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炳茂
鳳凰山真是太美了!如果把丹東這座城市喻為鴨綠江邊一位楚楚動人的淑女,那么,鳳凰山就是她腰間一塊玲瓏剔透的碧玉。
朝鮮停戰(zhàn)后,我們野戰(zhàn)救護所全體成員,隨歸國的志愿軍進駐鳳凰山腳下的吳家崴子村。只見盛夏的鳳凰山,峰谷幽微,樹木蒼翠,那些叫不上名來的山花爛漫地開著,芬芳濃郁,香氣襲人。山峪間,溪水潺潺,微波蕩漾。每日里,鳳凰山朝披霞霓,暮浴夕照,猶如一幅天然的畫卷展現(xiàn)在我眼前。
剛到駐地,我曾好奇地問房東吳大爺,村后的大山為啥名叫鳳凰山?吳大爺告訴我,山上有個洞,洞口有個圓圓的鳥蛋樣的石頭。傳說,唐太宗李世民沿著蜿蜒山道走到此處,看見這塊石頭覺得好奇,想探個究竟。于是,他派大臣用棍子往洞里捅,洞里突然飛出一對鳳凰,從此當?shù)厝罕姲堰@座山叫鳳凰山。
鳳凰山的古建筑多建于明清,觀寺并重,反映佛道合一趨勢,三觀廟、紫陽關(guān)、觀音閣,黃頂紅墻,飛檐翹角,格外醒目。史傳,每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八,定為鳳凰山藥王廟會,后改為山會。每逢山會各地游客接踵而來,熱鬧非凡。尤其是鳳求凰的故事,像鳳凰山里會唱歌的花溪水,流到比遙遠更遠的地方。
那天,我問救護所的護士盧維廉:“盧姐,啥叫鳳求凰?”
盧維廉對冷不丁的提問感到很突然,軍帽下那俊俏的臉蛋泛起淡淡紅暈,然后她睜大眼睛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問這干嗎?要問去找房東吳大爺?!?/p>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了,那可體的綠軍裝和苗條的身影消逝在我的視野里。這位英姿颯爽的志愿軍女護士剛滿二十歲,與一般女子不同,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洗禮,她的青春花季多少還帶著一點火藥味。
這時,我們班鄔子江急匆匆趕來,手里拿著一封信,對我說:從鳳城縣趕來的張所長讓我把這封信轉(zhuǎn)給你。
我打開信一看,信中還有一封信,信皮上寫著請把信親交盧維廉。噢!是讓我當二傳手!我立馬到護辦室,把信送給盧姐,并說了句“我可沒打開看”。
盧姐驚訝地說:“抬頭不見低頭見寫什么信呢?我不看。”
我說:“盧姐,你不能不看,萬一有重要事呢!”
“忙著呢,我要去給傷員換藥。”
“我替你去換藥,你先看看信,人家去所部等你呢!”
“讓他等去吧!”
說到這,通訊員小劉來了,對盧維廉說:“所長、教導(dǎo)員叫你到所部,快走吧!”
盧姐走后,我背上水壺,端著醫(yī)療盤到居民家病房給傷病員送口服磺胺消炎藥,處置傷口敷料。鄉(xiāng)村林蔭小道旁,挺拔的穿天楊樹直插云霄,小河邊垂柳枝上蟬鳴震耳。
回到護辦室,我見盧姐坐在土炕沿上,默然不語,似乎為心事煩憂。一向天真活潑的她,今兒個怎么哭喪著臉不高興呢?盧姐告訴我,她去了所部后受到“三堂會審”。盛所長、賈教導(dǎo)員和軍衛(wèi)生部來的張書誠同志一起和我談婚論嫁。
張書誠是1940 年入伍的老八路,晉察冀白求恩醫(yī)校畢業(yè),入朝后,他曾擔任過野戰(zhàn)救護所的所長,是盧姐和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今日,張書誠從鳳城縣趕來,是求所長、教導(dǎo)員當月下老,想和盧維廉處對象。
這個三堂會審場合,讓盧維廉沒有退路呀!
只好“嗯”了一聲。
羞得盧姐啥也沒說,敬了個禮,一溜煙跑了,張書誠還在后面追著,給盧姐送了一支鋼筆,作為定親物。
隔了數(shù)日,張書誠從老家河北唐縣探親回來,又寫信讓我傳遞給盧維廉,我又當了一次二傳手。信給盧姐,我說:“我可沒看!”
