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 言
紅樓一書,書名甚多,《紅樓夢》《石頭記》《金陵十二釵》《風月寶鑒》《情僧錄》都曾出現(xiàn)。書中這樣寫道:“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則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做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p>
“《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奔仁强傄?,“紅樓”二字含義便需深究。
在中國文化中,紅樓一詞的聯(lián)覺極為有趣。窮人家的“茅椽蓬牖,瓦灶繩床”撐不起靈石的豪華凡間游,住在紅樓才能生出富貴夢?!凹t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唐﹞白居易《秦中吟》);“紅樓晚歸,看足柳昏花暝。”(﹝宋﹞史達祖《雙雙燕·詠燕》);“人散曲終紅樓靜,半墻殘月?lián)u花影?!保īz清﹞洪昇 《長生殿·偷曲》);“花外紅樓,當時青鬢顏如玉?!保īz宋﹞王庭珪 《點絳唇·花外紅樓》);“紅樓縹緲光風里,熙熙和氣歡聲?!保īz宋﹞王之道《臨江仙·紅樓縹緲光風里》);“碧瓦小紅樓,芳草江南岸?!保īz宋﹞朱敦儒《卜算子·碧瓦小紅樓》);“紅樓斜倚連溪曲,樓前溪水凝寒玉?!保īz宋﹞魏夫人《菩薩蠻·紅樓斜倚連溪曲》);“紅樓橫落日,蕭郎去、幾度碧云飛。”(﹝宋﹞史達祖《風流子·紅樓橫落日》);“璧月小紅樓。聽得吹簫憶舊游?!保īz宋﹞孫惟信《南鄉(xiāng)子·璧月小紅樓》);“紅樓貯飛瓊,夜夜令人憶?!保īz宋﹞白玉蟾《紅樓曲·紅樓貯飛瓊》);“畫閣紅樓宮女笑,玉簫金管路人愁。”(﹝唐﹞王建《上陽宮》);“曲終似要君王寵,回望紅樓不敢嘶。”(﹝唐﹞陸龜蒙《開元雜題七首·舞馬》);“紅樓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無愁天子,語笑喧嘩?!保īz清﹞孔尚任 《桃花扇》);這里“紅樓”是富貴之家,是財富托起的閑情逸致,是弄琴賞月拾花觀霞之地,雖也是塵世間,卻是一個屏蔽掉人間煙火,無柴米油鹽之憂,無學(xué)業(yè)仕途之慮,只有風花雪月的塵世間。
除了道不盡的繁華奢靡,還有訴不盡的相思纏綿:“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保īz唐﹞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紅樓昨夜相將飲,月近珠簾花近枕?!保īz宋﹞歐陽修《玉樓春》); “閑掩紅樓睡?!保īz宋﹞晏幾道《點絳唇·碧水東流》);“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宋﹞蘇軾《水龍吟·黃州夢過棲霞樓》);“試上小紅樓,飛鴻字字愁。”(﹝宋﹞辛棄疾《菩薩蠻·西風都是行人恨》)這里是相思之地。無論是雨打梧桐還是秋卷殘凋,要斜倚朱欄才能生出相思苦,如果倚著柴門,生的多半是鹽米愁。紅樓里的相思沒有塵世煙火,只有秋水長波情來情往,是浮游在空中的云霞,是流淌在書卷里的詩意。
富貴纏綿之地怎可少得了風月事,紅樓亦是青樓,“二卿有此才貌,誤落風塵,翠館紅樓,終非結(jié)局,竹籬茅舍,及早抽身。”(﹝清﹞周友良 《珠江梅柳記》卷二);“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保īz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二);這里紅樓連上了青樓。作者是否有此隱意不得而知,但賈家男人的行為實在難以脫離此地,至少是社交場所之一,寶玉曾在這里出現(xiàn)過,以賈府其他男人的行徑來看,比寶玉只多不少,青樓是賈府男人的社交場所,既是社交場所,又豈止賈府男性流連于此。至于府內(nèi)如何,不敢妄言,但“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也是斷了賈府,至少是寧府的清白。
富與貴、情與欲是人生所求,當這種追求失去了節(jié)制,失去了“理”的約束,便步入墮落的深淵,富貴榮華如夢境般轟然坍塌?!凹t樓”一夢自然無常,“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石頭記》記錄一塊本是無情無感、無知無覺的石頭的夢幻之旅,于內(nèi)容明示暗示皆無,是偷懶的作法,卻也含義明確,無論如何跌宕起伏的故事,皆是一塊被觸發(fā)靈性與欲望的石頭的入世之旅離塵之路,雖身為主角,終究是過客。來了,為著所求之物,走了,為著不可得之物,又來了,為求失去之物,又走了,為著得到又失去之物。世人皆是如此,在欲望得失之間徘徊、奔波,無論釋懷與否,終歸于塵土,也許有塊石頭,或有字或無字、或有名或無名,立于某個土饅頭旁邊,賺后人一把眼淚罷了。
