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秀
媽呀!這面粉生蟲子了,趕緊倒掉!
孩子這種大尺度的驚訝和夸張的表情,讓我無法接受。面粉袋子里是有幾個微微爬動的小黑蟲子,那蟲子我打小就認識,就像舊相識似的,一眼就認了出來。它雖然很小,但是卻有一個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名字,我們莊稼人稱它“麥?!薄K淖孀孑呡吪c麥子、稻米共生,與土地和莊稼共生,也與我們共生。
我是不會把剩下的半袋子麥面倒掉的。對麥子的深情厚誼,是從小就積攢起來的,我不許有人隨意輕賤它。離開土地二十多年了,現(xiàn)在見了麥牛,我倍感親切。在我的意識里,麥牛只是在溫度適宜生存的狀態(tài)下,才會出現(xiàn)在麥子或者面粉里。我并不認為是因為面粉變質了才滋生它們?;蛘哌€可以這樣說,是由于麥牛的出現(xiàn),提醒我們,面粉放得久了。它在無聲地暗示我們,抓緊把面粉吃掉,免得浪費了可惜。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麥牛原來是益蟲,而不是相反。當然這里面有我個人的偏愛和庇護的因素。并不十分生麥牛的氣,是因為我太愛麥子和生長麥子的土地了。
麥牛周身干爽,小巧精致,其實并不臟。它是否自帶病菌,我并不清楚,事實上,它生于面粉,死于面粉,應該還是干干凈凈、“潔身自好”的吧。所以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麥面生了麥牛,娘總會把面粉上面的幾個麥牛捏掉,然后把面粉拿到陽光下曬一曬,就可以蒸饃饃吃了。
現(xiàn)在,孩子們的談蟲色變,我不認為僅僅是生活常識的缺乏,還有一種富足安逸后對糧食的無視,讓我心里不舒服。
我認識的麥蟲中,還有麥蛾、麥夾。它們和麥牛是否是直系親屬,我不得而知,總之它們應該是一個以糧倉為世界的麥蟲家族吧。麥蛾是一種會飛的蛾子,淺灰色,體型小巧而輕盈,經常會出沒在糧倉的表面。究竟它是怎樣禍害麥粒的,我也無從知曉,因此對它不是很討厭。相比之下,被長輩們稱作“麥夾子”的那種白蟲,就有些討厭了。首先,它的樣子長得不太招人喜歡,乳白色的身子有點像蛆蟲,與蛆蟲的區(qū)別,它是扁長形的,頭部呈深褐色,尾部有兩個深褐色細彎的夾子,時不時地會咬人,咬起人來像被麥芒扎的一樣疼。這些蟲子來路不明,仿佛一夜之間,就在你不知不覺中,占領了糧倉的高地。
到了這個時候,就是該曬伏場了。
是中伏天,找一個日頭最毒的日子,男人用笆斗,女人用小斗,孩子用臉盆,全家老少齊上陣,把屋里的麥子搬到場上攤開暴曬。這個日子很是歡騰,莊稼人對每個關于麥子的事件,都是很隆重的。木锨、掃帚、耙子都派上了用場。就連雞鴨也歡騰起來,上來幫忙捉蟲子吃。蟲子們聞風落荒而逃,麥蛾子飛得快,最容易逃離。麥牛披著一身小小的鎧甲,成群結隊艱難地向場外邊撤離,用手一碰,它立馬縮回四肢一動不動地裝死,可憐又可笑。麥夾子在雞鴨的心目中,是勝過麥子的美食,沒有幾只能夠從雞鴨的口中逃生。
一天翻曬好幾遍,一滴汗珠摔八瓣,在太陽落山之前,必須把麥子收攏歸倉,這樣可以燙死剩余的蟲子,就能放心地存到過年了。
麥子在莊稼人心中的分量,那可是高貴的。它是夢的載體,是生的希望。
麥牛是卑微的,它不過是寄生蟲,寄生在麥子的中心。我不知道麥牛會不會做夢。它如果會做夢的話,會不會夢見自己成了一頭感恩土地的牛了呢?
