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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樂坊的紅月亮(下)

    2022-07-29 14:48:16李知展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6期

    李知展

    下部

    1

    田居者為村,邑居者為坊。平樂坊能成為海城最大也最有年頭的坊巷,首先是地利之便,西北邊靠近東江,有一片水域,闊且深,叫蓮湖,勾連東江和運河,溯江而上,去廣州,順江而下,是入???。幾百年間,船只如梭,物流集散,形成繁華的港灣。

    如果說河流是藤蔓,沿線大小的城,都是藤上結出的果兒。平樂坊,無疑是東江在入海前,曲曲折折青藤的最后的饋贈。來自岸上的物產(chǎn)和海里的漁獲,在這里集合流散,水到渠成。平樂坊西北角的蓮湖市場生意興旺,商業(yè)發(fā)達。

    清末民初的顯貴商戶們沿著平樂坊靠近蓮湖的地段,建有連街跨巷的“騎樓”,實用且氣派的南洋風格,融入了西方元素,讓人眼前一亮,是當年的時尚。騎樓上樓下廊,底部寬敞,雄偉的立柱撐起進深丈余的頂蓋,形成跨出街面的長廊,成為商家和顧客的共享空間,擋避風雨炎日,江風湖水送來爽氣;底層鋪面做生意,上面樓閣住人,連廊連柱,立面統(tǒng)一,是平樂坊一景。

    最難忘的,還是年節(jié)時置辦貨物的景象,是本地人心頭共有的溫馨記憶。進入臘月,城區(qū)鎮(zhèn)街的人們,挎籃提兜,扶老攜幼,絡繹趕來,穿行在騎樓下,金銀鋪、珠寶行、飾品店、錢莊、當鋪林立;海鮮鋪、干貨店、南北點心匯集;糧油店、綢緞店、藥鋪、照相館齊備;粥粉店、云吞店、小吃店繁多;煙館、賭館、茶室興起;年橘、盆景、時花爭艷……騎樓鱗次櫛比,貨物琳瑯滿目,店面精致考究,讓人目不暇接。談生意的商人,沿街叫賣的小販,通宵達旦地營業(yè),共同譜寫了當年的盛景。

    到了晚間,長廊下,收獲豐足的商戶們支一張茶臺,邀著鄰居,喝茶、吹水、納涼、會客、交流信息,興致一起,叫幾味老飯店地道的特色菜,吃著夜宵,看小孩兒在旁邊奔跑打鬧。父親沈文淵晚年記憶已經(jīng)錯亂,住在香港的別墅里,常常念叨的,除了他的美娟,就是平樂坊的花團錦簇。他記憶里的平樂坊街上,似乎一直都這么承平興旺。

    那些橫跨幾十年的血淚慘傷,父親好像都已遺忘。

    到這時,比起以前,平樂坊確實衰落多了,新城區(qū)國貿(mào)中心拔地而起,大型連鎖超市物品齊全,小區(qū)內(nèi)士多店密布,除了念舊的老人習慣來此選購,年輕人只偶爾到此打卡一游,再沒有摩肩接踵的購物場景。政府曾動議要將蓮湖市場拆了,劃為臨湖高檔樓盤,在各方專家建議博弈下,總算保留了幾段騎樓,配套建了千篇一律的旅游區(qū)那種小商品店,算作舊港口的文化遺跡。

    陶瓷廠落幕后,何漢章常來蓮湖邊,總是悶坐半天。出行如此便捷,失去了交通功能,蓮湖成了被遺棄的死水,小了,萎縮了,再不復舟船輻輳的景象。倒也好,安靜。何漢章枯坐到黃昏,之后沿著湖邊信步閑走。每一株碧綠的草,每一根斑駁的立柱,每一段蒼苔的磚路,每一處老院子探出頭的三角梅,他都看得仔細。他揣著母親的照片,不單是故地重游,也是為父母打撈那些溫暖的記憶。

    對生父,他已不再仇恨。

    走到花閘門巷,有一處青磚建構的亭樓小院,叫蓮園。這連綿的宅院,按血緣來說,曾是他家的祖宅。何漢章也能以尋常眼光去打量它。時光流逝,蓮園靜駐鬧市,歷久彌新。蓮園以小巧玲瓏、設計精巧著稱,住宅、庭院、書齋等藝術地糅合在一起。十余畝土地上,亭臺樓閣、山水橋榭、廳堂軒院,一應俱全。中間是主堂,其山墻、柱式、拱券等帶有明顯的西洋味道,哥特式門楣、愛奧尼克柱式門框以及淺浮雕花紋圖案的窗框裝飾,精美秀麗。園林布局高低錯落,曲折回環(huán),空處有景,疏處不虛,是嶺南私家園林的珍品。1949年后,土改時蓮園被分作鄉(xiāng)民住房;現(xiàn)在劃給了毗鄰的書畫院,成了博物館。

    何漢章對這處式樣繁復的宅院并沒有任何感情,但他還是會想象父親住在里面時的情景:富家子弟沈文淵從鋪面經(jīng)營生意回來,喜歡爬到當時平樂坊的制高點,佇立在蓮園的閣樓上眺望風景,欣賞月白風清時,會預料到后邊的變故嗎?

    沈文淵的出身稱得上家世淵深,其父沈老爺子接過家族生意,展現(xiàn)出驚人的商業(yè)運籌能力。老爺子掌控一方水陸碼頭,家業(yè)日豐,有商鋪十余處,平樂坊騎樓有半條街皆是沈家的物業(yè)。沈家的船隊里,有兩艘是江南造船廠產(chǎn)的蒸汽機貨船,于廣州、香港、海城三地轉運貨物,最遠跑到南洋,經(jīng)營范圍寬廣,有莞香、海貨、華服、香蕉、日用百貨等等。

    每當沈家的船隊駛入蓮湖港口,平樂坊的半數(shù)男女都要跑到碼頭上,看數(shù)十米長的商船卷起雄壯的波浪。隨著腥味的波浪而來的,是五花八門的商品和海上帶來的新奇故事。在船隊做事的平樂坊后生也都神氣,光是亦真亦假的海盜故事,就能唬住眼睛放光的孩子,還有托他們在香港買東西的、和海外的親友聯(lián)系的,跟著沈家謀生,自覺高人一等。那時候,誰不以能和沈家攀上點兒關系為榮?

    沈文淵和兄長經(jīng)歷過那些昔日霧里看花的繁華。不說別的,十歲以前,沈文淵沒下腳走過幾步路,出行必有人背著或小轎抬著。

    老爺子嬌寵兒女,卻對自己慳吝,自知家業(yè)是辛苦籌劃出的,得來不易,口頭禪是“人呀,要惜?!薄@蠣斪尤粘R煌胫嘁坏蠙觳司湍軐Ω?,吃條尋常江魚都剔得骨刺不余肉星。除了生意,幾十年間,老爺子對此起彼伏的各派勢力都不感興趣,出于本能的道德觀,他對這些大小官員,甚至不大看得起。這些舊時代的老爺,除了合法的剝削權,他們一輩子沒創(chuàng)造過什么價值,是被供養(yǎng)的食利階層。他小心回避各方勢力,回避不了,就小心維護,但從不熱衷趨附,這是他謹小慎微的智慧,也是他總結的前車之鑒:禪城霍家,結交權貴,攀附廣東軍政老大陳濟棠,得以專營賭場,號稱“廣東賭王”,富可敵省,盛時煊赫何極?一旦換了主帥陳炯明,霍家財散人空,徒留談資。時勢就像個大火爐,能很快地給你炙手可熱的溫度,可弄不好,也容易被烤煳。老爺子明白得很,他這點兒家財,在平樂坊能數(shù)得上號的,出了海城,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以各派勢力尋到門上,他也認捐糧餉,不過是從風浪里求個暫安的小路,他還要沿著這小路,做點兒實業(yè)。不管怎么著,老爺子想,萬江農(nóng)戶產(chǎn)出的稻米得往外賣吧,麻涌蕉農(nóng)的香蕉得運出去吧,優(yōu)質(zhì)的莞香總有人要吧,旗峰的臘腸總得往外銷吧,別的不摻和,悶頭做生意好了。

    生意之外,沈家還撒網(wǎng)買地,這也是老爺子的穩(wěn)妥之計,無論到什么時候,有了地才有出產(chǎn)。東江右岸最豐美的水田,大都是沈家的。所以后來沈文淵的父親被劃成了地主惡霸,對于“地主”稱號,老爺子覺得不虧,可“惡霸”又從何說起呢?他雖對自己慳吝,可對伙計們不薄啊,工錢從沒拖欠,從農(nóng)戶那里收購產(chǎn)品也沒店大欺客,逢年過節(jié)不忘給積云寺捐功德,撫育孤老的事也干過不少。老爺子甚至想,日行一善當然重要,但良性運轉的商業(yè)才是最為可靠的慈善,他只有經(jīng)營好了,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滿,工人們才有錢拿,他們身后的家庭才能運轉。

    老爺子想不通。沈文淵卻想得明白,不患寡而患不均,雖然跟著你沈家掙了點兒糧米錢,但大錢還不是被你家拿走了?逢年過節(jié)的那點兒小恩小惠,無非是個施舍性的表演,你沈老頭兒佯裝節(jié)儉,大宅院姨太太一樣沒少啊。

    人們還編排出《木鵝收租》的故事辛辣地鞭撻沈家對佃戶的惡行,說是沈家有只木鵝,是請南洋妖僧作了法的,每到佃農(nóng)稻米成熟,沈家就將木鵝放出,木鵝沿江沿河而下,吃人魚塘啄人米穗,回到沈家悉數(shù)吐出。還未正式收租,沈家木鵝已將稻米偷走大半。等到再交了田租,佃戶們只好餓肚子了。并有歌謠傳誦:

    東江橋隴蓮湖頭,

    耕人田地使人牛。

    放下禾鐮田主到,

    交完租米捱芋頭。

    老爺子一輩子顧臉面,從報紙上、親友那里,聽聞了臨縣地主的遭遇,再看下面的人,以前“老爺老爺”地熱絡叫著,現(xiàn)在好像都對他虎視眈眈,老爺子臉紅耳熱。入夜,罕見地喝了幾杯酒,望望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說:“晚了,這就是命?!庇謷暝f了一句:“躲躲吧。熬一熬,等世道好了,還做生意。子弟要謹記?!?/p>

    “等世道好了,還做生意。子弟要謹記?!边@一聲囑咐,沈文淵記住了。三十年后,他的兒子何漢章,也從母親的講述里記住了。

    喝完酒,眾人都歇息了,只剩下沈文淵的母親,老爺子最寵的偏房,他拉著她的手,仍舊喊她:“巧兒……”一燈如豆,相對無言,似乎什么也不必說了。

    夜里,老頭兒獨自起來,來到蓮湖邊,望著他一手經(jīng)營曾經(jīng)喧鬧繁華的碼頭,徘徊了很久,到后半夜,只見水面的月光晃動了一下。

    老爺子再沒被打撈上來。人都說老爺子成就于這一片水域,也魂歸于這一潭水里,也算死得其所。

    唯有巧兒,每逢有好月亮的晚上,穿著全套的戲衣,在湖邊咿咿呀呀地唱著,哭哭笑笑,直唱到月落星沉,一臉淚痕——她要唱給湖里的老爺聽。

    沈家敗落,還背著惡名,連累得沈文淵兄弟倆在村里難以存身。哥哥完整地趕上過家里的好時候,生養(yǎng)得嬌,到底受不了,率先跑了,是沈文淵攛掇哥哥跑的。

    哥哥離開后,家里重擔落在沈文淵身上。他被劃歸到生產(chǎn)隊里,和其他村民一樣,插秧、翻地、捉魚,贍養(yǎng)臥床的母親,撫育年幼的妹妹。挖塘泥時,他累到吐血,割稻子時腰肌損傷,他站不住,跪著往前匍匐接著割,膝蓋都磨爛了……這都是母親梁美娟講給何漢章的。

    母親跟他好了一段,卻擔驚受怕了十幾年,直到將何漢章養(yǎng)大??赡赣H至死都說她沒后悔過。

    夜已經(jīng)深了,何漢章折回到蓮湖邊上。月光下,這片黑魆魆的湖水波光粼粼,如同鬼魅,吞噬了他的祖父,又對他有救命之恩。

    湖水依舊靜默,關于平樂坊的記憶,都如渺渺幻象,恍惚中,卻又都浮現(xiàn)在水面,一幀幀,一幕幕,漣漪蕩開,都是一段段故事。

    2

    晚上的糖水攤,依舊甜甜的,淡淡的。

    芬姐守了近二十年攤子,愛看的,還是那些拍拖的小情侶。逛街累了,或是從午夜電影院出來,點兩份糖水,桌上頭抵在一處,悄悄私語,趁人不注意,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底下手拉手,腿還要并在一起,有時一句話說岔了,女孩兒小小嗔怒,打男生一下……這樣的情景,芬姐會想,兒子悄悄談朋友了沒?她想,不會的,陳黎生學習那么努力,正是關鍵的時候,他才不會分心。芬姐感到一種慚愧和欣慰,芬姐見過好多穿著打扮還是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兒女孩兒,打鬧著、嬉戲著,挽著手來芬姐小攤甜上加甜。芬姐是開明的,她年輕時美麗過,知道情竇初開是多么美好的事。兒子本來也該無憂無慮享受青春的,他那么帥,像他老爸一樣。他們父子的帥氣一脈相傳,不是流行的那種軟綿綿的精致的女孩兒般的好看,是氣概,五官里有一份清朗昂揚的英氣。最受不了的,是他們的笑,一笑起來,仿佛陰天里陡然亮了光,世界一下子亮亮堂堂。當初芬姐就是這樣淪陷在老陳的笑里的。

    芬姐瞇著眼想,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腦子里過起云煙,芬姐嘴角浮著笑意,嘆了口氣,樣子像回憶吃過的甜東西,悵惘里帶一點兒慰藉。芬姐承認,盡管近來嚴霜催逼,她的前半生總體來說還是被命運照顧得很好的。

    這命運,便是老陳。

    陳庭舫和黎毓芬說起來還是近鄰。他們的父母都是“桂元糖廠”的職工。嶺南產(chǎn)出好甘蔗,糖廠一度非常紅火,所產(chǎn)的白砂糖、單晶冰糖、赤砂糖、精制綿白糖、果糖曾壟斷過嶺南的糖類市場,糖廠里學校、商店、娛樂設施一應俱全。那時糖廠所在的臨江有許多這樣的國有企業(yè),紡織廠、臘味廠、輕工廠,每家都生機勃勃。這些廠子中,數(shù)糖廠規(guī)模最大,有員工上萬名,廠區(qū)和家屬區(qū)連成一片,樓舍林立,道路縱橫,儼然一座小城。企業(yè)對員工的生老病死大包大攬,員工從而產(chǎn)生極強的歸屬感,自帶一副被體制全面照護出的優(yōu)越笑臉,走起路來腳底下像是踩著無形的氣墊,那份氣定神閑,那份好日子無限鋪展下去的篤定感,人群里,打眼一瞧,僅憑氣質(zhì),便知誰是在糖廠上班的。

    可陳庭舫沒有按部就班地承襲父輩的職業(yè)。他學習好,撇開糖廠,自己設計個人發(fā)展道路,考上了省府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原籍街道做中學老師。而黎毓芬就沒這么幸運,她學習也不差,家里卻不鼓勵一個女孩子出去櫛風沐雨,中學畢了業(yè)順理成章到糖廠做了工人。

    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以芬姐現(xiàn)在的年齡來看,都不過是完成普通的一生,可在當時卻不甘心。一件事,一種選擇,在別人看來,都已屬于幸運的一小撮了,她自己卻心意難平,這不平之中,最大的心結就在于,她和陳庭舫越來越遠。她想,他們將要分屬不同的人生,再無交集的可能。

    她喜歡他,這點兒情思,從她是少女時就揣在心里。喜歡他什么呢,笑起來干凈明朗的神情?和她打招呼時那份溫和的真誠?他儒雅挺拔的樣子?黎毓芬說不清,反正一見到他,她幾天心里頭都覺得亮堂堂的,陽光普照大地,陽光是他,大地是他,她呢,是那墻角突然綻開的玉蘭花。玉蘭是這個城市尋??梢姷氖谢?。

    她還記得,第一天下班回家,正好他也從學校回來。在樓道前碰到了,黎毓芬穿著印有廠名的工裝,那一刻,她勾著頭,只想迅速溜走。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低矮、平庸,不配接受他的光。陳庭舫眼睛一亮,想和往常一樣揉揉她散亂的短發(fā),可伸出手,卻遲疑了一下,落到她的肩頭,輕輕拍拍,忽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說:“丫頭,長這么高了,都上班啦?!?/p>

    芬姐回想起來,總想哭一哭,是歡樂也是委屈,暗暗喜歡一個人,曲意婉轉,深情款款,卻不見天日,是多少黑夜里的獨自憑欄,他是那欄桿上的紅月亮,踮著腳,夠不到……這瞬間,月亮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還在欄桿跟前,并且長大了,不再被他當成小孩兒,黎毓芬是該笑還是該哭呢?

    夕陽的光線打在她臉上,眼眸低垂,不勝嬌羞。她大著膽子,抬起頭看他一眼,沒忍住,歡快地落下一串眼淚。

    心里,真甜。

    3

    母親生前寫得一手娟秀小楷。梁美娟喜歡用蘸水鋼筆,在珍藏的灑金花箋上寫信。有時她的手忍不住顫抖,信件上偶有滴落的墨滴,她會用棉布將墨跡吸干,一筆一畫,繼續(xù)寫下去:

    文淵,阿章昨天過了五歲生日,帶他去祖父衣冠冢前拜了拜。阿章好乖的,你放心……勿念。

    文淵,老屋院子前的那株龍眼黃了,今年雨水好,果子結得真密,我們吃不完,打算曬成桂圓,人家說吃桂圓時,家人都團圓了……文淵,你什么時候回來呢,給我個消息也好哇,可能你在忙吧……教了阿章兩首童謠,才幾遍他就學會了。我們都好,勿念。

    文淵,開始他們傳你死了,被暴雨沖走了,我都不信。最近,允許探親了,他們坐觀光車回來,滯留的親人可以和他們約見一面……我和阿章去了好幾次,明知道沒有你……他們傳你開了廠子,新娶了太太……文淵,當著人我還笑著搖頭,回來等阿章睡了,我哭得好大聲……文淵,我想了很久,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怪你變心??墒?,文淵,是真的嗎?我和阿章都好,勿念。

    文淵,勿念……

    文淵,勿念……

    鋼筆和信箋都是沈文淵送給她的,字也是他教給她的,有點兒飄逸的瘦金體。泛黃的信紙上,每一封最后都是“勿念”,勿念,勿念……這可憐的尊嚴。沈文淵根本就沒念。母親啊,他將你利用完了,就丟垃圾似的,把你扔在角落,再也不管。

    這些信,始終都沒寄出去,全鎖在抽屜里,壓在母親心里。何漢章看到這些信時,那種復雜的情感,最后都化成憤怒,他真想扇這個叫沈文淵的男人幾巴掌。

    本來,梁美娟和沈文淵產(chǎn)生不了交集的。一個是沈家的少公子,一個是貧戶人家的女兒。梁美娟的阿媽農(nóng)閑時挑擔賣點兒水果補貼家用,大都是屋頭產(chǎn)的荔枝、龍眼、香蕉。她家的桂味荔枝鮮紅、核小、肉厚,呈乳白色,肉質(zhì)爽脆,清甜多汁,有桂花香味。沈文淵碰到,會買一兜子,就地剝開吃。沈家二公子有一份難得的活氣,那么金貴的出身,卻能頂住煙火氣,不像他的父兄,都是沉穩(wěn)的、范本的、八風不動的。也許他隨和喜氣繼承自母親,母親是沈老爺子最后的小妾,年輕時是地方上的粵劇名角兒,戲臺上咿咿呀呀悲悲切切,下了臺歡蹦亂跳好吃零嘴兒。沈老爺子最愛她那份青春生機,和唐明皇年老獨寵楊玉環(huán)同理,衰老殘軀從青春活力得到心理的補償。所以雖是庶出,沈文淵在老爺子那里,愛屋及烏,和他母親一樣受寵。

    沈文淵當街吃荔枝,別人就看他吃,他笑,看他的人也笑。他手上汁水淋漓,白皙的臉上笑得波光粼粼。梁美娟也是看他的一員。他優(yōu)渥生活里培養(yǎng)的那份天真明朗,眼睛里似乎都是藍天白云。梁美娟之前沒見過這樣的男生,她熟悉的同齡男生都和她家一樣的處境,生活無時無刻不將他們按在地上揉搓,早早地,他們眼睛混濁,木木呆呆,勉強一笑,透著一竿子到底的土氣和傻愣,黧黑的額頭上,抬頭紋茂盛。

    當時,她也不過覺得,這大戶家的小貴人沒有架子,挺好親近的。過了兩天,仍是她陪阿媽摘了兩籃荔枝龍眼來平樂坊售賣,他買了,還不夠,問她阿媽:“太好吃啦,還有嗎?我?guī)Ыo同學嘗嘗?!痹趯W校里,沈文淵和戲劇社的同學們正排練莎翁的《李爾王》,第一幕第一場里,他飾演慧眼識珠的法蘭西王,對被昏聵的父王李爾貶得一文不值的小女兒科迪莉婭夸張而深情地表白:“最美麗的科迪莉婭!向他們告別吧,雖然他們是這樣無情;你失去了故國,將要得到一個更好的家鄉(xiāng)?!鄙蛭臏Y想帶些荔枝給同學們嘗嘗鮮。這一段他滿腦子是戲,覺得梁美娟和科迪莉婭很像。

    阿媽當然喜笑顏開,連說著:“有啊,有,還有好多呢,都在樹上!”

    “我們?nèi)フ?!?/p>

    沈文淵不由分說,令伙計撐船,去梁美娟家果園采摘。沈文淵大概是第一次到這泥土上成片的果園來,像是出籠的某種幼獸,看什么都是好奇的,搬梯踩凳,爬高爬低。伙計都勸不住,怕他跌下來。沈文淵撒開歡,摘了又摘,出了一頭細汗,在五月的艷陽下,整個人通體燦爛。他怎么這么大的興奮勁兒呢?有幾次從樹上滑下來,他拍拍泥,繼續(xù)上樹,像只技術生疏的小猴。

    梁美娟只望著他笑啊笑。

    中午,沈文淵出其不意地要留在她家吃飯。梁美娟和阿媽搓著衣角,簡直不知道怎么招待才好,翻箱倒柜,將積攢的雞蛋、臘腸、魚干都呈出來,生火做了一小桌子菜。菜缺油少鹽;米是糙米,煮飯前她和阿媽一粒一粒地扒拉了一遍,怕有沙子雜物,煮出來的飯泛著紅色。饒是如此,沈文淵吃了兩大碗。吃完還想看梁美娟家的魚塘,被伙計催著,才給了錢,拉著水果,依依不舍地走了。末了,還問她:“還有什么好玩兒的嗎?”他清朗的眼神,撒嬌的軟糯口氣,讓梁美娟覺得好笑又受寵。她搓著辮梢,偏頭想了一會兒:“蓮湖最邊上的池塘,到了晚上,有螢火蟲,可多啦?!?/p>

    “那你等我,過幾天再來找你!”沈文淵說完跳上船,沖她擺手。

    沈文淵剛走,來福就鬼鬼祟祟地來問:“喂,小白臉干什么來啦?”沈文淵不似他們,他們都被烈日灼曬得黝黑,在來福眼里,沈文淵白得如異類。

    平素來福對他也無惡意,可沈文淵竟然闖入他的地盤來了,這就可惡了。在他虛擬的“地盤”上,他暗自對梁美娟身邊出現(xiàn)的異性時刻保持警戒。如是別人,來福還可對陣,換成沈文淵,來福就束手無策了。沈文淵自帶光暈,來自和他完全不同的階層。你大可在你們那個層級逗女孩兒玩嘛,還要越界和我們來爭。來福恨他吃著碗里占著鍋里。來福將事情想得復雜了,也不怪他,面對沈文淵這樣的假想敵,來福斗不過他。

    來福矮矮壯壯的,頭大,臉闊,小眼睛,一對招風耳,干起活兒來力大如牛,翻魚塘、插秧、施肥、種菜,都是把好手。梁美娟的母親就很喜歡他,來福一到,腰身一弓,三下五除二,就將家里的活計掃平了。這對于孤女寡母的家庭來說,是莫大的襄助。母親默許了來福對女兒的殷勤。來福也是自恃有阿姨鼓勵,視梁美娟早晚為“自家的”,對她監(jiān)視得密不透風。

    可憑空斜插過來一個沈文淵,來福憑直覺,如臨大敵。

    梁美娟的出發(fā)點和母親可不一樣,母親是實用主義,梁美娟正值青春美麗的年紀,長得俊俏,心緒恰如春草,洋溢著本能的活力,她是審美優(yōu)先的。矛盾就在這里。只有等時間鋪展開,梁美娟審美完,發(fā)現(xiàn)美殘酷的一面,意興闌珊過后,才會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還有個實用的靠山。

    只是現(xiàn)在,來福過度的殷勤,將她困在其中,她干什么,動不動背后有一雙骨碌碌轉動的小眼睛,打著愛的名義行使監(jiān)督權。對此梁美娟煩不勝煩。特別是當著女伴,來福跟在后面,女伴捅下她,往后虛指一下,說:“你家的那誰來啦?!迸簜兾?,梁美娟臉上就掛不住了,抓撓她們說:“你們誰要誰領走,別惡心我?!?/p>

    果然,沒等來福走到跟前,梁美娟沒好氣地說:“關你什么事!”她怪來福突兀地出現(xiàn),打斷她的思緒。

    來福撓撓頭,并不介意,嘿嘿笑笑道:“我從平樂坊買了‘糖不甩’,可甜了,糯糯的,阿娟你要不要吃?”