《金陵十二釵》也許是作者初衷,寫寫行止見識皆不在作者之下的女子。十二是虛數(shù),書中就不只十二個女子,而女子的行止見識確實高于男子。作者有趣,對男性的嘲諷似乎就沒停過,或者想通過男性的蠢來體現(xiàn)女性的慧,或者是通過女性的雅來襯托男性的俗。第十六回,賈璉接黛玉從蘇州回賈府,王熙鳳見“房內(nèi)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yù)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lǐng)否?’”不識字的王熙鳳言語幽默風趣又嬌俏可人,把元春封妃的消息與丈夫回家的喜悅?cè)詢烧Z盡數(shù)道出,聽者如沐春風如飲甘醇,而“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批書人都看不下去了,揮筆給一側(cè)批:“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第三十七回,探春寫給寶玉的請?zhí)骸叭裘设┒鴣?,娣則掃花以待?!痹倏促Z蕓送寶玉海棠花寫的:“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批書人說:“思之則噴飯?!钡诹兀瑢?、黛夸探春管家管得好時,黛玉說:“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币娮R胸懷高低立現(xiàn)。寶玉怎能不慚愧。還有王熙風與王仁、邢岫煙與邢大舅、薛寶釵與薛蟠等都是出自一家,卻有天壤之別、云泥之殊。
但這些聰明靈秀、純凈美好的女子,在末世的蕭條、男性的沉淪中隕滅,其悲劇不是源于個人的能力或性格特征,而是社會規(guī)定下女性角色的弱勢,源于男性對女性的定位以及女性的自我認知。當女性成為男性墜落工具和目標的時候,也就成為男性墜落的盡頭,男性在墮落中毀滅女性,最終毀滅自己。
《增評全圖石頭記》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風月寶鑒》以墜入欲望不能自拔、最后死于放縱的三個人來規(guī)勸眾生,而同樣沉迷至深的人卻是毫無警覺。秦鐘去世前,寶玉垂淚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鼻冂姷?“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贝搜猿鲎郧冂娭谧屓梭@訝,但反常之語更引人注目、誘人深思,面對秦鐘以生命換來的醒悟,寶玉并無知覺。秦可卿擔心賈府這赫赫揚揚的百載之家倘或有樂極悲生之日,“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臨終囑托鳳姐“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謂常保永全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對秦氏生出敬畏之感,說明鳳姐亦覺察賈府危機,但聽說賈府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時,更關(guān)心“有何喜事”,將可卿所托兩件未妥之事棄之腦后,并未放在心上。這個賈府當家之人,這個最應(yīng)覺察賈府危機并應(yīng)有所作為的管家,迷失在賈府的盛事之中,同男性一起墮落,一起毀滅女性,最終亦被男性毀滅。
賈瑞在放縱與克制間的掙扎也是生與死的抉擇,只是他深陷欲念之淖泥不能自拔,永遠失去生的機會。專治“冤業(yè)之癥”的“風月寶鑒”中美好的誘惑是假象,恐怖的現(xiàn)實是真相,能夠克制貪欲,面對殘酷,就能找到生門,但人性中自帶短期趨利器,美好的、唾手可得的假,比殘酷的、艱難獲取的真更有魅力。于是,放棄真而抓住假,也就是放棄了生,在對虛幻欲望的追求中,墜入死的深淵。
空空道人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jīng)過,見一大石記載著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又在紅塵中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生了情又失了情的石頭所歷之事。本來要去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投胎之處是墮落之鄉(xiāng)”,果然欲望的終點不是美好??湛盏廊伺c石頭一起體驗了充滿欲望的紅塵之旅,又目睹最終的萬境歸空,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改《石頭記》為《情僧錄》。一塊無知無欲的石頭,經(jīng)女媧之手有了靈性,卻又無處施展,便有了悒郁之心,在僧道的蠱惑下墜入更多誘惑的紅塵,于是有了情,有了欲,卻是情不可得,欲不能求,只有割情舍欲,離塵為僧。只是情難棄,欲難舍,這為僧為道又該如何呢?
