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見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獲第九屆冰心散文獎及全國各類詩歌獎數(shù)次。著有散文集、詩集、小說集等多部?,F(xiàn)工作于北京。
說起腌菜,現(xiàn)在的孩子們都不以為然。會說,不就是鹽制的菜嘛,現(xiàn)在誰還吃它呀。
不新鮮、不衛(wèi)生、不生態(tài),于是成了腌菜的代名詞。再就是把超市里賣的“涪陵榨菜”等同了腌菜的全部。其實,這只是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兒時印象里,我母親做的腌菜,種類便是十分豐富。至今回憶起來,大致有兩類,一類是瓜果蔬菜,一類是咸魚臘肉。瓜果蔬菜類大致有南風咸菜、梅干菜、甜洋姜、醬蘿卜、醬燒瓜、褥豆食、豌豆醬、炸胡椒、醬豆豉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還包含有生姜、蕎頭、大蒜、豆腐等,都是可以制作成腌菜的。咸魚臘肉類的品種也很豐富,諸如干魚、臘肉、香腸、炸肉粉、干雞鴨、干泥鰍等等。
改革開放前,素有魚米之鄉(xiāng)的江漢平原,日子過得也很是緊巴。一日三餐,餐餐桌上都是些果肴素食。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致使魚肉葷腥成了一種可望不可即的奢望。盡管我家住的村子緊鄰集市,印象中,鄉(xiāng)親們還是少有上街買菜的。偶爾來了客人,才會買條魚,賒半斤肉,鄉(xiāng)親們自嘲地稱為“開葷”。
那個年代,即便是自家地里種的蔬菜,也不是日日都能三餐四季。一年里,有一半的日子要靠壇子里的腌菜渡過“饑荒”。
在春天,萬物復蘇,冰河解凍,田間地頭的青草嫩芽還沒萌出芽來。這段日子里,按照鄉(xiāng)親們的話說,還得靠自家壇子里的腌菜來“接潤”。
“接潤”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形象詞。在江漢平原的母語里,不諳文墨的鄉(xiāng)親們常常語出驚人,隨口說出來的話語,堪比咬文爵字的老先生。很多從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話語很是耐人回味,譬如這個“接潤”二字便是。潤為滋潤之意,有水才能滋潤,一旦斷了水,也就枯涸了。鄉(xiāng)親們把這個意象嫁接過來作比喻,實在是形象又生動。
進入三月后,春暖花開,旱地里的油菜花們一天一個樣,嗖嗖地開始往上竄。野地里,田壟上的野芹菜、泥蒿梗、薏米菜等都冒出了頭。池塘邊,溪溝畔,野篙草也抽出了嫩蕊。這時候,即使菜園子里的豌豆還不夠飽滿,黃瓜才剛露出粉頭,野地里鮮嫩的百草已經(jīng)可以解饞了。
母親把菜薹摘去巔,撇去花苞,折拗成寸長,便成了鮮嫩爽口的下飯菜。兒時記憶里,春天除了自家地里種的菜薹、油菜苔外,野地里的泥蒿梗是比菜薹和油菜苔更為廉價的美味,姐姐時常會領(lǐng)著我們小幾個去野地里挖。新鮮還帶著些許泥土味的泥蒿梗,配上腌制的臘肉爆炒,那股原汁原味的香氣撲鼻而來,很遠都能聞到??上?shù)量稀少,一個下午也難尋覓到一小把。
到了夏秋兩季,蔬菜的種類開始豐富起來。夏天里有胡椒、茄子、西紅柿、萵筍、小白菜等,多為地上生長的莖葉類蔬菜。秋天有冬瓜、南瓜、胡蘿卜、白蘿卜、洋蔥、大蒜、苕(紅薯的別稱)、洋姜等,多為地里結(jié)下的果實。
到了冬天,隨著北風一陣比一陣的寒冷,草木開始相繼枯黃蕭瑟起來,植物們都停止了生長。這個時候,壇子里的腌菜便走上餐桌,成為餐桌上的主角。
一個家庭的腌菜,除了靠一個家庭主婦的勤勞、賢惠外,還要有從家庭戰(zhàn)略上的運籌帷幄,戰(zhàn)術(shù)上的心靈手巧。我這可不是夸大其詞。江漢平原受暖濕氣候的影響,一年四季,氣候分明。每種蔬菜,根據(jù)二十四節(jié)令,有不同的播種、采摘期,前后差不過幾天,過了這個時令,便會減收,遇到異常天氣,還會絕收。
兒時在父母身邊時,我經(jīng)常能聽到他們隨口念出來的許多農(nóng)諺,至今大多能耳熟能詳。這些農(nóng)諺,既有治家勵志,處事做人的諺語,也有很多指導節(jié)令種作的諺語。諺語是祖祖輩輩們從勞動和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真知灼見,既經(jīng)典實用,又朗朗上口,容易記住。譬如在種植上,水田里有“清明泡種,谷雨下秧”,提醒鄉(xiāng)親們到了清明該浸泡谷種了;等到谷雨后,就要開始到田間下秧?!扒迕髟?,立夏遲,谷雨種棉正當時”,是對旱地種作物的箴語。還有諸如“立夏不下,旱死蛤蟆”等預測氣象天氣的諺語。