    梁美娟心說:你趕快塞嘴里吧,黏住你口舌,不要再來啰唆。隨著一聲“不要”,梁美娟“啪”地關上門,留來福在外面愣神。

    隔了快一個月,這天傍晚,梁美娟正要去門口掐點兒青菜煮飯,就看見沈文淵在對面路口使勁揮手。梁美娟跑過去,到他跟前,才覺得太倉促了,她還穿著下田的粗衣,辮子也幾天沒拆洗,可沈文淵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眼睛里急匆匆的,帶著得自由的喜氣。沈文淵沒帶伙計,樣子像是偷跑出來的,給她帶了一個流蘇吊墜的發(fā)釵。梁美娟有一頭烏黑長發(fā)。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沈文淵就拉住她奔跑起來:“走吧,帶我去看螢火蟲呀!”

    梁美娟就隨著他跑啊跑,到蓮湖最西北角。正是夏夜晴朗的季節(jié),穿過竹林,像是打開一扇門,蛙鳴蟬唱一下子漫過來。池塘邊的芭蕉林和長草間,螢火蟲繁密,此起彼伏地閃著小燈籠,飛飛停停。涼爽的河風帶著荷花的香氣撲在臉上。

    “我的天,真美!”

    沈文淵從未如此置身于原野和自然,星光、蟲聲、夜風、螢火蟲、泥土蓬勃的腥味、少女青春的氣息,都參與他的感受,真真切切的,看得見、摸得著、嗅得到。他是出籠的鳥。他夸張的語調(diào),興奮的樣子,都讓梁美娟覺得真誠又好笑。這個人,可真有意思。

    “我逮給你!”梁美娟手疾眼快,騰挪在草叢間,不一會兒,兩手就捧回幾粒光點。小小的蟲子,在她手心徐徐地閃動,鼓動著柔嫩的翅子,卻飛不出去?!澳阋獑??我用荷葉給你包起來,回家你養(yǎng)到瓶子里?!?/p>

    沈文淵湊到她手邊觀看,一閃一閃中,他的臉也一明一暗。“在瓶子里它們能活多久?”

    “七天?!?/p>

    沈文淵捧著她的手,小心翼翼翻開,螢火蟲飛出來,有一只懵懵懂懂地停在她指尖上,遲疑地探探腦袋,才振動著翅膀飛遠。它們都飛走了,沈文淵才瞇著眼笑了:“它們還是飛在夜里好看?!?/p>

    “等下,我摘蓮子給你吃。”說著,梁美娟卷起褲腳,就蹚水去翻找。她越走越深,湖心的蓮蓬更大、更嫩,水到了她腰部,沈文淵驚呼:“快上來,別淹住啦!”梁美娟回頭一笑,索性縮進湖水,扎了個猛子,憋了一口氣,游出去十幾米,才露出頭。再看岸上的沈文淵,著急慌亂,想下水而不敢,看她浮出水面,他才順著胸口長出一口氣。梁美娟在湖心咯咯大笑,摘了好大一蓬蓮子,掰開,往岸上拋。梁美娟站在水里,剝開蓮子,吃了起來,岸上的沈文淵有樣學樣,蓮子香甜?!澳憧焐蟻戆?,水里涼?!薄澳阆聛砺铮蓻隹炖?。”梁美娟有意逗他。沈文淵擺擺手,就剩下笑,欣賞的、優(yōu)雅的、溫柔的笑。梁美娟泥鰍一樣潛泳到岸邊,帶著一身水汽上了岸。“你真厲害!”沈文淵夸贊。梁美娟不好意思地笑了。濕漉漉的衣服,收束出她的腰身,難為情里,又有一種悸動。梁美娟望著漫天星河,感到從沒有過的快樂,卻不知躲在草叢里的來福,肺都要氣炸了。

    蓮湖邊傳來焦急的喊聲,是伙計們追過來了。沈文淵的眼睛暗淡下去,他脫下外罩,輕輕拍拍梁美娟的肩頭?!翱齑┥?,別著了涼,”揮揮手,又說,“等我呀,我還會來的?!彼寂芷饋?,在夜色里,逐漸消失不見。

    梁美娟站在竹林邊上,拎著沈文淵的衣裳,愣愣地看著他消失在前方,她感覺心里有個地方,一下子空了,呼呼往里灌風。夜風吹來,有點兒冷了。

    梁美娟從此守著池塘和螢火蟲,盼來年荔枝再紅。特別是沈文淵攀爬過的那幾棵,她施的肥料最多。她也沒想過什么,就覺得,一個人,怎么可以笑得這么好看呢?像是雨洗過的云朵。甚至母親來年不租那片魚塘了,她還氣得不行:沈文淵說不定明年再來,又要捉魚呢。她又不能說,只能干瞪眼,生悶氣。

    他們再遇到,時代已巨變,沈文淵被就近編到蓮湖生產(chǎn)隊里了。

    像是刻意的,挖塘泥分給他的工具是鈍的,每個人負責一段,留給沈文淵的好像總長了幾米。沈文淵那個身板那點兒力氣,別人都完工了,他總吭哧著滿頭大汗,怎么也干不完。

    梁美娟又拉不下臉真去幫他干,只好對湊過來要幫她干活兒的來福甩下辮子,冷著臉。

    沒幾天,沈文淵病了。染了瘧疾,打擺子,渾身冒虛汗,衣裳都溻濕了,上牙齒碰下牙齒,哆嗦得像狂風里的草梗。他抱著胳膊,捂著肚子,很冷的樣子。上工時,他終于支持不住,一頭栽倒在水田里。

    梁美娟這會兒顧不得避嫌,紅著臉,去攙扶沈文淵。

    來福都看在眼里。

    大隊辦了識字班,讓沈文淵去掃盲,教婦女老幼識字。沈文淵這才能喘口氣。識字班他教得用心,每個字標注了粵語發(fā)音,掰開揉碎重復講給大字不識的鄉(xiāng)民。梁美娟能識字寫信,就是這時候學會的。

    就在村中祠堂,下了工,吃過晚飯,榕樹下,點一盞油燈,掛一塊黑板,支起幾張原來的供桌,不拘是誰,都可參加,就是掃盲班了。梁美娟坐在最后面,學得最認真,沈文淵常踱到后面,教她寫字,糾正她的握筆姿勢。說了幾次,梁美娟都不得要領,沈文淵握住她的手,讓她感受握筆時力道的輕重。他還在說著運筆的問題,梁美娟什么也聽不見了,整個身子軟綿綿的,要往下癱下去,再癱下去……心里卻又有一縷香甜的東西升起,要從她的軀殼里飄逸出去……隨著這飄逸,梁美娟從高處打量著原地的自己,黑黑的皮膚,粗糙的手臂,傖俗的衣服,她難過得想哭,飄不動了。

    回到現(xiàn)實,沈文淵已經(jīng)松開她的手,微笑著望著她,梁美娟這才發(fā)覺,愣神中,自己信馬由韁,握著筆,在紙上畫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梁美娟臉上通紅,合上本子,抱在懷里,一溜煙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笑,淚珠子卻歡快地往下掉……

    沈文淵的身體剛恢復了一點兒,生產(chǎn)組里又開始搞“抓革命,促生產(chǎn)”。隊長張存糧八輩貧農(nóng),根紅苗正,1949年前沒存住過糧米,所以對政府深懷感激,歷次運動的政策執(zhí)行起來不遺余力,是個古板卻不失正派的人。

    這天,在老祠堂的院子里,人們整理采割來的莞草,男的鍘草做牲畜的青貯飼料,女人用莞草編織草繩、席子、草氈、籃子等生活用具。也是干活兒無聊,有幾個渾小子趁隊長不在,逗弄起笨手笨腳的沈文淵:你不就頂個小白臉受女孩兒青睞嗎?他們用草根帶著的烏黑塘泥和鍘刀邊積存的草末子,給沈文淵畫了個大花臉,一直到脖子都黑綠慘淡。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還令他撅著屁股,弓著腰。沈文淵一臉泥水,腦門兒上青筋凸起,卻不能直身……渾小子卻越發(fā)起勁,在場的女人們勸不住,轉過頭,不忍細看。

    他們盤問得花樣翻新,問老頭兒和金條埋在哪里,和哥哥有聯(lián)系沒,你爹幾房姨太太都是怎么娶的。問完了老頭兒,又問他在廣州上學,和女同學拍拖了沒,到了哪一步,一枝一葉,問得細致。單審問他還不過癮,渾小子們拉來沈文淵的母親,一起審問。

    沈文淵絕望了。

    到了壓軸環(huán)節(jié),渾小子們圍繞沈文淵母親,這曾經(jīng)嬌滴滴的粵劇名角兒,問她怎么被沈老頭兒“禍害”的。渾小子們義正詞嚴,精神飽滿,眼珠子探照燈似的聚焦于臺上的名伶,要她仔細揭露、認真回顧,怎么認識的、勾搭的、聘娶的,對涉及男女關系的具體細節(jié)尤為專注。

    無論怎樣威逼利誘,沈文淵的母親就是不作聲。她知道一旦開口,戲就得唱下去,劇本由他們設計。

    直到隊長趕來,斥責趕開渾小子們:“簡直胡鬧一氣!”他們才訕訕罷手。

    歸來,沈文淵母親換上沒被搜走的戲衣,吐字運腔,唱了一折《帝女花》:

    落花滿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薦鳳臺上

    帝女花帶淚上香

    愿喪身回謝爹娘

    我偷偷看偷偷望

    渠帶淚帶淚暗悲傷

    我半帶驚惶

    怕駙馬惜鸞鳳配

    不甘殉愛伴我臨泉

    …………

    老爺子去湖邊那晚,曾隨口提了句:“巧兒,聽說新近出了個好戲《帝女花》,等將來有心情了,想聽你全套唱唱呢……”

    唱完了,她推開窗。沒有鳳冠霞帔,只有月色如水。她飲下杯中的鹵水,笑笑,就此落幕吧。

    翌日中午,等鄰居發(fā)現(xiàn),要給她灌屎尿水,催她吐,以求活命。圍觀的人群里,有來福,也有梁美娟。透過屋門,來福望著斜躺在小木床上被人七手八腳灌屎尿的名伶,像一捆蔫掉的稻草,任人翻動。來福感到一種震驚,昨天以為是玩鬧呢,人真的會死的,原來真有人有這么大的氣性。以后誰唱戲呢?誰有她的音調(diào)好聽呢?來福想的都實際。還有一層,來福的母親早早病逝,他知道沒了母親的孩子,心里有多苦。再見到沈文淵,來福的眼神里多了一點兒柔軟。

    眾人一番忙亂,沈文淵的母親還是咽了氣。梁美娟扶住門框,眼睛里起火,一個個瞪著這些鄉(xiāng)親,忽然哭喊一聲:“你們都滿意了!”

    沒人能接住這厲聲質(zhì)問,都訕訕的,來福的頭比其他人垂得更低,他感覺梁美娟所有的指責,都是針對他的。果然,很長時間里,梁美娟再沒搭理過來福,迎面遇見,也是狠狠剜他一眼,轉頭看天。

    沈文淵一早就被叫到田里勞作,等他趕回來,扒開圍觀的鄉(xiāng)鄰,瘋了一樣,哭號著趕走他們。母親一輩子潔凈美麗,他不容許他們這樣糟蹋她。沈文淵清理掉穢物,關上門,給母親整理好衣物,合上母親的眼瞼。依稀中,母親還是父親眼里那個歡脫的小女孩兒,似不諳世事的仙子,臺上有板有眼唱戲,下了臺,向寵溺她的人討個零食,笑起來,眉眼彎彎的。

    沈文淵采一枝開得濃烈的三角梅,插在母親床頭,跪下來,送母親自此云游。他明白母親的意思:她死了,他沒有負擔,才好離開這里。

    這一年,荔枝花期時連日大雨,掛果時又罕見的天旱,荔枝結果稀疏,果實酸澀。梁美娟挑了半天,才選出幾串,在夜色里來到沈家老屋,拿給他。沈文淵剝開,只咬了一小口,眼里升起霧氣,轉過頭去。

    “苦?”

    沈文淵搖搖頭,將荔枝收起來。他笑笑,眉毛凝起,再舒展開,悄悄地嘆口氣,略帶歉意地看著梁美娟,不知怎么面對她?!鞍⒕?,謝謝你?!彼f,“你以后別來找我了……”

    梁美娟“哇”地哭了。

    沈文淵手足無措地說:“不是這個意思……和我走近了,對你不好……”

    “我才不怕,”梁美娟不哭了,擦干淚,她說,“要不,你跑吧?!?/p>

    沈文淵眼里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拔液軟]用的,游泳都不好,”他說,“我哥離開時就勸我也走,我總想著,我又沒做過什么壞事……誰知道會是這個樣子……”沈文淵很委屈,終于繃不住,掉了淚。

    “從明天起,晚上去蓮湖,我教你游泳?!?/p>

    從平樂坊出發(fā),沿著水道,到紅樹林一帶,游過深圳灣,順利的話,一個多小時就能游到對岸。

    母親已經(jīng)自戕,妹妹也嫁了人,大哥托人捎來信息,他在對岸站穩(wěn)了腳跟,慫恿沈文淵過去。

    在梁美娟的鼓動下,每到深夜,沈文淵就潛到蓮湖最邊上長草豐茂的區(qū)域練習泳技。梁美娟挎著一籃子衣服,在湖邊裝作洗衣,幫他看著岸邊的風吹草動。等斜月西沉,梁美娟就下到水里,一會兒在前方引領,一會兒在他側后方指導,手把手地教他在深水里如何踩水、潛泳、憋氣、換氣、節(jié)省體力。梁美娟自小在水邊長大,進入水里,那真是如魚得水,她甚至都想,她直接帶他走算了,至少過河時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沈文淵慚愧地笑笑,他再連累不起她,她還有母親,還有家。若有一線希望,誰愿意遠離生身故土呢?

    沈文淵發(fā)憤練習游泳。在梁美娟的指導下,從淺水區(qū)到深水區(qū)慢慢過渡,刻苦練了兩個來月,沈文淵就能將蓮湖游個來回了。

    到了約定好的日子的前一天晚上,沈文淵在蓮湖里游著,梁美娟在岸上,真切地意識到,他真要走了。月光下,他在湖水里一起一伏,當時梁美娟就應該想到,他奮力撥開的每一下水波,都是通往未來的路,可是她,注定只能站在岸上遙望……月下的湖水黑沉沉的,機油一樣黏稠,叵測地翻滾。黑夜將月亮啃得只剩一鉤,梁美娟的心,也被啃得千瘡百孔。她終于下定決心,脫去衣裳,悄悄入水,游到他身后,抱住沈文淵……岸上似有人咳嗽低吼,她不管了,水波蕩漾,月色溫柔,她抱住的他,仍然這么瘦。梁美娟說:“到了那邊,別忘了我呀。”

    沈文淵沒說話,只使勁點頭。他懷著巨大的感激,感激她這幾個月里對他的照顧,沈文淵轉過身,與其說是抱不如說是攀緣住她……他最后說:“阿娟,你等我,到了那邊,我就給你寫信。”沈文淵頓了頓,接著說了他的真心,也就是這句話,讓梁美娟付出了青春。他說:“等世道稍微好了,我就來接你?!?/p>

    梁美娟沒哭,只是傻笑,眼里滿滿的,心里滿滿的,要往外溢,似乎整個蓮湖都是她此刻的水系,都是從她身體里發(fā)源來的。

    第二天晚上,梁美娟給他準備了干糧、水、一件防蚊的長袖衣服。沈文淵還送了她一個木盒子,裝首飾香粉用的妝奩,是他母親生前貼身的老物件,就這一個沒被充公。

    在老屋狹窄的屋子里,因為前路未料,似是生離死別,他們抱了又抱,像雨后榕樹的氣生根,他們互相纏繞,眼淚融在一起……梁美娟送他到江邊上,看他們走向茫茫黑夜。

    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精工細鏤的木盒里,留著他的一張短信,他寫道:“阿娟,只有這個空盒子給你留個念想了,但是不要緊,等有天,我會給你把盒子里買滿首飾的?!?/p>

    有他這句話就夠了。梁美娟想:我下田勞作上樹摘果子,要那么多首飾做什么呢?她抱著木盒,默默跪在母親常拜的神像前,為他祈禱。

    4

    有次看電視,在講家庭和婚姻,有個芬姐年輕時挺喜歡的女星說,婚姻不過一紙空文,她看重的是男女間相互激發(fā)的創(chuàng)造性,精神上的火花枯萎了,甩甩手走開就是。芬姐很感慨,可并不羨慕,對普通人來說,好的婚姻是什么呢?不過如兩根柴棒,平常時在一起,做什么也多了一份力量,遇到凄風苦雨時綁著燃燒,以御寒涼。

    黎毓芬想:是這樣的,老陳,為了這個家,你把自己燒成灰,現(xiàn)在,獨留下我這根火柴,來支撐著燒熱整個家了。你的丫頭長大了,都老了呀。芬姐笑說:“終于輪到我了?!?/p>

    陳庭舫大她四歲,卻自覺長她一輩,“丫頭”“丫頭”叫個不停:“丫頭上學去啊。”“丫頭這身裙子不錯?!薄把绢^這么高啦……”小時被這么喊還好開心,見到了,整理下她的紅領巾,拽拽她的馬尾辮,大哥哥似的寵溺。黎毓芬長大后,他還這么叫,她就反感得很:根本沒把她當成平等對話的大人。什么嘛,丫頭丫頭的,真難聽,我有名!

    直到相遇在樓道口她臉紅心跳的那個黃昏,這個傻大個兒似乎才模模糊糊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勁,不過顯然還沒有引起他足夠的重視,再見面仍然賣弄大哥哥的人設,剛要喊一句“丫頭”,黎毓芬一跺腳,瞪他一眼,氣沖沖地扭頭跑了。

    她能怎么辦呢?一千個一萬個呼喊在心里回響,黎毓芬總不能揪著他的耳朵罵,向他說破:“陳庭舫,你個大傻瓜,看不出我喜歡你嗎?你那豬腦子什么時候才能領會呢?”

    可接下來更讓她糟心,陳家?guī)退擞H。女方在工會廣播站做播音員,幾乎是全廠最漂亮的女人。黎毓芬聽說時,一家人正在電風扇下吃晚飯,她突然眼前一黑,人直接向后仰躺過去,帶翻椅子,碰灑湯盅,掉在地上,湯湯水水,遍地破碎……大家手忙腳亂,母親剛要責備,卻被嚇住了:平素文靜的女兒,為何突然滿臉的淚,肩膀也抑制不住地顫抖?母親攬住她,扯她手,拍她頭:“傻妹子,你莫唬我,怎么好好的忽然發(fā)癲哦?”黎毓芬本來已經(jīng)醒轉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可弟弟接著一句高喊,提前揭穿她所有小心的遮掩。弟弟喊道:“我姐想嫁給陳家哥哥,知道他定了親,天都塌下來啦!”黎毓芬剛要睜開眼,聽到這句,心想,完了,手腳一攤,眼一閉,繼續(xù)裝昏,臉上火燒火燎的,手扣在臉上,沒法兒見人了。那一刻,她有一千個念頭要把弟弟一頓好揍,但是到后來,黎毓芬最感激的是偷看她日記的弟弟這莽撞的一嗓子。以她的性格,大約會如所有無疾而終的暗戀一樣,在暗處發(fā)芽、開花,再默默凋零,直到若干年后,記憶里徒留一痕悵惘的舊影,永遠不會跳出唇齒。而弟弟這一喊,就像黑屋子忽然扯開窗簾,壓著的心事呈現(xiàn)在太陽底下,遮掩沒用了,沉默和羞澀改變不了事實。

    黎毓芬把心一橫,從地上爬起,跑進臥室,閂上門,大不了不活了,她想。家里其他人對著“肇事現(xiàn)場”面面相覷。

    事情隨之陷入僵局。

    接下來幾天,黎毓芬足不出屋。

    父母臉上掛不住,給她請了病假,可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母親將勸慰的話掰開揉碎反復灌輸給女兒:“陳家那娃不行,瘦瘦弱弱的,還戴個眼鏡,一張嘴不好好說白話,大著舌頭拽北佬的什么普通話,酸文假醋的,不是正經(jīng)樣子?!备赣H也在旁邊及時附和妻子,點頭補充道:“就是,普通話是他們普通人說的,我們不要那愣子。”黎毓芬捂緊耳朵,不吃不喝。

    到第三天下午,父母不在家,弟弟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張紙條,她打開,眼淚就跑了出來:人家嫌我沒錢,看不上我,快去吃飯上班啦。還簡單勾畫了個笑臉。黎毓芬推開窗戶,他背著那個熟悉的褪色帆布包,正趕往學校:明天是周一,要上課。心有靈犀似的,她探出身子,陳庭舫回過頭,沖她招招手,咧嘴一笑。

    終于連上了信號。

    黎毓芬之前沒什么波折,深刻的回憶也不多,這個笑,是序曲,是前半個括號,從這一刻,她才敢確定自己被括進他的人生里,相伴度過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直到未來那一天,死亡潛伏在遙遠的前方,要打上后半個括號。

    他們戀愛了。

    黎毓芬藏著掖著,然而掩不住顧盼間的熠熠生輝。最初的甜蜜沒多久,就要面臨現(xiàn)實的問題:雙方父母對他們都不滿意。黎毓芬這邊,母親發(fā)動親朋,緊鑼密鼓地在為她另覓佳婿。陳庭舫那邊,有個叔叔已得風氣之先,在平樂坊辦了來料加工廠,賺了錢,雖然和他們家沒多大關系,但父母跟著好吃好賭的叔叔不時地去香港澳門游玩,帶動得他們眼界跟著突飛猛進。除卻黎毓芬的身份是工人,門當戶對方面落了下風,此外因為她矮,直接被陳母否掉。

    其實黎毓芬不過是嬌小,自有她的協(xié)調(diào)。

    從陳家出來的那個傍晚,黎毓芬低著頭,路旁棕櫚樹巨大的陰影壓下來,她走著走著停住了,忽然轉頭對他說:“對不起……”陳庭舫心緒復雜:傻不傻,為什么要說這個呢,我就喜歡你嬌嬌小小的啊,永遠像個小妹妹似的??墒牵撛趺锤忉屇??黎毓芬扭過頭,伏在棕櫚樹上,難過得走不動。

    過了許久,一只大手扳過她的肩頭,拂開鬢發(fā),他不斷靠近她的臉頰。急遽的暈眩之后,黎毓芬嗅到雨后的氣味,混合著眼淚、傷心、甜蜜、幸福的味道,他們交換的除了彼此的初吻,還有往后漫長的約定。

    他們同居了。

    第一次住在一起,早上黎毓芬去衛(wèi)生間,似醒非醒間,陳庭舫睜開眼,最先看到她的背影,藕粉色的睡裙,綴著浮動的碎花,是他買的。陳庭舫心里填滿幸福,那種美好和喜悅。這么可愛的小女孩兒,是我的妻,陳庭舫想,多么好。

    陳庭舫的母親得知消息后氣極,周末率領親戚到他宿舍興師問罪。好在有為他們通風報信的弟弟。得知消息,陳庭舫騎摩托載著黎毓芬去東江入??谕媪?,春暖花開,江水溫潤,他們劃船、野餐、采花、踏浪,玩了個痛快。及至歸來,宿舍大門洞開,空蕩蕩的,如遭洗劫,木床、被子都被搬走。陳庭舫倒哈哈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母親緝拿落空后的惱羞成怒:忤逆子,翅膀硬了,被個女人弄得五迷三道,連家里的安排都不聽了,有能耐別回家,睡地板去!

    他們借了同事的被褥,在他狹小的宿舍真打起了地鋪。拉上窗簾,插上新采的野花,有情飲水飽,局促的夜晚竟也迷離搖曳。

    黎毓芬常在半夜醒來,疑是夢里,望望枕邊才安心,撩起一點兒月光,看他的眉眼,眼帶笑意,總看不夠。陳庭舫有時醒了,也裝睡著,心里靜水潺湲,讓她看,做游戲一般。在她癡迷恍惚時,他突然坐起,大笑著撲她入懷。黎毓芬每次必然嚇得尖叫連連,然后顧忌動靜,兩個人互相打著噓聲,在寂靜中演繹愛情和生動,快樂得孩子似的。黎毓芬發(fā)傻時,總愛糾纏著問他:“為什么會選擇我呀?”陳庭舫不答,問急了,刮一下她的鼻尖兒,回一句:“你就是你呀?!?/p>

    黎毓芬琢磨不透,但歡喜是真的,阻力也是真的。

    抽離了短暫的歡愉,從他的小屋里出來,就像潮水退去,仍然要面對廣袤的沙礫。

    先是雙方父母互相攻擊,一個說你家閨女不檢點,是找不到男人了,這么著急勾搭我家兒子?一個說你放屁,你家兒子就是個弱雞,癆病鬼似的,怕是扛袋米都費勁,誰會看上他,除了眼瞎!爭吵中,正撞見黎毓芬下班,陳家阿母居高臨下啐了一口,罵了很長一串。黎毓芬哪里經(jīng)受過這樣的場面,招架不住,要躲開,陳家阿母驍勇善戰(zhàn),戳著她,嘴里不斷放出暗箭。黎毓芬避之不及。

    被身后的臟話追著,黎毓芬想跑,卻怎么也躲不開罵聲的圍剿,像是拔足狂奔,到了山巔,往下看是懸崖,無路可逃。陳家阿母的詈罵還在窮追不舍:“還沒結婚呢,就同居,真賤!”帶著無數(shù)的回聲:賤,真賤……黎毓芬跺著腳,抱著頭,捂著耳朵,原地打轉,像只陀螺,被臟話抽打著,被手指戳著,兀自旋轉……轉著轉著,她忽然發(fā)狂,一聲厲喊,然后,一下子癱坐地上,嗚嗚嗬嗬的,不是哭,是笑。黎毓芬的頭發(fā)披散開來,眼睛直勾勾的,神情飄忽蒼白……

    陳家阿母不罵了,想溜,被放學回來的黎毓芬的弟弟薅住脖頸,摁在石礅上,她也嗷嗷哭。

    黎毓芬一家手忙腳亂,拉起她,捋背,掐人中,灌涼水……都不管用,她依舊笑個不停,抱著塑料凳子不松手,喃喃自語,仔細辨聽,才知道她說的是:“我和他結婚了,我好開心呀……”

    那只凳子是陳庭舫來她家時坐過的。

    樓道里圍觀的人們心說:這下壞了,閨女得癔癥了。

    黎毓芬縮在角落里,笑累了,嘻嘻的,撥弄著地上的蟑螂,和它們竊竊私語:“我要嫁給他啦,你們知道嗎,到時給你糖吃哦……”

    黎家人七手八腳將陳家阿母拖起,要她給個說法。陳家阿母哭號著。兩家鬧得不可開交。

    陳庭舫被喊來。他沒理會爭執(zhí)的雙方家庭,徑直走到黎毓芬跟前,蹲下來,攬住她,說:“丫頭,乖,我們走呀?!崩柝狗冶愎怨缘攸c頭,任他牽起手,穿過喧嚷的人群,靜默地走向猩紅的黃昏。

    三天后,黎毓芬大夢初醒一樣,望著陳庭舫,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他嗎?”她捧著他的臉,盲人似的,一點兒一點兒撫摸,看是否真的是他,世界是否騙她。

    他把結婚證拿給她,黎毓芬呆呆地看了半天,眼睛又浮現(xiàn)那種飄忽:“我們結婚了?”陳庭舫使勁點頭,看著她,淚眼迷蒙。她比對著結婚證,反復摩挲著照片上兩顆挨在一起的腦袋,呆呆地問:“我們真結婚了?”她指著自己,再指指他,說:“我,你?”陳庭舫再次點頭確認,還笑給她看,說:“丫頭,這回你真是我的人了,跑不掉啦。”黎毓芬哆嗦著嘴唇,將鮮紅的證書捂在臉上,忽然號啕大哭:“我們結婚了……我們結婚了……我們結婚了……”

    是啊,結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陳庭舫抱起她,抱起他的妻,為了逗她開心,他挑了挑眉毛,說道:“下午我偷偷回去,把結婚證放飯桌上了,你說我老媽看到,會是什么反應?”陳庭舫哈哈地笑。他牽住她的手,說:“丫頭,跟著我,只有一條路走到黑了,你可別后悔哦。”

    黎毓芬眼淚嘩嘩地落。她醒了,都以為她的癔癥好了,后邊的生活里,沒再復發(fā)。其實呢,癔癥一直潛伏在她體內(nèi),直到老陳病情惡化之際。

    5

    有月亮的晚上,韓玉嬋愿意在陽臺上坐一坐,有心情了,燃一炷莞香,泡一壺茶;沒心情時,就那么枯坐也是好的。盈缺輪回的月亮,掛在天上,望著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看著孩子和老人的哭笑。似乎每個人都暗疾叢生,壓在心底,佯裝光鮮亮麗,活在這個世界上,極力仰視太陽,只有在有月亮的晚上,才敢松一口氣,卸去偽裝。

    月亮下,韓玉嬋并不想什么,對未來沒有特別的期待,對過往也早都釋懷。這兩年,她心里總出現(xiàn)一個詞:風煙俱凈。人生到了一定階段,千帆過盡,她仍然是海面上漂蕩的小船,風浪或許就在前頭,可經(jīng)歷得多了,慢慢也就篤定了下來。不似年輕時,遇到事,披頭散發(fā),心急火燎,拿自己當沙包,擋那些突如其來的浪頭。

    韓玉嬋有時想,是誰率先將她丟到苦海里去掙扎的呢?