一書多名,也是不同階段看《紅樓夢》的焦點所在。兒時看到的是《金陵十二釵》,更多關(guān)注女孩子的愛情故事,少時看到了《石頭記》,對一塊石頭從慕榮華富貴到棄塵世羈絆的開悟旅程感興趣;成年后才理解了《風月寶鑒》制情制欲的含意,欲乃天性,既是天性為何要制,不制的結(jié)果如何?以生命的逝去演給你看,一個個生命的逝去喚起的是慧者之悟,不悟之人只有毀滅;《情憎錄》似乎一直懂,又似乎沒懂,不知道離塵遁世是絕望還是超然。情癡為僧,心境能否落個白茫茫真干凈?還是把情埋在心深處,以僧的身份而生,以癡的心境而活?又或是把紅樓過往當成一場夢,時時回望一下,以慰枯槁之心?
紅樓夢是悲劇,是末世悲劇,更是女性的悲劇。
《紅樓夢》開篇即有“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反失無考”,既不知何時,也不知何地,只知道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末世”的故事。末世,是朝代的衰亡期、家族的沒落期,生長于末世的個人大概率免不了悲劇命運。
小說含蓄隱晦,極少有明確表述,借三個頗具才能之人道出末世說:攀上賈家的賈雨村、嫁入賈家的王熙鳳、生在賈家的賈探春。末世亦是亂世,賈雨村趁亂作惡,王熙鳳趁亂獲利,只有探春有救世之心,卻已是無力回天。
賈雨村“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比起賈府男性,賈雨村還有些讀書求功名之心,只是他讀書的本意不在元元(黎民百姓),而在于對“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仰慕和渴望,既沒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家國情懷,也沒有大丈夫亂世而立的英雄氣概,雖也立心立命,卻是為家宅、為后宅、為私利,他的“求善價,待時飛”,只是個人的飛黃騰達,與國無關(guān)、與民無礙,于是在世事沉浮中抓根稻草以期走得更遠。當目標設(shè)定得自私且猥瑣時,選取的路徑自然不會光彩,他謀進林家做了西賓,通過林如??可腺Z家,賈政為他“輕輕”謀了知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置恩人的女兒香菱于不顧,任其落入“呆霸王”之手。之后,為賈家大爺賈赦奪取扇子“弄得人(石呆子)坑家敗業(yè)”。用平兒的話說:“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生出來的事,自然不限于賈家。這種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仗勢欺人之舉形成的權(quán)力鏈條,使上層官員的貪欲直接威脅到底層民眾的生存,激發(fā)了社會矛盾,加劇社會的沒落和家族的衰敗。
《石頭記》大觀園全景 ﹝清﹞孫溫(繪)
而沒有精神追求的賈府男性陶醉于生理性需求的泥潭不能自拔,柳湘蓮和焦大之言直接給出寧府畫面:“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寧府之人也確實如焦大所言,在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的放任下,賈珍是“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秦可卿去世,不見她夫君賈蓉難過,不見婆婆尤氏傷心,卻把個賈珍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去死,他關(guān)于辦理秦氏葬禮的那一句:“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盡失人倫,為兒媳辦喪事,用了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棺木更是辯無可辯。批書者很是憤怒:“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很快就有了答案,我們看到了賈珍、賈蓉父子在賈敬喪事期間調(diào)戲尤氏姐妹。背離人倫?那是別人的看法,賈府不存在人倫。賈璉在服孝期娶了與賈珍、賈蓉父子有聚麀之誚的尤二姐,更是把人倫規(guī)范擲于腳下。
雖說“造釁開端實在寧”,但榮府的男人們也難辭其咎。
作為榮府長子的賈赦襲了官,卻也不見做了什么官事,討鴛鴦不成,又八百兩銀子買了十七歲的嫣紅,后又把十七歲的秋桐獎給了賈璉做妾,為了要幾把古扇把個石呆子整得不知死活。賴著祖蔭“升了員外郎”的賈政“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wù)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眼里心中哪有齊家之事,竟命寶玉、賈環(huán)、賈蘭等人跟著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的賈珍習(xí)射,任這些背離了所謂家規(guī)家訓(xùn)的世家子弟們在奢靡沉淪中腐朽下去。
