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迪
其實,《山經(jīng)》中沒有怪物。那些所謂怪物,原本都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平常動物,書中那些如同異形般的怪獸,你在今天的動物園、水族館中大都能看到。比如,一種見于《南山經(jīng)》的名叫“鯥”的怪獸,可謂一身集異形之大成。書中對鯥的描述是:有魚焉,其狀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亦作脅)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無腫疾。
明明是魚,卻身形如牛,長著蛇的尾巴、鳥的翅膀,雙脅(魼)之下長羽毛,兼具飛鳥、走獸、游魚、爬蟲類動物的特征,是完全違背動物分類學(xué)規(guī)律的怪物。此物不僅長相離奇,習(xí)性也怪異:明明是魚,卻住在山上,在冬天死去,到夏天復(fù)活。它不僅打破了動物分類的邊界,而且還打破了空間(水與陸)和時間(生與死)的秩序。此等與自然秩序背道而馳、格格不入的怪物,似乎不可能存在于現(xiàn)實中,而只能存在于科幻電影里。
其實,這怪物不是別的,就是今天仍能看到的穿山甲。
穿山甲,古書中稱為“鯪鯉”或“龍鯉”?!渡浇?jīng)》說,“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留?!钡陌l(fā)音近似于“六”,可見,穿山甲被稱為“鯥”,即因為其叫聲大概類似“留留留”的發(fā)音,“鯥”“留”音通。古人根據(jù)穿山甲的叫聲為之命名。很多動物的名字都源于其叫聲,小雞叫起來“嘰嘰嘰”,故名為雞;鴨子叫起來“嘎嘎嘎”,故名為鴨;狐鳴“呱呱”,故名為狐;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故名為鵝……
《山經(jīng)》常說某某動物“其鳴自號”“其名自呼”,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比如《南山經(jīng)》說:“有鳥焉,其狀如梟,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鳴自號也?!边@種鳥的名字叫颙,“其鳴自號”,說明它的叫聲與“颙”的發(fā)音相近?!侗鄙浇?jīng)》說:“有鳥焉,其狀如雌雉而人面,見人則躍,名曰竦斯,其鳴自呼也?!边@種鳥的名字叫竦斯,“其鳴自呼”,說明它的叫聲跟“竦斯”的發(fā)音相近。大自然中的生靈千腔百調(diào),古人根據(jù)它們各自的腔調(diào)給它們命名,每種生靈因此才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山經(jīng)》關(guān)于“怪異”的記述,都是基于對穿山甲的細心觀察和客觀記述:穿山甲的個頭固然與牛相去甚遠,但穿山甲身大頭小,背部隆起,確與牛的體形有幾分相似,故書中謂之“其狀如?!?;穿山甲尾巴修長,故謂之“蛇尾”;穿山甲周身披甲,鱗片重疊,有似鳥翼,故謂之“有翼”;穿山甲鱗片間生有硬毛,身體兩側(cè)硬毛尤多,像是細密的羽毛,故謂之“魼下生羽”;穿山甲像魚一樣,周身生鱗,還能下水游泳,故謂之“魚”;穿山甲有冬眠的習(xí)性,還有裝死的本事,且見到人就卷成一團裝死,故謂之“冬死而夏生”。
可見,《山經(jīng)》關(guān)于鯥的記述,對照穿山甲,可謂無一字無根據(jù),無一字無來歷,完全是源于對穿山甲的實際觀察。