盧姐微笑著對我說:“你若偷看寫給我的情書,我就挖出你的眼珠當燈泡踩?!?/p>
我對盧姐說:“你就是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呀!”
就這樣,從朝鮮戰(zhàn)場勝利歸來的張所長和盧姐悄悄地開始了戀愛生活。這種戀愛生活,恰似鳳凰山上的霧,雖然看不清,但有一種朦朧的美。作為戰(zhàn)爭的幸存者,他們更懂得生命的意義,更珍惜戰(zhàn)爭勝利后的愛情。戰(zhàn)友們都羨慕這一對戀人,贊揚他們說:戰(zhàn)爭的暴風雨襲來,他倆奮不顧身沖上前線,把生死置之度外;風雨過后,他倆一起迎接美麗的彩虹,享受愛情生活的甜蜜。經(jīng)過血與火、生與死考驗后的愛情,只有軍人才擁有。
張書誠與盧姐雖然是初戀,但他倆可以說是老相識了,從1951 年初入朝,經(jīng)五次戰(zhàn)役和以后的防御阻擊戰(zhàn),一起在野戰(zhàn)救護所共事,到1953 年7月27 日停戰(zhàn)后回國,結(jié)識兩年半有余,彼此很了解,所以他倆的戀愛如深水無波,平靜地流淌。
那個難忘的周日,張書誠從鳳城縣城翻山越嶺趕到吳家崴子村與盧姐相會,沒料到遇上了一場滂沱大雨。雨借風勢,呼嘯而來,傾斜而下,覆蓋了鳳凰山,籠罩了吳家崴子這個小山莊。直到天黑,雨才停,夜幕下的鳳凰山,無法看清它的模樣,那一段段羊腸小道,已被黑沉沉的夜色淹沒了。張書誠在救護所借來一盞馬燈,踩著模模糊糊的山道,翻過黑黝黝的山,越過黑黝黝的嶺,下半夜才返回軍衛(wèi)生部。張書誠記得,在炮火紛飛的三八線,他經(jīng)常提著馬燈夜間巡診,燈光照亮了一個個偽裝隱蔽的防空洞,今夜,為了愛情,馬燈照亮了鳳凰山崎嶇的山路,也照亮了一對軍人嶄新的生活。
那個年代,再沒有比軍人的婚禮簡單了。盧姐和張書誠所長在戰(zhàn)友們的簇擁下,就在吳家崴子山莊農(nóng)家小院舉行了婚禮,喝的喜酒是“百年鳳城老窖”?;楹笏麄z夫唱婦隨,遠走高飛,一起到了邊防部隊醫(yī)院工作。戰(zhàn)友們說,鳳凰山一對軍中的鳳凰飛走了。
歲月的風,把鳳凰山上的云,一次次吹走,又一次次吹來,但始終沒有吹走我對鳳凰山刻骨銘心的記憶。印象里,鳳凰山神奇、靈秀、美麗,而比鳳凰山更美的是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的志愿軍的愛情故事。
這個夏天,因炮火硝煙的熏烤顯得格外熾熱。三八線臨津江變得發(fā)燙,起伏的大山巖石被烤得冒煙,山坡上的樹木葉子都打蔫了。參加五次戰(zhàn)役的勇士們,汗流如雨,斗志昂揚,冒著槍林彈雨突破臨津江,追擊圍殲敵人。
我所在的64 軍前線救護所,緊隨主攻方向一線部隊,采取階梯配置,執(zhí)行戰(zhàn)地搶救傷員的保障任務(wù)。一條搶奪生命的戰(zhàn)線就此展開。
在臨戰(zhàn)集結(jié)地準備階段,所里組織一個由護士盧維廉任組長的后送組,組里成員有東北支前民工老張等四名擔架員,陳長富和我兩個衛(wèi)生員。老張三十多歲,長得人高馬大,性格爽快,參加過遼沈戰(zhàn)役,是個老支前。他嘀咕說:“上火線,救傷員,抬擔架,盧維廉,一個黃毛丫頭能行嗎?”我說:“你可別小瞧盧維廉,雖然只有十七歲,比我倆大三歲,可她是1949 年進軍大西北,解放我們家鄉(xiāng)關(guān)中,參加扶眉戰(zhàn)役,追殲馬家軍解放寧夏時救護傷員的老兵呢!”小陳也緊跟著說:“這幾天她給我們這些新兵衛(wèi)生員教戰(zhàn)傷救護,止血、包扎、固定、搬運四大技術(shù)。”我又說:“她可有文化哩,還教我們拉丁文a(阿)b(撥)c(采)d(得)認藥名呢!”說話間,盧維廉走出防空洞,摘了洞口幾朵小野花,插在柳條編的防空圈上,向我們走來。
