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冰 浙江工業(yè)大學設計與建筑學院 副教授 碩士生導師 博 士
金建宏 浙江工業(yè)大學設計與建筑學院
安藤忠雄是當下最具影響力的日本建筑設計師之一,他并非科班出身,以自學的方式進入建筑設計領域。安藤忠雄的人生經(jīng)歷豐富,早年浪跡于歐洲國家,青年闖蕩的經(jīng)歷使得其深受勒·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羅等建筑大師的影響,在學習臨摹大師的建筑理念之外,安藤忠雄有著自己對于建筑獨特的見解以及獨創(chuàng)的設計風格。本文以安藤忠雄的代表作之一和美術館為案例,對其提出的建筑設計三要素理念進行詳細解讀,深入剖析其設計思想,并探尋其中蘊含的人文情懷。
在安藤忠雄設計理念的表達上,和美術館在建筑材料的選取上延續(xù)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事物天然性的追求理念,如同日本的食物致力于追求對原汁原味的表現(xiàn)。安藤忠雄認為,樸素的材料更能體現(xiàn)空間的特性。從成名作“住吉的長屋”,到后來陸續(xù)問世的教堂三部曲,清水混凝土一直是安藤忠雄巧妙運用的材料,他也因此被譽為“清水混凝土詩人”?;炷脸蔀橹饕慕Y構材料并且大量運用于建筑設計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代,目前廣泛使用的成分是硅酸鹽水泥?;炷量伤苄詷O強,且大多呈現(xiàn)出高級灰,給人以安定感,同時滲透出一種樸實的質感。以混凝土作為建筑設計的原料,往往給人以穩(wěn)定、充實的感覺[1]。
安藤忠雄對清水混凝土的品質要求很高,對材料配比的把控極為嚴謹。在建筑的施工過程中,安藤忠雄經(jīng)常到現(xiàn)場去溝通。在米蘭阿瑪尼劇院施工期間,安藤忠雄認為混凝土的配比不恰當,會對建筑最終呈現(xiàn)的質感產(chǎn)生影響,而當?shù)氐墓と藷o法做出他心中理想的感覺,于是他特意從日本自帶工人,來完成工程[2]。和美術館擁有全球首個清水混凝土與雙螺旋樓梯結合的建筑結構,其嚴謹性也世界罕見,誤差單位精確到毫米(圖1)。安藤忠雄以這種極其嚴謹?shù)膽B(tài)度和微乎其微的誤差控制,最大可能地保證建筑設計作品與使用材料本質的完美貼合,使得和美術館在外觀造型前衛(wèi)的情況下,整體不顯得突兀,以混凝土的材質保證了觀賞者的身心舒適。
圖1 和美術館中的清水混凝土雙螺旋樓梯
反觀安藤忠雄運用的混凝土材料,無不體現(xiàn)出一種清冷孤寂的氣息,莊嚴肅穆近似于宗教崇拜的設計感充斥在這種混凝土結構中。與眾多現(xiàn)代主義建筑設計不同的是,安藤忠雄的混凝土運用外表均經(jīng)過細膩的打磨,使其有一種近乎“絲綢”的質地[3],而不是以十分粗獷的方式裸露材質本身的粗糙外表。這種細膩精致感實質上源自于日本大和民族本身的文化特性,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對細節(jié)精益求精的追求以及嚴格的自制特征集中反映在安藤忠雄建筑設計對材料的運用過程中,“自制”體現(xiàn)的是材料運用效果產(chǎn)生的靜寂,而精益求精則反映在對材料外表面精細的加工上。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積極學習歐美,甚至提出“脫亞入歐”這般激進的口號。安藤忠雄本人也留學歐美,拜著名現(xiàn)代主義建筑設計大師勒·柯布西耶為師,但是他的作品仍然融入了眾多日本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而不是單一機械地引進歐美的現(xiàn)代主義設計方式。日本建筑設計的現(xiàn)代化也由此可見一斑。