不肯讀書的賈璉雖無大惡,卻是無知無能,混跡于各色女人懷中,真真是于家無利,于國無望;賈環(huán)的行為處世以及骨子里透出來的猥瑣,使人想到賈家敗落后的子孫樣貌,敗落跡象已明,賈府危矣;而寶玉,那個“如珍似寶”,在運終數(shù)盡的賈府,惟其一人略可望成的寶玉,最高理想不過是想醉死在女孩兒的溫柔鄉(xiāng)中。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眾姐妹悲切心疼,“寶玉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一生事業(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惫皇堑搅藴厝徉l(xiāng)、富貴場,欲醉死在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之中,只是這哭、這悲,不是醉死人,而是淹死人。
那些依著寧榮二府生活的親支們,墮落程度只深不淺。頗受賈珍喜愛的賈薔應(yīng)名上學(xué),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正照風月鑒的賈瑞真真是生命不息放縱不止;管著家廟的和尚道士,為王稱霸,夜夜招聚匪類賭錢的賈芹是賈府禍首之一,詮釋著什么是根爛枝必枯,人朽家必??;在姐姐葬禮中得趣饅頭庵的秦鐘,同賈瑞一樣終因情欲而亡,但兩個因放縱而逝去的生命并沒有喚起一眾男性的覺悟之心,僅為人們的茶余飯后平添些談資罷了。
賈府中,當然不限于賈府,女性處于附屬地位,成為男性墮落的工具和目標,并在男性的墮落中毀滅。
《紅樓夢》中的女性在一片渾濁中保持清新明朗,其美好借警幻仙子和甄士隱、賈寶玉之口反復(fù)提及,寶玉到了太虛幻境,仙姑見到他說“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這里寶玉是“濁物”。而在寶玉口中“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但這樣潔凈尊貴的美好,無一不在男性的任意妄為中枯萎凋零。
無論從冷子興口中還是從黛玉眼中,王熙鳳都非凡人。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對賈雨村說王熙鳳“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寫盡鳳姐之能;黛玉聽到王熙鳳的第一句話就是放誕無禮的“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這句話盡顯鳳姐之威。但這個從末世來的“凡鳥”,這個使“璉爺?shù)雇肆艘簧渲亍钡镍P姐,雖有賈母之愛、管家之威,也不能阻止賈璉之俗之淫,也不能避免那個時代的女性悲哀,更不能避免末世帶來的毀滅,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
“才自清明志自高”,卻因“生于末世”而“運偏消”的探春,只落得“千里東風一夢遙”。探春對趙姨娘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探春的悲憤在于空負一身才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家族敗落卻無能為力,這個坐船出嫁的姑娘,如同姐姐一樣,到了難以見到爹娘的地方,她的才能能否給她帶來幸福不得而知,但末世的悲涼恐怕是難以規(guī)避的。
賈家的長媳,“萬人嫌”邢夫人,基本在別人的抱怨、咒罵中出現(xiàn),她的生活狀態(tài)大概還不如粗鄙不堪的趙姨娘,趙姨娘還有個夫君賈政給些家的氣息,有個兒子賈環(huán)隱著些希望,有個“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掙得些面子,而她最溫馨的一幕應(yīng)該是留與她關(guān)系并不融洽的賈母及王夫人的至愛黛玉和寶玉吃飯的場景,帶著真摯和溫暖,是她生活中少有的溫情。更不幸的是夫妻間的冷漠以及對丈夫的絕對服從,她忍受著族中長輩的責難和晚輩的嘲笑,為丈夫討賈母的丫鬟鴛鴦做小妾,其心酸悲苦自是不能道與外人。
生命的逝去,使得女性的毀滅更為徹底。
賈赦在要鴛鴦不得后所說的:“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已把鴛鴦推入絕境。
秦可卿,這個賈母眼中極妥當、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都不能免受玷污,二尤的家境、地位就更是使得她們無可避免地成為賈府男性的玩物。尤二姐注定不被賈府接受,走入大觀園之日就是其毀滅之時。柳湘蓮對寧府的認知是“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投靠寧府、又追隨賈璉和二姐的尤三姐哪里還有存身之地。
《石頭記》第1回 士隱抱孩路遇僧道 葫蘆廟賈雨村出 ﹝清﹞孫溫(繪)