在江漢平原的農(nóng)村,一個家庭主婦僅能勤儉治家,還不夠,她還要懂得些農(nóng)諺。在家庭與土地這番小天地里,能夠?qū)⑥r(nóng)諺里的“天文地理”爛熟于心,運用自如,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在老家農(nóng)村里,有句俗語話,叫“男人的田里,女人的園里”。意思是說,看一戶人家的田里長的莊稼好不好,就知道這戶人家的男人能不能干,是不是個精明的莊稼把式??匆粦羧思业牟藞@子蔬菜瓜果長得茂盛不茂盛,就知道這戶人家的女人賢惠不賢惠,是不是個心靈手巧的好媳婦。
印象中,除了冬季,母親的菜園子總是郁郁蔥蔥,枝繁葉茂。菜園子里各種蔬菜瓜果層層疊疊,青紫綠紅。胡椒,茄子枝上果實密密麻麻,以至母親不得不找來樹干撐起枝丫。在架底下,母親又根據(jù)不同時令,套種的有黃瓜、南瓜、冬瓜等,這些貼地底的藤蔓,也是瓜綿瓞延,碩果累累。
經(jīng)營好菜園子,并不是母親的專職,她還要一邊隨父親下地里勞動,一邊打理全家九口人的衣食住行。打理菜園子的工夫,只是她起早貪黑,忙里偷閑擠出來的時間。
每一種蔬菜瓜果,等到歇架時,母親便將那些富余的,過了采摘期的摘下來,在河水里洗干凈,晾干,剖開,或者切成條,先用鹽蹂制、壓干,再拿出來風干或者晾曬,最后進壇。這個制作工序,十分的繁瑣,極具匠心和需要耐心。
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還沒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溫飽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每個家庭身上,踹不過氣來。尤其是像父母這種多口之家,兒女們的衣食住行,是困擾他們的頭等大事。除了主糧大米之外,一個家庭對腌菜的依賴,幾乎到了相依為命的程度。一日三餐,宴會待客,壇子里的腌菜成為桌上的不可少的主角。這種依賴程度,直到九十年代以后市場經(jīng)濟完全放開,才有所緩解。
記得二時,有個正月,我隨父母去看望洪湖瞿家灣的外婆。隔壁的一個叔伯舅娘來接父母吃飯,父母盛情難卻,推脫不過,只好依了。那舅爺是個特別講禮套的人,一定要請父親在八仙桌靠神堂的上首坐,自己則坐在下首作陪。菜未上桌,舅爺先陪父母在桌上寒暄,無非是些家長里短。這時,只聽得耳中傳來后堂廚房里鍋鏟在鍋里叮叮當當聲,響個不停。等到菜肴端上桌后,舅娘搓著一雙油膩的手,訕訕地說,“姑爺呀,真不好意思。湖鄉(xiāng)草地,沒什么好招待您們,今兒個,我只好殺了羅家的一滿門……”
這話咋聽之下,讓人一愣,接著便又恍然大悟。再細看桌上時,果然全是蘿卜做成的宴席:醬蘿卜、炒蘿卜絲、煮蘿卜丁、蒸蘿卜粉條、炸蘿卜條……舅娘這句幽默的自我解嘲,逗得主賓均呵呵大笑,解了“蘿卜白菜不為席”的尷尬。
也不怪舅爺舅娘,在哪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有錢都難買到酒肉,何況舅爺們住在離集市偏遠的湖鄉(xiāng)之地呢。
人的胃覺功是有記憶的,特別是兒時吃過的一些菜肴味道。這些年往返于北京,每年春節(jié)回家再返回單位,前后不到半月的時間里,領(lǐng)導和同事們見了我總是很驚訝,說我又養(yǎng)胖了。我心里想:不可能呀。春節(jié)期間,鄉(xiāng)鄰好友約我與他們一起白天黑夜打牌,有時甚至鏖戰(zhàn)通宵,不瘦才怪,怎會養(yǎng)胖呢?站到秤上一稱,果然長肉了好幾斤,心里很是納悶。
今年五一期間回家,看到姐姐做的飯菜,既有清炒的新鮮豌豆米,萵筍絲,又有紅胡椒醬泡制的洋姜、脆甜的醬蘿卜,勾起了兒時記憶。我端起碗,整整吃了兩碗飯,仍覺意猶未盡,但肚子實在撐得不行,只好擱下碗筷。姐姐問我,“平時在北京也吃這么多嗎?”我說哪有,魚肉餐餐有,卻總是沒胃口。
現(xiàn)在忽然省悟到,每年回家之所以胃口好,是因為胃覺又憶起了兒時的味道。那味道,是母親的味道,溫馨又綿長,綿長又回甘。就像母親制作的那些腌菜,經(jīng)過風雨的淋浴,陽光的熏陶,再佐以生活的苦辣酸甜,味道便歷久而彌香氣起來。母親雖然遠去了,我的胃幫我找回了母親的記憶,盡管身體日夜不曾消歇,卻也能快速地發(fā)福起來。
可惜母親的腌菜一如母親,已漸行漸遠。那些復雜而又考究的腌菜制作工藝,已在鄉(xiāng)村慢慢失傳,逐漸消逝在人們的餐桌上,我是再也難以享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