老張見到眉清目秀、剪著齊耳的短發(fā),穿著一身新發(fā)的志愿軍夏裝更顯英姿俊俏的盧維廉逗趣地說:“盧維廉組長,今兒你可真像個要出嫁的花姑娘?!北R維廉說:“別開玩笑了,現(xiàn)在檢查一下你們帶的東西。”她先喊我:“小侯,打開包,讓我看看。”我急忙翻開十字包,她一查嚴肅地說:“怎么只有一條止血帶?三角巾急救包也少一個,快去朱司藥那里領(lǐng),補齊基數(shù)?!薄昂?”我說。她又檢查擔架員帶的炒面袋,叮囑道:“要求你們每人多帶一份,給傷員準備,不足的馬上去陳管理員那兒領(lǐng)?!笔潞螅蠌埦磁宓卣f:“這丫頭,工作認真,好樣的?!?/p>
夜幕即將降臨,通訊員小劉傳來所里出發(fā)的命令。我們背起救護器材,挎上炒面袋、水壺踏上征程。夕陽西下,山間里的樹木悄悄收回影子,樹梢間篩露幾顆星星閃爍,傳遞著方位,腳下砂石被我們蹬踩得不停地呼喚著。前方不時傳來炮火的爆炸聲,陪伴我們迎來黎明。
當我們爬過又一座山嶺下坡時,只見霧茫茫的右前方橫著一條望不到頭——銀光閃閃的飄帶,隊伍前頭傳來:到臨津江了。在每個志愿軍將士心中,臨津江是一條必須到達的江,是一條決戰(zhàn)的江,是一條堅守寸土不讓的江,是一條我軍勝利敵人失敗標志的江。
我們到達了臨津江,大家激動不已,夜行軍疲憊的軀體一下子激活起來。在我前面的盧維廉又傳過話來——加快速度,天大亮前必須過江。于是,我們?nèi)讲⒆鰞刹阶?,很快來到江畔,只見江水波濤拍岸,一座簡易江橋已被敵機炸斷,幾根殘損的橋樁凄然挺立著。通信員小劉急促地跑來,傳達所長決定蹚水過江的指示。機敏的盧維廉問大家:“你們會水嗎?”擔架員老張說,我們幾個來自遼河邊盤錦,都會兩下,他還反問盧維廉,你怕水嗎?盧維廉說:“我出生在河北白洋淀,從小在水里泡大的?!北R維廉問我:“小侯,你呢?”我說:“我是個旱鴨子,入朝過清川江是夜里從簡易浮橋上過的,真沒在江里踩過水?!薄皠e啰唆了,跟緊我過江?!北R維廉要求在湍流的江水中一定要把救護器材攜帶好,以防江水浸濕。利索地她把扎著小花的防空圈往江水中一扔,紛飛的小花瓣拌著翻滾的江水漂流遠去。
盧維廉卷起褲腿,把器材頂在頭上,搶先入水,一手扶著器材,一手擺動著劃水,輕飄飄地浮動在江水中,宛若一朵綻放的荷花。緊隨其后的老張贊許地說:“盧維廉,你現(xiàn)在是荷花仙子啊。”
當我們到江心時,突然聽到呼嘯而至的敵機,在江面上盤旋,扔下重磅炸彈,激起沖天的水柱。盧維廉喊了聲:“不要慌!加快速度過江?!蔽铱觳揭苿訒r,來了個馬失前蹄,邁入一個漩渦,江水嗆得喝了一大口水,噎得我急忙抬頭噢了一聲!多虧盧維廉趕過來一把抓住我的左臂托起,沒有讓我沉下去。盧維廉水性真好!
到達江岸,傳來通訊員小劉在剛才敵機轟炸時壯烈犧牲的消息,我們感到非常悲痛。在這塊土地上,每前進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那樣的沉重,我們是在戰(zhàn)友們用鮮血染紅的江水征途中前行啊!