貴妃元春那句“當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是對被時代、被家族裹脅的無助、無奈、無望的哀嘆,是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作為附庸的哀傷。元春的大夢魂消、迎春的受虐而逝、香菱的受屈而死、晴雯的抱冤而去,尤三姐、金釧以及鮑二媳婦的含羞自盡等等,女性的生命在男性不經(jīng)意的忽略、輕視與污辱中悄然而逝,且不見波瀾。
男權(quán)社會中,處于附屬地位的女性無論是生命還是情感,在墮落男性的漠然與凌辱中毀滅,最終導(dǎo)致家族的衰敗和社會的崩潰。
但是,社會在進步,現(xiàn)今,如果男性墮落,大概只會推動女性的崛起。
讀紅樓,常覺與書中人物同齡,少時不覺其年長,成年后也不覺其年幼,忘卻黛玉、寶玉落入讀者俗眼凡心時時僅為六七歲的幼童。人物年齡軌跡模糊且偶有混亂。原因之一在于作者多把年齡隱在事件之中,偶而給個光點,當你追跡而尋時,已是輕輕滑過消失在云霧中,只是白添惆悵。
但曹公沒有混亂,只是高深,雖不明言,卻在隱秘的線索下,給出清晰的脈絡(luò),細細究來竟是絲毫不爽。
第一回說甄士隱“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一日夢中見一僧一道攜了‘蠢物’造劫歷世,那“蠢物”便是經(jīng)女媧之手有了靈性的石頭,要下凡享榮華富貴來也,即,寶玉要出生了,此時英蓮(即香菱)三歲,故英蓮大寶玉三歲;第六十三回,群芳在怡紅院為寶玉祝壽,大家抓簽吃酒,襲人抽的簽是“坐中同庚者陪一盞,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可知這四人皆大寶玉三歲;第三回,黛玉進賈府,在與王夫人談到寶玉時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則寶玉比黛玉大一歲,寶釵、香菱、晴雯、襲人比黛玉大四歲。由此,寶、黛、釵、香菱、晴雯、襲人的年齡差已出。
第二回,冷子興對賈雨村演說榮國府時口中倒出“這位珍爺(賈珍)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為了葬禮的榮耀,賈珍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給賈蓉買“龍禁尉”,買官履歷上寫道“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從第二回到第十三回有四年的時間。第十三回黛玉十歲,父親生病、去世,寶玉十一歲,寶釵十四歲。
第四回,說薛蟠“今年方十有五歲”(庚辰本),“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即寶釵十三歲,根據(jù)第二回寶玉七歲、寶釵十歲,算出第十三回寶釵十四歲,可知第四回到第十三回過了一年時間,第二回到第四回是三年時間。
《紅樓夢》主要人物年齡表(有標記的年齡為書中給定,其余是推算而來)
第四回,門子說到香蓮:“……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迸c同歲的寶釵年齡一致。
第四回有“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至第七十八回賈蘭寫姽婳詞時幕賓稱贊:“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xué)淵源,真不誣矣。”即第四回到第七十八回,有八年時間。
第二十二回,熙鳳張羅給寶釵過生日,說老太太:“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從第四回到第二十二回有兩年時間,此時寶玉十二歲,黛玉十一歲。
第二十三回,元春命眾姊妹并寶玉進住大觀園,寶玉寫春、夏、秋、冬夜即景詩傳至府外,知是賈府十二三歲公子所為,佐證此時寶玉已過十二歲不滿十三歲。
第二十五回,寶玉熙鳳被趙姨娘魘住,一僧一道來治病,那和尚(把玉)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寶玉十三歲了,黛玉十二歲,寶釵已是十六歲了。從第一回到第二十五回有十三年時間。
第四十五回,黛玉與寶釵互剖金蘭語的時候說,“我長了今年十五歲”,從第二十五回到第四十五回為三年時間。
第四回寶釵十三歲正準備到京都,約十四歲到的賈府,第二十二回說他(寶釵)才過第一個生辰,時十五歲,是合邏輯的。
由這些線索,可推算出上表:
沒有給出確切年齡且有些錯亂的是王熙鳳母女。從表述上看王熙鳳應(yīng)該比寶釵大比薛蟠小,但第二回冷子興說賈璉年二十,娶熙鳳已有兩年,寶釵此時十歲,薛蟠十二歲,熙鳳應(yīng)在10到12歲之間,有些不合情理。她女兒連名字都易了幾易,大姐、巧姐兒、巧哥兒,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又是兩個人,年齡更是混亂,前八十回一直被抱在懷中,不能給出確切說法。