    是婚姻。

    韓玉嬋處過男友,親戚介紹的,處了一年,相處得很好,到了談婚論嫁的關口,男生委婉建議她做下體檢,她才明白男生比她周全,或者說早就心存防范。因她不穩(wěn)定的月經(jīng)周期,且來例假時疼得如刀割針扎似的,諸多跡象,都讓男生起疑。男生陪她去廣州醫(yī)院檢查的。

    檢查后,確定了,多囊卵巢綜合征,女性體內(nèi)雄激素過量,抑制卵泡成熟,影響排卵進行,如果持續(xù)無排卵,極有可能不孕。韓玉嬋沒哭,自青春期例假開始就和別的女孩兒不同,她早有預期,她只是迷怔,想不通為何上天要將這層不幸加諸己身。雖然沒多久她就會慶幸,有了不孕不育的理由,成了免入劣質(zhì)婚姻的漏網(wǎng)之魚。

    男生沉默了一會兒,還安慰她?!皼]事,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歡小孩兒,”他解釋道,“我小叔老來得子,全家逗他,寵得不像話,小霸王似的,天天來我家搞破壞,踢門砸墻,蠻橫可惡,見得多了,讓我對小孩子有點兒恐懼?!彼呐捻n玉嬋的手說:“沒事的。”韓玉嬋年輕時最受不了這種真假莫測的溫情,當下感動得眼淚翻涌,甚而都忽略了他從醫(yī)院門口過天橋到馬路上,身形僵硬,過紅綠燈時,再沒牽她手。韓玉嬋靜下來,左思右想,還是下決心寫了一封信,主要闡明利害關系:你是你家獨苗,你父母重男輕女,我就不耽誤你了,就這樣吧。

    信還沒發(fā)出去,巷子里已傳出她不能生育的流言蜚語,盡管后來他歸結為母親的心直口快:“老人家喜歡小孩兒,我也沒辦法?!彼闪藷o奈的受害者了,聳聳肩,就可以置身事外,誰叫你身體設備出問題了呢?韓玉嬋初步領教這世界的惡意,將信撕了,再不聯(lián)系。其實正中他下懷。

    韓玉嬋再不想戀愛結婚之事。

    過了好多年,都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世界也開明多了,韓玉嬋認識了前夫。前夫開門見山,認識沒幾天,就表示對她有好感,韓玉嬋的冷淡并沒有讓對方萌生退意,她只好水來土掩,坦陳自己的生理缺陷。男人連續(xù)五天做了充分的沉默,韓玉嬋以為循例嚇退了來者,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浮起幾縷失落,可到了第六天,男人卷土重來,鄭重申明自己“不介意”,并說:“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清楚了,我真不介意,就算父母觀念傳統(tǒng),但日子是我們自己過的,不怕的。”

    韓玉嬋捂住胸口,心說,哎呀不好,該死的感動又來了。可前夫藝高人膽大,嘴唇開合,再放一波言語煙花:“如果你喜歡孩子,我們就領養(yǎng)一個,如果你不喜歡,只要你不離開我,我就把你當成孩子,寵一輩子?!边@些加了糖的話,仔細推敲都很刻意,韓玉嬋感動之余,還是將信將疑,可架不住前夫的兇猛攻勢。韓玉嬋想,自己年紀不小了,父母關系不和,各忙各的,他們借口做生意忙,小時大多數(shù)時間將她放在外婆家,她自然和父母不冷不熱的,數(shù)起來,這世界就外婆掏心貼肺地心疼她,可外婆也老了,近年身體每況愈下,她嘴上不說,心下無非希望她找個好婆家,有個男人對她好,外婆也就放心了。目睹前夫的用心追求,外婆勸她:“處處試試,不行就散嘛?!表n玉嬋沒點頭,也沒搖頭,算默認了。

    又拖了幾個月,徹底讓她卸下心防的是一張紙條。韓玉嬋愛貓,養(yǎng)的三花貓不知去哪里串門了,韓玉嬋著急,前夫自告奮勇出門尋找,他的外衣和錢包放在茶幾上,韓玉嬋將它們收好,碰到錢包,顯眼處嵌著她的一張小照,照片跟前還夾著一張紙條,應該是他寫給父母的:

    不能生孩子怎么了,多大個事兒,別再啰唆啦,你們不是想讓我正常結個婚嗎?遇上的這些女孩兒里,就她合適,我放不下她,我喜歡她,我要娶她,你們別管了,媽,我要娶她……

    我要娶她……我要娶她……回聲轟隆隆的,韓玉嬋當場呆住,感動得心都碎了,甘愿碎掉,又被愛給粘好,柔軟的一團,在胸腔里,不是跳蕩,是溫暖的那種流淌。韓玉嬋心說,好吧,我嫁你,以后好好跟你過日子,甚至,努力給你生孩子,哪怕再辛苦。

    她要以微軀報答他的厚意。

    很快,他們定了親,舉行了婚禮。韓玉嬋性格爽快,決定了就去做,婚后沒幾天她就打聽好了,下個月就往返深圳,穿刺取卵,打算做試管嬰兒。

    韓玉嬋平素不愛葷腥,可為了營養(yǎng)跟得上,為了卵子質(zhì)量,天天吃魚吃肉,蒸煮燉炸,像是吃藥,忍住惡心,生硬地咀嚼,然后觀察檢測身體后,再打激素,催生卵子成熟,要承擔嘔吐、水腫、腹水的副作用。疼痛是如影隨形的,順利的還好,成功催出卵子,到手術室,不打麻藥,穿刺取卵,長長的空心針,穿破陰道壁、卵巢、卵泡,取出卵子……過程中,韓玉嬋整個人蜷曲起來,似抽了筋的蝦米,她用全身的肉、全身的力氣,將那三十厘米的銳利長針裹住,而一次取卵中,長針要穿刺幾回。如果運氣好,受精卵培育成功,植入子宮,觀察待定;運氣繼續(xù)好,胚胎成活,著床穩(wěn)定,妊娠成功;孕期仍然運氣好,沒有大的排異反應,不停地檢查,肚子隆起,提著心吊著膽,數(shù)著日子等生命誕生。

    她歷經(jīng)了四次大出血,移植了兩個胚胎,臥床三個月,保住了一個成活。韓玉嬋甘心情愿。一個男人不計較她的隱疾,和她喜結連理,給她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巢穴,彼時的韓玉嬋真的覺得感激。

    雖然婚后前夫便與她再無肌膚之親,借口自己在外面跑業(yè)務,累得孫子似的,提不起興趣,再者借口自己一身煙酒氣,怕熏著妻子,往往半夜回來,不愿吵醒韓玉嬋,又說自己睡得死,呼嚕打得響,總之,借口都是為妻子好。為了妻子接下來安心備孕,他提議分房而睡。

    前夫家境殷實,公婆都供職于機關單位,虛榮體面,家里早早置辦了手機、電腦、液晶電視。前夫白頭凈臉的,交際廣,韓玉嬋以為他外面有人。據(jù)她的觀察,前夫接個電話都跑到洗手間里,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確實好像另有枝蔓。

    她借口去醫(yī)院復查,告訴前夫她要“去姑媽家住幾天,想吃她做的腸粉和煲仔飯了”。前夫還笑瞇瞇地拿錢給她,讓她給姑媽買東西:“最近這段比較忙,替我問姑媽好?!表n玉嬋最反感這點,結婚后,他便再也沒去過水榕堂街巷,骨子里,他們一家還是覺得那兒是貧民區(qū),上不了臺面,自覺劃清界限。

    韓玉嬋住了兩天,打電話說定了讓他后天下午來接她,卻剛放下電話,就撫著肚子打車回家,擰開房門,他的臥室門虛掩,丈夫和另一個男的,鬼鬼祟祟,衣衫凌亂。

    韓玉嬋全明白了。

    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在父母的催逼下,在親友的注目下,“正確”、體面家庭里出來的他,不得不“正?!钡亟Y婚。想必他早就物色好了,利用她的缺陷來垂釣感動,以期讓她陷入付出的深情。而她這么單純,便于操控。他撰寫了劇本,承擔了導演的角色,她是演員,是傻子。

    韓玉嬋氣憤的不是他的騙術,而是為自己這么輕易被羅織進去而氣惱,她曾這樣貼心貼肺,想和他白頭到老、一心一意,原來都是推算好的。她為之付出的真心真意,不僅僅是不值得那么簡單,是惡心,生理上那種不可饒恕自己愚蠢的本能惡心,一見到前夫,就干嘔,要吐。

    韓玉嬋旋即到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哪怕付出的代價是這一生或許都再不能生育。甚至上了手術臺,醫(yī)生還勸,費那么大勁兒匹配成功的,都三個月了,胎兒發(fā)育正常,真要打掉嗎?韓玉嬋咬咬牙,眼淚掉下來,擦掉,堅定地點頭道:“嗯,打掉?!?/p>

    這個男人,他不配我給他生孩子,不配我為他遭難。

    見她去意堅決,前夫撕破嘴臉,他要維護的是這個名義上的婚姻,不管具體的女人是誰。他先是給錢,一計不成,再表演割腕、服藥、哀求、下跪、自殘自暴的要挾戲碼。

    韓玉嬋全都無動于衷。

    前夫惱羞成怒,將三花貓勒住脖頸,吊起來,貓在奄奄一息中發(fā)出凄厲絕望的叫聲,聲音越來越弱,卡在喉嚨里……韓玉嬋眼里噙著淚,看透他的本性。逼她就范不成,前夫將垂死的貓石頭一樣扔向她,韓玉嬋鐵了心,什么都不要,必須離掉。

    這時代吊詭的地方在于,女人一旦不鉆進男權世界慣性設定的婚姻啊家庭啊賢妻良母啊的千年大彀里,一方面會有來自各方面加諸的壓力和抨擊;另一方面,生活自此變得真是愜意。面對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鄰居齊上陣,帶著慫恿的虛情,熱烈地要幫她介紹,總之要拉她下水,韓玉嬋心說全滾你媽的蛋,有一個算一個,婚后那種雞零狗碎和男人互相否定有時候還要“打成一團”的狗屁生活,可不要向我推銷了。

    漏網(wǎng)之魚啊,如魚得水,韓玉嬋皺著眉頭竊喜。

    離婚后,過了一年,韓玉嬋臉上重回健康飽滿的光澤感,不像以前膚色晦暗,低聲下氣,感恩戴德,是仰視的,帶著知恩圖報的,其實并沒有感到什么快樂,只是她被獻身的情緒給主宰迷惑罷了。

    韓玉嬋后面在許多工廠做過工作,紡織廠、玩具廠、鞋廠,后來自己在虎門經(jīng)營服裝批發(fā)店,最多的時候她手下有三家分店,在時代的潮流中從興盛到關閉,韓玉嬋掙到了錢。直到后來,在平樂坊開著腸粉店。

    因她漂亮冷艷,眼睛清澈,瘦瘦的,拎著小巧的坤包,戴著花帽子,頗有些惹眼。有的人誤以為她好追求,陸續(xù)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卻不知韓玉嬋是把斬亂麻的快刀,她全都拒絕,滾,好狗不擋道。她走在人群中,脊背挺得筆直,心說,在遇到合適的人之前,我寧愿做自梳女,再不踏入婚姻的泥潭。一朝被蛇咬,韓玉嬋對什么愛呀男人呀徹底反了胃。她再沒上過男人以愛的名義設下的廉價圈套。

    6

    沈文淵走后杳無音信。

    送他那天,黑云壓陣,看樣子要下暴雨。

    望見沈文淵家門口,她的心還在怦怦跳。也許是剛才的劇烈奔跑,忽地,梁美娟覺得肚子里一動,有股子惡心往上沖,很快胃里翻涌,她張開嘴,蹲下來,干嘔了幾聲……梁美娟蒙蒙的,不知怎么回事,驚疑不定之間,回想起自己身上到現(xiàn)在還沒來那個,她依稀反應過來,腦袋里“轟”的一聲,陰沉的天空里,一陣電閃雷鳴??伤呀?jīng)來不及深想,進屋幫他收拾好干糧,放進包里。

    做完這些,就沒事可做了,梁美娟不停地整理他那個小包袱,左手下意識地覆在腹部,囁嚅了幾次,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們在老宅子黑暗的夜里,沈文淵攥著她的手,相對坐著。到了夜深,沈文淵起身,最后將她抱緊,說:“阿娟,我走了?!边~出的腳步遲疑了片刻,不敢再回頭,就這樣,清瘦的身影消融在濃稠的夜色里。

    沈文淵走后沒多久,暴雨就如約而至。誰也沒想到會下這么大,似乎天塌了,所有的雨沒頭沒臉地傾倒,風刮得嗚嗚作響,雷電在天空“咔嚓”不停。這是那年的第一場臺風暴雨。

    梁美娟一夜沒睡。天明大晴,到了晌午就傳來消息,河岸兩邊浮尸狼藉,誰也沒料到暴雨會如此迅疾,上游的水短時間大量匯集,發(fā)了洪水,將正在渡河的、藏在河邊淺灘蘆葦蕩里即將渡河的、渡河后還沒走出河沿的,全部裹挾而下,卷積著的浪花,將兩岸亂草、樹木拍進突然躥升的急流里。

    梁美娟一聽到消息就癱倒在門前。

    生產(chǎn)隊叫人去認領尸體。領來的尸體后面跟著浮起家人撕心裂肺地哭號。到了傍晚,大都認領完畢。

    沒有沈文淵。

    來福扒開一襲白布,心跳加速,希望布下蓋著的是沈文淵,又覺得自己這樣想卑鄙極了。再揭開一個,來福不敢看,又不能不看。這些死者逝去得突然,身體大都還保持著奮力劃水的姿勢,有的還大睜著雙眼,望著反復莫測的蒼天,全身呈現(xiàn)強烈的不甘狀態(tài),嘴巴里耳蝸里都是血跡污泥,恐怖猙獰……來福兩手哆嗦著,眼淚都要下來了,查完未認領的尸體,來福心底松一口氣,抽上一支煙,望著地上慘淡余暉下白花花的一片,又有一絲失落掠過。

    目前所有的死者里,沒有沈文淵。

    來福遞上煙,打聽還有沒有其他的死者。

    看管尸體的人說:“沖到岸邊的,就這些。肯定還有被水草纏住的,被漩渦絞住的,沉到河底的,那就沒法兒打撈了。”

    “昨天晚上,就沒有能活下來的?”

    那人望望泛濫的河面,嘆口氣,說:“有幾個還沒下河的,在岸邊,一看雨勢不好,趕快往旁邊山上跑,僥幸逃過一劫。下了水的,雨這么大,河都翻了,除非能飛,否則基本沒可能生還。”

    來福歸來,將得到的消息小心匯報給梁美娟。

    梁美娟呆呆的,臉上似大風吹過。雨后新晴的月亮紅彤彤的,帶著彌補的光亮和熱情,無聲無息地照耀著泥濘的小院。過了許久,梁美娟才從喑啞的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嘶聲:“不可能,不可能的……”她瘋狂地揮舞手臂,驅趕來福:“你滾,你早巴不得他死,你不是個東西,你滾啊……”

    來福訕訕的,眼睛憋得通紅,不敢分辯,默默走出小院,坐在門口荔枝樹下,仰著黑臉,望著泛紅的月亮。他忍著肚餓,抽煙,不敢離遠,怕梁美娟想不開。

    梁美娟的阿媽走出來,給他拿一件外罩和一大碗咸魚干米飯,也坐在來福旁邊,很久無言。在來福狼吞虎咽時,阿姨忽而說:“阿福,以后你有空就多來啊?!?/p>

    來福再傻也聽懂了。來福從碗里抬起臉,拼命點頭,因為激動,噎住了,直咳嗽。來福吃完,阿姨收了碗,臨回院子才嘆息一句:“作孽啊?!?/p>

    自此,來福常來梁美娟家。幫著挑個水修個屋打掃院子,做完了就離開,有時阿姨過意不去,留他吃飯,來福也很少留下。實在怕拂了阿姨好意,來福就匆匆吃完,起身走開。他怕梁美娟煩。

    梁美娟確實沒理過來福。他一來,她就躲進自己的屋子,有時迎面照見,來福打招呼,她眼皮也不抬。來福僵笑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那張臉,像是招徠而顧客不理的店面。來福能怎么辦呢,只好慢慢習慣。好在阿姨語氣態(tài)度溫暖,消解了一些他在梁美娟那里積攢的堅冰。

    這天,來福掃完院子,將她家房頂修葺一番,以防即將到來的雨季。來福坦然地留下吃了飯,吃完了,推下碗筷,說了一句:“阿姨,屋子修好了,這一段我就不來了,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就讓人捎話?!?/p>

    梁美娟的筷子停頓了一下。

    阿媽怔了怔,問:“怎么啦,阿福?”

    來福撓撓頭道:“我姨媽介紹了她娘家村的女孩兒……”來福母親去世早,家里就父親和弟弟,三個男人,饒是勤快,家里也難免粗疏,經(jīng)常褲襠開線袖口破爛,姨媽看他們可憐,隔三岔五來幫襯一下。眼瞅著來福二十五六歲了,姨媽嘆口氣,幫他張羅介紹了村里的女孩兒。

    阿媽懂得來福的委屈,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冰到底是冰,積攢多了,還是心寒,來福氣餒了,以前有沈文淵,他爭不過,也就算了,現(xiàn)在沈文淵走了,他還是沒有機會。來福覺得自己太沒用了,他死心了。

    那天,來福離開后,在路口站了一會兒,回望通往梁美娟家的路,路上灑滿銀子般的月光,遠遠地看,小路似浮動的河。這小河對他來說是銀河。

    阿媽輾轉找來那天看到沈文淵的人,他在岸邊沒來得及下水,反而得以生還。阿媽將他帶到梁美娟跟前,讓他親自對女兒說。

    “我當時逃到山上,貓在凸出的石頭下躲避暴風雨,還不停地望著河面,想著雨稍小了,就趕快下河。挺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只差一步就游過去了,不管再大的雨,誰也不想放棄。那些正在渡河的人肯定也是這么想的,想著再堅持一下就成功了,誰也想不到那夜的雨真能喪人命……你打聽的人叫什么,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可你們說又瘦又高,戴個眼鏡,眼鏡腿還是斷的,拿白膠布綁起來的,我就想起來了。為什么對他印象深刻呢?他過于文弱,大病初愈似的,戴個眼鏡,斯斯文文,高高的,瘦瘦的,像根竹竿。渡河前,大家都藏在草稞子里,商量要不要渡河呢,畢竟風已經(jīng)起來了,雨看樣子不會小,就他最堅決,從包里掏出外罩,不等別人,就往河邊爬行,鏡片后面,他眼睛里透著一種報復性的兇狠,像是不怕死的士兵上陣。果然,那么大的雨,都嚇不住他,他拼命游啊劃啊,到了河對面了??墒呛訛┖軐?,那些游過去的,都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們一時半會兒爬不上岸。雨還在嘩嘩下,我看到他爬上了一棵樹,河邊的那種紅樹林,很小,可樹上已有兩人了,他再上去,那樹就搖搖欲墜了。臺風刮得人也歪樹也擺,河水徹底漲了起來,透過連續(xù)的閃電……再打閃電時,我就親眼看見‘眼鏡’從樹上掉下來了,也許是樹枝斷了,他落到水里,可能實在是沒力氣了,掙扎了幾下,胳膊腿就不動了,身后的洪流很快將他淹沒了,沖走了,再打閃時,我睜得眼疼,也看不見他一點兒痕跡……”來人說,“我看到的就這么多,至于他后邊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p>

    來人說完,拎著母親給的家里的最后幾截臘腸走了。

    月亮探出頭,照著一院子深井似的沉默。

    “你打算怎么辦呢?”

    梁美娟不吭聲。

    “繼續(xù)等?”

    仍不吭聲。

    “你能等,你肚子能等嗎?”阿媽悲哀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梁美娟仰著臉,迎著月色,閉上眼,似在接受照耀。不作聲。

    “你一個女孩兒,馬上顯肚了,怎么見人?”阿媽凝噎,“聽阿媽的,找個婆子打了,和來福好好過,好嗎?”

    梁美娟慌忙交叉手護住腹部。這小小的凌亂的動作,本能而執(zhí)拗。她輕輕地,卻也堅定地搖搖頭。

    “你這樣,會被人說死的!”阿媽搖著她的胳膊,綁著的頭發(fā)松散開,不知什么時候阿媽的頭發(fā)已愁白了這么多,隨著搖晃,花白的頭發(fā)顫顫巍巍的,像一座小型的雪山,隨時將崩塌。

    梁美娟流著淚,笑了,她早就想好了,她靜靜地說:“阿媽,他已經(jīng)不知死活了,這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脈,你忍心弄死嗎……”

    阿媽松開攥著的胳膊,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拍著地,捂住臉,大放悲聲:“真作孽啊!”

    夏糧熟了。收獲后由生產(chǎn)組分到各家,她們孤兒寡母的搬不動,來福輕車熟路,給她們扛回家里,拍拍浮塵,就要走。

    阿媽叫住他說:“來福,姨給你說個事呢。”

    來福停住,坐下。

    “你姨媽介紹的那個女孩兒,怎么樣了?”

    “見了,她嫌我老相,她家里嫌我矮,說還沒有祠堂的供桌高,”來福撓撓頭,“姨,你說,阿福哪有這么矮嘛,太能貶損人啦?!?/p>

    “高了有什么好嘛,穿衣裳都費布。阿福不矮,正好。”

    來福最愛聽這話了,咧著嘴笑。可阿媽沒笑,臉色凝重:“阿福,阿姨真說不出口,但還得求你個事,你就在這兒住下來,哪怕住一段,行嗎?”

    阿媽索性坦白說了。

    來福聽完,蒙了。

    7

    到了下半夜三點多,月牙西斜,韓春麗從夜市忙完,有時會來到店里,幫姑姑打米漿、熬粥,為早餐做準備。姑姑畢竟奔五十的人了,她得幫她分擔點兒。其實韓春麗早就勸姑姑歇業(yè)不干算了,姑姑不同意。畢竟干了這么多年,閑下來不習慣,再說,她不干了,老街坊們上哪兒吃這一口呢?

