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范大學(xué)/張清華 繪畫/周峰
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發(fā)展到明代,形成了四種典范的類型:一個是講史小說,代表是《三國演義》;一個是神魔小說,代表是《西游記》;一個是世情小說,代表是《金瓶梅》;一個是俠義小說,代表是《水滸傳》。在我看來,《水滸傳》既是一部俠義小說,同時又融合了神魔、世情、講史等各種小說元素,也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
可以說,《水滸傳》是一部社會政治之書,包含了世間的不平之事與揭竿而起的沖動;又是一部世俗生活之書,講的是世情悲歡與愛恨情仇;還是一部生命經(jīng)驗之書,演繹了一群英雄人物叱咤風(fēng)云和聚散有期的故事。維度不同,看問題的角度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F(xiàn)在,我就從幾組關(guān)鍵詞入手,分享一下我對《水滸傳》的理解。
《水滸傳》作為社會政治之書,包含了世間的不平之事與揭竿而起的沖動等內(nèi)容,事關(guān)夢、英雄、忠義、倫理等社會政治的內(nèi)容。
第一個夢出現(xiàn)在第十四回《赤發(fā)鬼醉臥靈官殿,晁天王認義東溪村》?!捌咝蔷哿x”時,晁蓋家中來了不速之客劉唐,告訴他“有一套富貴”,即去劫取生辰綱。晁蓋說:“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這就剛好應(yīng)了“七星聚義”,也剛好應(yīng)了這個驚世駭俗之舉。因為他們搶了東京權(quán)貴、當朝太師蔡京的財物,這可是膽大包天的事,如果沒有某種征兆作為理由,難免讓人心驚肉跳。晁蓋說應(yīng)了他的夢,這正好是“七星聚義”的理由,也是他們劫取生辰綱的天命之兆。
還有第二十六回《鄆哥大鬧授官廳,武松斗殺西門慶》。武松出差歸來發(fā)現(xiàn)哥哥已死,他預(yù)感到這其中一定有冤情,就在家設(shè)了貢桌靈位,夜晚睡在哥哥的靈位旁,望哥哥化作鬼魂托夢告訴他死亡的真相。這有點像《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托夢告訴哈姆雷特自己的死有冤情一樣。這是敘事中的不得已要素,作者就是通過這樣的敘事手法來點明故事中的邏輯或關(guān)鍵情節(jié)。
宋江上山以前,晁蓋只是聚義,他的口頭禪就是“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其實這就是嘯聚山林,通過義氣來凝聚力量。它的邏輯必然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和“殺到東京,奪了鳥位”。但隨著宋江上山,勢力急劇增大,且因之前他對晁蓋等人有救命之恩,所以必然地位顯赫。再加上“九天玄女”之授受,很快,宋江便修改了原有的體系,再造了義軍的意識形態(tài):排座次之后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打出“替天行道”的杏黃旗。
宋江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聚義”改為“忠義”,一字之差,政治意義上就有了根本的改變。因為“義”是平行的,是江湖倫理,是民間倫理;“忠”是垂直的, 是君君臣臣的垂直關(guān)系,是廟堂政治,是官方倫理。宋江能夠把官方倫理嵌入嘯聚山林的江湖匪盜之中,就把這些江湖匪盜改成了合理合法、合乎天道的政治力量,就有了政治上的靈魂及合法性。
梁山英雄好漢的意識形態(tài)有兩個源頭。
第一個源頭,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也就是東方式的理想國。桃花源的特點是什么呢?它是一個理想的避世去處,可以避開人間的動蕩變遷,避開王權(quán)和專制的壓迫。這里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且這里自然環(huán)境自成一體,人與自然和諧一體。這是一個平靜的、沒有外來打擾的和諧之處,但是世人如果想去,又是非常不容易的。某種意義上,梁山泊也是一個世外桃源。
第二個源頭,就是墨家的文化。用魯迅的《流氓的變遷》一文來概括墨家的文化,最簡約也最到位?!读髅サ淖冞w》說墨家文化是由墨家到俠客,再到盜賊、流氓的一個衰變過程。魯迅認為民間通常有一種力量,是在法律之外、權(quán)力政治之外、社會公共倫理和社會契約之外的,這就是自古以來的俠。俠是不斷衰變的,這種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見,一些所謂的打抱不平者和愛管閑事者,仿佛代表著某種正義,干的卻是流氓的事。
《水滸傳》中有大量殺人放火的內(nèi)容,如果按照現(xiàn)代倫理看是非常讓人震驚的,但在傳統(tǒng)倫理,特別是傳統(tǒng)美學(xué)之中,則是習(xí)焉不察、視若常態(tài)的。殺人放火,一方面是出于俠和義,即俠的身份和義的觀念,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當然是好的;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的,如李逵劫法場時“不問官兵、百姓,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推翻的不計其數(shù)”。這又是過分的。