我對麥子的最初印象,是從我娘的號子聲開始的。
大概有六七歲吧,我和小伙伴在田邊的土路玩耍,忽聽到地里有人吆喝,像唱歌一樣,聽不懂。
循聲望去,只見一排女人肩上套著繩子,拉著一個細長的石磙,在麥地里滾動。她們,一個個傾斜著身子,努力地往前走,邊走邊唱。這悠長的吆喝聲就是從那兒傳過來的。先是一句單調的聲音,接著就是幾個人跟著和,如此反復,那號子聲便循環(huán)傳來,越來越近,如一曲蒼茫的詠嘆調。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領頭吆喝的是我娘!我娘在前面唱一句有內容的話,幾個女人跟后面一起和一句:同志們加把油嘍——哎來哎嗨呦嘍——日子有奔頭嘍——哎來哎嗨呦嘍……
我驚訝又好奇。她們拉石磙的時候,為什么要喊號子呢?號子聲可以讓鄉(xiāng)下貧瘠的生活變得豐滿一些、變得有力量一些嗎?石磙在麥地里來來回回,我娘她們在麥地里來來回回,那號子聲便也在麥地里來來回回。這來來回回的號子聲啊,就像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來回回的日子。
插圖:包 蕊
她們拉著石磙,腳下是柔弱稀疏的麥苗。石磙軋過,泥土變得平實,柔軟的麥苗并沒有趴下,卻似乎變得更強大起來。這也是讓我感到驚訝的。小小的我,那時并不明白,為什么這柔軟的麥苗要承受石磙的碾軋和踐踏?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難以理解。只記得,我那年輕的娘,身上穿的是那件我熟悉的藍色華達呢褂子,門襟上釘?shù)氖怯袡C玻璃紐扣。我娘的長辮子,那時也剪成了齊耳的“二道毛子”,很好看。那一刻,我覺得我娘很美,她是我崇拜的偶像。
村里的婦女也都夸我娘。她們說,孫玉娥號子領得好,一句接一句,能跟上趟兒,嗓音也好聽。不錯,我覺得我娘的號子聲也好聽,她的嗓音好,唱出的歌兒也好聽。時光雖流走了幾十載,但是我娘唱過的歌聲和那悠長的號子聲,至今依然在我的記憶深處繚繞不斷。
后來我問過我娘,那麥苗好好的,你們?yōu)槭裁从庙拮幽胲埶课夷锟粗倚π?,她說出的話很平靜。她說軋麥苗就是給麥根掖掖被子。這樣麥子才能經凍、經旱,還能幫它們分株。來年多收一點麥子,你呀,就能多吃一個白面饃。還有,地軋平了收割的時候麥茬能割得淺一點,秋季莊稼好播種。
當然還有。娘并沒有說,但是我感悟到了。那柔軟的瘦瘦的麥苗,就像鄉(xiāng)村女人,經過歲月的石磙碾軋,才會抵御風寒,在凜冽的寒風里不會趴下。為了種地,為了孩子,為了在過年時吃上白面饃。
進入臘月,淘洗麥子,曬麥子,就成了暖陽底下一件美美的事了。
要瞅著哪天天氣好,有沒有風,太陽在院子上面是不是亮堂。如果天氣不錯,我們那村里的女人便會活躍起來。我娘也算一個。她會把麥子裝進篾籃子,拎到池塘里淘洗。池塘里的水清清,又因為我娘和篾籃子的倒影,甚至都能引來無數(shù)條歡悅的小魚兒。
麥子在清水里淘好后,我娘就挎著篾籃子回家。在院子里,娘動作舒緩地把淘好的麥子倒在鋪好的席子上或者笸籃里。從篾籃里倒進笸籃里,麥子遇到我娘是幸福的,我娘遇到麥子是舒心的。娘拿著毛巾,反復在麥子上拭水,就像是為小時候的我洗澡擦身。
因為陽光和心情的關系,娘每隔一會兒,就要看看她的笸籃里的麥子。麥子在太陽底下晾曬的時候,娘便拿來一個小凳子,坐在大門口,一邊曬太陽納鞋底,一邊瞅著雞鴨不許偷吃麥子。又隔了一會兒,娘又起身去,用手翻弄笸籃里的那些麥子。那些麥子舒舒服服地躺著,曬著。娘卻不怎么安心,心里念著,牽掛著。