    “你不做,難不成他們就吃不到腸粉了?”韓春麗笑道。

    “味道能一樣?”姑姑說。

    韓春麗就不言語了。確實不一樣,誰會有姑姑這么用心呢?所有的食材都親力親為。都說姑姑清高,那是手藝人一技傍身的自尊。她有驕矜的資本。

    到了這個點兒,芬姐的糖水小攤也已打烊,剛刷洗收拾好,要過來幫忙,姑姑必然不讓,推她到樓上:“睡會兒去,七點起?!?/p>

    在韓玉嬋這里,女人的溫柔那一套,她嗤之以鼻,沒有出息指著男人生活的女人才需要嗲兮兮,她不必。芬姐自然不敢違逆,乖乖去睡,也乖乖地七點準時下來到攤檔,給姑姑打下手。

    因為七點開始,租住在附近的上班族陸續(xù)出動,早餐店迎來最忙的時段。兩姐妹合作多年,忙得手腳飛起,卻不見絲毫錯亂,一撥顧客吃完走掉一撥再來,迎來送往中,一直到八點多點兒,才有個暫緩的工夫。這個點兒,買菜的選好了最新鮮的菜蔬,遛彎兒的也微微出一層汗,這些本地的老頭兒阿姨不需上班,不趕時間,先要一碗白粥,一勺一勺吃得仔細,遇見街坊鄰里,還要眉開眼笑聊上一陣,對彼此的菜蔬也能品鑒半天,說說兒子女兒孫男娣女,家長里短,笑罵議論,再吃了端上來的熱腸粉,才依依不舍地各回家門。

    不說別的,米米就很羨慕這些阿姨阿公,特別是幾個大爺,須發(fā)半白,托著茶盞,到了小店,先坐壺燒水。韓玉嬋專門預備了一張帶簡易茶臺的小桌,放在門口。水燒得了,自帶茶葉泡好,小茶盅倒出,吸溜吸溜地啜著。米米也喝過,不就是茶水嘛,怎么他們喝得跟瓊漿玉液似的一臉悠然。

    喝飽了茶,就著幾只雞腳一盤腸粉,他們還要喝一杯早酒。酒是順德產(chǎn)的低度米酒,便宜、爽口,一瓶酒幾個人分分,剩下的還可以存在韓玉嬋店里。不是酒有多么珍貴,是喝酒時那份興致,才叫享受,嘖兒一聲,再嘖兒一聲,讓人覺得,他們這才是“活著”。喝了早酒,吃了早餐,幾個老伙計還要再品會兒茶抽支煙才走。

    米米知道,從容是需要有東西墊著的,這東西最好是錢,或是地位,最不濟也要有把歲數(shù)墊著,看透了,認命了,也就可以放慢腳步,至于什么都沒有的,比如她,比如租住在附近大量的年輕人,只好每天早上急吼吼地滿世界去揾食(混口飯吃)。

    但有個人,米米琢磨不透,樣子既不是悠閑也不是匆忙,常常九點多了,才踱步而來。他目光不會打彎似的,從不和人打招呼,覷著角落里的桌子,直愣愣地走過去,坐下來,盯著桌面,眼神硬撅撅的,和誰置氣一般。整個人是緊繃繃的、靜默的,不發(fā)一言。給人的感覺就像他內(nèi)里被一個正方形給撐著,方方正正,帶著棱角,扎進人們的視線。再加上他身上那份落魄的氣息,像是懷揣著冰或鐵,對某些往事仍難以釋懷。

    米米輕聲嘀咕一句:“黐線?!被浾Z里,這是“神經(jīng)兮兮,腦子不好使”的意思。這個點兒,沒幾個顧客了,韓玉嬋在收拾洗涮??刹还芩谧鍪裁?,“黐線”一來,韓玉嬋必定放下手里的活計,親自洗手調(diào)湯,重新開張。

    來人點餐,永遠的那兩樣:一碗茅根粥、一碟雞蛋腸粉?!包[線”吃得快,三兩口扒拉完,一推碗,放下錢,起身,又直戳戳地走了。

    他走了很久,韓玉嬋的目光還沒收回。緩過神,她過來收拾。幾個飲茶吹水的老頭兒還沒走,都看在眼里,在訝異和無聲中,有人輕微搖頭。也有打趣的,酸酸來一句:“阿嬋真是服務周到,什么時候也親自給我們端個盤子?”一唱一和,有人接道:“就是哦,不知誰有福享受到阿嬋的體貼服務?”

    韓玉嬋也不介意,罕見的好脾氣,笑笑,說道:“阿公,少喝點兒,一早就說胡話啦。”

    有知道來人底細的,嘆口氣,說一句:“何漢章這崽兒,出生就悲慘,廠子做得太好,被人妒忌,大半輩子時運不濟。唉,可惜,可憐?!?/p>

    人們在口頭上,復原出何漢章的故事。

    來福還是住進了梁美娟家里,趕在她肚子顯山露水之前。

    村鄰常打趣來福:“來福你深藏不露啊,這就住到丈母娘家啦,什么時候擺席啊?”還有的說得直接:“我們‘黑珍珠’是桂味的還是糯米滋味的?”梁美娟黑而美,她家以前擅長種這兩味荔枝。

    說得再露骨,無非都是個嫉妒,來福不惱,只呵呵笑。人們都感慨,這小子,不吭不哈搞定了,艷福不淺。

    實際上,來福一直睡在瀕臨坍圮,僅粗做修整的儲物間。

    等梁美娟的腹部遮掩不住,人們打趣來福的閑話就更多了,異樣的目光在梁美娟身上打量,有的說得很刻薄。來福主動提出來:“阿媽,做場酒席吧,請下生產(chǎn)組的領導和鄰居,我和阿娟領個結婚證?!彼酉聛淼囊痪湓?,讓阿媽潸然淚下。“我還住這屋。阿媽,你就把我當兒子養(yǎng)好了?!彼€笑著說,“正好阿福從小也沒媽媽?!卑尶拗鴶Q梁美娟:“你作孽啊,這么好個阿?!?/p>

    梁美娟轉過頭,說:“來福,你的恩情,我這輩子是報不了了。我替肚里的孩子,給你拜一拜吧。”

    來福出溜下去,擋住她的動作,道:“不要啊,不要……”來??蘖恕?/p>

    轉天,領了結婚證,阿媽做了菜,請了該請的人來,做個見證,就算舉行婚禮了。宴席上,來福并沒有酒量,可所有恭賀的酒,他都來者不拒。來福喝多了,醉了也不嚷不鬧,只望著結婚照,一邊掉眼淚,一邊呵呵笑,樣子很傻。人們都說,阿福這是燒高香了,能娶到這么漂亮能干的老婆,瞧,狗日的開心壞啦!

    自此,來福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先是婚禮上的酒備多了,來福不舍得浪費,干活兒累了,心里悶了,回到家,咂上一杯濁米酒,人好像活泛了,心也暖回來了。漸漸地,一杯不夠了,能喝兩杯了?;槎Y上剩下的酒喝完了,來福又買了些。兩杯也差點兒意思了,他還要加,梁美娟要制止,阿媽卻給他倒上:“讓他喝吧。”

    何漢章出生了。

    梁美娟抱著孩子時,悄悄默念:“沈漢章,沈漢章?!泵质撬以趪⒅猩酱髮W做過教授的鄉(xiāng)賢取的,沈文淵,沈漢章,文淵閣里存華章,血脈里有遺響。出生時,何漢章個頭兒大,在那樣的年代,梁美娟對沈文淵最大的愛意,就是拼命多吃點兒,將肚里的孩子滋養(yǎng)得壯實一點兒。生的時候很不容易,梁美娟失血過多,后來身子變?nèi)?,根子就在這里。

    隨著何漢章長大,他和來福的基因差異越發(fā)明顯,一個矮矮的、壯壯的、黑黑的,一個瘦瘦的、高高的、白皙的。何來福生不出這樣標致的兒子。人們開玩笑,問到臉上,來福置之不理,問急了,最多說一句:“像他媽嘛?!?/p>

    “屁咧,‘黑珍珠’ 會有這么白的皮膚?”

    來福就不吭了,只喝酒。

    姨媽介紹的那個姑娘,沒看上他,卻看上了他弟弟來運。來福入贅似的到了梁美娟家,等于大兒子替人家養(yǎng)了,小兒子的婚事老父親非常上心,拿出家底給來運成了親。弟弟婚后接連生了兩個女兒,才望眼欲穿地生了個兒子。滿月禮上,來福來給弟弟賀喜,給小侄兒封了紅包,親鄰聚在一起,圍繞孩子閑話。老父親望著寶貝孫子,眉開眼笑,來福也高興,酒喝得順口,臉色酡紅,問了一句:“起大名了嗎?”“起了,叫何家續(xù)?!备赣H悠著孫子,得意地感慨,以致失言,“何家續(xù),小家續(xù)啊,何家終于續(xù)上香火了啊……”

    來福勾著脖子,悶頭喝酒,酡紅的臉漲成豬肝色。

    人們慢慢回過味來,依稀想起梁美娟和沈文淵的舊事,這下坐實了流言蜚語,于是滿足地感嘆:“哦,何來福這個龜公,真是幫別人養(yǎng)兒子呀?!?/p>

    席散后,來福踉踉蹌蹌往家走,推開院門,他遲疑了一下,又覺得這次必須有所表現(xiàn)。來福拽開梁美娟的屋門,回身將橘紅色的月光閂在門外。從門口到床頭,幾步路,來福走得山高水長,額頭冒汗,心跳如雷。他雙手攥拳,一手抓住委屈,一手抓住憤怒,兩樣情緒都是突然而至,卻又由來已久。來福吞咽著喉結,努力不臨陣脫逃。終于,挨近床邊了,黑魆魆的夜里,來福伸出手,去摸梁美娟的臉……他顫抖的指頭剛接觸到她的眉眼,發(fā)現(xiàn)梁美娟睜著眼。來福燙住了似的,手忙腳亂,驚嚇中要喊出聲……

    梁美娟靜靜坐起,許久,嘆了口氣,說:“你終于來了……”她做了個噓聲,抱起阿章,送到阿媽屋里。在這間隙里,每一秒都如此漫長,來福體內(nèi)的酒意潮水似的慢慢退去,人被慌亂攫住。來福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念頭:她是去阿媽屋里放下阿章嗎,還是就在阿媽屋里睡了?阿媽知道了會怎么看他……要說,也沒什么可怕的,他卻開始哆嗦,傻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木門開合,梁美娟總算進來了。她似乎帶著月色的涼意,在門將要關上的剎那,沖他笑了一下。笑得幅度很小,來福卻覺得一扇門,終于開了,月光進來了,花在開,草在長,春天盛大。關上門后,來??床磺逅拿嫒?,可他能感覺出,她重新梳洗了頭臉,換上了結婚那天草綠色的裙子。她走近他,摸到他僵直的身子,生疏卻也義無反顧地抱住來福,梁美娟在他耳邊低聲說:“來福,這些年,委屈你了……”

    只這一句,來福就崩潰了,張著大嘴,掐著虎口,淚止不住。來福覺得好丑,他蹲下身,一只手抱住頭,一只手按住喉嚨,試圖壓下決堤的洪流……梁美娟半蹲下來,攬住他的頭,像哄孩子似的,拍著他寬闊的脊背,并拉起他的手,鼓勵他抱住自己……來福半蹲半跪,臉埋在她綠裙子里,嗅到蓮湖初生的春水……他幸福得想再哭一哭,梁美娟將他的手拉到自己乳房上。來福缺乏經(jīng)驗,放在左邊,他就一直對左邊乳房開荒,不會兼顧右邊。梁美娟無聲地笑,揉搓著他的頭發(fā),撫摩著他的脊背,將他引導至夜色溫柔覆蓋的床上。來福如船入港,有梁美娟導航,來福該搖櫓搖櫓,該劃槳劃槳……顛簸中,在緊要關頭,來福喊了一聲:“娘哎,我的娘……”那一瞬間,來福想,有女人真好,有家真好。來福覺得不管別人怎么看,自己這輩子,值了。

    來福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湍流沖破山巒,浪濤過后的水花徐徐拍打著沙灘,那幸福的疲倦和寧靜中,他有極大的踏實感。他摩挲著梁美娟,是忙后的悠閑,奔跑后的閑庭信步,風景看后的分花拂柳。來福帶著積存的笨拙和溫柔,可他的手勁漸漸重了,越來越重,鼻息咻咻喘著,哼哼唧唧的。梁美娟明白了,他是吃飽了,吃不下了,開始打量碗了,覺得碗被別人用過,他又不能說,只在手上較勁。他畢竟是個有限的男人。來福其實弄疼了她,她忍住了。梁美娟嘆口氣,只是說:“你要還覺得委屈,就沒法兒過了。”她攥住他的手,又說:“我以后會跟你好好過的。好好的,生個一兒半女?!?/p>

    來福手里的動作停住了,他忽而以她的頭發(fā)掩住臉,抓住她的手摸往自己胯下。來福就一個睪丸。小時他沒娘,他矮小,弟弟更小,別人欺負他弟弟來運,來福像被怒氣灌滿的青蛙,跳上去,要掌摑那個小壞蛋,可來福個子小,被對方狠狠一腳,踢到襠下。長大后,來福跑到很遠的地方問過醫(yī)生,夫妻生活沒問題,但有可能不育。來福抱住梁美娟,哭得很委屈,他說:“我有女人了,有女人了……”梁美娟抱緊他,只一遍一遍捋他的脊梁。來福想:這或許就是天意吧。來福最后說:“我們好好過,我有兒子了,不生了?!绷好谰瓯ё∷?,眼淚打濕他的脊背。

    從此,來福從儲物間搬到了梁美娟的臥房,成了名實相符的夫妻。

    在來福落實了幸福的時候,閑話傳得也迅速。

    何漢章年幼懵懂時,村里同齡孩子稱他為“地主羔子”,極盡嘲笑、羞辱之能事。盡管母親外婆父親都愛護他,可他從小就在村里有一種孤獨感,不自覺地游離于人群之外,內(nèi)向、孤僻,沉默寡言?!暗刂鞲嶙印边@個稱謂產(chǎn)生的無形威壓使何漢章在學校里輕易不和同學說話,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下課后除了上廁所也不出來玩。何漢章一門心思用在學習上,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優(yōu)秀的。

    放學到家,何漢章常常呆呆地對著一個地方,一看就是老半天。看的時間長了,物體變得虛幻起來,成了亦真亦幻。他瞇著眼,撿個樹枝,在地上涂畫。一開始畫得抽象,慢慢添加,就畫得具體了,更像了。何漢章每天默默上學,放學默默地回家?;氐郊依?,他不跟別的小孩兒耍鬧,一個人默默地玩,默默地畫,不惹是非。

    等到他執(zhí)掌了陶瓷家裝帝國,有關他的報道、傳記遍布報紙雜志,那些搞深度報道的記者采訪村里的老人,他們紛紛邀功說從小就看出這孩子天賦異稟?!鞍⒄聫男√貏e聰明,喜歡畫畫,畫得可像啦。當時我老人家就斷定,這孩子長大絕對有出息!”記者對淘出的這些細節(jié)也很滿意,扎實地佐證了何漢章在陶瓷設計、公司標志、宣傳冊頁等方面透出的獨特美學風格,淵源有自。

    可當時這些“斷定”的村人,大約忘了何漢章年幼的孤獨時光,以及因他會畫畫,帶給他的羞辱。

    這是中學尋常的一天,下了課,學生們隨著鈴聲沖出教室,去廁所、去玩?!瓕W校角落有一片樹林,是壞孩子們?nèi)鰵g兒的好地方。此刻,學生們圍繞一起,對著一幅涂鴉笑鬧議論。圍墻正中,炭筆畫著一個女性形象,畫得逼真,線條流暢,最吸引目光的,是畫得夸張的女性特征,最上方還畫了個蓮蓬頭,旁邊標注了一行字:劉校長沖涼圖。一旁又一行小字:劉校長沖涼,男學生發(fā)熱。又有人在“發(fā)熱”下增補一行:“發(fā)狂”。

    劉校長四方臉形,短發(fā),黑衣,學生眼里那種典型的政教處主任形象,要求嚴格,滿嘴教條,面若冰霜。這幅畫仔細看,是涂改過的,原作和劉校長并不像,后面的文字顯然是學生們喜聞樂見,集體創(chuàng)作的。盛怒下的劉校長要揪出始作俑者,再順藤摸瓜找出參與的壞蛋們。

    劉校長發(fā)動全校師生積極檢舉,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到何漢章身上,有如此繪畫能力和動機的,只能是出身可疑且熱愛涂畫的何漢章了。劉校長親自審問,果然,不消幾個回合,何漢章就招了:“是我畫的,可是……”不容他再分說,劉校長一氣罵了他半個多小時,問他:“還有誰,知道的,都交代出來!”

    何漢章不吭聲。他不敢說。那幾個添筆加線的參與者,都是學校里跋扈的壞蛋,平常他們見了何漢章就逗他,捏一下他的臉,往他褲襠里掏一把,屁股上摸一下,他們嘻嘻笑著。何漢章見到他們就不由得手心出汗、喉嚨發(fā)干、下半身一緊。

    威逼利誘沒用,劉校長轉變策略。“我提起一個,不是的就搖頭,不用你說。你們一個也逃不了,”劉校長眉毛立起,“不許再包庇!”那幾個興風作浪的主兒,劉校長心里有數(shù)?!皬埣t衛(wèi)?”

    何漢章沒搖頭。

    “那就是有他了?!?/p>

    如此推衍一番,劉校長摸清參與者名單。勒令何漢章先回家叫家長,并寫檢討,下周一在全校師生面前反思。

    何漢章剛走,劉校長就把其他二度創(chuàng)作的壞蛋們叫過來批判。罵完了,也要他們寫檢討。都是慣犯了,被罵的時候愁眉苦臉,服從管教,一出了辦公室,就又嬉皮笑臉,為首的張紅衛(wèi)說:“肯定是‘小白臉’告的密,不能輕饒了他。”張紅衛(wèi)自恃是生產(chǎn)隊隊長的兒子,頗能呼風喚雨,放學后,他們將何漢章拉到廁所里圍毆。他們踹倒他,輪流拿尿滋他。何漢章一身屎尿淋漓,他們并威脅他:“下周一檢討時主動承認是自己干的,不然,有你好看!”還有人扒著他的褲子說:“你屁股尖兒上的這顆痦子,我都能讓全校知道。”

    乖學生做慣了,遇到這事,何漢章覺得天要塌了。

    高他一年級的陳庭舫本來在教室做作業(yè),聽到動靜不對,裝作來上廁所,剛一探頭,就惡心得要吐,何漢章在屎尿中,因被屎尿的黃黑之物包裹,陳庭舫乍見之下,何漢章就如支離破碎的玩具??稍谶@污臭中,何漢章雙眼憤怒,靠在墻上,盯住施暴的諸位“豪杰”。他不服。

    陳庭舫一露頭,他們的眼神齊刷刷地將他圍住?!跋攵喙荛e事?”

    “你們這么多人欺負他一個,算什么本事?”

    “那要不把你也算上?”張紅衛(wèi)乜他一眼。

    陳庭舫愛干凈,頂不住這臭氣,退后幾步,喊一聲:“校長來啦!”張紅衛(wèi)他們聞聲,翻墻朝大路跑掉。何漢章還倚著墻,呈現(xiàn)出對抗后緊張泄掉的迷茫,閉著眼,樣子很可憐。

    “你還好嗎?”

    何漢章不吭聲,抱著書包,孤魂野鬼一樣在路上游蕩。陳庭舫跟蹤了他一會兒,何漢章迷迷瞪瞪的,問他什么他也不回答。陳庭舫只好跑到他家,告訴梁美娟去了。

    陳庭舫走后,暮靄下,村莊籠罩在灰褐色里,一切都是暗淡的、沒有色彩的灰白。何漢章一個人瑟瑟發(fā)抖地站立在風中,感到特別孤獨、無助。他縮著腦袋,雙手抱著肩膀,兩只無辜的眼睛露出凄涼的目光。他抬頭看了看蒼茫的天空,不知何時,夜幕已覆蓋大地,他突然生出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那無邊的黑夜像是無邊的墨色海水,向他排山倒海般襲來,他這尾小魚被拋擲在荒涼的沙灘上,喘不過氣。

    何漢章晃蕩到蓮湖邊,跳下去洗澡??稍趺创晗矗蚕床蝗ド砩项B固的臭氣。他洗累了,也絕望了,將洗濕的書包和衣服掛在湖邊樹杈上。

    饑餓是一張大網(wǎng),越收越緊,何漢章是掛在網(wǎng)眼上的鳥,餓得心跳都費勁。他硬著頭皮,走進湖邊深深的樹林,找了一圈野香蕉,半熟的都被人砍了去,剛長出的硬得像石頭。剝了一個香蕉花,啃了幾口芯子,何漢章實在累了,在一片草地上蜷縮著睡下。

    何漢章一遍一遍默念小時阿媽教他的童謠:

    月光光,照地堂,

    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咯,

    阿爺睇牛佢上山岡。

    蝦仔你快點兒長大,

    幫手阿爺去睇牛羊。

    月光光,照地堂,

    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聽朝阿爸要捕魚蝦,

    阿媽織網(wǎng)要織到天光。

    蝦仔你快點兒瞓長大,

    劃艇撒網(wǎng)就更在行。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檳榔,

    五谷豐登堆滿倉,

    老老嫩嫩喜洋洋啊,

    蝦仔你快啲瞇埋眼,

    一覺瞓到大天光啊。

    天已經(jīng)黑了,何漢章在心里命令自己:阿章,睡吧,你要快快長大,長大了才能離開這個地方。

    梁美娟和來福找到蓮湖邊,已是半夜了。她從田里回來,從陳庭舫那里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梁美娟一聽就炸了,抄起割稻的鐮刀,要到張存糧家揪出張紅衛(wèi)。來福勸梁美娟:“都是半大孩子,打鬧也是常有的,我們先找阿章好了。”來福是怕得罪了老張,生產(chǎn)隊秋后算賬。

    梁美娟雙眼通紅,鐮刀鋒刃上的光點跳躍,她胸腔起伏地說道:“之前說得好聽,真有事到跟前,不是親生的,大可說得輕松。你要害怕就起開,我們娘兒倆不用你管?!?/p>

    一句話將來福噎得原地打轉。來福憋著淚,跺著腳,搶過她手里的鐮刀,低吼一聲:“走!”

    到了張存糧家里,梁美娟還沒吵鬧,來福一把攥住正在吃晚飯的張紅衛(wèi):“阿章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拼了!”張紅衛(wèi)望望父親,張存糧讓他放開,有話慢慢說,來福一仰頭,問:“隊長,你兒子打我兒子,我是不是也可以打你?”來福鉗子般的大手,將張紅衛(wèi)攥得臉上疼出汗來。來福還在叫:“我阿福是懦弱、沒出息,但命還是有一條的,你們欺負我就算了,欺負我老婆孩子,我不依!”

    拉著張紅衛(wèi),又去找劉校長。來福踹響她的門,不由分說地吼道:“你賠我兒子,他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找不到人啦!”

    劉校長剛要發(fā)火,看著來福頭頂冒煙的架勢,嘀咕了幾句,拿著手電,隨著他們?nèi)フ液螡h章。

    夜色濃稠,蛙聲浩大,梁美娟高一聲低一聲喊著兒子,每喊一下,手電就往她喊的方向鑿開一束光,幾個手電筒,將夜劃得支離破碎,卻始終不見何漢章的影子。

    一路上,每找一片水塘,梁美娟和來福的失望就多一層,憤怒也多一分,張紅衛(wèi)再沒了囂張的氣焰,劉校長再也不提道歉的事。

    終于找到蓮湖邊,光柱下清幽的河面恬靜、安寧。燈柱一轉,何漢章的書包從枝頭掉下,落在塘邊。梁美娟再看一眼,“啊”了一聲撲過去,抱起書包,鼻孔流血,眼里流淚,直直地癱倒在地上。第一聲號哭之后,梁美娟只剩張著嘴,空洞無聲。來福急了,使勁順她的背,掐她人中,過了很久,梁美娟才哭出聲。

    她以為兒子想不開,投水了。

    樹林里的何漢章被驚醒,撓著被蚊子叮咬的包,揉著眼睛,從人群身后怯怯地喊了一聲:“阿媽……”梁美娟轉過身,連滾帶爬,匍匐著,掙扎著抱住兒子,喊了一句:“我的兒啊……”

    何漢章還在哭訴他惹下的壞事,梁美娟抱緊他,失而復得一樣,連連說:“沒事的,沒事的,我阿章沒事就好?!?/p>

    三十年后,每當何漢章想跳入蓮湖,母親的這句話就會縈繞在耳旁。那時他多希望阿媽還能攬住他,說:“寶,沒事的,沒事的……”

    何漢章找到了,來福這才放張紅衛(wèi)他們走了。梁美娟和何漢章?lián)肀е?,來福抱著書包打著手電,仍然做跟班。可梁美娟忽然推了一下何漢章,說:“乖,給你爸磕個頭,今兒個要不是他給你出頭,你還在這兒喂蚊子呢?!?/p>

    何漢章眼睛眨著,反射著天上的星河,他聽母親的,就要趨近彎身跪地。來福似被燙了腳,蹦跳起來,拽住何漢章,眼望著梁美娟道:“不要啊,不要?!彼呛堑匦Γ囂降孛螡h章的小臉兒。何漢章沒躲,清脆脆地叫了一聲:“爸,回家吧?!眮砀R幌伦泳筒恍辛?,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他一把將何漢章扛在肩上:“哎哎,乖兒,我們回家,回家哦……”

    來福背著何漢章,牽著梁美娟的手,螢火蟲在四周閃爍??斓郊议T口時,他仰頭,但見殘月一鉤,滿天星斗。

    母子倆醞釀了一個周末的檢討詞。周一早上升國旗時,何漢章和母親一起,執(zhí)意在全校師生面前做了檢討。梁美娟還點頭哈腰,一個勁兒地向劉校長道歉。劉校長已經(jīng)領略到了她的潑辣,整場下來,這道歉像是一場聲討。果然,剛道歉完,梁美娟雙眼瞪圓,從褲腰里抽出菜刀,敲擊著生銹的鐵旗桿,咚咚咚咚,火星四濺,喝道:“誰再敢欺負何漢章,先看看我這刀!”

    一眾師生心驚肉跳。面面相覷中,人們隨著梁美娟的目光,將視線聚在張紅衛(wèi)身上。張紅衛(wèi)還想故作輕松,終究撐不住這幾百雙眼睛的討伐,竟然蹲下來“哇”地一下哭了。

    回去的路上梁美娟才說:“阿章,媽媽今天是不是給你丟人了?”不過她又呵呵笑了,說:“真解氣啊,他娘的!”梁美娟看看卷刃的刀口,搖搖頭,樣子既像是為自己的粗鄙不好意思,又像是可惜搞壞了這把家用的好刀。

    何漢章也笑:“媽媽,你好兇啊,嚇死我了。”

    “阿章,你長大了,以后遇事不要怕,你要保護好自己。媽媽總會老,不能一直護著你。”梁美娟正色道,又問,“真是你畫的嗎,阿章?”