穿山甲以螞蟻為食,因此善于打洞,即使堅硬的山巖都難不倒它,故俗稱穿山甲?!渡浇?jīng)》說“食之無腫疾”,意為吃了穿山甲可以消腫。古人覺得穿山甲既然善于打洞、吃螞蟻,那么,自然可以靠它來打通身體中的堵塞,吃掉身體里的蟲,故中醫(yī)經(jīng)常用穿山甲作為消癰化腫的藥。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說,穿山甲“通經(jīng)脈,下乳汁,消癰腫,排膿血,通竅殺蟲”,意思是:經(jīng)脈不通,吃穿山甲;產(chǎn)婦奶水下不來,吃穿山甲;消癰化腫,吃穿山甲;瘡癤里的膿血排不出來,吃穿山甲;肚子里有蟲,吃穿山甲……最終把原本到處可見的穿山甲,吃得幾乎斷子絕孫,以至于國家不得不把穿山甲列為一級保護動物,禁止入藥。
穿山甲這樣一種司空見慣的動物,現(xiàn)在更是成了人見人愛的網(wǎng)紅動物,為什么到了《山海經(jīng)》中,就成了天字第一號的怪物了呢?道理很簡單?!渡浇?jīng)》是博物之書,旨在記錄各種動物、植物和礦物資源,它記錄動物,不僅要說明某某山有什么動物,叫什么名字,而且還要對動物的長相詳加描述,這樣才能讓人將其記錄的名字與其所指的動物對號入座。
上古博物學(xué)尚未建立像現(xiàn)代博物學(xué)這樣標(biāo)準(zhǔn)的分類體系、形態(tài)學(xué)術(shù)語體系與描述方式,更沒有博物繪畫術(shù)和照相術(shù),要用文字記述向人們介紹一種陌生動物的長相,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借人們熟悉的動物對之進行比方形容。說它的腦袋像啥,身子像啥,尾巴像啥……如此這般,就“拼湊”出了形形色色、兼具多種動物特征的異形“怪物”。
實際上,不管古今中外,人類一直就是用這種方式介紹、描述陌生動物的,古希臘的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古羅馬博物學(xué)家普林尼在《博物志》中,都經(jīng)常使用這種方法描述異域動物。考證這些動物究竟是現(xiàn)實中何種動物,成為后來西方歷史學(xué)家和博物學(xué)家的難題。其中很多被后人當(dāng)成了怪物,正如《山經(jīng)》中的動物被后來的中國人當(dāng)成怪物一樣。
法國學(xué)者埃里克·巴拉泰在《動物園的歷史》一書中說,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歐洲的探險家、旅行者和博物學(xué)者在美洲、大洋洲等地發(fā)現(xiàn)了大量前所未見的動物,他們?yōu)榱讼驓W洲民眾介紹這些異域動物,不得不采取比擬的方法,借助歐洲人熟悉的動物描述異域動物的各個部位,于是,在歐洲人的想象中,新大陸成了怪獸出沒的世界。
為了滿足歐洲人對于異域怪獸的好奇心,大量異域動物或動物標(biāo)本被帶回到歐洲的動物園、博物館、珍寶館,并在博覽會、展覽會上展出。在18 世紀(jì)的歐洲,有些騙子甚至利用地理大發(fā)現(xiàn)而激發(fā)的公眾對于異域怪獸的好奇心,故意用這種描述方法“制造”怪物,招徠觀眾。比如說,在1774 年的巴黎,有一只名為“岡岡”的怪獸就激發(fā)了人們巨大的熱情。據(jù)說這只怪獸有著俄羅斯人的腦袋、大象的眼睛、犀牛的耳朵、蛇的脖子和海貍的尾巴。公眾紛紛前來看稀奇,結(jié)果看到的是一頭駱駝。
用《山經(jīng)》的記述辦法,你可以把任何動物瞬間變成怪物。比如說貓,貓長啥樣,地球人都知道,但是,如果一位外星人來到地球,第一次見到貓,他該如何用語言向其母星人介紹呢?他也許會說:這個星球上有一種野獸,長相似老虎,面孔像人類,身上長著豹子的斑點,尾巴擺動起來像蛇一樣,叫聲像人類的嬰兒哭泣,人類根據(jù)它的叫聲稱之為“貓”,還養(yǎng)它來捕捉老鼠。用《山經(jīng)》博物學(xué)的語言翻譯過來就是:“有獸焉,其狀如虎,人面豹身蛇尾,其鳴如嬰兒,其名曰喵,其鳴自呼,養(yǎng)之可以避鼠?!?/p>