陽光從院子里悄悄溜走的時候,一絲寒冷便向我娘襲了過來。我娘收了鞋底,走到麥子邊,捏幾粒麥子放進嘴里,“嘎嘣”咬了一下,點點頭,就開始用簸箕簸麥子了。
簸麥,這又是一道關照麥子的程序。
曬干了的麥子又從笸籃里走進娘的簸箕里。看來麥子的命運也是曲折的。與娘不同的是,娘的命運曲折而深重;麥子的曲折,卻是曲折而見光明。麥子一點一點脫穎而出,它最終會蛻變?yōu)槔硐氲南銍妵姷陌酌骛x饃。而我的娘親,她最終將走向黃昏,走向永遠的暗黑。
娘不會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她默默地、努力地撐著肩頭,簸著那些在她面前活蹦亂跳的麥子。一簸箕、一簸箕地簸著,麥子簸好了,娘把簸箕的一角斜著置入笆斗,然后一顛一顛地往下顛簸,那麥子便順流而下,走進了它終將走進的命里歸宿。留下的,是輕描淡寫的草籽、碎屑,還有一點癟麥子。
娘把簸箕一歪,倒給守候在旁邊的雞鴨分享,然后再裝下一簸箕。如此往復,又是一個時間輪回。
第二天,笆斗里的麥子,再次轉世,進入那一圈一圈再也走不完的磨盤。
爺爺去隊里排隊,把驢牽了回來。
驢是生產隊的驢,因為隊里只有幾頭驢,每家推磨,都要去隊里排隊牽驢。若是去晚了,能干又不偷嘴的好驢就被別人家牽走了。
爺爺牽驢的空當,家里已經在石磨上面倒上了小麥。麥子是從笆斗里倒出來的。當它倒進磨眼里的時候,它無法知道下一步將去往哪里。這種情形就跟驢差不多。驢在推磨的時候,是要把眼睛蒙上的,所以驢也無法知道它的下一步將去往哪里。事實上,當驢的眼睛蒙上,嘴巴再戴上籠頭,身子再套在磨架上,它的下一步往哪里走,已經被命運決定了。
石磨,是驢的命運。在靠著石磨磨面的日子里,石磨也是人的命運。
蒙上眼睛的驢,開始圍著石磨一圈一圈地轉。麥子順著中間的磨眼往下漏,落在兩盤石磨的中間,被磨片碾軋成粗粉,順著磨縫流到磨臺上。等到磨臺上的粗粉渣積得厚了一些,娘便拿著面瓢走向磨道,去收集那些粗粉。
這個活兒可不是好干的,走快了人會踩到驢子的蹄子,走慢了驢子會踩到人的腳。人踩了驢不太要緊,蒙了眼的驢子踩起人來可不會留情。邊走邊收,這個過程要在動態(tài)中來完成,速度只有收磨人自己拿捏。咱家的這個活兒非娘不可。
磨臺旁邊的案子上老早就準備了一個大笸籃。笸籃里面放置一個木制的篩床,篩床上是一個篩面粉的籮篩?,F(xiàn)在,娘把收來的粗粉渣,倒進籮篩里,籮篩在篩床上來回推拉,細粉從籮篩下面紛紛揚揚地落在了笸籃里,就變成了白白的面粉。麥子逝去了,它的靈魂誕生了。
它的誕生過程是這樣的:磨上的麥子漏完了再添,等第一遍麥子磨完以后,把篩下來的粗渣再依次倒回磨上,磨第二遍。如果沒有人搭把手,一個人磨面會忙得不可開交。總共要磨三遍,直到篩子上面的麥麩變的很細,篩子下面的面粉逐漸發(fā)暗,這個雖九死而不悔的過程就完成了。
停磨卸驢。這個時候,驢的蒙眼布可以拿掉了。驢張開它的眼睛,看著世界,也看著我娘。它的嘴巴上,篾籠子還在。這頭可歌可泣的驢,它沒有偷嘴。
但是我娘善良??粗H,她抓了一把麥麩給它吃。
有了一口袋白面,過年就有了底氣。
過完祭灶,家里就開始蒸饅頭。
那兩天,最忙的就是娘了。頭天晚上和面,面在盆里發(fā)著。第二天,面發(fā)好了,娘就忙開了。揉面,切面,做成大小相當?shù)酿z頭劑子。然后,燒水,上蒸籠,把饅頭劑子安放到里面去,灶膛里添上干柴,紅紅火火地燒起來。麥子再一次涅槃,在滾燙的蒸籠里綻放,演繹成了熱氣騰騰的饅頭。
饅頭啊,那是一年中世間最美的美味。
在過年,除了蒸饅頭,娘還用面粉做過丸子,做過面葉子。娘炸丸子,炸焦葉子,最后還要包餃子。大年里,有關麥面做成的小食品,我們是接二連三地吃。那時人雖窮,但過年,還是要奢侈一把的。因為有麥子。有麥子就有底氣。