    “嗯,阿媽。但是他們涂改的,字也是他們寫的……”何漢章說,“阿媽,我以后保護你?!?/p>

    梁美娟嘆口氣,摩挲著兒子堅硬的頭發(fā),笑了:“阿章畫得挺好的。阿媽比對著你校長的長相,專門去樹林里看了很久,其實不像校長?!?/p>

    “阿媽,我本來畫的就不是她嘛。”何漢章眼神迷離,吞吞吐吐地說,“這一段,我常做夢,夢見一個阿姨,全身包裹在霧氣里,穿著唱戲的彩衣,站在水邊,朝我甩著水袖,不停擺手,笑著喊我,說‘來呀,阿章,我?guī)阏夷愕?/p>

    梁美娟心里“咯噔”一下,臉色慘綠,摟住阿章,磕磕巴巴地說:“阿章,我的乖兒,你還記得那個阿姨的模樣嗎,再畫出來給媽媽看看,好嗎?”

    何漢章就折了一根草梗,在地上勾畫。眉眼出來,梁美娟就呆住了,叫了聲:“天哪!”

    那地上的女人微笑著,一派天真爛漫,分明是沈文淵死去的母親,那個叫巧兒的名伶。

    8

    梁美娟后來一直琢磨兒子的那個夢。

    沈文淵沒死?

    這個念頭也只是在夜深人靜時一閃而過,再想又有什么用呢?稻子熟了一茬又一茬,歲月流轉,光陰匆匆,流水似的日子載著雞零狗碎,一天天過去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們,最能體會時間的鮮明變化。梁美娟和來福操持著田里和家事,貧苦里相互扶持,一年年熬了過去。唯一的遺憾就是再沒懷孕,沒能給來福生個孩子。其間梁美娟的母親也去世了,走得很安詳,來福甚至比梁美娟還要哀傷。來福念老人家的恩情,守靈發(fā)喪出殯都莊重,來福把她真當自己親娘入葬的。那晚,梁美娟說:“來福,你抱抱我吧……以后,再沒娘疼了……”來福就抱著她。來福疼她。來福抱了這么多年了,也沒見技術上長進多少,還是大攬大包地擁著她,擠壓得梁美娟都要喘不過氣。真好,梁美娟流著淚,心想,知足了。

    時間來到了1978年春末,何漢章從省城師范大學美術專業(yè)畢業(yè),入職紅星陶瓷廠已經(jīng)兩年,梁美娟的日子平平淡淡,最難熬的都已熬過去了。兒子長大了,丈夫老實巴交,她又重新打理了門前的果樹,培育了新苗。市場松動了不少,平樂坊的門店有些悄悄地開了張,生意最好的是做服裝的,從香港那邊拿來的式樣,據(jù)說供不應求。梁美娟也打算開一爿小店,她先在家讓兒子畫了樣式,自己買了布料,試著裁剪,做出來的衣服竟然也有模有樣。不管時代的風云怎么變幻,落實到平民頭上,還是一日三餐,還是得有錢。兒子大了,要操辦他娶親了。

    這天,來福在老祠堂改做的村委會門口給閑置已久的龍舟上油。龍舟舢板干裂,有的地方被蟲蛀了,來福一陣心疼,這可是當時周邊最氣派的一艘龍船。得了村委會指令,來福決計把它修補得光鮮如初。

    他想起以前端午劃龍舟的場景:吃了龍舟飯,脫掉上衣,換上繡著旗號的短衣,數(shù)十排龍船橫在江面,每只龍船都裝扮得花枝招展。一聲令下,橋上岸邊觀看的村民加油鼓勁,諸舸競發(fā),兩排健兒整齊劃一,古銅色的臂膀閃耀著金子似的光點。來福有力氣,劃得好,他所在的龍舟總是一馬當先,敲鑼打鼓中順利奪冠。健兒們披紅掛綠,觀賽的財主們坐在搭好的涼棚下,目睹江面上的喧騰,嘴上叫好,心里高興,吩咐賞錢給足。健兒們在鑼鼓喧天中領了賞錢,直接從橋上跳入江里,打鬧嬉戲,一江翻滾的都是喜慶。

    其實老百姓一直是很有活力的,有一種興高采烈過日子的勁頭,敲鑼打鼓,大紅大綠,世俗,蓬勃,有一份感人的生機。

    最近傳言,有香港的老板打算來投資辦廠,村委會決定恢復龍舟賽,熱鬧一番。來福想,以前沈家老爺子給賞錢最大方,贏得頭名的龍舟還賞一掛紅綢。不知道這些新興的老板們懂不懂這些規(guī)矩,會不會給賞錢?多少年沒劃了,來福頭發(fā)都有白茬兒了,可回想起搖櫓劃槳的場景,仍歷歷在目。他往手心吐口唾沫,握緊工具,繼續(xù)干活兒,不管怎樣,今年要劃個過癮。

    到了端午前兩天,張存糧找到梁美娟,大約是他不好開口,讓兒子張紅衛(wèi)跟著。他蹲在榕樹下,罕見地沖梁美娟露了個笑臉,沒話找話地說:“今年的荔枝結得真好?!绷好谰瓴焕頃?,他當年賣力批判、追蹤沈文淵,他兒子又欺負何漢章,梁美娟不能釋懷。

    有人路過,打招呼,并試探口風:“老隊長,聽說允許港商來辦廠了,真的假的?”張存糧仍是一身舊卡其布中山裝,褲腿和袖管挽了起來。他臉上帶著一絲對即將巨變的時代轉不過彎的困惑,可當著來人的面,張存糧挺起那個時代罕見的小肚腩,背著手,派頭就很領導了:“聽上面政策安排唄?!苯舆^村民遞上的“萬寶路”,罵一句:“你狗日的也抽上香港煙了?”來人笑笑:“別人帶的,充個門面。”張存糧也笑笑,很勉強。

    張紅衛(wèi)倒是熱絡,笑咧咧的,梁美娟當年當眾制服他的場景他記憶猶新,他摸摸頭發(fā),說:“姨呀,仔細收拾收拾,有個人要見你?!睆埣t衛(wèi)名字改為張宏偉,戴個蛤蟆鏡,頭發(fā)油光水滑,梳成偏分,遇到女孩兒,常迎風一甩,顧盼自雄。

    張存糧推他一下,道:“你也向人家阿章學學,又乖又有事做,哪像你,天天瞎溜達,讓你當兵你也不去。”張宏偉一甩頭發(fā),不理會他爹,向梁美娟補充道:“娟姨,香港老板啊,好靚仔的,扭扭捏捏的,一定要見你。將來真要開了廠,姨你替我美言幾句,我也跟著香港佬掙點兒錢嘛?!睆埓婕Z看不慣長子這做派,撇著嘴咝咝吸氣,將一支煙抽得愁腸百結。

    梁美娟沒去,來福替她去的。

    來?;貋砗茸砹?。梁美娟在門前,倚在荔枝樹下,披一身月色,既像在等他,又像在等殘月落下。

    望見她,來福撐不住,癱在地上,落著淚,呵呵傻笑,笑完了又吐。

    等他消停了,梁美娟才抱著臂膀問:“是他嗎?”

    “嗯。”

    “還活著?”

    “嗯?!?/p>

    “阿福,你早知道吧?”

    “…………”

    來福愣了一下,“哇”地一下哭了。

    “我只知道他活著,不知道他會回來啊……今天是他女兒帶著助理先替他來看看,過兩天他就過來,看你……”來福從淚眼里望著她,“阿娟,你恨我嗎……”

    梁美娟苦笑?!鞍⒏#倚∏颇懔?。你才不傻?!?/p>

    “你會走嗎?”

    “早點兒歇著吧?!?/p>

    平樂坊老飯店恢復營業(yè)了,各式點心在自選區(qū)擺放著,人們用錢也可以來消費了,屋子里人聲喧嚷。

    梁美娟隨他們到了包間。

    在座的是縣輕工業(yè)局的領導和干事,張存糧將梁美娟引到席上,介紹一句:“這是沈老板的……表妹,自從他……去對岸發(fā)展,也很多年沒見了。”張存糧抽著煙感嘆:看來世道真是變了,當年狼狽的他們現(xiàn)今成了香餑餑,還要討好著等他來盤活集體所屬的廠子。

    見到梁美娟,輕工業(yè)局的領導笑了,有了踏實感,握著她的手請她上座,給她倒茶燙洗餐具,熱情洋溢。他們當然探得梁美娟和沈文淵的關系,有了這個引子,合作就有把握了。雖然政策還未明確出臺,但他們已迫不及待要大顯身手了,他們親和謙遜的態(tài)度,謹慎實干的作風,讓在座的人無不受到感染。

    聽他們陳述平樂坊現(xiàn)有幾家廠子的狀況,竹器廠、陶瓷廠都難以為繼,亟需港資和技術注入,才能救活瀕臨倒閉的廠子。領導們將目光聚焦在梁美娟身上,她切實地感受到殷切目光的重量,原本繃著的臉也只好活泛了些。在大家的注視下,梁美娟表了態(tài):“為了大家的事,我試著勸他來投資吧?!?/p>

    有了這句話,領導們松了口氣,抬腕看表掐算沈老板到來的時間,開列菜單時,還向梁美娟咨詢他是否喜歡。

    梁美娟此刻真想哭一場,不是為他,也不是為自己,是覺得他終于熬出來了,可她心里止不住一慟。隔了二十三年,本以為自己可以平靜面對,梁美娟覺得還是不行,心像是一面舊鑼,墻壁上的石英鐘每走一秒都是一下敲打,到后來,敲得她心都亂了,都碎了。

    沈文淵來了。

    他被輕工業(yè)局和鎮(zhèn)街村委的領導簇擁著,到了包間,掀起新一輪寒暄,紛紛亂亂,分賓主坐下,梁美娟始終盯著面前的瓷碗,這才發(fā)覺她被安排坐在他身邊。她沒看他。他也沒看她,只顧和領導說話。

    怎么看呢,這一眼,隔了二十多年,這么長的時間之河,他們誰敢保證能渡過去呢?這餐飯是怎么吃的,吃的什么,梁美娟一點兒都沒印象,她只掐著虎口,咬緊牙關,讓自己這個軀殼保持端然。有時領導挑起一個話頭兒,問到她跟前,她才倉促笑一下,點個頭,應付過去。他還好,有正經(jīng)的事做個幌子,可以深一句淺一句和他們交談。梁美娟只是恨,到底是男人,心狠,你還能坐得?。?/p>

    終于吃完了,張存糧搗了下她胳膊,提醒她奉上準備好的禮物。梁美娟僵尸似的反應過來,從椅子下面撈了半天,還是張存糧幫她掏出一個竹籃,幾串新摘的荔枝。梁美娟低著頭,遞到他跟前,背書似的,卻背不熟練:“今年第一茬果子,你嘗嘗吧,看還是不是那個味道……”抬起臉,才發(fā)現(xiàn)他們識趣地走出了包間。

    梁美娟再也繃不住了,長夜的孤狼似的,“嗷”的一聲,蹦跳著,撲上去,如猛虎撲食,又如溺水者抓住救生木一樣,撞墻一樣拼盡全身力氣,拼盡二十三年的思念,踉踉蹌蹌地抱住他的胳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兩只手撕扯著,撓著,打著,從胸腔里發(fā)出絕命似的嘶吼,眼淚、鼻涕、愛恨、悲喜,混合著他的血,汩汩地流下來,打濕了他倆……

    沈文淵沒有躲,也沒有閃,就這樣被她咬住。他閉上眼,另一只手遲疑地、生疏地、蒼涼地落在她頭上,摩挲著她斑白的頭發(fā),從身體內(nèi)喊出一聲:“阿娟,我的親人……對不起……”

    梁美娟哭到聲嘶力竭,就像那年他患瘧疾打擺子,她整個人都抖著,滿臉血淚,抬起頭,眼里如滴血般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控訴道:“沈文淵,二十三年六個月零九天……你死了二十三年六個月零九天……我也死了二十三年六個月零九天……你現(xiàn)在還回來干什么啊……”

    門外的來福隔著窗戶,將這一幕都看到眼里,他肚子痛似的蹲下來,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眼窩一酸,落下淚來。

    9

    “那個暴風雨的夜晚,雷鳴夾雜著閃電,大雨伴著臺風,我剛游到河心,雨就來了,就感覺是從天上往下倒水。水漲得很快,暴雨狂風劈頭蓋臉打來,我拼盡力氣,越過了河,爬到了對岸河灘。河灘很寬,都是積水,我實在沒力氣了,上不了岸。這時河沿上有棵樹,樹上已經(jīng)有兩個人了,我奔過去,恨不得給他倆磕頭作揖,求他們讓我上去,哪怕歇一會兒呢。也許是我愿意拿出包里剩下的最后的一點兒干糧,也許是他們覺得我瘦小,不壓重,他們同意讓我上去了。我開心極了,那不是一棵樹,是救命的稻草,是小島,是唯一的希望,我覺得我有救了,趕快討好地奉上干糧……

    “等雨停后,爬到岸上,我沖著平樂坊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愛人,她為了我付出這么多,沒有她,也許我早就死了。這些年,平樂坊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可是到了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也不是想象中的天堂,同父異母的兄長幫我介紹了一處工廠安身。我拼命地工作,一心想著攢下錢將你接過來。我不是負心漢,一直記得我們的誓約,可第二年,過來的鄉(xiāng)鄰捎話給我,說你和來福結婚了,還生了個兒子。我萬念俱灰,干活兒也覺得沒意義了,什么意思都沒了,每日工余和他們飲酒娛樂,發(fā)了工資,更是痛飲狂歌,酒醉闌珊,想我不過孑然一身,無人管也不再有人念,就這樣快快樂樂不也挺好嗎……我就此消磨了好幾年。

    “那幾年我抽煙抽得厲害,再加上熬夜,縱酒瞎鬧,常早上醒來滿口血腥氣,吐出來都是血……知道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可人陷在慣性里,外力輕易都不會改變,我哥語重心長地勸我?guī)状危赡切┡笥褌兿铝斯ひ唤?,回到熟悉的娛樂環(huán)境,那種營造出的紙醉金迷氣息,灌輸?shù)募皶r行樂主義,都讓人沉溺,很容易就回到舊軌道上去了。直到經(jīng)歷了一次大病,面對生死的考驗,才讓渾渾噩噩的我清醒,我若還能以微軀做點兒有意義的事,再死也不遲。”

    沈文淵說,再自暴自棄下去,對不起自己泅渡的苦難,更對不起梁美娟為他的付出。自此,沈文淵開始振作,先在工廠做事,后來盤下手袋廠做品牌代工,主要以外地來港者為工人,再到自己研發(fā)品牌,慢慢弄出一番局面,娶了妻子,生了女兒。

    女兒叫沈念梁。下一代人接著他的念想。

    在蓮湖邊回首往事,沈文淵說得風輕云淡,梁美娟知道,他的每一天,也無不在想念著對岸??伤€在執(zhí)著于一個問題:“阿娟,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話,阿章這孩子是……”

    “你別問,到死我也不會說。他已經(jīng)長大了,有他的生活,跟你沒關系了。”梁美娟說,“他就來福這個爹?!?/p>

    蓮湖的水仍然波光蕩漾,祠堂邊的榕樹依舊冠蓋如蔭。沈文淵點著一支煙,徐徐吐出一片蒼藍:“阿娟,我們老了,這是我們的命。孩子們趕上了好時代,以后讓他們來實現(xiàn)我們未竟的夢想吧?!?/p>

    沈文淵決定在平樂坊開設一家來料加工廠,這也是嶺南首例領風氣之先的合資廠。幾個月后,1978年7月,國務院方才頒布《開展對外加工裝配業(yè)務試行辦法》,規(guī)定廣東、福建可以施行來料加工試點。沈文淵全權委托女兒沈念梁在兩地之間操辦。

    年輕的沈念梁,短發(fā),身著牛仔褲,利落陽光,稍稍寒暄幾句之后,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女士皮革手袋,還有幾塊坯料。她攤開坯料,像是打開一張考卷,沈念梁要求他們按照皮革手袋的樣式生產(chǎn)出跟樣品一樣的產(chǎn)品。

    制衣廠的大小領導和技術骨干們傻了眼,當時廠里生產(chǎn)的是些傳統(tǒng)的背心、襯衣、褲子,款式單一,審美老舊。女士手袋這種東西,他們前所未見。想來想去,叫來何漢章。他有美術功底,期待他能畫出圖樣,工人才好按圖索驥。何漢章研究了半夜,將手袋小心拆開,終于明白,雖然款式和人們常用的軍綠色提包、書包有區(qū)別,可車縫原理基本一樣,他詳細地畫出圖樣,嚴格標出尺寸,和技術骨干一起試著縫制,有差異的地方反復打磨。

    第二天上午,當沈念梁再次來到平樂坊制衣廠時,一個跟原版一模一樣的精美女士手袋放到了她面前。沈念梁喜出望外:“好嘛,太好啦,手工好,效率這么高,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好,跟你們合作。”

    這回廠里犯了難。廠里犯難的原因很簡單,只因沈文淵是港商。雖說國務院剛剛出臺了“三來一補”政策,但之前從來沒人這么干過,毫無經(jīng)驗可循,萬一政策有變,犯下的可就是不得了的錯誤。

    可沈文淵給出的合作條件確實誘人,由他來墊付升級設備的幾百萬元資金,由他來提供原材料,產(chǎn)品也由他來負責外銷,還付給制衣廠相當可觀的加工費。廠子需要這些費用來發(fā)展,工人指望這些費用改善生活;平樂坊的年輕人,有了廠子的訂單才有事做。做還是不做?這是個問題。接下來的幾天,人們就見廠領導愁眉苦臉,繞著破舊的廠子轉圈。

    兩天后,輕工業(yè)局的領導來了,廠里想聽聽縣里有關部門的意見。幾個人坐了下來,一起反復權衡利弊,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干,犯了錯誤大家一起擔!

    就這樣,第一家由港資參與的企業(yè),在忐忑和探索中出現(xiàn)了。一個半月后,這家企業(yè)獲得國家工商總局頒發(fā)的全國第一個“三來一補”企業(yè)牌照,企業(yè)名稱則變更為“平樂坊手袋廠”。沈文淵兌現(xiàn)承諾,重新裝修廠房,小燈泡變成了一排排日光燈管,家庭式縫紉機變成了一臺臺進口的電動縫紉機。職工工資從原來的十幾二十元增加到了一百多元,比當時的工程師還要高。一時間,平樂坊的青年爭先恐后地要求進入手袋廠工作。手袋廠的成功開辦,同樣也引起了港澳商家的注意。本來還在猶豫的港澳商家,在看到手袋廠的平穩(wěn)運營之后,漸漸消除了疑慮,紛紛前來投資,給低迷的海城經(jīng)濟打了一劑強心針,海城的經(jīng)濟逐漸有了起色。

    同年,舉世矚目的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中央確立了改革開放的政策。沉寂多年的東方古國再一次向世界敞開了大門,從此春潮涌動,萬紫千紅,中華大地處處迸發(fā)出蓬勃生機。廠里一干人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人們心里歡呼:大展身手的時代到了。

    平樂坊手袋廠生產(chǎn)的“嘉麗”牌手袋行銷海內(nèi)外,到了年底就收回了廠子改造和設備的成本。沈念梁顯露出家傳的商業(yè)天分,緊接著開發(fā)了男士商務手包“先鋒”品牌,請香港著名影星做代言人,在香江兩岸電視廣播上投放廣告,兩則廣告耳熟能詳:“嘉麗”傍身,彰顯您尊貴身份;弄潮“先鋒”,助力您事業(yè)成功。

    手袋廠還推出了少兒書包品牌“螢火”。這個本不在計劃之內(nèi),可沈文淵執(zhí)意要做,廣告文案是他親自撰寫的:少年的天空,有只美麗的螢火蟲。書包做好,主要用于慈善公益的捐贈,周邊很多市區(qū)的中小學生,都背上了有螢火蟲圖案的書包,一閃一閃,像他們的歡笑。

    沈文淵讓人約何漢章在海城老飯店喝早茶,約了兩次,何漢章遲遲才到。來了也不說話,悶頭喝粥。

    沈文淵拭拭嘴角,還試圖開個玩笑緩和尷尬:“你好難約呀,比追靚女難多啦?!?/p>

    一點兒都不好笑。場面更冷了,唯余匙盞碰撞發(fā)出的叮當聲。

    沈文淵還在找補,笑說:“這么怕見我嗎?我又不是老虎獅子,會把你吃了?!?/p>

    何漢章沒抬頭,丟過去一句:“你愿意見一個垃圾?”

    沈文淵被噎得要死,緩了一會兒,只好說正事。“廠子馬上成立兩年了,我打算出一款紀念版?!彼f,“你媽媽那兒,有個魚化龍金絲楠木妝奩盒,我想仿照上面的圖案和整體款式,做一款坤包,應該很不錯。你能幫我設計下嗎?”

    “這個可以啊,”何漢章抬起臉,清冷的眼睛直白地望著他,臉上是熟悉的嘲諷,“你不是有錢嗎?只要價錢合適,為什么不呢?”

    “我當年答應過她……”

    “你當年的事,應該找她說,跟我說不著?!焙螡h章打斷他的話。

    沈文淵坐下,頹然一笑,捏出支煙,放在鼻端嗅了嗅。醫(yī)生不讓他再抽煙,可心緒波動時,他總要借助一支煙舒緩一下,這么多年已成積習。實在忍不住煙癮,只好捏支煙聞一聞,望梅止渴。

    “孩子,拋開其他的,就單為你的發(fā)展,我建議你繼續(xù)做設計,我可以送你去香港去巴黎去倫敦進修,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何漢章頓了下勺子,“我不能像某些人似的,為了所謂的狗屁前程和狗命拋棄親人,讓她一個人在苦水里熬……老子沒出息,沒你那個狠心?!彼み^頭去,咬著后槽牙,不讓對面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老男人看到他翻卷的淚意。

    沈文淵久久不語。

    “孩子,在那個處境里,我也是身不由己……”

    “別什么都往處境上推卸?!?/p>

    “所以,我回來建廠,為家鄉(xiāng)出一份心力,是贖罪,也是……”

    “得了吧,還不是想在家鄉(xiāng)人跟前顯示你的優(yōu)越感,讓人們知道,你當初的選擇是對的,留在平樂坊,才是困守涸轍,還得你回來賞飯吃。”

    沈文淵每一個回應都徒勞、無力,在何漢章看來都是狡辯。他苦笑,泡茶,喝水。茶水也一嘴苦味。

    “聽說陶瓷廠現(xiàn)在很不景氣,”沈文淵放下茶杯,幾乎不敢抬頭看他的兒子,“你在那里干得還好嗎?”

    “畢業(yè)分配,我有機會選擇去其他單位,去政府機關做文宣,去學校做老師,可我只選了陶瓷廠,你知道為什么嗎?”

    何漢章第一次主動和他交談,而不是他問一句,他不得已吐出一句。沈文淵瞇著眼,盯著眼前這個瘦削的青年:何漢章有著和他一樣濃重的粗眉和纖長的睫毛,甚至眉宇間籠著的一縷若有若無的憂郁,都像是從他當年復刻來的。可是他們之間隔著大江大河,他可以渡過那條河,卻渡不過兩人之間的心河。何漢章一直對他冷淡中夾雜仇怨。沈文淵收起煙,饒有興致地問:“為什么呢?”

    何漢章往后撤了撤身,倚在靠背上?!耙驗椋x家最近,”他揚起嘴角,像是獵人又下了個套,笑得隔岸觀火似的,“我媽眼神不好,看錯了人,等了半輩子,我不能讓她后半輩子還在黃昏中倚著門苦等?!?/p>

    沈文淵接過他放來的箭鏃,確實扎心疼。他活該疼。他能想象,又不忍去想,一個女人,倚著破舊的木門,望著南方,從黃昏等到夜深,從青絲等到兩鬢生雪,是怎樣的心碎。沈文淵扭過頭,去摸手絹。他聽到何漢章笑了,在笑他即興表演深情。

    何漢章一招斃命:“所以,下次再打算利用一個女人時,別他媽瞎動情,至少,別作孽到讓她懷孕?!?/p>

    沈文淵一驚。

    轉過頭,望著他的骨肉,他們有一樣的好牙口,冷笑時,露出的前側牙齒白生生的、銳利的,閃著寒光,像某種嚙齒獸。沈文淵的手在抖,嘴唇在抖,眼皮睫毛都在抖。何漢章這一刀,插得他到死都沒拔出來。他揚起手掌,站起來,卻被一陣急遽的咳嗽撂倒,他伏在桌角,咳嗽喘息。何漢章不為所動,可是他偏過頭,眼睛里含著豐沛的淚水。沈文淵終于喘勻了,還是點上了煙,狠狠抽了一口,又一通咳嗽,他近乎控訴地低吼:“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啊……我愛過你媽媽,我愛過她……”

    “你要有點兒良心,就不會說愛過她。你要不愛她,她也不會一輩子過得這么苦了。”

    “我……”沈文淵無處可躲,梁美娟沒有審判他,他也逃不過,他悲哀至極地說,“孩子,你不知道哪,我本沒想過離開,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的血脈之地,是我的生死之所……可是我不走,就可能沒命了??!”

    “那么多人都沒走,不都活得好好的,就你的命金貴?”

    沈文淵再也無法回嘴。

    他撐住椅子,呵呵笑著,大顆大顆掉淚,說:“你說的都對,我當年就該死在暴雨里的,我是該死的……孩子,我有罪……”沈文淵趴在桌上,嗚嗚咽咽,哭得一餐廳的人都側目而視,那種男人蒼老的、從肺腑間發(fā)出的悲傷,帶著轟隆隆的滾燙。何漢章也落了淚,又覺得惡心,怎么能為他哭呢?他踢踢桌子腿,示意他收?。骸斑€有事沒,沒有我走了?!?/p>

    沈文淵拉住他,擦了淚,抽了支煙,才說:“孩子,來我的廠子吧,設計主管或者品牌總監(jiān)你來選,好嗎?”

    “為什么要這么優(yōu)待我呢,”何漢章頭也沒抬,“我跟你又沒任何關系?!?/p>

    沈文淵嘆口氣:“別說氣話了,行嗎?”他在乞求了,說:“撇開其他的,僅說設計,你有靈氣,來吧,在這里你能得到更好的發(fā)展。”

    何漢章望著他,眼神是浪頭退下的沙灘,平和柔軟了不少。他說:“我也撇開其他,陶瓷廠可能更需要我?!彼f:“不能它在低谷,我就拋棄它另尋高枝。我做不到?!?/p>

    沈文淵搖搖頭,又點點頭?!昂?,我尊重你?!蓖A撕镁?,喝了一碗粥,他忽而詭譎一笑,“你小子,有志氣,有情義,確實比我有出息?!庇帜酶赣H看兒子那種綿密的眼神看著何漢章。何漢章本能抗拒,卻沒有那么惡心了,說了一句:“還有其他事嗎?”

