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所美，在于“藏”

文/陳智 by Chen Zhi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視禮儀，不輕易表達情感，喜怒不形于色，有一種“藏”的精神。相較于西方哲學(xué)講究的奔放與張揚，東方哲學(xué)追求的則是含蓄和內(nèi)斂，凡事含而不露，隱而不發(fā)，只待蓄勢而為，一鳴驚人。

鬼谷子有言“圣人之道，在隱與匿”。人活于世，當(dāng)懂得收聚鋒芒、光華內(nèi)斂。肆意的招搖、炫耀，不過是氣虛勢弱的表現(xiàn)，唯有藏而不露，方可長久。

一個“藏”字，山包海匯；一個“藏”字，地負海涵。

“藏”在中國文化里無所不在。它是傳統(tǒng)書畫技法中的“留白”，戲曲里的“猶抱琵琶半遮面”，音樂里的“弦凝聲歇”，建筑里的“庭院深深深幾許”。

以中國古典園林為例，中國人崇尚自然，追求一種詩情畫意，曲徑通幽的空間意境，在造園理念和手法上也是盡量做到使之望之不盡，避免千篇一律，“曲徑通幽”能給審美主體“玩味不盡”之感。

題名：【隨風(fēng)飄舞】 石種：大灣石

題名：【寶島】 石種：大灣石

曲勝過直，忍勝過躁，美從迷離中尋來，勝過通透的美感。賞一方山水雅石亦是如此，重視美的內(nèi)蘊的感受、挖掘與拓展，而這曲而深的境界，正是東方民族重要的審美觀念。

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才是我們行將上下而求索的目標(biāo)。過于直白、過于顯露，不免缺少深度和變化，也就失去了美的發(fā)現(xiàn)和體悟。美如霧里看花，欲辨不明；如池中觀蝦，若隱若現(xiàn)，美在味外之味，美的體驗應(yīng)是一種悠長的回味，美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一種表面上并不聲張的創(chuàng)造。

委婉、曲折、幽遠、深邃……半入仙境半人間的縹緲意境往往更容易引人入勝，“走到崎嶇的境界，愈是奇趣橫生，覺得在此奇絕壯絕的境界，愈能感到一種冒險的美趣”。李大釗的這句隱喻國運的話語，似乎也將“曲”之玄妙說了個通透。

石乃大自然巧手所雕塑，色彩、線條搭配，相得益彰，妙趣橫生。那一根根、一絲絲曲折延伸、峰回路轉(zhuǎn)的線條，委曲如莽莽太行山中的盤山曲道；如朦朧霧靄中滑出的溪流；如春風(fēng)送來的幽幽花香；又如那繞梁三日，纏綿悱惻的歌曲，委曲還如那深不可測的漩渦，又像那蒼穹之上盤旋的雄鷹。要得委曲之妙，必須心存委曲。

萬物變化無常，曲折萬端。自然蘊藏的委曲，更是極盡想象之能事，如春虹飲澗，輕煙戲林，蔓盤旋虬枝蜿蜒，它們就是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曲折回環(huán)的藝術(shù)境界效仿的對象。

在美學(xué)中，曲是一種美感，一種美學(xué)情趣。美最大限度地蘊藏在精確的曲線中，從造型心理學(xué)角度看，豎線有力量感，橫線能使人產(chǎn)生穩(wěn)實感，而曲線則富于流暢、變化、柔和與優(yōu)美的美感。

題名：【遠山微云】 石種：大灣石組合

從審美上而言，柳暗花明，山窮水復(fù)疑無路，豁然開朗，帶來的是一種審美的驚奇感。前人既已道破山景之美的真諦：“入林唯恐不密，入山唯恐不深”。我們賞玩一方擁有“藏”的屬性的雅石，往往探尋的是那幽遠的縱深，那層層推進的妙境，那深藏于有形之象背后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正是因為“藏”的顯露，我們才多了可“尋”、可“游”、可“悟”的空間。

意貴乎遠而境貴乎深，石中所隱藏的奇山秀水、峻石險峰不禁勾起了觀者的尋芳探幽之情，這似乎是自然大師在與其做一場心理互動式的游戲。

以曲求其深，以折求其掩，以彎求其奧，以屈求其藏。覓幽攬勝，曲折、隱匿固然含趣，但我們?nèi)孕枵J(rèn)清隱與晦之間的關(guān)系，倘若一味追求繁冗晦澀，難免會將自己引入迷宮，也會讓觀賞者一頭霧水不知所云，云里霧里如墜入萬丈霧海，那便不是很好的隱。

隱而不露，藏而不顯。其實，“隱”是為了更好地“露”，勾起人更幽深、更玄遠的妙想；“藏”是為了更好地“顯”，顯出那更豐富、更多彩的世界。霧太大了，就模糊了景致，影響了人的觀瞻；夢太深了，則會以幻象世界掩蓋了真實的世界。劉勰有言“深文隱蔚，余味曲包”。關(guān)鍵要有味，石面上疏密、曲折的線條，濃淡、深淺的色塊，或交融或疏離，在虛實、藏露之間開拓著人認(rèn)知的空間，創(chuàng)設(shè)想象的意境，展現(xiàn)出朦朧而豐厚的美感。

藏得好，可以使“無景色處似有景色”，“形而不見而意現(xiàn)”。如中國山水畫，常借縹緲煙云游走掩映，隱去山澗峭崖的許多景物，令人頓覺江山無盡、氣象萬千，使有限變無限，畫面自然就顯得更豐富了。有時藏是為露，如郭熙所說“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畫史記載，荊浩“好為云中山頂，四面厚峻”，正是用藏的手法，以突顯山勢的巍峨高峻。

想來，賞石觀畫，亦有相通之處，同工之妙，所謂“景露則境界小，景隱則境界大”。以露來暗藏，以藏來顯露，便可在石體方寸之間，深藏千里江山，景隨心變，心由境生，路有盡而目不窮，以小見大，以近喻遠。當(dāng)我們?nèi)肭槿刖持畷r，即可擺脫看山即是山的束縛，游走于千峰萬壑之間，不再執(zhí)念于具象與直露，而是更渴求達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胸羅宇宙，思接千古”的境界。如此這般，神、情、意、趣也就相融相合了。

題名：【柳堤夕照】 石種：大灣石

題名：【云水自在】 石種：大灣石

玩石、賞石，既要尋究它的美，更需沉心靜氣，探求它所隱含的道。藏，不單是一種手段，更是一種天道運行的法則。千百年來，藏，早已從哲學(xué)延伸至文化，滲透進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書法有藏鋒、詩詞有藏境、園林有藏志、武術(shù)有藏仁，而引申到為人處世，更需藏拙待時，唐代文學(xué)家柳宗元曾說過“士君子，須內(nèi)精明，而外渾厚”?？梢妰?nèi)藏聰明，外顯渾厚，才是真正的藏拙之術(shù)、處世之道。

歲冬萬物善伏藏，只待驚蟄春雷響。所有的潛藏與沉淀，都是為了來日的明亮與生長。善藏者智。韜光養(yǎng)晦，藏的是鋒芒；藏龍臥虎，藏的是才俊。我們只需靜待時機，于該藏的時候蓄力。順應(yīng)天勢，于該出的時候當(dāng)出，無為而為，方可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