當然奢侈是短暫的。過了正月十五,無論窮人富人,差不多都要把白面收起來了。因為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新麥還是麥苗,而舊麥已經不多了。年末歲初,新的一季輪回又開始了。循環(huán)往復,故鄉(xiāng)的生活宛如那沉重的石磙,宛如那周而復始的石磨,面對青黃不接,我們還要勒緊褲帶熬日月。
那是一段生活灰暗期。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要靠芋頭、高粱、玉米來充饑。對白面饃饃的渴望,又陷入了舊夢的漩渦。尤其是我,小時候嘴巴刁,不喜歡吃那大鍋烀的芋頭轱轆,也不喜歡吃又粗又硬的雜面餅。娘經常在吃飯的時候憶苦思甜,對我們說教一番,說是最苦的時候連芋頭都吃不上,有多少人都撐不下去了。生產隊為了保住種糧,在準備育秧的芋頭里下了鼠藥。娘說她的那個堂弟就是吃了這毒芋頭死的,當時家里人喊著拽著也沒攔住,實在是餓急了啊。
娘說這個事就像是說天方夜譚。饑餓不容我同情。我對白面的愛仍然一如既往。所以當玉米面餅子出鍋的時候,娘招呼我們趕快趁熱吃,說那黃色就是雞蛋黃子,香噴噴的,好吃呀。我知道娘是騙我的,其實娘不騙我,我也打算吃幾口的。我終究不是娘說的故事里的那個人,而麥子的成熟還在遙遠的六月。
日子的灰暗期,有時也會閃出一絲光。吃到雜糧餅子實在難以下咽的時候,我們家有時就來了親戚。親戚就像自帶光芒似的,他們一來,我們家就好像亮堂許多了。其實缸里的面還是那點面;鍋還是那個鍋,碗還是那個碗。但是我娘這時候就有本事了。雞窩里掏兩個雞蛋,摻點蔥、蒜,做出一盤主菜;園子里去一趟,菜壇子里再掏兩把,桌子上就能擺出幾樣了。
除了這些,我當然還是期待著吃上白面的。果然,在親戚面前,娘變得格外地大方起來。她把碗探到缸底,后來鍋里就有了一圈白面餅。娘做這種“白面餅”是下了功夫的。因為白面太稀罕了,娘在做餅的時候,就和點雜面襯在里面,再用白面搟一層皮包裹在餅的外面。這種餅,我們美其名曰“包皮子饃”,不過是娘以這種捉襟見肘的方式,來撐著我們家的臉面罷了。
然而,親戚來總是好事,我們小孩子可以吃到糖果。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吃到娘燒的肉。想想吧,白面餅子就著肉吃,那是天下絕味了。
收麥,是讓麥子成長的又一種方式。
麥子黃了,就意味著麥子要“被宰”了。其實麥子知道,所以你看這一望無際的麥田,一片坦然。風吹來,麥香起。大地躁動。樹林里,布谷鳥清脆的鳴叫聲,傳遍每一個村落。人們也躁動起來了。
但是爺爺很沉靜。他像麥子一樣,直立在大地上,不急不躁。他知道該收割的時候,麥子就要收割了。人也是這樣。人對于土地的夢想,也有收割期。
爺爺首先把家里的糧食囤子扳倒,收刮出摳下來的最后一點麥子,吩咐娘把它全部淘了曬了,把麥子分離成白面和麥麩,給人和牛做好戰(zhàn)事前的準備。
接著就是趕集。
哪種鐮刀鋼口好,哪樣杈子輕巧,哪頂草帽耐用,哪把掃帚出活,哪樣木锨趁手……挑選這些東西爺爺最具權威,別人無法替代。那些工具,少了哪樣都要耽誤事??富丶?,爺爺還要給草帽穿帶子,給掃帚加鐵箍,再把鐮刀、木锨和杈子耙子都裝配好,拿在手上試一試,才放下心來。爺爺找來刷牛毛的刷子,把老黃牛從頭到尾梳理一遍,理一理它的耳朵,告訴它要收麥子了,要勞累你了。爺爺那幾天經常跟牛嘮嗑,給它割青草,添飼料。
熟了的麥子一聲召喚,搶收的戰(zhàn)斗便打響了。