    沈文淵煙栽在嘴唇上,像個小型煙囪。

    他沉沉地嘆口氣說:“孩子,不是博你可憐,我患了肺癌?!?/p>

    何漢章看著他,有過一絲的忙亂,不知該以何種表情承接。

    沈文淵笑了?!耙粫r半會兒倒死不了,說不定還要約你喝早茶呢,”他一副耍賴的口氣,“就要煩你?!焙螡h章沒辦法,小幅度咧咧嘴角,不能說是笑,是笑的芽苞。至少沒駁斥,沈文淵就滿意了。

    “這些年,你爸來福是好喝酒,我是好抽煙,要不然挺不過這些年……這就算我臨死前見你的一面。其他都不說了,是時代的陰差陽錯,是我的不對,我有罪。

    “聽說陶瓷廠打算讓你擔任副廠長,你這么年輕,要為一個廠子保駕護航,不容易。既然你不來我這里屈就,我就只說一點,我爹死時,不忘告誡我們:世道好了,我之子孫要致力于實業(yè)。你看我們這個手袋廠,大家齊心協(xié)力做出精美的產(chǎn)品,銷往幾十個國家,不說大的層面,就說公司賺到了錢,按時給工人發(fā)工資,實實在在解決了千家萬戶的就業(yè)。我們有兩千多位員工,每個人背后都是一個家庭,工人拿到錢養(yǎng)活一大家子,家人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這是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將來你到了要承擔起責任的那天,記住我跟你啰唆過的這段話,再做選擇?!?/p>

    沈文淵又說:“你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孩子,我們就此別過,請將這個盒子轉交給你媽。最后,我提個要求,我能抱抱你嗎?”

    何漢章拒絕了,抱起盒子,轉身走了。不過臨走時,他指著滿桌子沒吃完的小吃,豆沙包、蝦餃、蒸雞腳、白灼菜心、腸粉、南瓜餅、陳皮牛肉丸、榴梿酥,沈文淵恨不得都點了一遍,何漢章留下一句話:“下次不要點這么多啦,浪費!”

    沈文淵回過味,喜極而泣,摁著椅子扶手站起來,不停點頭:“嗯,嗯,嗯……”

    何漢章啼笑皆非,輕輕嘆口氣。

    回到家,將盒子交給梁美娟,母親打開盒子,就像復習那些誓言。一盒子都是金飾,還有兩份香港的保險,為梁美娟和來福買的晚年保障。

    來福半年前有過一次中風,本來已戒了酒,可那晚,來福又喝了很多。

    10

    有人聽芬姐講白話,且是純粹的本地白話,再看她的營生,就覺得好奇:“是不是家里有幾套房,閑著,出來做個事消磨???”這城市有這樣的老人,據(jù)說公園做衛(wèi)生的那個阿姨家里有七八套房子,閑極生悶,出來做個事;還有人不知真假地傳過,有個大爺,上身穿幾十塊錢的背心,下身大褲衩,趿拉個防滑拖鞋,腕上卻是戴著幾百萬的名表,更有意思的是,他還常去市場擺個攤,碼放幾捆青菜,他坐在一邊,笑呵呵的。那些菜是他別墅前的花園種出來的,吃不完隨便賣賣。人們喜歡這樣的市井傳奇,也見慣了因為拆遷獲利而坐擁巨額財富的本地樸素“土豪”。

    “姐,你家到年底能得到村里不少分紅吧?”遇到類似的問題,芬姐也笑笑:“是哦,我家門口拿鈔票墊腳,馬桶都是鑲金邊的?!狈医隳苷f什么,說自己地無一壟、家無片瓦?還是說自己獨自撐著一個家?那些怨念,沒人愿意聽的,何況芬姐并不覺得悲慘。她清楚,說到底,還是占了這地緣的便宜,讓她能在深夜守住一個小攤,靠著來此打拼的人群掙點兒辛苦錢。

    婚后的黎毓芬是個溫柔恬靜的小婦人。不多久,糖廠改制,減員縮產(chǎn),分流下崗,他們夫妻倒沒覺得可惜,社會上正興起各種私營工廠、企業(yè),總能找得到工作。黎毓芬癔癥剛好,陳庭舫讓她繼續(xù)靜養(yǎng)身子,還安慰她:“好好歇個一年半載,長胖些,別讓人說跟著我受苦了。不上班也沒關系,我的工資雖不多,可養(yǎng)你還是沒問題的。”

    黎毓芬就篤定地笑啊笑。

    到了周末,她計算著菜錢做幾個小菜,香煎海魚、蒸雙臘、白灼生菜,再加一道蓮子棒骨湯,關上門,只要有情,平凡夫妻的煙火日子也可以過得跟神仙似的。吃飯前,黎毓芬讓他閉上眼,他知道驚喜來了,卻沒想來得這么快:醫(yī)院的孕檢顯示四周了。他要做父親了。陳庭舫反復看那張紙,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撫摸她的肚子。他的手指輕如羽毛,摸得她發(fā)癢,黎毓芬咯咯笑。還早呢,肚子仍然平平常常,可一切真就不一樣了。陳庭舫的心如續(xù)滿水的缸,總感覺要從眼角暖暖地溢出來。男人的這種感覺真的挺奇妙,突然間,不再是一個人了,他的生命,有了延續(xù),有了血脈涌流的回音。他還來不及深想,孩子必將深切改變他的世界觀、生命觀,當時只是覺得兜里這月剛發(fā)的工資,有點兒薄了,他再拿出來給妻子,心里沒了往日那份松弛。

    很快,這一擔憂變?yōu)楝F(xiàn)實,妻子孕吐厲害,酮體偏低,吃不下東西,什么都沒胃口,好容易吃下去幾勺,又吐得渾身痙攣,臉上黃巴巴的,瘦得措手不及,只腹部迅速隆起。她就像一抔土,以托舉的姿勢,將全身的營養(yǎng)供應腹部,而人卻逐漸塌陷下去。

    陳庭舫著急,試偏方,煲老湯,找醫(yī)生,均于事無補。黎毓芬還是瘦,像是她嬌小的身子承受不住這愛情的果實。不用醫(yī)生說他也知道,再這么下去,孩子很難保住。

    婆婆又得了口實:“不讓你娶她吧,不聽,她那小腰就一掐,連個桃兒都掛不住,還生孩子呢?我們尋常人家,就要娶個好生養(yǎng)的,這種病秧子,寶貝似的捧回家,中看不中用,花這么多錢看醫(yī)生,白搭工夫……”話沒說完,被陳庭舫瞪了一眼。他是打算來找老娘借錢的,卻憤然離去。

    黎毓芬摩挲著肚子,眼淚長流。她發(fā)狠,燉了一鍋豬肉,捏著鼻子,直接用手指送進喉嚨,然后牙關緊閉,兩只手捂住嘴,強迫自己咽下。她在心里默念,再吃不下東西,孩子可就要流產(chǎn)了……黎毓芬氣得照自己胃上搗了一拳,像是對自己的胃部哀求:求求你了,吃下去好嗎?我想要這個孩子啊……陳庭舫勸不住,她還在努力往嘴里塞,終于吃下去兩塊。黎毓芬很欣慰,還想接著機械地下咽,腹腔卻猛地一股翻騰,她拼命捂住嘴,死守不放,苦水遂順著指縫淋漓而下,胃內(nèi)仍在翻涌。黎毓芬絕望了,守不住了,松開手,“哇”地一下,噴出一口血水……淚眼迷蒙中,她朝陳庭舫說:“哥,對不起……我真沒用……”

    陳庭舫抱緊妻子,不停地安慰:“沒事的丫頭,我們?nèi)チ鳟a(chǎn)吧,不要這個小禍害了,以后也不生了,太受罪了,不然生出來我也得狠狠揍他……”

    黎毓芬一邊哭一邊笑:“可是,我想給你生,怎么辦……”

    陳庭舫取出所有的錢,托同學從香港帶營養(yǎng)液、維生素、魚肝油,多管齊下,將黎毓芬的體重勉強維持在三位數(shù)。他從五金店里推來老式帶卡標的磅秤,天天盯著刻度,每次睡覺前,讓妻子上去稱一稱。他尋醫(yī)問藥,一日三餐搭配出最合理的營養(yǎng),眼巴巴地喂著妻子吃下。這個以前切個菜都能切著手指頭的男人,現(xiàn)在精通幾十道家常小炒;小攤上哪家的蔬菜最新鮮實惠,他也了然于心。黎毓芬體重慢慢上去了,他卻瘦得掛不住以前的衣服。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妻子的體重最高紀錄攀升到109斤,陳庭舫喜極而泣。好了,儒雅的他罵了句粗話“丟他老母哦”,終于打贏了這場戰(zhàn)役。妻子不吐了,身上有肉了,有精氣神了,臉上也圓潤了。

    可是,徹底沒錢了。

    他以前不知道人能窮到這個程度,預支工資,拉下臉,親朋故舊借遍,都能看出朋友客氣笑臉后的厭倦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也拿去賣了,再沒一點兒錢。陳庭舫想到一個詞——寸草不生,真的,就是一棵草,怕是也嫌憎他這片鹽堿地。

    他決心去做生意,推銷打印機。

    這個活兒是同事介紹給他的,他也覺得干這個符合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徹底淪為令人厭惡的小商販,還有點兒可憐的文化屬性,沒那么丟臉。他想多了,錢拿出來,你能說哪張高尚、哪張下賤?這一行還不接受他呢。最有油水的是銀行取款機終端上的打印配件,此外是政府機關、事業(yè)單位的采購單,但他都沒有人脈關系,只有跑企業(yè)。大的企業(yè)都有固定對接的采購公司,小公司就費勁了,跑了一個月,也沒賣出幾臺。

    陳庭舫最后借了一筆高利貸,打算賭一把,請幾家模棱兩可的小公司的采購人員吃個飯。再賣不出去,妻子下月的營養(yǎng)費可就沒了。

    那天,外面下著大雨,天很晚,他仍沒回家。黎毓芬在家等得焦灼,坐公交車去給他送傘。聚餐地點是一家潮汕菜館,外墻通體玻璃,明燈璀璨,她在外面就看到了丈夫所在的包間,他們正在喝酒。陳庭舫舉著酒杯挨個兒敬過去,點頭哈腰,做出種種恭敬狀、親切狀、低矮狀。她知道丈夫沒有酒量,喝二兩就臉紅脖子粗,這一圈下來,喝得那么實在,至少得有半斤吧。陳庭舫敬完酒,腳步踉蹌,需要扶著椅背才能走回自己座位。黎毓芬心底涌起一陣辛酸:做點兒生意,沒有人脈,沒有資源,為了開拓局面,能怎么辦呢?陳庭舫在里邊喝,她躲在外邊綠化樹下哭。悄悄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幫人“伺候”完,后邊的寒暄好像有點兒不歡而散的樣子。他們要走,陳庭舫趕忙跑到前面,因為太急,跌了一跤,擎著飯店的傘,一一送他們上車。冒著雨,陳庭舫不停點頭、揮手、致意,直到那些車消失在雨里。

    都送完了,他才又折回包間,坐在椅子上,滿臉醉態(tài),搓著腦門兒,想吐大約又吐不出來,從桌上撿了一支帶著菜汁的煙卷,點上,噴出濃烈的藍。她都不知道丈夫何時抽煙都已這么熟練。他背對著她,從外面看不到他的臉。黎毓芬移開雨傘,讓夜雨無遮攔地落在臉上,這樣她至少可以哭得酣暢些。只是她進餐館時,服務生有點兒訝異,她拿著兩把大傘,何以淋成這個樣子?

    進到包房里,她靜靜地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邊。陳庭舫抬起頭,看到是她,驚喜地笑了一下,眼里泛著淚花。她拍拍他的頭說:“走,我們回家,大傻瓜,這些人哪值得你這樣喝呢!”

    就這一句,陳庭舫忽然受不住了,嘴一咧,滾落兩行淚,雙眼通紅,都是委屈,攥住她的手,說:“丫頭,對不起……我沒本事,沒做成這單生意……”陳庭舫不停地在說對不起,搖著腦袋,憤怒而又無力地哭泣?!拔液攘艘煌砩系木?,到最后還是沒伺候好他們,吃了飯,他們要去帝豪酒店,我不想去啊……”

    帝豪酒店是此地聞名遐邇的風月場所,不是他請不起他們,而是他有她,他不會去。黎毓芬都懂,她的男人,她有什么不懂呢?她笑了,抱住他疲憊的頭,摟在懷里,貼在隆起的腹部,揉搓他的短發(fā)。陳庭舫還在孩子似的說著對不起?!皼]什么好對不起的,傻哥哥哎”,她說,“乖哦,沒事,這單生意我們不做,走,回家啦,聽話啊……”

    她扶著他,回家。有家,還怕什么呢,她什么都有了。陳庭舫就乖乖地被妻子扶著,臨走站起,搖搖晃晃的,還不忘拎上打包好的吃剩下的白灼蝦。他的妻子愛吃,可很久沒能吃得起了。

    11

    平樂坊有家紅星陶瓷廠,規(guī)模很小,屬當?shù)亟值拦?,主要生產(chǎn)一些壺啊缸啊壇啊罐啊之類,在計劃經(jīng)濟的蔭庇下,這些低端卻必需的生活用品,竟也讓廠子在挺長一段時間里活得挺滋潤。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如鼓滿風的帆,海水翻騰如鼓點,風還在繼續(xù)灌,即便站在岸邊持觀望態(tài)度的人們,看著那獵獵鼓動的風帆也知道,這回時代的風向真的要變了。

    此時,廠里稍有技術的員工大都辭職去了佛山。一旦松了綁,那里聚集有規(guī)模不等的幾十家私營陶瓷廠,組團競爭,蓬勃發(fā)展,占領了嶺南并積極進軍全國市場,工資自然隨之高漲。工人紛紛離去,廠子瀕臨倒閉,街道方面卻沒覺得是多大點兒事:關了也就關了,一個集體所有制的小廠,不值一提。

    這個時間點,何漢章被提為副廠長,甚至稱不上臨危受命,事實上,是沒人愿意“接盤”。老廠長即將退休,兩個副廠長解除枷鎖各自去做生意去了,整個陶瓷廠僅余百十來人,大多為老弱病殘。老廠長一看,這么個要散伙的爛攤子,唉,死馬當成活馬醫(yī),臨時現(xiàn)抓一個吧。何漢章做設計,腦子靈,想法多,二十七八歲,年輕,試試吧,這才倉促間被拽上破車。

    何漢章沒有辦法,一腔孤勇,咬著牙,擰著頭,揮著鞭,繼續(xù)往前趕車。卻不想,幾年下來,在行業(yè)里,何漢章折騰得風雨潑天,創(chuàng)造了一個起死回生的奇跡。

    說起來,在海城,并沒有陶瓷生產(chǎn)的歷史淵源,也無前車之鑒。紅星廠設備不足,機器老舊,生產(chǎn)線單一,要想活下來著實不易。何漢章知道,哪怕仿造、貼牌,得先有能力提供量產(chǎn),搶占低端市場。此時,國內(nèi)陶瓷業(yè)的競爭已趨激烈,許多地方的陶瓷廠或倒閉或轉型,這恰是以低成本擴張的絕好機遇。何漢章想融合周邊幾家瀕臨破產(chǎn)的小陶瓷廠,這樣的話,人員、設備可以重組,迅速擴大生產(chǎn)能力,說不定可以放手一搏。

    可歸根到底,所有這些都需要錢。而紅星已經(jīng)持續(xù)小半年只發(fā)一半工資了。

    由于工廠經(jīng)營得日薄西山,銀行已不愿再發(fā)放貸款。何漢章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錢。在這種境況下,還沒離開廠子的,一種是真沒什么本事,混日子,寧愿守著爛攤子拿點兒小錢也不愿去外面冒險;一種是本地街巷的居民,以婦女為多,既對廠子有感情,也是圖生活方便,出不去。何漢章剛一接手,大家還盼望著能把未發(fā)的工資補足差額呢,他倒好,人剛到,工資直接全部停掉。

    “當下必須勒緊褲腰帶,趕快把隔壁縣東風陶瓷廠的設備買來,開工生產(chǎn),三個月后產(chǎn)品出廠,連之前拖欠的工資一并發(fā)給大家,一分不少?!彼f得豪壯,卻并沒有幾個人買賬:廠子明天的生死先不管,就算死了有大家平攤,認倒霉就是,可工資停了,誰身后不是一家子嗷嗷待哺,今天、眼下買米買菜的錢從哪里來?

    沒撐到五天,保衛(wèi)科的張宏偉率先發(fā)難。張宏偉沒去當兵,在街面上帶著幾個小弟瞎混,混了幾年。海城流行從香港帶來的磁帶、碟片,圍上一個天棚徹夜放映,棚子門口有小弟收費,來錢很快,平樂坊和博廈巷兩幫常為爭奪放映廳發(fā)生沖突。一次,張宏偉糾集所有小弟,打算予敵以痛擊,徹底統(tǒng)治放映棚?;鞈?zhàn)中,張宏偉果敢驍勇,卻出師未捷先斷腿,對方熟諳擒賊先擒王之道,隔著老遠照他大腿上放了一槍。槍是自制的小土槍,打只禾花雀都不一定能死透,可打在張宏偉腿上卻顯了威力。張宏偉丟了地盤,休養(yǎng)了倆月,瘸著腿,還要再戰(zhàn),老隊長張存糧“啪啪”扇著自己的臉。他鐵骨錚錚了一輩子,臉都讓這孽子丟盡了,他不想活了。在母親的哀求下,張宏偉才委身陶瓷廠保衛(wèi)科,拿一份工資,想著韜光養(yǎng)晦,等老頭兒的看管松了,他再重返江湖振臂一呼。他在陶瓷廠本就心不在焉,平?;我换?,用他的話說:“幾個破瓶爛罐,有什么值得保衛(wèi)的,我×!”只在發(fā)工資時,才屈尊到財務室簽個大名。他和“小白臉”何漢章沒交集,卻沒想到狗日的剛當個破廠長,還他媽是副的,就膽敢把老子工資停了,新仇舊恨是可忍孰不可忍!張宏偉跛著腿,不耽誤一腳將何漢章辦公室的舊木門踹爛,指著何漢章鼻子問:“想死還是想活?”

    何漢章笑。

    笑個屁呢。

    “你幾個人?”

    “一個?!?/p>

    張宏偉閃開身,后邊跟著的工人帶著配偶、孩子前來助陣。烏泱泱的人群,形成一個壓迫性的、靜默的、討伐的軍團。張宏偉粗壯的胳膊一揮,將軍團盡數(shù)裹挾在手勢里?!拔覀冊趺崔k?”數(shù)十雙眼睛轉向何漢章,似在無聲地附和著質(zhì)問,“怎么辦,怎么辦,你說,你說!”

    何漢章不笑了,人群的威壓下,他開始腿肚子打戰(zhàn),頭痛舌焦,堆出笑,弓著腰:“這不是廠子遇到困難了嘛,佛山那邊的訂單我都聯(lián)系好了,就等設備……”

    張宏偉打落何漢章敬過來的煙道:“別凈畫餅,今兒個的晚飯都還沒著落呢!”張宏偉敞開胸脯,揎拳捋袖,眼珠子暴凸,很有必要讓這個好高騖遠的大學生見識見識工人階級的力量。拳頭即將拍打到腦袋上,何漢章又微微笑了,沒敬出去的煙收回,架在自己唇間,抽得悠然,捋捋頭發(fā),將抽屜打開,一沓一沓搬出這些天化緣得來的錢,放在桌面。

    “都在這兒呢,三萬六,還差兩萬四,夠買東風廠的機子,你們盡可拿走算作工資,分了,今晚就去海香樓好酒好菜慶祝,然后呢,看著紅星死,它死了也不耽誤你們四處找工作是吧?現(xiàn)在這世道,只要有個事做,哪還能餓死人呢?你們餓不死,我好歹有份學歷,更餓不死。老實說,這樣把錢分了,大家都省事,來,分吧,分吧?!?/p>

    眾人盯著桌上那一沓面額不等面目也不齊整的散錢,可那畢竟是錢,人們的眼睛通紅,張宏偉似乎很渴,抑制不住地咽著喉結。

    一時卻沒人動。

    “愣著干什么?張宏偉,來拿呀,不過可得說清楚,我自行車是你扎的吧?小時在廁所打我,現(xiàn)在扎車胎,真有出息!待會兒錢分了,從你工資里賠我,然后趕快滾。廠子小,容不下你這尊神?!?/p>

    張宏偉趨前一步,手都要接觸到錢堆了,何漢章還笑瞇瞇的。張宏偉回過頭,想從助威者那里尋求支持的眼神,可大家都只顧專注地看著何漢章。張宏偉挨著鈔票的手燙著了似的,懸在猶疑里,進退失據(jù)。

    “你們一大幫子,牽親戚帶關系的,都不關心紅星的死活,我孤家寡人,費什么勁兒呢,是吧?趕快拿去分了,你們沒吃飯,我也沒吃呢,拿了錢,咱們一起海吃一頓。一個街道小破廠,早該關門,倒閉,去他娘的!”人們沒見過何漢章說臟話,他也自覺罵得粗鄙解氣。煙抽完了,他一陣咳嗽,還要掏出一支去抽,打了幾次火,都沒對準煙頭,朝臉上胡嚕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手上是濕的,不知道什么時候眼淚滿臉。

    這些錢,是磕頭作揖求來的,可何漢章一點兒也不可惜,感傷什么呢?廠子又不是他的,不過是趕鴨子上架,鴨子到底飛不起來而已。

    正膠著之際,梁美娟來到廠子,拉住何漢章,就要他回家:“阿章,快回吧,你爸滑到塘里了,剛救上來,可能……不行了……”

    何漢章一聽就慌了,扶著梁美娟就跑,跑了幾步,想找自行車,再看自行車干癟的輪胎,橫了張宏偉一眼。張宏偉“嗐”了一聲,說了句:“等著!”騎來自己改裝的舊摩托,載著梁美娟母子,風馳電掣,直奔老屋。

    來福正在院里側趴著,嘴里流著污水,他差一點兒就“成功”地死了。卻沒死成。誰也不信劃龍舟奪魁的漢子,水性極好的來福,會失足跌落水塘被淹。中風一年多,來福半身不遂,行動不便,歪著嘴,控制不住地流涎水,被梁美娟伺候著。來?;顗蛄?。他死了,梁美娟就解脫了。還有一層,何漢章懂得,前一段來福曾問沈文淵幫他們買的保險的事情,知道了他意外死亡,會有一大筆賠償。

    何漢章打濕毛巾,給來福擦洗。來??嘈Γ骸昂⒆?,我老了,沒用了,死了好。”梁美娟挑破:“他是想著死了,拿賠償?shù)腻X給你發(fā)展廠子,渡過這個難關……”來福臉上是事情沒做好被人戳破的那種羞慚。

    何漢章跪下來道:“爸,你這是何苦呢?不行我就不干了,你……”來福急了,打斷他說:“可不行,孩子,做事情哪能做一半撒手呢,你年輕,有能力,還得干啊,可惜,我不能幫你出力啦……”

    身后的張宏偉忽而說了句:“我×,我覺得我真不是個東西!”他撥弄了一下分頭,躬下身沖來福說:“叔啊,你就長長久久地好好活著吧,再他媽難干,不是還有兄弟們呢?你死算個什么事兒!咱平樂坊的孩子,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還不得相互幫襯?放心吧,我和他一起努勁兒?!闭f著,他看了一眼何漢章,啐了一口,罵了句臟話?!斑@輩子我還沒干過拿錢給別人的事,在你這里,破功了?!彼缟夏ν校瑔右?,做個手勢道,“處理完事就來廠里,等著瞧!”

    等梁美娟睡下了,他們父子坐在院子里。來福喝了幾杯酒,他早已看透似的,誰勸也不聽,每晚不喝幾口就睡不好。一輩子就這點兒心頭好,親人只好嘆息著隨他了。

    滿月,南風,墻根下他堆積了一整排空酒瓶,月下,酒瓶招惹了路過的風,嗚咽出一墻哭聲。何漢章拿件外衣給他披上,燒水泡了壺綠茶,倒了一杯給他。何漢章也不再勸他戒酒了,每個成年人心底大都淤著一抹苦澀,日積月累,為了不一下子崩潰,總得留個出口,有的人靠釣魚,有的人靠打牌,有的人靠抽煙,來福靠喝酒。

    他還記得,來福知道自己嫌惡他喝酒,都是趁他吃完飯下了桌,才從桌底摸出酒瓶迅速喝上幾口,像個小偷。那次他考上師范,來福開心,趕巧去鄉(xiāng)鄰家里坐席,就貪多喝了幾杯,何漢章剛一進門就聞到刺鼻的酒味,齉著鼻子,厭惡之情溢于言表。見他進來,來福忽然凍住了似的,干坐著,一動不敢動,臉上攤出僵硬的笑容,像做錯事被抓住的孩子,討好著說了一句:“今天沒喝多,就兩小杯,本來沒想喝,你隔壁叔非勸……”何漢章那一刻忽覺得一陣心酸,這個他從沒看上過的男人,愛得這么小心,活得這么小心,為了誰呢?還不是因為在意母親,在意何漢章。他理解了他的苦、他的脆弱,他愛著這個女人,中間還隔著一個人,他不喝酒怎么排解呢?自此之后,來福再喝酒,何漢章若在家,都會悄悄給他泡一壺茶。

    月光下,他們安靜地小口喝著茶,沉默著。然而這沉默也是好的,有一種東西在流淌。

    月亮西下,何漢章說:“爸,睡吧,有些涼了?!?/p>

    來福一拍膝蓋,下定決心似的站起來,踉蹌了一下,借著酒力,拉住何漢章的手,嘴巴開合了幾次,才磕磕巴巴地說:“孩子,有件事,叔一直想給你說,可又不敢。”他按了按自己胸口,接著說:“可再不說,叔就要憋死了。”

    “其實,不怪沈文淵,是我的錯,我遠沒有那么磊落,我怕再失去你媽,當年我找了幾個鄉(xiāng)鄰,讓他們捎話,如果沈文淵真的還活著,請轉告他,阿娟以為你死了,已經(jīng)和阿福結婚了,還有了孩子,沈文淵,你別糾纏以前的事了,忘了阿娟吧,也讓他們好好過日子……”說著,來??蘖耍皦涸谛睦镞@么多年,我以為能藏一輩子……我好卑鄙,是吧……孩子,你也看不起我吧……沈文淵可憐,你媽媽可憐,我也可憐,但我阿福真的好中意她,想一輩子好好照顧她……”

    何漢章一點兒都不怪他,覺得他依舊偉大。沒有他,挺著大肚子的阿媽,怎么在村人眼里活呢?沒有他,誰來愛護自己呢?指望遠在香港燈紅酒綠里虛無縹緲的沈文淵嗎?