勒·柯布西耶曾提出“現(xiàn)代建筑的重大問題必將在幾何學的基礎上加以解決”[4]。安藤忠雄的建筑之路很大程度上受柯布西耶的影響,他同樣熱衷于幾何形體及其構成的“純粹空間”,其建筑理念遵循著嚴謹?shù)膸缀沃刃颍\用的幾何形都源自于“方、圓、三角”這幾個最基本最純粹的幾何形態(tài)。從建筑外觀來看,安藤忠雄的設計沒有復雜華麗的形狀,大多是簡潔而婉約的,體現(xiàn)著建筑大師密斯·凡德羅提出的“少即是多”的原則,也反映了日本傳統(tǒng)審美中的“減退美學”。安藤忠雄的建筑幾何語言中最常見的就是圓與方的有機結合,小筱邸就是其中的典型案例,其形態(tài)由兩個沿地勢平行放置的長方體與一個圓柱體穿插交融而成;大阪三得利博物館,形態(tài)如同圓形倒錐體嵌入兩個矩形的體塊,錯綜復雜的幾何構成中蘊藏著嚴謹?shù)墓?jié)奏與秩序。
同樣是圓與方的結合,和美術館并不是安藤忠雄對往昔作品的簡單重復。在設計的前期,安藤忠雄對嶺南文化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對建筑場館附近的建筑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從而確定了和美術館以“圓”這一基礎的幾何元素作為創(chuàng)作核心。和諧是和美術館的主題,“圓”由首尾相接的平滑弧形曲線構成,沒有棱角且具有包容性,尤其能夠傳達和諧的意境。和美術館由數(shù)個“非同心圓”構筑而成,這些“非同心圓”有一個明確的對稱中心,以一定的偏心率層層展開,向外延伸,垂直空間上有著自下而上逐級擴大的動態(tài)變化,富有張力,且在附近的高樓都呈現(xiàn)出方正銳利形態(tài)的情況下,圓與方產(chǎn)生的視覺對比、空間衡變,展現(xiàn)出獨特的韻律之美(圖2、圖3)。就這一點而言,安藤忠雄的建筑設計雖然歸類為現(xiàn)代主義建筑設計,但是與歐美各國普遍采用的純幾何造型,意圖表現(xiàn)設計的標準化及工業(yè)化不同,安藤忠雄的幾何元素運用不單單是為了表現(xiàn)理性的力量,更多的是站在文化視角上,不僅反映的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靜謐協(xié)和的取向,其幾何元素的運用更是東方追求溫潤素雅、和諧平靜的文化展現(xiàn)[5]。通過“方”“圓”的動靜結合,而“方、圓”本身并不是簡單的幾何元素,這是源自于自然界中最為原始的形態(tài),再將其運用到設計中,又與自然之間形成渾然天成的效果,實質上成為展示東方“和美”文化的巧妙方式。對東方文化巧妙地運用與設計上的延續(xù),使得安藤忠雄的建筑往往滲透著東方式的安寧與西方式的宏偉肅穆,是東西方文化的巧妙結合。
早期日本的傳統(tǒng)建筑與自然呈現(xiàn)較為親密的關系,而隨著明治維新后現(xiàn)代化進程推進,日本的建筑設計逐漸受功能至上的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更多地追求功能與舒適度,與自然的聯(lián)系逐漸淡化。安藤忠雄認為這樣的現(xiàn)代住宅剝奪了建筑與自然親近的機會,因此,他對功能主義持一定的批判態(tài)度,他的建筑作品中無不體現(xiàn)著回歸自然,與自然共生的設計理念。
在其代表作“住吉的長屋”中,安藤忠雄通過敞開的中庭空間將四季的變化引入生活空間,使居住者足不出戶便能領略春夏秋冬的更迭、風雨光聲的交織,在有限的空間內創(chuàng)造了“微型的宇宙”。室內沒有采用空調等現(xiàn)代設備,而是通過墻面的通風小地窗,引入自然的風來減輕夏季的炎熱,這是安藤先生對于現(xiàn)代功能主義的抵抗,通過引入“人工”自然的方式使建筑不僅僅是一個具有功能的容器,更是人與自然溝通交流的媒介。