另外,不知大家注意沒有,《水滸傳》中還有大量吃人的情節(jié)。把人肢解了,做人肉包子、吃人心肝,這明明是嗜血成性的表現(xiàn),但是也沒人從倫理上來質(zhì)疑。在《水滸傳》中,這種殺人放火的行為都沒有問題。當代的讀者讀莫言的《檀香刑》感覺過分,假如讓他讀《水滸傳》就不覺得過分,可見文學(xué)的倫理也講求一個歷史范疇。
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為什么我們會不自覺地認同這些所謂的英雄們的暴行呢?顯然只有一個解釋:因為這就是所謂的英雄俠客的意識形態(tài)。我們一旦接受了他們的主體身份,即我們一旦認為他們是英雄,那么他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合理的。
如果用一點精神分析法來看一下好漢們的意識形態(tài),就可以覺察到這背后的精神秘密。
第一個是排斥女性。除了矮腳虎王英和小霸王周通,所有的梁山好漢基本上都是只要兄弟,不要女人。宋江不計較自己的外室閻婆惜有相好;楊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潘巧云與和尚勾搭成奸后,聯(lián)合兄弟石秀一起將她殺害;武松不僅抵擋住嫂嫂的誘惑,還畢生不近女色,最后出家?!端疂G傳》就是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排斥女性的兄弟情。
第二個比較典型,就是歸返原始。《水滸傳》中的英雄個個體型怪異,他們的綽號大多跟動物有關(guān),這體現(xiàn)了他們歸返原始的一種沖動。
第三個是嗜酒。嗜酒當然和嗜殺、嗜肉有關(guān)。宋江平時是一個謹慎的人,但是在江州喝醉以后,卻題了兩首反詩。
這些都是梁山好漢們共有的精神秘密和特征。
首先,《水滸傳》是一部世俗生活之書,它講的是世情悲歡與愛恨情仇,這其中又有很多灰色的內(nèi)容,涉及社會邊緣地帶的場景、三教九流等各個方面,“美酒與毒藥”是對它的一種形象概括。
小說的開篇即為世間不平之事,因為有不平之事,才會有不平則鳴的反抗。市井混混高俅忽然發(fā)跡當上了掌管軍權(quán)的殿帥府太尉,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遭到高俅的迫害,外逃中引出了九紋龍史進的出場;史進又引出了打家劫舍的三位英雄, 接著引出了提轄魯智深;魯智深在東京大相國寺認識了林沖,然后引出林沖與高衙內(nèi)的沖突;林沖因為被高俅設(shè)計陷害,被刺配到滄州,又在滄州火燒草料場,被迫上了梁山。
林沖上梁山引出了青面獸楊志,楊志賣刀引出了生辰綱,連著帶出了《水滸傳》的主要人物——晁蓋和七個兄弟。“智取生辰綱”又引出了鄆城縣的幾個英雄,其中宋江通風(fēng)報信,放走了晁蓋等人,但是他自己卻因為和梁山私通的書信被閻婆惜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下殺了閻婆惜,然后逃出了鄆城縣,四處流落。
這個開篇,按金圣嘆的說法,就是史記式的敘述結(jié)構(gòu),它是用史傳的敘述方式來處理每個英雄的故事。但是前面發(fā)生的這么多故事,只用了二十一回的篇幅,而接下來講武松一個人的故事就用了十回,這種不均衡的安排顯然是作者的用意?!端疂G傳》的世情,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武松這段故事。我編了一個順口溜,簡單概括了武松畢生的事跡:
武松打虎做都頭,異鄉(xiāng)得見兄大郎。
不期嫂嫂來誘惑,怒殺不倫又離鄉(xiāng)。
刺配孟州遇張青,蒙汗藥中逃性命。
報恩醉打蔣門神,死囚脫險飛云浦。
都監(jiān)府里殺玉蘭,十字坡前變行者。
從此武松上梁山,擒得方臘成正果。
我們可以選取潘金蓮試圖誘惑武松的片段來看當時的世態(tài)人情,并學(xué)習(xí)施耐庵是如何用高明的文學(xué)筆法來處理這樣敏感的題材的:
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氣?!渌捎邪朔纸乖?,只不做聲。那婦人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p>
這段戲可以說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處“經(jīng)典”了,一部小說的成功不在于寫出多么頂天立地的人物,而在于寫出敏感的人生情態(tài)。描寫武松的這一節(jié)可謂是《水滸傳》對社會生活表現(xiàn)的一個截面。這部小說之所以煥發(fā)出無窮的魅力,是與對這類市井生活圖景的精細刻畫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武松一個人的故事就占據(jù)了小說巨大的篇幅,顯然這樣的安排是不均衡的,但這種不均衡卻是小說必要的。通過他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情景、人心和人性。
《水滸傳》中,無論所寫的內(nèi)容,還是作家對內(nèi)容的處理方式,都強調(diào)了一種灰色的世俗性,它與正常的生活倫理保有一種齟齬的關(guān)系。這在別的著作中是難以找到的,在這部小說中卻是活生生的。美酒與毒藥,正是其兩面性的形象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