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
院子里梧桐樹上成群結隊的麻雀你唱我和,此起彼伏。張山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歡快的麻雀喚醒了熟睡的人們,喚起了一輪紅紅的太陽。
張山翻身起床,迅速穿好衣服。
愛人梅和女兒寶寶睡得很香。寶寶在她母親的臂膀里,如同停泊在風平浪靜的港灣里的小船。胖乎乎的臉上總是飽含著無憂無慮的笑意。替她們蓋好被子,張山走出了小屋。
蒼白的天空只有東方飄著幾縷紅云,太陽剛剛露出懶洋洋的笑臉。昨夜下了一場雪。難怪昨天那么冷,刮著風,天色發(fā)黃。是小雪,黑的樹枝變成了銀灰色,地上也蓋了白蒙蒙的一層,像白色的毛巾被。梧桐樹上的麻雀還是那樣歡快,像一鍋翻滾的油潵進了水似的。
張山去食堂匆匆吃完早飯。王師傅也真夠辛苦的,那么大年紀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飯。大家早點吃飯早點上路,回來才不摸黑。清點好報刊信件,裝進車后的袋子里,又檢查了自行車。張山這才輕松地飛腿上了那輛半新的綠色自行車,小心地控著剎車,一溜煙滑下了高坡。
小鎮(zhèn)是地道的小鎮(zhèn)。大別山區(qū)很多這樣的小鎮(zhèn)。山谷間一條小河緩緩流淌,一條沙石簡易公路幾乎與小河并行,公路兩邊一字排開:供銷社、食品、糧店、農(nóng)機站、鐵匠鋪、木匠鋪,還有炸油條和彈棉絮的鋪子,這便是街。也有些人們不常去的地方,如政府、派出所、郵電、工商這些部門,大多依山面水,建在山腰或山頂上。近幾年,膽兒大的,手頭先活起來的農(nóng)民也紛紛進鎮(zhèn)里來了,撐戶小店或開家餐館、旅社什么的,盡管規(guī)模小得可愛,卻順著公路大大沿長了街道,逢年過節(jié)小鎮(zhèn)也不失一派繁榮景象。過去人們不常去的地方,現(xiàn)在一天比一天去的人多。工商稅務過去收費收稅是上店里去收,現(xiàn)在是他坐在辦公室里等著你送去,還要規(guī)定日子,提前去的不收,延期去的要罰款。山里人開始把眼光投向了山外,去郵電所來辦事的人也越來越多。來郵電所辦事,要么走正門,登三十九級臺階;要么爬這高坡,走側門。別無選擇,于是老百姓怨聲載道。怨聲載道不是沒有理由,但怨也終歸是怨罷了。
滑下高坡,穿過狹窄而骯臟的街道,張山就走上了搓板一樣坎坷不平,繩索一般細長曲折的山間小路。
張山和他的很多同學都偏激地認為,農(nóng)家子弟如果沒有考上大學,高中就算白讀啦。張山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回家種田又不安心,他就調皮搗蛋橫行鄉(xiāng)里,坐吃山空的架式,還常發(fā)脾氣。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父親提前辦理了病退手續(xù)。張山接過了父親的鐵飯碗,成為國家工作人員。父親回到家里,成為地道的農(nóng)民。張山回想這些事心里并不輕松,有時還隱隱地感到羞愧。
灣里人開始都不知道父親在外干什么工作,只知道掇的是鐵飯碗,吃國家的飯還拿國家的錢,總之一句話:享福。直到根伯娶進了第二個媳婦,人們才恍然大悟。
根伯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木匠。根伯一高二大的身架子,走路踩得地面咚咚響。頭發(fā)刷子似的根根直立。大臉常笑,那笑里又似乎藏著斧頭鑿子之類的硬東西。根伯八歲學藝,練就一身硬本事,帶了不少徒弟,總有做不完的活。根伯很會算計,外面的活做,家里的田地也不丟。田地里的活也不用他插手,有那幫徒弟呢。根伯是灣里的首富,一進兩重的青磚瓦房,滿屋的雕花家具,油漆得烏紅發(fā)亮。這是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屋里藏的,銀行里存的。根伯在灣里財大氣粗。
根伯的媳婦聰明賢慧,又善持家,就是沒有生養(yǎng)。那年不知為何事,無聲無息地上吊死了。灣里給她洗澡裝喪的女人私下里說,那女人下身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的,簡直看不得。奶子大腿又白又健又潤滑,跟大姑娘沒兩樣。根伯坐在堂屋中央大哭一場,像狼嚎。抹干眼淚,把媳婦熱熱鬧鬧地送上了山。
剛滿七,長腿薄嘴簧舌的媒人找上門來說親,轉眼間就張羅著娶媳婦。聽說那姑娘剛高中畢業(yè),長得一朵花似的。根伯送了很重的聘禮,還替她家蓋了新房子。灣里人都說不值得,又不是沒挨過女人。根伯熱熱鬧鬧地把新媳婦娶進了門。新媳婦真是朵帶露水的花苞兒,又俊俏又水嫩。灣里的后生哥都看傻了眼。灣里人又都說老絲瓜抹細瓷盅、老牛吃嫩草,值得值得。
灣里女人都眼紅新媳婦梅的福氣,一生一世都享不完的福。笑臉又總是堆在根伯的臉上,灣里又常聽到根伯大聲巴氣地說這說那,似乎滿灣都是他的聲音。根伯不管在多遠的地方做活,摸黑也要趕回家里。
灣里的男人也跟著沾根伯的光,享眼福飽口福,湊到一起就說新媳婦。手藝人勁大,那小媳婦不就像面團樣,在根伯手里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如何揉就如何揉啊??吹?jīng)]有,根伯又黑又瘦啦,比原來像變了個人樣。
不到兩個月,有人說新媳婦的肚子鼓了,根伯像吹氣球樣,真有兩下子。原先的媳婦身子是有問題。于是,灣里人都傳開了:小媳婦的肚子鼓了。
四五個月后,眼尖的后生說小媳婦的肚子根本就沒鼓,還是老樣子,又小又平。灣里人又傳開了:小媳婦的肚子沒鼓,怕是根伯有問題呢。
父親回家,帶了封信,是梅的,趁吃飯的工夫送過去。幾個好事的女人跟在身后,問東問西的。一成幾年,灣里沒人給山外寫信,也沒有寄到灣里的信。新媳婦剛來就有人給她寫信。
梅接過信,有點慌手慌腳的樣子。父親說,要是往外寄信就直接給我,不用跑郵電所。說完轉身走了。梅一臉的紅云,卻十分熱情地說著謝謝。梅匆匆忙忙地撕開,看完信,立即揣進了衣袋。
寫的么事呀?好事的女人睜大眼睛問。
同學問我好不好。梅的臉更紅了。
同學是么事?