此后,所里根據(jù)我們這個護送組會水的人多一些,將我們配置在江南轉(zhuǎn)運點,主要擔負護送傷員過江的任務(wù)。
過江后,不斷有傷員轉(zhuǎn)來。這天,突然接到568 團衛(wèi)生隊調(diào)劑員姜華林在自己左腿負傷的情況下還護送來十三名傷員,他介紹完傷情后,急切地說:“快給點吃的,我們已斷糧三天,行軍途中靠采野菜、挖草根充饑?!北R維廉聽后立即讓我把擔架員帶來的備份炒面沖給傷員們喝。小姜一邊喝著炒面糊糊,還特別告訴我們,前線已完成第一階段殲敵任務(wù),很快要回撤到臨津江北岸,轉(zhuǎn)入第二階段防御戰(zhàn),你們得盡快送傷員過江。
盧維廉聽到這個消息,更感到任務(wù)的緊迫,便根據(jù)傷情的輕重,組織護送傷員。她分工小陳護送能走的傷員先涉水過江,幾名重傷員用擔架抬著護送。她檢查時發(fā)現(xiàn)小劉傷情比較重,準備先送他。小劉說:“先送盧排長,他是帶領(lǐng)我們打退敵人三次反擊時負的重傷?!北R維廉當時正在檢查傷情,還沒有查到盧排長,聽小劉幾次說“盧排長”,她才急著問小劉:“盧排長叫啥名字?”小劉說:“盧大寶”。盧維廉一聽說排長叫盧大寶,就驚異地問:“啥,盧大寶,人在哪里?”小劉指著不遠處說:“那邊山腳松樹下,衛(wèi)生員正給喂炒面的那個?!宾畷r,盧維廉身不由己地奔到盧排長面前,俯身大喊了一聲:“哥!你也負傷了??!”此時的盧維廉抑制不住痛苦,淚流滿面。盧排長因頭部重傷,三角巾包著面部,無法看清,但熟悉的鄉(xiāng)音,親近了兄妹情。盧排長問:“入朝時,你不是被留在咱們軍寶雞留守處嗎?”“我們待不住啊,我想同你一起戰(zhàn)斗,便積極再三要求入朝參戰(zhàn),這次戰(zhàn)役前,我是同幾個女兵匆匆趕來的?!北R維廉說著一邊急忙打開哥哥頭上緊包的三角巾,查看傷口。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面,讓她震驚,心痛憐憫,心悸手顫。盧維廉拿著鑷子輕輕地用鹽水棉球一鑷一鑷地清洗著,心像針扎一樣痛,包扎好傷口后盧維廉說:“哥,你傷得這么重,得盡快送你過江。”哪料盧排長卻說:“維廉,快些送我的戰(zhàn)友,小劉是用手雷炸壞敵坦克時負的傷。尤其小姜,他不僅腿有傷,護送我們時,怕傷員吃野菜、草根中毒,給傷員吃之前自己先嘗是否有毒,結(jié)果幾次嘗得鼻口冒血,但保護了我們這批傷員,他身體太虛弱了,快點送他們吧。”“聽你的,你等著,一會兒護送你過江。”盧維廉堅決地答應(yīng)著。
過江護送傷員,為防止江水浸濕傷口,需抬高擔架。第一副擔架送小劉時,已去了三人。這時要送小姜,只剩下?lián)軉T老張,他要求背著小姜過河,盧維廉說:“這可不行,他腿有傷,別叫江水濕了他傷口,還是咱們?nèi)齻€抬吧?!蔽曳鲋〗?,臥在擔架上,堅強地老張說:“我在后邊,你倆在前邊抬,咱們快走吧!”盡管現(xiàn)在還不到大汛期,但江水無情地翻騰著,在江心深水區(qū),波浪席卷,我們高抬擔架,江底水是冰涼的,我看到盧維廉額頭汗滴不停地往下淌,分不清是浪水還是汗水濕潤了她紅彤彤的面容,我聽到她氣喘吁吁,便問她:“盧維廉,你能撐得住嗎?”她堅定地說:“能?!眲偟奖卑叮鋈宦牭綌硻C轟鳴,俯沖江面,又掃射又投彈,爆炸聲不斷。緊急中,剛放下?lián)?,盧維廉立馬撲到傷員小姜的身上。我抬頭時,只見她頭部已血流滿面,滴在傷員的衣服上,起身后,血又滴在江邊的草地上,染紅了一片碧綠的草枝,我立即給她剪了傷口周圍的秀發(fā),用三角巾急救包包扎住傷口。