    他蹲下來,攥住來??菸拇笫郑溃骸斑^去的事不說了,你才是我爸……阿章只認你。”

    “我死了好,你媽本就不屬于我,有個詞叫什么,鳩占鵲巢,就是這樣的,我趁機得到你媽媽幾十年,知足了,以后對你親爸好點兒,別恨他。他心里夠苦的了,打拼出一番事業(yè)也不容易,你多陪他喝喝早茶?!?/p>

    “嗯,我會的。”

    第二天傍晚,再回到廠子辦公室,桌上的錢沒人動,何漢章召集工友們,將桌面上小山似的錢抱起,拋灑到人群。何漢章吼出鄉(xiāng)音:“拿走,分了,我也不想干了?!?/p>

    一地紅的綠的凌亂,沒人動。

    “怎么不吭聲了,不是來要錢嗎,都給你們了,還打算干什么?”

    人們紛紛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紙幣。

    何漢章嘆口氣,轉過身,看后面墻上掛著的中國地圖,雙眼模糊。他望著比例尺,卻一時算不出平樂坊離舞臺中心的距離。倒閉了好,他也不用對老廠長知恩圖報了。新時代才剛開始,他總能找得到工作,他想:本來畢業(yè)了就該去政府機關謀個差事,多好,工作輕松,還體面,怎么鬼迷心竅就被老廠長說動了呢?他說我性格耿介,不適合混官場,應該在市場上一顯身手,老頭子壞得很,就選我來為他善后吧。把一個街道廠子強加到肩頭,愁都愁死了……這下好了,最后破釜沉舟的錢也分了,原地解散。去他大爺?shù)?,不管了,不想了?/p>

    何漢章一肚子的紛亂頭緒化為如練澄江??祓I死老子了,先去東門吃個腸粉吧……他一轉身,發(fā)現(xiàn)人們沒走,鈔票集中在張宏偉遼闊的懷抱里。張宏偉嘿嘿笑笑,將錢輕手輕腳放回桌上。

    “怎么不拿走分了?”

    “不拿,不拿,也不差這幾個月,那什么,阿章,聽你的,先買設備吧?!?/p>

    “買什么設備,晚飯都沒著落呢!”

    張宏偉笑著踢他一下道:“你老母,還拿腔拿調(diào)啊,快收起來,小心揍你!”他轉身對著工友,摸摸頭發(fā),說:“確實都生活不易,不過想想辦法,再對付對付。”又轉身對何漢章說:“阿章,你就領著我們干吧,你家老爺子都能……大伙兒都聽說了,改天一起去看來福叔。經(jīng)這一場,大家覺得你挺靠譜,有主見,你心里有廠子。我們跟著你好好干,博個正經(jīng)前途?!?/p>

    “怎么忽然覺得我靠譜了,不恨我拖欠你們工資?”

    張宏偉道:“你不說三個月?到時沒希望,再來找你算賬也不遲。車子都被我扎了,諒你也跑不走?!睆埡陚ラ_個玩笑還帶著威脅,不過眾人都笑了,一伙兒擁著去吃消夜。

    何漢章請他們吃糖水,男工喝扎啤,女工一人額外一支冰爽的豆奶。吃喝間,快言快語的女工表態(tài):“阿章,剛你說還差兩萬四,我明天去找親戚借點兒,支持廠子發(fā)展?!睆埡陚ヂ勓砸脖硎疽С?,不過他沒錢,可以做何漢章的司機兼保鏢,陪他去“化緣”,并護衛(wèi)好抽屜里的錢。

    何漢章心頭一暖,眼角酸澀,舉起一杯酒,特意走到張宏偉跟前碰了下,一口干了,朝大家彎下腰,心說,謝了。

    12

    時代像是一艘巨輪,載著諸如三來一補、出口退稅、產(chǎn)業(yè)扶持等政策優(yōu)惠,駛向迷霧深處的金銀島,趕上趟的,坐上這艘冒險的大船,穿過迷霧。別有洞天,大多數(shù)都盆滿缽溢。但有人怕船會碰到霧氣里的暗礁,稍一遲疑,就錯過了時代賜予的最好的一次紅利,等回過頭看到別人真攫取了財富,一幫人湊一塊兒,撐著飄飄搖搖的小船也要去試試,可能就沒那么幸運了,有撿到漏的,也有被風浪拍落的,但擋不住誘惑,永遠在尋寶的路上前仆后繼地翻涌著。

    陳庭舫沒想過發(fā)財什么的,只希望日子寬裕些,體面地生活,讓妻子跟著自己不后悔。他鉚足了勁兒,生意漸漸有了起色,酒量也上來了,唯一沒破戒的是,不去風月場所。他想,當初也不過是想掙點兒奶粉錢,夠了。隨后幾年換了房子,有了車。房子不大,老式公寓,五樓,沒電梯,車是國產(chǎn)的,可陳庭舫挺知足。他覺得上天對他已經(jīng)夠好了,給了他知心的妻子,聰明可愛的兒子,他有事做,很好了。

    有了陳黎生,阿婆對兒媳的態(tài)度有了改觀,沒想到瘦枝上結了個大果兒,孫子生下來時七斤六兩,阿婆想起以前職工宿舍前流動攤子上福建人賣的云吞,真是皮薄餡多,好大的個兒。阿婆破天荒地煲了雞湯送過來,也說得直白:“是為催你下奶,讓我兒省點兒,好好的教師編制不要了,做點兒小生意,可憐見的……”

    征求了丈夫的意見,黎毓芬直接將雞湯扔出去了,結婚你阻攔,孕期你不出面,現(xiàn)在生了兒子——要是生的是女兒,肯定又一番怨念——你撿便宜奶奶來了,不需要,有多遠請滾多遠。黎毓芬柔弱的身子里暗藏骨氣。

    大約是孕期受完罪了,兒子自落生幾乎沒什么病,有母乳就吃母乳,沒母乳各種牌子的奶粉也不挑,胃口好,虎頭虎腦,健健康康,一月一個樣。陳庭舫真感激妻子,生意上遇到困難了,或者債要不回來了,也不氣惱,總覺得上天已待他不薄。不管什么時候回到家,總有一窗橘黃的燈光等著他,遠遠看到,他就心頭暖烘烘的。確實是,平頭百姓不就圖個家和人順嘛。在他的庇護下,家庭和美,妻兒幸福,作為男人,他由衷地感到欣慰。

    如此過了十七年,陳黎生上了高二。那一段陳庭舫總沒胃口,厭食,經(jīng)常性地上腹絞痛、飽脹,臉色黃綠。陳庭舫本來吃得就少,有時沒胃口,以為是以前陪客戶喝酒喝傷了,自忖是胃炎,吃了藥,還不見效。去檢查,已經(jīng)是胃癌。

    “早期胃癌沒有特別癥狀,很容易被忽視,尤其是他這樣常年瘦弱的體質(zhì)……”

    醫(yī)生還在那里解釋,黎毓芬腦子“嗡”地一下,蒙了,在走廊里,舉著化驗單子,踉踉蹌蹌地倚著墻,臉色慘白,忽然怪叫一聲,人直接出溜下去。

    陳庭舫嘆氣,隔了近二十年,妻子癔癥又犯了。

    黎毓芬手舞足蹈,哭哭笑笑,瘋言瘋語,持續(xù)了三天。這幾天里,陳庭舫關了店面,在家買菜、煮飯、拖地,守著她。第四天晚上,半夜了,黎毓芬爬起,再去仔細核驗醫(yī)院化驗單。白紙黑字,一點兒也沒變。她一邊撕扯單據(jù),一邊嗚嗚地哭……這一次,黎毓芬瘋得這么賣力、這么辛苦,以為就像她結婚那次,醒來一切都能如愿,世界照常運行,他沒有病,家里還是幸福的笑聲。

    可這一回,沒能應驗。

    陳庭舫只不停地喊她:“傻丫頭啊,傻丫頭……”

    月光斜入窗口,黎毓芬捧著丈夫的臉,一點點地撫摸,像是在打撈水里的月亮。她默默地落淚,自始至終難以置信:這么好的人,上天何以這么狠心?

    “嫁給我,你算是倒了霉啦,丫頭?!崩柝狗乙恢睋u頭,眼淚掛在嘴角,他擦了還有,擦不干那細小的河流。陳庭舫抱住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皠e哭,沒多大事,我想好了,不就是個死,我不打算治了,剩下的錢省著點兒花,夠你和兒子用了。”他說?!耙f后悔,就是沒聽你的話,只給你倆買保險,自己犯傻,沒舍得,”他笑了,“不是惜命、怕死,是還沒和我的傻丫頭過夠……”

    黎毓芬不哭了。她仰起臉,似乎是沖著冥冥中的上天或是命運,平靜地,也惡狠狠地說道:“想把他從我這兒奪走?想都別想!”她起身去煲湯,黨參黃芪燉雞湯、猴頭菇烏雞湯、山藥排骨湯、菠菜豬肝湯、四寶蔬果湯,一天一個花樣,養(yǎng)護他的胃。

    黎毓芬決定和命運來一場拉鋸戰(zhàn)。

    治療了幾個月,所有掙下的錢又吐出來,穿刺,手術,化療,陳庭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同病房的患者比陳庭舫年輕幾歲,胃切除,在肚子上打個孔,放上導流管,一股腐爛氣味,天天用碘伏小心擦洗肚子上那個窟窿,觸目驚心。陳庭舫受不了,不是怕疼,是那種破敗的腐爛的生命真相,沒有絲毫美感。他一生干凈體面,窮的時候一件破舊西裝都穿得板板正正,這樣開膛破肚,后續(xù)護理的惡劣氣味,他受不了。

    “咱不治了,”他乞求妻子道,“你讓我體面點兒走吧?!?/p>

    黎毓芬沒有淚,任他求,只輕輕搖頭。

    過了半年,臨床那位胃切除的病友病情還是惡化了,整個病房散發(fā)著惡臭。那種臭,帶著沉悶壓抑的重量,沖擊著嗅覺,經(jīng)久不散。陳庭舫吐得嘴里發(fā)苦,再吐不出什么了,還干燥地嘔著喉嚨。

    最終,臨床患者還是被推進ICU了,基本上沒救了。他的妻子女兒辦完手續(xù),退了病床,母女倆哭著收拾東西。陳庭舫看著形容枯槁的母女,一個重癥患者很快就將整個家的錢財和精氣神都吸干了。母女倆臨走時鼓勵他們繼續(xù)加油,還將剩余的水果送給他。

    她們走后,陳庭舫怔怔地盯著那幾個皺巴巴的蘋果,母女倆憔悴心碎的樣子仍在眼前晃動,特別是那個女孩兒,才十四歲,剛上初二,沒了父親的護航,她的一生自此都要在艱難中奮力支撐。陳庭舫想想兒子,眼里帶著驚恐,低聲道:“丫頭,我求你了,別治了,好嗎?”

    黎毓芬依舊搖頭。

    陳庭舫惱了,整個人崩潰了。

    “黎毓芬,你怎么就不聽勸呢,家里有多少錢你沒個數(shù)嗎,我不要治了……”文雅了半輩子,從來不曾講粗話的陳庭舫捶著床,罵個不歇。

    黎毓芬只笑,罵累了,給他喂口茶。只要你活著,就還有個家。她想。

    有了家,什么都有了。

    只要你活著。

    可陳庭舫執(zhí)意要回家,不治了,醫(yī)生護士一轉身,他就把輸液針頭拔了;再輸液,他胳膊扳著鐵床,不松開,誰插針罵誰,張牙舞爪的,面目兇狠。如此幾回,黎毓芬讓醫(yī)生給他開了安定藥片,偷偷喂給他;趁他睡著,將他胳膊用布條綁牢再輸液。陳庭舫醒來,搖著身子,頭磕在床上,咚咚咚,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黎毓芬都要給他跪下了,他閉著眼,仰著臉,頭撞著鐵床,悲憤地喊:“我不要治了,黎毓芬,你他媽聽不懂嗎!走啊,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聽醫(yī)生話,你好好配合治療,沒事的……”

    “別啰唆了好嗎,我要出院,回家!……”

    她全都明白,他是怕拖累了這個家,化療是個無底洞,他前半生積攢的家底,填不滿這個窟窿。

    黎毓芬無計可施,求佛問卦,在家對著佛龕默念佛經(jīng);一次次去觀音山,磕頭作揖,上香求簽,在觀音蓮花座下淚流滿面。去的次數(shù)多了,住持和尚看她虔誠哀苦,問是何事。黎毓芬如在隧道里盤桓已久,終得出口,便和盤托出,作揖祈求,問住持和尚該怎么說服丈夫接受治療。

    和尚沉吟良久,方予開示:“老僧委實也不知如何相勸,只記得《傳燈錄》里有一樁公案,洞山良價禪師將圓寂時,謂眾弟子曰:‘離此殼漏子,向什么處相見?’禪師是以此言,試驗他的門徒是否開悟,可諸般凡人,來生畢竟虛妄,沒有了這副臭皮囊,肉體凡胎消失了,該以什么形式、去哪里再相見呢?”

    黎毓芬匍匐下來,向住持跪拜。

    回到醫(yī)院,她將老和尚這般說辭轉述給陳庭舫。同時,左手端一杯水,水體發(fā)黑,說道:“我從街邊賣蟑螂藥老鼠藥的人那里買了一包,要是還不打算接受治療,你喝下去,你省事,我也省事?!崩柝狗覍⑺e到他跟前,顫顫巍巍的,陳庭舫知道,他喝了,她會把剩下的也喝了的。她干得出來。

    老陳苦笑,他何嘗不明白妻子的意思,你哪怕在床上躺著,只要有一口氣,這個家就還有主心骨,就不會散。

    黎毓芬跪下來說:“哥,丫頭求你了,好好活著,為了我,為了兒子?!?/p>

    陳庭舫無語凝噎,攥著妻子已然粗糙的手,點點頭道:“嗯,我治?!?/p>

    黎毓芬忽然大放悲聲,哭得那個傷心,隔壁住院的、醫(yī)護人員紛紛過來圍觀,以為老陳突然撒手人寰了呢。沒等人們勸呢,她忽而想起什么,不哭了,戛然而止,猝不及防。明天是周末,房產(chǎn)抵押的事最好今天把手續(xù)辦了,黎毓芬抓起包就要走。

    臨走,她一揚脖子將床頭杯子里的水喝了。陳庭舫驚叫,已來不及。黎毓芬擦擦嘴,搖搖杯子,笑了。“黑糖水,大傻瓜,”她說,“想死我前頭,別做夢啦?!?/p>

    在門口,迎頭撞上何漢章,他喊了聲:“嫂子,哥的事我聽說了。廠子剛上正道,忙得我上火。房子別賣,錢差多少,我來想辦法?!彼M了病房,沒想到老陳已瘦成這個樣子了,何漢章眼淚打轉,握住陳庭舫的手,喊道:“陳哥……”陳庭舫沒想到他會來,何漢章現(xiàn)在太忙了,他們本就沒什么聯(lián)系,只何漢章記住他的情義。何漢章放下信封包著的錢,馬上就得走,還有商務談判要他出面,他說:“哥,你在廁所救過我一次,我也想救你一次,你別覺得有什么負擔,就像欠了錢,我該還?!?/p>

    13

    設備終于及時買到了,訂單也接續(xù)上了。這一關算是過去了。緊接著,在發(fā)展中,紅星陶瓷廠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跟在佛山一些廠家的后面生產(chǎn)過小瓷片、彩釉馬賽克,不一而足。

    然而,緊接著宏觀市場的調(diào)控,令整個建陶業(yè)遭遇嚴冬,紅星貼牌的廠家大都倒閉了。就如突來一個霹靂,雷擊后,樹林里的大樹紛紛倒地,之前紅星被這些大樹庇護著也擠壓著,這一下,紅星這棵幼苗忽然裸露在荒涼的天空下,能否快速成長,或被風雨狙擊,都在瞬息。殘酷的事實讓何漢章意識到,如果不能引領市場,沒有研發(fā)能力,沒有核心產(chǎn)品,是禁不起風吹浪打的。

    好在這幾年積累了一些財富,留住了人才,更新了生產(chǎn)線,企業(yè)有了良好的發(fā)展勢頭,銀行也笑臉相迎,再加上政府為樹立改革標兵,對這家集體所有制的本地企業(yè)給予了大力扶持,先是以紅頭文件將何漢章正式任命為廠長,名正則言順,負責全面工作,又授予他“十大杰出青年”“改革先鋒,當代標兵”“海城英才”等榮譽稱號,給了待遇,批了資金。

    這是他被需要的時刻,是何漢章和當?shù)卣摹懊墼缕凇?,也是他后來命運轉折的伏筆。

    何漢章接下來做的兩件事,成為之后業(yè)界常常提起的經(jīng)典案例,一是主持研發(fā)新品,開發(fā)出防滑磚、啞光仿古瓷磚、拋光磚、抗菌瓷磚、負離子瓷磚、環(huán)保型透水磚、麗晶石等;二是品牌的包裝和宣傳。

    這之前,瓷磚在國內(nèi)定位大都是以建筑材料的名義出售,何漢章一開始就認識到其中的局限,一旦一家企業(yè)開發(fā)出緊俏新品,由于產(chǎn)品缺乏品位感和文化內(nèi)涵,加之無力進行包裝和宣傳,眾多中小企業(yè)花式模仿和價格攻擊后,一損俱損,會很快敗下陣來。沒有品牌,消費者也難以在眾多的商品中進行區(qū)分。何漢章結交了一幫文化名流,有人建議他從國外攝影師那里購買《沙漠黃昏駱駝負重前行》的攝影作品版權,以這張極具象征意義的圖片為形象代言進行品牌包裝。何漢章請了一眾學者,著書立說,在各級報刊講述駱駝、中西交流、西洋技術之間的故事,以固定的形象展現(xiàn)于市場,并成為海城首家在央視打廣告的企業(yè)。

    改為洋名的紅星這回風調(diào)雨順,成了嶺南陶瓷界的明星。

    何漢章操勞了七年,三十六歲,兩鬢已有雜色,這時他的使命已基本完成,如果功成身退,企業(yè)可存,聲名可傳,當然,這都是事后假設。

    作為廠子的掌控者,媒體塑造的年輕企業(yè)家明星,憑借做宣傳積累的口才和幽默,儒雅清瘦的何漢章俘獲了不少擁躉,他當選某商會常務副會長,贊助運動會、足球賽、希望工程等,動輒數(shù)百上千萬的營銷活動,一時看似風光無限,不免遭人嫉羨。

    為了企業(yè)更好地發(fā)展,何漢章決計將企業(yè)總部遷到廣州,當?shù)毓蓶|自然不會同意,有的股東甚至拍了桌子:掙了點兒錢,就忘了當初是怎么起來的了,還打著繼續(xù)做大的名義遷出去,這不明擺著是想資產(chǎn)轉移。這樣狂妄的人,企業(yè)沒做大,他自己倒先居功自傲,絕不允許!

    何漢章無語苦笑。

    之后還有更多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糾葛:要審核他的決策,要安排就業(yè),要盯住他的差錯……何漢章進退不得,做企業(yè)風風火火的耿介性格通融不來那些拐彎抹角,隔閡越來越多。這就導致了在海城,雖然何漢章能夠掌控廠子,可本地股東沒有待見他的。

    后續(xù),為了擺脫掣肘,何漢章謀求改制。為了倒逼目光短淺的股東松手,他故意放慢了陶瓷廠的發(fā)展節(jié)奏。很快,廠里收益下降,股東利益受損。

    一枝獨大,且不那么乖順,這更進一步激化了雙方之間的矛盾。

    模糊的產(chǎn)權歸屬,掌舵者突出的個性,紅火一時的陶瓷廠成為被各方瓜分的肥肉。他得了時代的風勢,帶出了紅星,也因時代的局限,命運就此擱淺。何漢章已得到消息,股東在數(shù)次私下密謀后,決定賣掉陶瓷廠,但卻絕不會賣給他。

    公開出售那天,何漢章還在外面跑,申訴、保證、勸說,焦頭爛額,他希望有一線轉機,能活動到更大的平臺出面,和地方上的勢力坐下來和談。可到了傍晚,他還是無力回天,當車子經(jīng)過江邊,遠遠地已能隔江看見廠子新區(qū)外面廣場上巨大的駱駝雕塑,車里的本地電臺在廣播,廠子已經(jīng)賣給佛山一家對手企業(yè),對方出錢多少多少億……

    何漢章一口濁氣涌上來,眼前一黑,坐在那里,久久緩不過神來。

    張宏偉將不合時宜的廣播關掉,停下車,讓他出來透口氣。之前張宏偉先是用他的舊摩托載著何漢章四處“化緣”、跑單,廠里情況有了好轉,買了輛商務車,張宏偉順理成章地做了司機。他腿腳不好,開車像是想象中的腿腳在奔跑,靈活得很,穩(wěn)妥得很。有了車,張宏偉也得意,畢竟他是兄弟們中最先摸上進口車的。趁沒公務時,張宏偉拍拖,將車瀟灑地停在女友單位的樓下,在一眾艷羨的目光里,別提多爽了。張宏偉將車更新得及時,折舊的車就給了其他管理人員,這是何漢章在廠里從私人感情上唯一縱容的地方:知道他愛好車,隨他去吧。車是廠里的排面,買到性能好的車張宏偉非常開心,他也能見縫插針有質(zhì)量地瞇上一會兒。張宏偉學著何漢章,推了寸頭,架個墨鏡,非常有派頭。有張宏偉護衛(wèi),何漢章出差談判都安心多了。多年相處下來,兩個人早已不計前嫌,親如兄弟。

    張宏偉當時還勸他說:“也好,弟,這些年咱也問心無愧。你這么忙、這么累,我兒子都十歲了,你連個媳婦都還沒娶,這下也好,終于可以休息下了……”

    何漢章苦笑,擺擺手,迎著夕陽,輝煌與落寞都披拂在身,說了一句:“阿偉,等我一會兒,我到前面走走,買包煙?!?/p>

    張宏偉知道他平常并不怎么抽煙,不過是想單獨走走,散散心里的淤積,停了車,去江邊看人釣魚,等著他。

    前面是水榕堂小巷,何漢章忽然想起當初廠子困難,集資購買設備時,有個女工將自己的首飾賣了支持廠子,女工后來工傷,被壓塑機傷著了胳膊,他按最高額度賠償,又從自己工資里拿出一筆錢,一起算到撫恤金里。何漢章記得她就住在水榕堂附近。這一刻,他很想看看她,聊聊天,問問她過得好嗎。他以后終于不用那么忙了,可以經(jīng)常來看看這位為廠子付出心血的女工了……

    可到最后,何漢章還是沒找到她家,抽完煙,夜色籠蓋下來,他該返回車子了。

    走到路邊,依稀看見車子還在原地,可樣子不對,他心里一個咯噔,一邊呼喊一邊疾跑。車子被一輛貨車撞癟壓爛。

    何漢章哭喊著,及近才看清阿偉從江邊跑來,他倆互相喊著,透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一個以為阿偉還在車里,一個以為何漢章提前回來坐到了車上……望著地上破碎的鐵皮,兩人緊緊攬住對方,紅了眼眶,最終,愴然一嘆。

    14

    一只貍貓在月亮下伸個懶腰,抖抖身子,正沿街遛彎兒消食。閑庭信步顧盼自雄之時,一條哈士奇忽地擋住了道,貍貓皮毛奓起,哈士奇罵了句:“嚇老子一跳,狗日的!”貍貓知道,狗東西腦子不好使,還小肚雞腸,這架勢看來是要和她算總賬。她偷過“二哈”的狗糧,并且借助外援將其撓傷。這會兒“二哈”橫刀立馬,昂首挺胸,頗似抱著臂膀吊著眼角的大漢,叫囂道:“你不是有幫手嗎,怎么落單了?小樣兒,看我怎么收拾你!”貍貓四顧之下發(fā)現(xiàn),確實著了道了,單槍匹馬,還真不好對付這傻大個兒,怎么辦呢?貍貓伏在地上,毛發(fā)豎起,箭在弦上。她想好了,狗日的膽敢動粗,老子絕不退讓,大不了來個兩敗俱傷。

    “二哈”不敢貿(mào)然出擊。他領教過這個瘋婆娘的厲害,上次就是,他追,她跑,眼看就要攆上了,她猛地停住,“二哈”慣性太大,也想停下,卻剎不住車,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這還不算,小娘兒們躍起身子,前爪一劃,在他臉上來了一下?!岸爆F(xiàn)在想想還覺得后怕,要是瘋婆娘劃向他眼睛,他早瞎了。這么一想,才覺出自己此時冒失出擊并無勝算,讓路閃到一邊,又太丟臉,該怎么收場呢?