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不難看穿《山經(jīng)》中種種“怪物”的本來面目。我們再來看看《南山經(jīng)》記載的幾種怪物。
柜山,“有鳥焉,其狀如鴟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這是一種長著人手的怪鳥。其實就是鴟鸮,也就是貓頭鷹。貓頭鷹的爪子確實形同人手,吃過雞的都知道,胖胖的雞爪看起來也跟人手差不多。
堯光之山,“有獸焉,其狀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蟄,其名曰猾褢”,這是一種長相像人一樣的怪獸,腦后長著野豬一樣的鬃毛,住在洞穴里,到了冬天就睡大覺。其實就是熊,熊喜歡像人一樣直立,故說它“狀如人”。
鹿吳之山,“有獸焉,名曰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這是一種角雕,一些雕、貓頭鷹在眼睛上方長著長長的兩簇羽毛,看起來就像長了兩只角,由于這兩簇羽毛看起來又像是長在腦袋上的兩只耳朵,故今人稱之為耳羽。
再舉一個例子。《北山經(jīng)》的丹熏之山上,有一種怪獸,“其狀如鼠,而菟首麋身,其音如獋?cè)?,以其尾飛,名曰耳鼠。食之不睬,又可以御百毒”。此獸樣子像老鼠,腦袋像兔子,身體像麋鹿,叫聲像狗嚎,最奇的是,它飛行不用翅膀,而是用尾巴。乍看委實奇陘,其實,這種動物就是鼯鼠,亦即飛鼠。
鼯鼠頭部像兔子,故謂之“菟首”;所謂“麋身”,當(dāng)指鼯鼠身體的顏色而言,麋鹿為紅褐色,我國常見的復(fù)齒鼯鼠顏色與之相近。鼯鼠不會飛,但它四肢間生有飛膜,飛膜張開可以從高處向低處滑翔,滑翔時蓬松的尾巴也張開,故謂之“以其尾飛”。鼯鼠還有一種特別的習(xí)性。一般的動物都是在春暖花開時發(fā)情求偶,鼯鼠卻是在寒冷的冬天過“情人節(jié)”,公鼯鼠在發(fā)情時會發(fā)出“咕—咕—咕”的叫聲,母鼯鼠則發(fā)出“空—空—空”的叫聲,所謂“其音如獋?cè)?,說它的叫聲像狗叫,大概就是指它的這種叫聲。
據(jù)說,鼯鼠能夠一邊飛一邊產(chǎn)子,根本不把生孩子當(dāng)一回事,因此古人認(rèn)為產(chǎn)婦臨產(chǎn)時,手里拿一塊鼯鼠皮,就不會難產(chǎn)?!渡浇?jīng)》也記錄了鼯鼠的藥效,即“食之不?,又可以御百毒”,“?”是脹肚子的意思?!侗静菥V目》說鼯鼠的肉可以治療腹疼,大概就是由此而來,不知道古人所說的脹肚子是不是也包括難產(chǎn)。
鼯鼠的糞便在中醫(yī)眼里也是一件寶。如果你去看中醫(yī),在郎中先生給你開的方子里看到“五靈脂”,千萬不要認(rèn)為那是山上的靈芝草,那其實是鼯鼠拉的屎?!侗静菥V目》說五靈脂能夠解毒,包括毒藥中毒以及毒蛇、蝎子、蜈蚣叮咬中毒,《山經(jīng)》說鼯鼠“可以御百毒”,大概那時候的人們已經(jīng)用鼯鼠屎解毒了。
上面說的都是一些多種動物的形體組合而成的怪獸,我們姑且稱之為“組合獸”,它們原本并非怪獸,其實都是我們熟知的動物,只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古代博物學(xué)的記述方式,不再用跟古人一樣的目光看待這些動物,才把原本平凡的動物看做了怪物。
《山經(jīng)》中還有一類怪獸,就是那些長著三個腦袋、六個翅膀、九個尾巴之類的怪獸,不妨稱之為“畸形獸”。走獸四足,飛鳥雙翼,魚蛇不長腿,牛羊兩只角。不管什么動物,都只有一個腦袋、一條尾巴,這是今人皆知的常識,《山經(jīng)》中卻記載了大量的多足、多翼、多尾、多目、多角或少足、少目的怪物,那么,對《山經(jīng)》中這些畸形怪獸,又該如何解釋呢?