傷員小姜感激地說:“盧護士,你舍身保護了我,免受第二次負傷,謝謝你啊?!北R維廉說:“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你不也救了那么多的傷員嘛?!?/p>
我們很快把傷員移交給江北接收站,要返回時,我讓盧姐也留下,忘記了傷痛的她說:“不,我還要接哥哥呢,咱們快過江吧。”
臨津江水依然咆哮著流淌,絲毫沒有減少阻力,盧維廉怕我淹著,仍然讓我靠近她一些,我見她頭上潔白的繃帶已被浸滲的鮮血染紅,在陽光的折射下,與江水掀起的雪浪花相呼應(yīng)??钢鴵艿睦蠌埐皇斓男愿瘢骸靶”R,今兒個你多像朵紅花瓣漂流在臨津江啊?!薄皬埓蟾纾瑒e張嘴了,小心江水灌你?!北R姐的臉有些羞澀地說。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云,尤其在敵人瘋狂地封鎖臨津江時,更是瞬息萬變。當我們來到南岸原來傷員所在處,急不可待地尋覓盧排長時,這里已被敵機轟炸成一片狼藉,深深的彈坑周圍被燃燒成一片焦土。樹木被燒焦,殘留的樹樁豎立著,有的冒著未盡的黑煙喘息,地上人無蹤跡。我們被這種情景驚呆地眺望著,盧維廉難以自控激憤,肺腑撕裂地吼了一聲:“大寶哥,你在哪?”這呼聲與臨津江的濤聲共鳴,回蕩在峽谷里。一向堅強的她,淚如泉涌,身子趔趄著將要癱倒,我當即扶助她安慰著:“盧姐,別太難過了,英雄無愧,大寶哥已為捍衛(wèi)臨津江這塊土地奉獻了一切?!北R維廉稍微鎮(zhèn)靜些后,哽咽著喃喃地向我和老張講述了他們的家史:“我父母抗日時,在白洋淀打游擊犧牲了。我是哥哥從小在白洋淀小船上把我搖大的。他經(jīng)常帶我坐小船穿梭在蘆葦蕩里打魚,夏天看淀里荷花,秋天采蓮子,撈蓮藕,我記得八九歲時,他要參軍把我寄托給村里鄰居,我成了孤兒,開始吃百家飯。哥哥參軍后,參加過解放石家莊、平津戰(zhàn)役。北平解放后,他路過回家見我長高了,便帶我出來參加咱們軍,解放大西北?!崩蠌堈f:“你們家是革命之家。也是光榮之家。”我由此知道,在世上,哥哥是盧維廉唯一的親人。在她心中,哥哥是天,哥哥是地,是為她遮風擋雨的大樹,是領(lǐng)她走向革命隊伍的引路人。過了會兒,從悲痛中蘇醒過來的盧維廉,用袖頭沾了沾掛滿淚珠的眼瞼,面容堅定地看著臨津江?!氨R姐,你看對面的山坡有幾朵五顏六色的花兒向你笑呢!你平時不是愛花嗎,防空洞都有你插的花,咱們?nèi)ド狡抡桑阉I給大寶哥,好嗎?”盧維廉聽后欣然地說:“好吧。”于是,我扶著她向山坡走去,采摘那些不知名的戰(zhàn)地小花,有黃的、白的,還有鮮紅的。來到臨津江畔,我們肅穆地向滔滔的江水深深地鞠躬,把花朵撒到江中,只見花自紛飛水自流,但江水此刻流得平緩,波浪時高時低,花瓣飄得有聚有散,好像不愿迅速離我們而去。
忽然,我看到從江北遠遠地飛來一只天鳥,它不懼隆隆的炮聲,在上空悠悠盤旋,一會兒俯沖江面,一會兒直上藍天,它敏銳地撲向漂流的花瓣,銜起一個小花瓣,又向我們頭頂飛來,一聲鳴啼,傳來天籟之音,那片小花瓣隨之忽忽悠悠地向下飄來。我伸手接住,拿給盧維廉看,這濕漉漉的花瓣不知是沾上江水還是帶上小鳥的淚水,我不解地問盧維廉,沒等盧維廉回答,在一旁的老張說:“這興許是來自祖國的一只信鳥,來和我們一起悼念臨津江畔那些壯烈犧牲的勇士們,這其中就有小盧的大寶哥!”我說是的,這只鳥一定是來自祖國的信鳥。我再看盧維廉,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年僅十七歲女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