安藤忠雄對于建筑的情感是深刻而執(zhí)著的,對于自然的情感是真摯而內斂的,他所表達的自然并非純粹的不加以修飾的大自然,而是經(jīng)過人工處理后有序的自然。安藤善于以抽象的片段化的自然元素來裝飾建筑,其中極具代表性的是他引入抽象的光與水對空間進行塑造,從而使建筑融于自然之中,給人以渾然天成之感。
光是世間萬物形態(tài)呈現(xiàn)的源泉,也是希望的象征,如果說空間是建筑的實質,光則能賦予建筑神韻。安藤忠雄對空間中的“光”情有獨鐘,他曾說:“在我的作品中,光永遠是一種把空間戲劇化的重要元素?!痹谠缒甑挠螌W經(jīng)歷中,朗香教堂處理光影的手法觸動了安藤忠雄的心靈,讓他意識到“對光線的追求足以形成一座建筑”,在教堂這一神圣之處,光影的運用更能成為點睛之筆。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可以說是將光影的運用發(fā)揮到極致,教堂并沒有設置傳統(tǒng)標志性的尖塔,而是在混凝土的墻面上鑿開十字架的形狀,使自然光從墻體垂直與水平的開口被引入,形成“光的十字架”。在以清水混凝土為構架的整體昏暗的建筑氛圍中,這一束十字架之光射入教堂形成了強烈的明暗對比,營造出一種寧靜肅穆之感,愈發(fā)凸顯出教堂的神圣(圖4)。水是生命的源泉,具有豐富的形態(tài),與建筑的結合能夠成就靈動的空間,創(chuàng)造別樣的意境。水之教堂的得名正是由于水元素的應用。水之教堂位于北海道群山環(huán)繞中的一片平坦土地上,處于秀麗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安藤忠雄在教堂中巧妙地打造了人工湖,對水的深淺進行了精確的計算,使水面能在微風的吹動下漾起波紋,與青山相稱相得益彰,教堂主體部分靠水一側沒有設置墻面,使得室內外能夠直接相通,讓建筑與自然有機地融為一體(圖5)。
圖2 和美術館的設計手稿1
圖3 和美術館的設計手稿2
圖4 光之教堂
圖5 水之教堂
圖6 和美術館的夾岸花園及水之徑
同樣,安藤忠雄對“光與水”的自然利用在和美術館的設計理念中也得到了極好的體現(xiàn)。和美術館的頂部設計為一個透光的弧形玻璃穹頂,光從建筑中心的穹頂流入展覽空間,充溢于中庭,隨雙螺旋結構的樓梯而流轉,形成微妙的光影,具有直擊心靈、令人震撼的視覺效果。隨著不同時段的變化,不同光照的角度都會形成不一樣的光影盛宴。這種以穹頂引入的自然光線作為建筑內部的主要光源甚至唯一光源的手法,在安藤忠雄的建筑中頗為常見,是安藤先生對羅馬萬神廟的一種致敬。和美術館室外是開放式的夾岸花園,景觀設計以水景為主,從整體的建筑外觀上看,整座美術館就像是坐落在水上,建筑倒映于水面構成了建筑別具特色的底座。水景的設計從嶺南靠水的宅邸中汲取靈感,與嶺南的自然景觀相呼應,既起到了降溫的效果,又虛化了建筑的厚重,增加了建筑與自然的親近感,仿佛在美術館周圍建立起了一層天然的屏障,隔絕了塵世的喧囂,創(chuàng)造了一片屬于心靈的凈土(圖6)。
研究安藤忠雄的建筑作品,并不局限于對其表現(xiàn)形式的吸納,更應注重對其建筑中的設計內涵和精神探索?!翱莸㈤e寂、幽玄”的禪趣禪境,是日本藝術中相當高的一種精神境界[6]。安藤忠雄作為禪文化的繼承和實踐者之一,就是在這種精神內涵的指導下進行的建筑設計。不論是以素為美的真實材料,嚴謹純粹的幾何形態(tài),還是與自然共生的追尋,都是安藤忠雄對其禪宗思想的一種外化。不加矯飾的清水混凝土以其素顏傳達出一種純粹的美,這種對材料自然本性的回歸詮釋了禪學枯淡樸素的審美意蘊;簡單抽象的幾何形態(tài)摒棄了一切繁雜瑣碎的細節(jié)裝飾,外表凝練的形態(tài)賦予了內部空間塑造更多可能的機會,契合了禪宗“有限即是無限”的精神;建筑中所創(chuàng)造的自然風景,使自然不再僅限于被人欣賞而能夠被直觀感受,這與禪宗文化中“內省”的主客一體是相通的[7]。