諸如此類的記述,有些可能是源于古人博物學(xué)觀察的局限性。古代沒有動物園,沒有自然博物館、標(biāo)本陳列室,將五湖四海的物種收集、陳列其中,讓動物學(xué)家或公眾就近仔細觀察動物的長相。野獸飛鳥隱于密林茂草,出沒無常,行蹤詭秘,人們往往唯聞其聲,不見其形,即使偶爾目睹其形,也無法細致觀察,因此難以準(zhǔn)確描述其形態(tài)、長相。加之野獸出沒,往往給人帶來恐懼,因此人們在描述其形象時也難免夾雜想象和夸張的成分。
《東山經(jīng)》有一座山叫葛山,澧水流經(jīng)此山,匯入余澤,澧水中有一種珠蟞魚,“其狀如肺而四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無癘”。這是一種生著四只眼、六條腿的怪魚,在明清時期的《山海經(jīng)》插圖中,就把它畫成了一條頭長四只眼、身體兩側(cè)各生三足的魚。乍看這段文字,無疑胡說,世界上哪有長四只眼、六只腳的魚?但《山經(jīng)》既然稱“其味酸甘,食之無癘”,可見古人確實吃過這種東西。其實,如果你早些年在廣東、福建、海南生活過,逛過那里的魚市,也許就見過這個怪物,甚至還可能吃過,它就是被稱為“生物活化石”的鱟。
《山經(jīng)》記載了多種多首、多身、多肢的魚類,再來看幾種。
《東山經(jīng)》有一座東始之山,泚水流經(jīng)此山,東北流注于海,泚水中有漂亮的貝類,還有一種茈魚,“其狀如鮒,一首而十身”,這是一種一個腦袋上長著十個身子的怪魚。這種魚名叫茈魚,“茈”即“紫”字,茈是一種草的名字,根和皮都是紫色,古人用它制作紫色染料,故稱紫草,“茈”是“紫”的本字。古人稱此魚為“茈魚”,當(dāng)是因為此魚的身體是紫顏色的。紫顏色的魚很少,但常見的章魚,其身體通常就是紫紅色的,茈魚很可能是章魚。章魚的身體呈卵形,頭部與軀體分界不明顯,長有八條長而粗壯的腕足,因此又稱八爪魚、八帶鮹。由于章魚腕足粗壯,且頭與軀體無明顯區(qū)別,與其長長的腕足相比,顯得較小,因此其身體會被視為頭部,腕足則被視為身體,茈魚“一首而十身”大概就是這樣來的。章魚生活在海洋中,淡水中無章魚,《東山經(jīng)》說泚水流經(jīng)東始之山后注于海,說明東始之山濱海,泚水與海相通,故章魚可由海進入泚水中。
海洋動物跟人們經(jīng)常見到的陸地生物相比,大都長相相去甚遠,往往體形特殊,多腕足,多尾多鰭,因此天生就讓人覺得怪異。古人很難對活著的海洋生物進行直接觀察,因此在對其進行形態(tài)學(xué)描述時,就難免失真和誤解,并且難免用其熟知的陸地生物的樣子進行比擬。后來的讀者,沒有親見其物,僅據(jù)其文字而懸想,難免根據(jù)古人原本質(zhì)樸的描述憑空造出了許多怪物,于是,汪洋大海就成了各種海怪、水妖潛藏的淵藪,被籠罩上一層濃重的神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