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慧
從家里離開的前一晚,我問母親有沒有硬幣,好坐公交車去學校。她打開抽屜,從一個舊的麻布包里倒出來一堆硬幣,“嘩啦啦”鋪滿了小桌子,大概有幾百枚。看著這些硬幣,我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十歲那年,我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讀五年級。當時,班主任說,我們每個人需要交十五元來購買學報——這是一個壞消息,我害怕因為要錢被父親批評,也害怕因為交不了錢被老師批評。
這種窘迫始于母親的一場病。
我已經不記得是怎么知道母親生病的。明明她一直避免露出痕跡,我卻敏感地察覺,母親的身體虛弱起來,父親也整天愁容滿面。某個早晨,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父母不在家,祖母說,母親去看病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離別的恐懼,我害怕母親回不來了。彼時我還不會寫“癌”這個字,但在我淺薄的認知里已經明白這病的嚴重性。
半年后的一個夜晚,屋外的狗叫聲將我驚醒。我跑到門外,看到戴著白帽子,披著軍大衣,笑著喊我的母親。我的心有了著落——母親,回來了。
因為給母親治病,家里變得拮據(jù)起來,我常??吹侥赣H翻著賬本嘆氣。每個人名后面都有幾千元,有的名字上會畫上橫線,代表錢已經還清。
母親的頭發(fā)漸漸長出來了,她摘掉了那頂白帽子。有一天,我看到母親換衣服時露出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問:“是從這里開的刀嗎?”母親牽著我的手去觸摸那片紅色的疤痕,然后揉了揉我的腦袋說:“還好活著回來了,我的孩子還這么小?!?/p>
那時候我已經不敢再要零花錢了,我心中總記掛著那個賬本,期盼有一天所有的名字都被畫上橫線。
那天,老師在講臺上嚴肅地說:“所有人都要交,這報紙有益于學習?!睂W習是否有益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這對我父親來說,是一筆不必要的支出。
我想起我的存錢罐,一個陪伴我很多年的陶瓷豬。我從里面得到了十三元五角錢——去年陪父親賣破爛得了十個硬幣,其余是我平日里省下來的。
我想起收破爛的院子里堆著幾雙膠鞋——那時為了防止弄臟褲子,每家都有幾雙膠鞋給小孩子雨天上學穿。我從家里放雜物的角落里找出兩雙已經破損得不能再防水的舊膠鞋,跑去收破爛的地方,竟然換了兩元錢。我高興極了,這樣一來,我既不用因為向父親要錢而挨罵,也不用害怕被班主任批評。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解決了一件大難事。
周一上學,我揣著十五元硬幣,心跳加速,有種莫名的激動。我的小手握著熱乎乎的硬幣,看了看周圍,好像只剩下幾個平時愛搗蛋不服管的學生沒有交。班主任繼續(xù)詢問:“還有沒有人交?”我惴惴不安地上了講臺,將手里握著的十幾個硬幣遞過去時,老師似乎愣了一下。我以為他嫌棄我的錢太零碎——一堆硬幣中還摻雜著一張五角的紙幣。老師舉著那一堆硬幣說:“你們看看王同學,她母親得了絕癥她都能交,你們?yōu)槭裁床荒芙??”周圍都靜了下來,那一瞬間我仿佛被定住,冷氣從我腳底蔓延至全身。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下了講臺坐回座位的,只記得大家好奇、懷疑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讓我十分難堪——大人聽到悲慘的事會喟嘆,但小孩子不知輕重,他們會惡意揣測,問我“你母親得了絕癥你怎么還有錢買報紙”,這種聲音比之前鄰居家的男孩子傳出的“她母親是光頭”,更讓我難堪。
現(xiàn)在想來,或許班主任并沒什么惡意,只是隨口一說,可他不清楚的是,小孩子的自尊心更脆弱,更需要被呵護。
我一直記掛著家里的債務。讀大學要交學費時,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我們欠的錢還完了嗎?”她驚訝道:“兩年前就還完了,你還記得這事呢,你那時候才幾歲?。 蔽疫@才知道,我的十五元只讓我花費了兩天,但那些欠債讓父母花費了將近十年。
現(xiàn)在,我已經不會為了十幾元錢而輾轉難眠,母親也不會再翻著賬本嘆氣,所有難挨的日子,都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我在稚嫩的年紀握緊的自尊和勇氣也伴隨著難堪的時刻,一同埋進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