在浮躁之風盛行的當下,建筑不僅僅是人軀體的庇護所,更是靈魂的棲息地。禪宗文化注重人內在的精神世界,安藤忠雄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中人正在淪為社會整體的附庸,淹沒在工業(yè)文明之中,并逐漸喪失自我。他堅信建筑不能在“功能至上”的世風潮流中迷失,因此致力于將禪宗文化與素、簡、樸的美學意蘊融入其建筑設計中,建立一種新的建筑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tài)關系。將建筑從冰冷惡劣的城市環(huán)境中解放出來,使置身其中的人在自然中獲得內在精神的豐饒。而安藤的建筑設計有著深刻的文化底蘊,來自于日本民族的烙印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的建筑設計中,其東方式的禪意哲學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式的設計巧妙地結合在一起,與工業(yè)化下日益繁盛糜爛的現(xiàn)實社會帶來的異化進行無聲地抗爭,將人的靈魂從物化的邊緣悄悄引渡回自然的邊界。
日本在公元6 至7 世紀逐步成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佛教國家,禪意在其傳統(tǒng)文化上的滲透影響深遠。但是就文化本源追溯,日本民族(大和民族)文化特征是驅動安藤忠雄建筑設計的基因內核。以絕對權威樹立為主導,著重強化自身文化威權并賦予夸張的民族優(yōu)越性的自豪感[8],形成強大的民族感召力,同時以“恥感”文化不斷鞭策自身,并孜孜不倦地追求他方認可[9]。相互矛盾的文化根源,一方面相關的威權激發(fā)宗教式的民族自信心,另一方面樹立起對秩序本身絕對的追求,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獨專走向。例如,在日本傳統(tǒng)武士道精神中“絕對服從”的“愚忠”意識及日常繁冗的和式禮節(jié),包括冷水浴、克制生育時的叫喊、以清貧為榮尚[10]等等均體現(xiàn)出該民族對自身近乎嚴苛式的極度自制。秩序與禪文化意向結合,形成獨特的日本民族文化,追求清凈簡樸的設計中滲透著嚴謹?shù)闹刃蚋校嘈猩降那鍍羲匮艑嵸|上是和民族自制文化的外延。本民族的文化張力事實上廣泛體現(xiàn)在日本設計師的作品中,例如藝術設計師草間彌生,其充滿現(xiàn)代抽象性的繪畫中仍然透露出孤寂的禪宗式哲理韻味。就和美術館本身而言,設計中返璞真實的自然感是渴望在異化的工業(yè)社會中找尋迷茫靈魂的棲息地,但是追求自然本真的同時意味著對紛繁世界的摒棄及對欲望的強烈克制,種種文化歸屬是苦修式禁欲克制文化的體現(xiàn)。
建筑史學家,東京大學教授鈴木博之曾經(jīng)指出,“安藤忠雄的建筑中,明快的空間構成與禁欲般的表面材質,已經(jīng)超越了民族和國家,呈現(xiàn)出更為寬廣的建筑共鳴?!北菊娌牧系倪x取、幾何形體的應用、“人工”自然的引入,這三大要素構成了安藤忠雄獨特的建筑語言,蘊含著這位建筑大師對于建筑的獨到見解,這些要素的呈現(xiàn)使其作品具備了空間畫面感官上的沖擊力,具有超越國界和時間的獨特魅力。研究安藤忠雄的建筑表現(xiàn)形式及其思想內涵,對于現(xiàn)代建筑返璞歸真,回歸自然具有可參考的現(xiàn)實意義。就文化涵義而言,其建筑反映的是東方式的和諧與韻律,多種自然元素的運用以及開放的空間設計,主動將建筑中的人以及建筑本身與外部自然環(huán)境進行互動,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傳達人與自然和諧的哲學論調。和美術館的文化意蘊更近于提醒世人,在當前愈發(fā)紛繁的現(xiàn)實世界中,適時的自我反省仍具有積極意義。
圖片來源:
圖1:參考文獻[11]
圖2、圖3:參考文獻[12]
圖4:參考文獻[13]
圖5:參考文獻[14]
圖6:參考文獻[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