天還沒亮,地里就傳出來唰唰的響聲。等到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麥田的時候,一塊大田已經被鐮刀們給放倒了半截。
太陽過于熱情,把麥子和割麥人一起抱在懷里熱烈地烘烤,烤的人們污濁的汗水在臉上奔流,淹了雙眼。用手一抹,那層黑斑立刻讓人變成花臉,人們親切地把那黑色的灰叫做麥銹,好像一點也不嫌煩。風在那個時候也會停下來,任由陽光肆虐,地里的草帽們起起伏伏,一遍遍朝著大地虔誠地祭拜。父親他們放下鐮刀,回去套起了牛車,吱嘎吱嘎地一趟趟把麥子往打麥場上拽。這個時候,割麥子大多都是女人的事了。男人們要拉車、打場、揚場、收場,遇上天氣不好,來不及碾軋,還要把麥子堆成垛子。麥垛子堆得老高,踩得結結實實,防止漏雨,等天氣好了再用杈子挑開,用老牛拉著石磙一圈一圈地慢慢軋。撂下所有的事,先把地里的麥子搶回來,程序不能顛倒,這是莊稼人祖祖輩輩積攢的經驗。
若是趕上陰天澇雨,在爛泥里收麥子,那是更遭罪的活兒,苦不堪言。上面蒸籠烤著,下面爛泥拽著,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還要一捆捆地把麥子往地頭背、挑、扛,一趟一趟,沒完沒了。一塊地扛下來,肩膀磨出了血,手上磨成了泡,人累得沒了神,脫了形,回到家里東倒西歪,躺下就爬不起來。這個時候,能給人帶來安慰的,就是那點白面饃饃。
麥子、白面饃饃、牛和石磙,這些本來不相關的事物,在收麥時節(jié),成了彼此的依賴,成了生活的全部。
年復一年。
奔赴遠方的我,在二十五年之后,再次回到了老家。生活原來是一盤大磨,而我也不過是一頭沒有蒙上眼睛的“驢”,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年復一年地轉,終于在某一天,轉回到故鄉(xiāng)的原點。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田地還是那片田地。仿佛沒有變化,事實上變化又是那么天翻地覆。
原來的遍地草帽看不到了,滿地割麥子的人看不到了,小毛驢和老黃??床坏搅?,我的爺爺和我的娘也看不到了?,F(xiàn)在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時代在進步,當一些東西慢慢地成為背影,退出歷史的舞臺,必然會有另外一些東西,以更為先進的方式占領這歲月的高地。
這或許是另一種鄉(xiāng)愁吧。
我站在自家的地頭,看著機器轟隆隆地駛進了麥地,心里很有些感慨。機器的效率很高。走過之處,所有的麥子皆俯首稱臣——麥秸回歸大地,麥糠從機器的后面往外飛揚,而麥粒被機器穩(wěn)穩(wěn)地收進了倉里。麥子,就這樣以它的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為土地獻身,為生于斯、長于斯的勞苦大眾獻身。而它自己無怨無悔。
我家的幾塊麥地在收割機的來回奔忙中很快就收割結束了。剩下來的是金黃的麥茬地。在那鋪滿陽光的麥茬地里,我和我的爺爺、我的娘相見了。他們在各自的墳墓里,我在墳墓的外邊,在人間。
我的親人!他們?yōu)榱他溩樱瑸榱巳兆?,曾經吃盡了苦,累傷了腰,流盡了血汗,如今,這么好的麥收待遇,他們卻沒有遇到。麥子一年一季,年復一年,而人生,只有一季,去了就再不會回來了。
他們,收割了一輩子麥子,如今都變成了麥子。
我想念他們。想念麥子往事里的點點滴滴。包括那小小的麥牛,以及娘在的時候的所有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