    正劍拔弩張之際,驀地現(xiàn)出個身影,手提兇器,氣勢洶洶,“二哈”一看,他大爺?shù)?,又是這傻×。他自己的人生搞得灰頭土臉,白天沒臉出門,晚上抄個手東游西蕩,還好意思插手我們畜類的恩怨?“二哈”很看不上他,可好狗不跟賴人斗,欲夾著尾巴溜走,走之前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對空叫了下。

    貍貓因他出現(xiàn)得不夠及時,害她和臭狗長時間對峙,也對他沒好臉色,扭著頭,懶得理他。

    狗嫌貓厭,男子笑笑,在馬路牙子上坐下,解開包袱,打開剩飯,近乎諂媚地推到貍貓跟前,低聲輕喚:“公主,快吃呀,還熱著呢?!必傌堎p臉聞了聞,倒是沒嫌棄,毫不客氣地吃喝起來。男人這才踏實了,試探性地觸碰貍貓的尾巴。公主沒反抗,他放心了,撫摸得心花怒放。公主吃完也沒流連,躍身走遠,不過回頭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交代:“明兒個早點兒來,我都餓壞了?!彼s忙點頭答應,一臉甜蜜的奴性。

    其實公主是給他表現(xiàn)的機會,公主捕食的路數(shù)多了去了。他曾見過公主怎么捕捉公園水池的魚。那些池魚肥美豐腴,體態(tài)慵懶,白天靠搖頭擺尾幾下,博取觀賞者泛濫的愛心,獲取餌料,白白胖胖的,半條公主就能吃飽。公主的捕魚之法也獨特,長久盯視池塘,夜明珠似的眼珠子在夜里發(fā)出幽幽的光,下蠱似的,魚群如夢如幻,游到岸邊,接受女巫雙眼的照耀。傻魚正好奇盯著,公主冷不防利爪一劃,從水里撈起胖魚,拖入草叢里慢慢品嘗。

    也不怪他,誰能不愛這只野貓呢?她四爪雪白,毛色如豹,綢緞般的手感,那么美貌,那么驕傲,眼神里半是疏離半是高貴。在夜里,她慵懶地走過,披一身月色,抬爪朝你伸過來,就像是貴婦伸出驕矜的皓腕,誰能忍住不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

    平樂坊好些人想逮著公主據(jù)為己有,都沒得逞。公主可不僅是花瓶,稱得上智勇雙全,獨來獨往,平樂坊這小江湖她哪塊地盤都敢闖蕩,那些和“二哈”一樣潰逃的敗將們有心理陰影,見到她,不由得臉疼。

    得著命令,第二天晚上,男子準備的晚飯格外豐盛,來得也早,等著公主駕到。公主姍姍來遲,后腳竟有點兒跛。男人獻上魚肉,趁公主吃著,他一邊輕擼著貓,一邊忽地掏出個布袋,兜頭將公主套住。眼看就要擄走,忽聽得樓上一聲喝:“那誰,干嗎呢?”

    看來,平樂坊里關注公主的可不止他一個。

    韓玉嬋三點多去店里磨米漿,順帶也給公主供奉點兒貓糧。

    韓玉嬋噔噔噔下樓,要攔住他,質(zhì)問他有何目的,欲將可愛高貴的公主擄去。打了照面,發(fā)現(xiàn)是何漢章。他低眉垂首地說:“前幾日公主被人拿開水潑了,積攢到今天,好像更嚴重了,腰身上、皮毛下都有點兒潰爛,我想帶她回去幾天,涂點兒藥,好得快點兒。”怕她不信,可公主脾氣剛烈,又不能翻開袋子給她看,他繼續(xù)喃喃道:“是徐老三,他家生意被你頂了去,早餐門口冷清,心里不忿,借口常有野貓偷吃他掛在店里的臘肉,晌午趁沒人時候裝作喂食,一盆開水朝在路邊陰涼處打盹兒的貓狗潑去……”

    隨著訴說,韓玉嬋看見他不自覺地拳頭緊握,他說:“幸虧公主反應快,及時跳起躲開,只燙了后腰;將軍就慘了,眉眼都爛了……”將軍是一條派頭威嚴的德國牧羊犬。在他這里,平樂坊整個區(qū)域里的流浪貓狗如同親戚,都有各自的名姓。

    何漢章說完,從憤怒的情緒里回轉,臉上有瞬息的恍惚,像是沒想到自己會當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說這么多話。他笑了下,重新鎖緊臉上的表情,可能是他平常緘默慣了。這會兒,韓玉嬋盯著他言談間的表情,國字臉溝溝坎坎,帶著失眠的疲倦,隱匿著風霜,笑起來,那份無心機的真誠和溫暖像是一間房,打開窗,盡可以探看屋子里有什么。

    丟職賦閑的何漢章如沉默的垃圾,自我放逐在角落里,自生自滅,無人在意。他想:這樣也好,算是平安從高處落入谷底,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他搬到嘈雜的平樂坊,萬人如海一身藏,紅塵名利場你來他往,過去的筵開玳瑁、席設芙蓉,繁華和榮光都化作云煙。作為被時代和命運撥弄的棋子,何漢章繳械退讓后,已然奄奄一息。在這時,路過的流浪貓無意間帶來一絲暖風,吹活了灰燼中殘存的火種。何漢章發(fā)現(xiàn),這世界還有東西值得他惦記,他不是百無一用,至少它們等著他每夜來投喂,給他照顧它們的機會,而且它們多好啊,不挑食,不嫌棄,有什么吃什么,蹭蹭他的腿,喵喵叫幾聲,讓他摸摸腦袋揉揉肚子,無限依賴,沒有警惕。這份信任讓何漢章心懷感激。他決定暫時不急著尋死。

    韓玉嬋幫他在店里給公主剃毛,給傷口上藥??傻昀镳B(yǎng)貓不方便,沒有活動空間,還是由何漢章抱走了。

    過了幾天,夜里在街上遇見,韓玉嬋剛磨完米漿,喊住他:“來,幫我把米袋扛到樓上?!焙螡h章只好來幫忙,韓玉嬋還打趣他:“今晚是打算抱電線桿還是數(shù)垃圾袋???”說著,她掩上店門:“走,我陪你數(shù)數(shù)去?!?/p>

    何漢章沒動。

    “走呀,愣著干嗎?”

    “別,和個瘋子一起,晦氣不說,讓人看到,對你不好?!焙螡h章擺擺手,快步走開。

    韓玉嬋很快跟上他?!拔疫€能不好到哪里去呢?”她清冷地笑,“誰愛說說去,再者,你瘋不瘋礙著他們什么了?何況,許是這世界瘋掉了呢,你倒是清醒的那個?!?/p>

    何漢章頓住腳,轉過身,看著她。月色下,他的眼睛寂寞而清澈,眼眶里似有水意涌動,亮亮的。他瞇著眼,把那水波悄悄壓下去。許久,他才抬起眼皮,說了一句:“謝謝你。”

    韓玉嬋聽懂了他的心意,怕勾起他壓在心中的塊壘,隨即岔開話題:“都到你樓下了,不請我上去坐坐?”她笑盈盈地說。

    何漢章不作言語。

    “嘁,又不是看你,是想看看公主好點兒了沒,我不放心?!表n玉嬋全然不似平日高冷的樣子,話語如春天化冰,“你不是說它們被潑開水?部分也是因我而起,搶了徐老三的生意?!?/p>

    何漢章別無他法,只得開門迎賓。

    那是她第一次來他的屋子,尋常的出租房,破舊、狹小、陰暗,除了必需的生活物品,別無其他,卻罕見的整潔。衣服和鞋歸置得井井有條,連電飯鍋都擦得锃亮,桌子上幾本書包著封皮,做抹布的小毛巾有棱有角地疊起。靠墻放著兩個相框,梁美娟和來福合影的一張,還有一張沈文淵的。旁邊的小香盒里插著燃盡的細支莞香。最打眼的還是幾排藥盒,分門別類地碼放著,像個小型藥房,鹽酸文拉法辛緩釋片、舍曲林片、帕羅西汀、西酞普蘭、氟伏沙明……韓玉嬋看了看,藥盒大多是空的,里面盛放過的是曾為他續(xù)命的觸目驚心的食糧。

    韓玉嬋不再去看,一邊逗弄著公主,一邊笑道:“你是有多少毛病啊,抑郁、潔癖、強迫癥、神經(jīng)衰弱、失眠,還有嗎?”

    “胃病、痛風、關節(jié)疼、高血壓……”何漢章也笑,“氣就氣在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p>

    “聽說,以前你那些老部下后來從公司出來了,很多都混得有頭有臉,有的要接你住別墅,有的要接你到國外療養(yǎng)……你怎么不去呢,連門都不讓人進?”

    “聽說的嘛,豈能當真?!焙螡h章燒水泡茶,即便不打算在這話題上延伸,還是用一句話淡淡地解圍,“再說離了這里,每天上哪兒找這么好吃的腸粉?”

    韓玉嬋聽了,竟然嘆了口氣。

    他們能相識,公主是最初的橋梁。不同的是,一個是順手撒點兒食物,一個是當成每晚必做的功課。凌晨三四點,街上闃無人息的時段,韓玉嬋觀察過,他在街上來回溜達,夢游似的,或者停下來,久久地盯著垃圾堆邊吹起的塑料袋子,木樁一樣傻站著,沒任何表情;或者溜達累了,靠著電線桿子,很冷的樣子。她知道,他不是游手好閑,他是掙扎在死的邊緣,正是這些流浪貓狗,救了重度抑郁的他。

    有時韓玉嬋會裝作正好下去倒垃圾和他偶遇,交談幾句,言談間,他面容里有一種退讓。正是這份疲倦和怯生生的退讓,讓韓玉嬋莫名心疼。更多的時候,她也只能遠遠地看著,無能為力。

    轉天,韓玉嬋煲了湯——石菖蒲陳皮燉豬心,叩響他的門??吹贸鰜?,何漢章是有些驚喜的,他不停搓著手,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奥犎苏f,這湯清心安神,別愣著啦,趁熱喝呀?!表n玉嬋不由分說地進了屋,喧賓奪主地找出碗勺,盛湯,推到他跟前。何漢章手都要搓紅了,坐下來,埋頭喝湯。間隙里,韓玉嬋說:“我接下來說的,你可別當是侮辱你,沒這個意思,你知道的。我想的是,你在家也是閑著,我店里現(xiàn)在正缺個人手,你來幫幫我,行嗎?”

    何漢章停住湯匙,抬頭看看她,沒作聲,繼續(xù)喝湯。

    “怎么啦,放不下架子?”韓玉嬋故意冷笑,接著說出的話如氣浪,直接將何漢章沉默掀倒,“我都懷疑,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到底是抑郁,還是享受過眾星捧月,被打入凡塵后,滿懷失落中,心心念念那些曾手握權力的高光時刻呢?”

    何漢章聞言,低著頭,弓著身子,僵住了,眼神遲滯,鼻息粗濁,臉上轉為鐵青色。是挺殘忍,可韓玉嬋還要說:“離了誰地球不都照轉?怎么著都還要一日三餐,你真以為把你整下臺后廠子就不行了?人家不還活著呢嘛,雖然沒有你在時那么紅火。再者說,就算倒閉了也正常呀,我經(jīng)營過店面,也倒閉過。什么不都有個起起落落呢,任何事物不都是生生死死?比方說,你那些老部下,不都是因為你下臺后廠子走下坡路,才出來單干,才有新一番作為的?唯獨你,執(zhí)拗地陷在過去,不是留戀以前的成績是什么?”

    何漢章雙手交叉握著,額頭上的血管集聚著鉛青色的靜默,雙眼像灰燼里撥出的炭火,想打誰一拳的樣子。韓玉嬋還火上澆油:“問你呢,答不答應吧,拿出你當年辦廠子的勁兒,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你倒是出個聲哪。”

    火熄了,拳頭散開了,人動彈了,唯余一腦門兒的汗。何漢章從胸腔里一聲長嘆,似乎嘆息這賦閑郁結的十年。嘆完氣,人舒展多了,他使勁搓著手,到最后囁嚅著,還是說了:“我是怕干不好,畢竟,廢了這么些年了?!?/p>

    “那就是答應啦?你屋子都收拾得這么干凈,沒事,也就是叫你做個雜工,不搞研發(fā),肯定行?!?/p>

    “那我就試試,謝謝你?!?/p>

    “不用,我愿意照顧你,是順帶替我小姨感你的恩,她以前在陶瓷廠拉坯車間,曾蒙您關照多年。”韓玉嬋說,“她叫周素素,腿關節(jié)不好,后來辦了病退,你可能不記得了,可她直到去世前,還在念何廠長的好?!?/p>

    “記得,記得,你們原來住在江邊水榕堂老巷子,是吧?我不會記錯的。”他自言自語似的,“我在那附近出過車禍,有個兄弟,替我死了……”

    月亮熬了一夜,紅紅的。韓玉嬋走后,凌晨三點多,喂過流浪貓狗的何漢章沿街溜達,趕在晨光之前,回到出租屋,一邊飄飄搖搖地走,一邊氣運丹田,以鄉(xiāng)音唱一番:

    柳營春試馬,虎帳夜談兵……

    勒馬停蹄站當?shù)溃?/p>

    青龍刀斜擔在馬鞍橋,

    曹孟德他待兄恩高義好,上馬金下馬宴又贈紅袍。

    官封兄壽亭侯爵祿非小,難道說大將軍忘卻故交。

    到今番,

    罷罷罷,忍耐了,一口熱血燃戰(zhàn)袍。

    下得馬來把頭找,弟兄分手在今朝。

    馬童,帶刀備馬!

    最后一句,是仿照名角的念白,悲哀慷慨,金石為開,一聲之中,半輩子的不得志和陷害,以及沙礫入肉的痛徹、沉默的呼嘯和抗議,都在弦音里了。

    “馬童,帶刀備馬!”

    韓玉嬋倚在窗臺,悄然為之淚下。

    15

    韓玉嬋店門的招牌被搗爛,破壞的痕跡很新鮮,想必是黎明前這一段時間作的案。韓玉嬋心知肚明,除了同行徐老三,誰能有這么大的仇恨呢?

    老徐理直氣壯地造謠:“她就是被包養(yǎng)的‘雞’,后臺倒了,她為了掩人耳目,開個小店過活,要不憑她開個早餐店,怎么有錢開寶馬?”有人說:“她生意好嘛?!崩闲旆浅2恍迹瑥莫M隘的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他費勁巴拉,連個電動車都只買二手的,他怎么會相信韓玉嬋可以憑借正經(jīng)生意掙那么多錢。他把生意慘淡的原因歸結為客源都被韓玉嬋這個賤人給勾搭走了。

    他也太高看韓玉嬋的姿色了。老徐也不細想下,他的早餐是什么玩意兒,韓玉嬋的又是個什么水平。且不說米漿的選米、磨漿,也不說蒸的時候手上的功夫,就說腸粉蒸得了,盛在盤里,最關鍵的是兜頭那一勺醬料。醬油要好,料要香,又要淡,取個清鮮,這清鮮又是建立在醇厚的基礎上的,細說來這里面有幾重矛盾,矛盾中有和諧,對立中有融合,滋味才能豐富。做個早餐,看似是小道,可也沒那么容易做好。大道至簡,小道費心,就是個琢磨,心思沒到,功夫不夠,做出來能好吃嗎?韓玉嬋是賣早餐,他徐老三也是賣早餐,同樣的步驟,同樣的食材,他以為就得有同樣的喝彩,憑什么呢?做什么事,都要有個悟性,講個心靈手巧,韓玉嬋打心眼兒里瞧不上這般笨坯。不開竅,做這個只想錢。關鍵你做好也行呀,錢自然就來了;做不好,還心火虛旺,瞧見別人生意好,掙著錢了,眼紅得像磨刀石,嗖嗖地使壞心思。頂讓人瞧不起。

    如果徐老三虛下心來,到她這里賠個笑臉,韓玉嬋說不定會和他聊聊她和腸粉的淵源:外婆當年只靠一口家用鐵鍋蒸出的腸粉,她百吃不厭;聊聊傳承不變的小吃,和物是人非世事變遷;聊聊布拉腸粉和抽屜腸粉的微妙區(qū)別,以及所有步驟細節(jié)等等其中的訣竅。別的不說,單就醬油這一點,韓玉嬋就已完勝。機緣巧合,韓玉嬋認識一個朋友,所用的醬油是朋友從豫東一家手工醬油作坊訂貨運來的。醬油真材實料,大豆好,陽光氣候都好,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酵,釀造出來,滋味出眾。再看徐老三的,為了省錢,用幾塊錢一大桶的勾兌貨色,能一樣嗎?徐老三那腸粉做出來,黏糊糊的一坨,濃油赤醬也邋遢,澆上去,落湯雞似的,沒個清爽樣子。

    韓玉嬋將招牌重做,還笑著說:“正好,破破爛爛的,也該換了。”

    然后,韓玉嬋的車身被刮擦了。行車記錄儀里一團影子,遮掩著,黑乎乎的,還挺會反偵查。

    這樣欺負人就有點兒過分了。是覺著她一個女人家,沒什么靠山,即便被欺負,也沒人幫她出拳嗎?這就不單是欺負,而是下作了。

    可韓玉嬋仍不打算計較。一是不確定作案者,畢竟沒逮著;二是韓玉嬋沒那個工夫和心情和一介無賴糾纏。

    這天晚上,月亮正好。

    中秋節(jié),人們大都放假回家團圓,平樂坊罕見的短暫冷場。滿盈的月亮帶著點兒絳紅色,像一輪小朝陽,到夜深的時候,還那么圓,那么亮,像是夜空不肯合上的眼,守望著這冷暖混沌的人間。

    滿月下,老徐撅起的屁股上掛著的鑰匙串晃動著細小的光點,直到何漢章錄了五六分鐘,老徐還在那兒吭哧癟肚地埋頭蠻干。車胎終于被他扎爛,老徐擦擦汗,大功告成,屁股撅出飽滿的弧線,剛要起身,弧線頂端被人踹了一腳。老徐的腦袋瓜子“”地磕在車身上,還沒轉過身,老徐就先惱了?!拔腋赡隳?!”轉過臉,見是何漢章,“關你屁事,要找死?”

    老徐平靜的面皮下是隱隱的猙獰,眼里是被嫉妒燃燒的猩紅。

    月色下,忽地溜過去一只野貓,看熱鬧似的蹲坐在旁邊,開始并未做什么,只是冷眼相看。后邊見何漢章落了下風,野貓嗷嗷叫了兩聲,似在聲討兇手,老徐不耐煩,扔過去半截磚頭。

    貍貓?zhí)_,落定,輕蔑地瞪他一眼,亦步亦趨地走遠。

    老徐不知道,這下他徹底惹禍了。

    何漢章?lián)u搖錄了視頻的手機。

    老徐拍出一支煙,在指甲上有節(jié)奏地蹾蹾,并未點燃,撇著嘴,嘿嘿一笑:“聽說最近你傍上這娘兒們了,軟飯吃得可香吧,這么快都護上主子了?”正說著,老徐驀地把煙一扔,趁其不備就要武力攻奪。何漢章身形瘦弱,好在有高度優(yōu)勢,再加上手機舉著,饒是老徐壯碩,跳著腳也夠不著。可何漢章的危險也因為高,下盤不穩(wěn),老徐陰損,密集踢踹對方褲襠,將何漢章撂倒,踩住肩膀。老徐輕舒胳膊,要取手機。何漢章死死抱住,性命攸關似的,任老徐掰掐拽捏,就不放手,還要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老徐盯著他,笑了,等靶子站好,再一番操作。雙方實力懸殊太大,太沒懸念了,老徐一頓拳打腳踢,何漢章就又趴下了。

    可沒過多久,何漢章又從地上強掙著爬起,攥著虛弱的拳頭,還要執(zhí)拗地襲擊老徐。

    老徐兇悍,打倒文弱的何漢章,踩住他的臉。

    剛要功成身退,一轉身,狗日的又爬起來了。

    怎么跟他媽不倒翁似的,倒下還站起來呢?

    老徐無奈得很,再補一頓。

    何漢章再一次站起來。

    何漢章拳頭都攥不住,可眼神里都是箭鏃,兇狠地射在老徐身上,恨不得扎得老徐渾身都是窟窿。

    老徐上去,一拳干倒,心說:可別再起來,爺求你了。

    老徐都有點兒絕望了。

    可何漢章像是一攤破碎到不能再破碎的水,蜷伏在地上,過了半晌,碎掉的水竟然匯聚成形,又要站起,雖然虛弱已極,可打著戰(zhàn),還是站起來了,沖著老徐,含著血的半個眼睛看過去,破爛的嘴角含著嘲諷的笑意……

    老徐都打累了,可就是打不倒他。

    何漢章像是被圈養(yǎng)的獅子復活了草原上的神經(jīng),他要縱橫捭闔,他要龍騰虎躍,要撲咬爭奪,攥著拳頭,整個人掙著,雙眼通紅,頭發(fā)凌亂,眼鏡破碎,全身呈現(xiàn)出競爭的抗議的不服氣的架勢。身體里那一部分雄性重新激活,他要放手一搏,拼殺過去。

    老徐徹底崩潰了。

    壯碩的老徐竟然怕了,啐一口唾沫,罵一聲:“算了,老子服了,你有種?!?/p>

    誰愿意跟一個不要命的傻×拼殺呢?老徐連連退后,再啐一口,忽然奪路疾走。

    卻被韓玉嬋當頭截住。

    她在樓上,剛睡著就被吵醒,下來就撞見徐老三。仇人相見,韓玉嬋掀起巴掌就要迎戰(zhàn),卻被老徐一閃,抄起車位旁邊的路障照她后背砸了一下。韓玉嬋“哎呀”一聲,踉蹌摔倒。老徐還要撒潑,何漢章急忙奔過來,要護住韓玉嬋。

    此時一只貓踱步而來。

    老徐定睛望去,它身后跟著一個龐大的軍團:平樂坊所有的流浪貓狗都來參戰(zhàn)了!

    待到跟前,公主居高而坐,似是坐鎮(zhèn)指揮,身后靜默的軍團虎視眈眈。一聲令下,七狗八貓一擁而上。為首的是曾被老徐潑過開水的將軍,新仇舊恨,驍勇異常,在兄弟們的助威下,“噌”地一下躥到老徐肥膩的胸口,咬了一口,后邊其他戰(zhàn)士接力跟上,七嘴八舌,咬得老徐滿地打滾,鮮血淋漓,叫聲連連……

    何漢章都求公主下令收隊了,公主眼皮都不翻一下。這場黎明前空蕩蕩的街道上發(fā)生的暗戰(zhàn),讓何漢章感動得淚流滿面。

    直到韓玉嬋來到公主跟前,反復央求,公主緩緩抬起前爪,軍團方才收手。然后,簇擁著公主,戰(zhàn)士們依舊有序地沉默撤走,留下地上呻吟不止的徐老三。徐老三爬將起來,罵罵咧咧地敗退滾蛋。

    韓玉嬋和何漢章互相攙扶,打開店門,找出碘伏,先給他上藥。何漢章忽然哈哈笑了,說:“痛快!”又說:“趕快給公主做點兒好吃的,今天多虧了它?!?/p>

    何漢章笑吟吟地看著韓玉嬋,下了戰(zhàn)場見到親人的樣子,壯懷激烈又溫柔無限,就那么殷殷地看著韓玉嬋。她笑他說:“和一個無賴打架,還沒打贏,還要公主幫你,真不嫌丑……”韓玉嬋關上卷閘門,撩起上衣,讓他幫忙查看后背的傷痕。傷得不重,就是有些紅腫。

    何漢章還沉浸在戰(zhàn)斗的激情里,突然就亂了方寸,他不知道是該起身還是繼續(xù)呆坐下去。韓玉嬋說一聲:“謝謝你,替我出了口惡氣?!彼f:“你可真傻……”韓玉嬋走過來,撫摸著他身上的傷口,又說:“這狗日的下手可真夠狠的……”何漢章能感到他后背上落了幾滴溫熱的急雨,卻許久沒有聲息。

    韓玉嬋拍了他一下,解開自己的上衣,讓他給上點兒藥。何漢章就徹底亂套了,眼睛呆愣愣的,手腳都似乎懸起,不知從何落下……月光從窗口灑進來,在她雪白的脊背上一跳一跳的,波光粼粼,像一堆銀色的小兔子。他的手指顫顫巍巍,挨到了她,絲綢的質(zhì)地,魚的觸感。何漢章急忙縮回手,月亮晃了晃,照在她背上,月光一下子溫柔得驚心動魄。韓玉嬋怕癢,弓著身子,咯咯笑了,忽然沒防備地說:“阿章,敢不敢以后由你來保護我呢……”

    16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黎毓芬早就謀劃著去海邊玩。說起來,現(xiàn)在去海邊就像去趟超市一樣方便,可她卻有很多年沒接近大海了。沒時間之外,主要還是心情,帶著灰白的情緒,她覺得對不起記憶里的那片蔚藍。拍拖時,為躲避陳家阿母的問罪,陳庭舫曾帶她來海邊痛快地玩過一天。那時候,海還是野生狀態(tài),沙灘荒涼,周圍也沒什么酒店,他們在海邊流連忘返,撿貝殼、拾海星、游野泳……海水卷走了歲月,卻留下了笑聲,很多年里,黎毓芬做的夢都是藍色的、流動的、帶笑的。

    兒子即將十八歲了,明年要高考了,她決定一家三口再去故地重游。

    還是那片海灘,據(jù)說是從國外運來的沙子,柔軟潔白;海水好像沒那么藍了,人也多,紅男綠女的,挺熱鬧;住宿也好,各種檔次的酒店和民宿,推開窗,就能看到不遠處港口上進出的船舶。

    黎毓芬訂了最實惠的民宿,自己買菜做飯,不單是為省錢,還為了丈夫吃得順口點兒。趁著假期,她打算好好玩幾天。丈夫做了胃切除手術,病情穩(wěn)定,只需安心靜養(yǎng),悉心照顧。陳黎生上高三了,剛期末考完,考得很不錯。他會有他嶄新遼闊的生活。她煲著湯,望望沙灘上散步的父子倆,心想:上天終究放了她一馬。黎毓芬很感激。

    陳庭舫回來了。黎毓芬站在陽臺上,月光清亮,兒子還在樓下草地上和鄰居家的小孩兒嬉戲。房東家的小狗追逐著男孩兒吹出的泡泡,飛舞的氣泡閃著清淡的光,和他們的笑聲一起,飄蕩在空中,像是永遠都不會碎掉……黎毓芬要喚回兒子吃飯,陳庭舫擺擺手:“讓他玩吧?!?/p>

    陳庭舫過來,牽住她的手,兩人并肩依靠著,看月亮,看月亮下兒子開懷的樣子。黎毓芬輕輕地笑,她好開心。

    陳庭舫攬著她,喃喃自語:“這些年,你為我吃的苦,我心里都有數(shù)……”他攥緊她的手,輕輕地喊她:“丫頭……”黎毓芬的眼淚悄悄地流,靠著丈夫的肩頭,繼續(xù)看圓圓的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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