年齡明確給定還前后矛盾的唯有晴雯。第七十八回,寶玉的《芙蓉誄》中說晴雯:“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贝藭r晴雯應(yīng)為二十一歲,但這句話不可當真。第一,以唯美的方式祭奠女子,自然二八才是佳人,二十一歲,有點過齡了,實是難入詩文;第二,本就是障眼法,誄的不是晴雯,何必以真齡示人?也許天下男人都情愿女子停留在一十六呢,水作的女兒到了年齡便要沾染男人的氣味變得濁臭起來,在最美妙的二八時光戛然,美便成了永恒。
前八十回歷約十八載,頑石、草木經(jīng)歷了富貴繁華、凄風苦雨,他們長大了。
黛玉五歲時,賈雨村做了她的老師,一年后,六歲時母親去世,賈府派人來接,林如海對賈雨村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之后“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路上一來一往沒有具體時間,推測應(yīng)是六到七歲之間,所以與寶玉“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并無不妥;但第三回回末和第四回開始的敘述卻有矛盾之處。黛玉到賈府的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到了王夫人房里,見王夫人與兄嫂即王子騰處的來使計議家務(wù),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所謂官司就是薛蟠打死馮淵之事,此時薛蟠十五歲,寶釵十三歲,寶玉十歲,黛玉九歲。這里有些疑惑,黛玉母親死后即來賈家,九歲才到,算起來路上用了三年時間。第十二回林如海年底身染重疾,黛玉回揚州看父親,第十四回跟賈璉送黛玉的昭兒回來說:“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敝蟆岸攷Я肆止媚锿土止美蠣旍`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第十六回“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看起來不過一年時間。從第十二回黛玉到第十六回不好推斷時間,但第四回到第十三回只有一年時間,第十三回到第二十二回也是一年時間,所以第十二回去揚州到第十六回回賈府最多一年多時間,期間黛玉從京都到揚州、到蘇州,再回到京都,林如海生病、去世、扶靈到蘇州,路程遠超當初黛玉從揚州到京都,黛玉當初歷時三年到賈府存疑。且黛主初到賈府,與寶玉“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如果九歲才到賈府,這樣的行為就不太合情理。
林黛玉五歲隨賈雨村讀書,六歲母親去世到了賈家,庚辰本第三回的回目中有“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令人心酸。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黛玉對她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边@件認定黛玉尖酸刻薄之事,發(fā)生在黛玉九歲時。第十四回,王熙鳳對寶玉說“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時黛玉十歲,林如海去世,她成了孤兒無家可歸,只能寄居舅舅家。第二十五回,鳳姐對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庚辰本有側(cè)批“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無疑”,這時黛玉十二歲;第二十七回,十七歲的寶釵滴翠亭甩鍋十三歲的黛玉;第三十二回十四歲的黛玉等到了寶玉的表白;第四十五回,十九歲的寶釵征服了十五歲的黛玉,此后她們相互維護,寶釵再無反對者。
寶釵十三歲時哥哥打死馮淵,十四歲隨著母、兄來到賈府。十五時賈母為她慶生,擺酒、唱戲很是熱鬧,還引得十一歲的黛玉、十二歲的寶玉和更小的湘云之間的一場混戰(zhàn)。第二十八回十七歲時,元春賜給她與寶玉一樣的端午節(jié)禮,第三十六回,十八歲左右的寶釵不掩飾對寶玉的情動;第七十回,二十歲的寶釵似乎得到了“金玉姻緣”,只是到了第七十八回,已是二十一歲“高齡”的寶釵依然未嫁。
寶玉七八歲時見到黛玉,不超過十一歲與襲人初試云雨情,十三歲被趙姨娘和馬道婆用魔法魘住,十四歲時元春賜與寶釵一樣的端午節(jié)禮,有賜婚的意思,但被賈母以不宜早婚為由駁回。第三十二回十五歲時向黛玉表白,此后二人再無嫌隙。
妙玉是大觀園中年齡最大的女孩兒,比寶玉大七歲,她十八歲到了賈家,第六十三回給寶玉送生日帖子時,寶玉十七歲,她二十四歲。
到第七十八回,寶釵、襲人、香菱二十一歲,寶玉十八歲,黛玉十七歲,妙玉二十五歲,大觀園女兒們的青春即將逝去,曹公,會以怎樣的心境寫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