幾枚干透的莢果。莢果在暗淡的枝頭流連一冬,才乘東風跳落。林邊立一位素樸老人,笑盈盈地俯視男孩,傾聽他要把種子種回老家的話語。城里出生的稚童,跟老人回過鄉(xiāng)下老家,見識過種子種入泥土生發(fā)的奇跡。然而莢果懷抱著什么樹的種子,對男孩來說還是個謎。
春蕾含苞,植物園爆出的花謎色形各異。被大人抱在懷里、拉在手里的孩子,好奇地瞅著一樹樹高擎的白筆尖,一枝枝閉合的紅眸子,一串串細長的黃舌頭,一簇簇微噘的粉嘴唇,一個個緊握的綠拳頭,不知它們即將勾畫怎樣的輪廓,綻出怎樣的眼神,吐露怎樣的話語,吹奏怎樣的旋律,放飛怎樣的香氣。
春花盛放,如潮水奔涌。高高低低的花木,漫溢出千千萬萬的花朵。潔白、嫣紅、金黃、粉紫,五彩繽紛,在和風里展示著翩躚的舞姿,流轉著明媚的眼波,傳遞著溫暖的言語,飄送著悅耳的音樂,散發(fā)著怡人的氣息。大人們溫柔指點,耐心告知各種花名;孩子們笑臉如花,欣然學舌:“玉蘭”“碧桃”“連翹”“海棠”“牡丹”……
百花爭奇斗艷,亮出絢麗多姿的芬芳謎底。紫槐暗淡的枝杈上,也煙云出岫般升騰出新綠鮮嫩的葉兒和深紫香甜的花兒。稚童撿拾的紫槐種子,有沒有在鄉(xiāng)下老家發(fā)芽?答案確定的是,城里園藝工種在植物園的花木,年年春天花事繁盛;鄉(xiāng)下莊稼人種在田野的作物,年年春天生機蔥蘢;大人們撒播的愛自然愛生活的種子,已伴春光在孩子們心間萌動。
時節(jié)飛至暮春。許多花樹的新葉間,綴了千千萬萬顆小果子。這情景,讓人想起蘇軾在《如夢令·春思》里寫下的句子:“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喚起五更春睡。”蘇軾壯年時,被貶官到黃州,失意落魄之際,將一片瓦礫遍地、荊棘叢生的荒坡清理干凈,開墾成五十畝良田。他最崇拜的唐代詩人白居易,被貶官耕種時曾寫下兩首題為《東坡種花》的詩,其中有“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的詩句。蘇軾的田園“東坡”,蘇軾的別號“東坡居士”,皆因此得名。冬日大雪中,蘇軾在東坡修建房屋,在墻壁上繪雪景,給房屋命名“雪堂”。他在東坡日夜勞作,辛勤耕種,種出麥子和稻米,種出蔬菜和花果。他在雪堂前親手栽種了許多桃李之類的果樹,仲春花開,桃紅李白,與青綠鮮靈的麥苗俯仰相映,渲染出動人的春光。暮春花謝,綠樹成蔭,枝頭掛滿青青的果實。簾外的鳥兒大清早就開始婉轉鳴叫,喚醒雪堂內的蘇軾,夢中的香甜在東坡的煦風暖陽里彌散。
早在蘇軾幼時,其父蘇洵起早貪黑讀書寫作,以身立教,加上嚴格要求,巧妙點撥,便在蘇軾生命中種下一顆優(yōu)秀的文化種子,讓他少年成名,最終成為一代文學巨匠。壯年的蘇軾,用辛勤和無畏,種出東坡自給自足的明媚春光,也種出抵御人生失意的豁達風光。
東坡田園和東坡詩文里的春光,年年在村莊田野和吟詠傳誦中鋪展生機,輪回已近千年。遠逝的東坡居士,和平民百姓逝去的先人,都已成為懷念的種子,被種進泥土,種進后輩的心田。清明已過,麥野青蔥,填蓋了新土的墳頭頂著鮮艷的花環(huán)花束,仿佛膨脹的花蕾吐出的深情緬懷之花,綻放出后輩生活的蔥蘢。
長輩們種在后代生命里的希望種子,在鄉(xiāng)村,在城市,經春歷夏,四季生發(fā),開花結果,延展著塵世的無限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