就是一道讀書的人。好事的女人中也有聰明一點的人。
第二天,灣里人就都知道了,小媳婦的同學寫信來了。有人問父親,你為么事給新媳婦帶信?父親說,我就是專門做這事的。灣里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世上還有專門跑差聽叫送信的人。
綠色的帽,綠色的衣,綠色的車,綠色的包。張山好像是一個綠色的人,匆匆行駛在蒼茫山水之間的山間小路上。
張山長相普通,卻總是顯得那樣精明強干而又充滿活力。他的腿有點羅圈狀,這是長年騎車的緣故。一道水溝,張山輕輕一提龍頭,前輪飛過,稍微帶著后剎,后輪正要落在水溝上時,來一個半拍的停頓,立即用力一踩踏板,過去啦。
到了牌坊灣,把報紙信件送到隊長家,取了要發(fā)的信件,張山又匆匆趕路。記得第一次來這里,正碰到一位老太太拿著封信,打算叫在鎮(zhèn)上讀書的學生帶去發(fā)。張山走上前說,老人家,把信給我吧。老人怔怔地望了張山半天,問:后生哥是做么事的呀?旁邊的一個姑娘說,他是郵遞員,把信給他就放心啦。老人又上下地打量著張山,戴圓頂大蓋帽的都是官,于是又問:郵遞員是個什么官呀?旁邊的人都笑開了。張山也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莫明其妙地沉重起來,仿佛有副擔子壓在肩上。
冬日的太陽懶洋洋的,沒有一點精神。大大小小一座緊挨一座的山失去了往日的崢嶸,在白雪的呵護下,變得溫柔起來。放眼望去,田野山川依然是那樣蒼茫。盡管戴著手套,手還是很冷。張山換了左手撐車,右手插進褲袋。腳總是熱乎乎的。呼出的氣如霧,快速地凝聚成小水珠,掛在硬黑的胡須上。臉任北風吹削,陰冷陰冷的。
上班之前,父親就訓示過他:騎車的技術要過硬,這是跑鄉(xiāng)郵最基本的功夫!張山騎車的技術很嫻熟,就像使用自己的雙腿那樣方便自如。張山的羅圈腿就是長年騎車的結果,至于關節(jié)炎要歸功于那幾條非過不可的小河了。
冬日緋紅緋紅的太陽,雪白雪白的田野間,行駛著一個綠色的人。一切都顯得黯淡失色,唯有那團濃濃的綠色閃爍著,那樣鮮亮,那樣奪目,那樣有生機。車輪飛轉,沙沙直響。雪地上的兩條車輪印時而重合,時而分開,射線般向遠方延伸。
父親每個月回家一次,而每次回來總有梅的信。
父親去送信,幾個后生哥拉住他,說:看字跡像是男的,拆開看看吧?說著伸手去搶。
父親臉色一沉,吼道:滾遠些,私拆信件犯法。你們曉不曉得?
嚇小孩呀?看看信犯什么法?。窟@么討小媳婦的好,是不是想——
沒大沒小的一些東西,開老子的玩笑,你們生嫩了!父親舉手就要打。
后生哥哄笑著跑開了。
這段時間灣里常來一位貨郎,開始是賣針賣線之類的日常用品,后來也賣衣服鞋襪。根伯家門口又寬敞又干凈,貨郎就總是在這里站攤子。貨郎擔總是吸引不少人,男的女的大人小孩,有買東西的也有不買東西湊熱鬧的。走到門口的都是客,梅總是很熱情,泡茶喝掇凳坐。對鄉(xiāng)親們是這樣,對貨郎也是這樣。
有多事的女人問:你們認得?
同學。
就是一道讀過書的人?
梅點點頭。
有看中貨手頭又沒錢的鄉(xiāng)親,只要跟梅說一聲擔個保,就能拿到手。梅總是很樂意為鄉(xiāng)親擔保,貨郎也總是爽快地答應。
年輕的貨郎又來了,忙了一上午,中午在梅家吃飯。根伯在鄰村做活,吃飯的時候突然回來了,說是拿掉了東西。梅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介紹說:這是我高中同學。
貨郎也連忙放下碗筷,站起身,伸出右手想跟根伯握手。
根伯看都不看他們,只是嗯了一聲。聲音很小,但是發(fā)自腹腔,因而他們都聽得很清楚。
貨郎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兩只手尷尬地搓著。梅也極不自然地站著,眼睛的余光一會兒看貨郎一會兒看根伯。根伯到工具房里去,片刻工夫就出來,不做聲不做氣地走了。他手上什么東西也沒拿。
后來聽灣里人說,這次之后出事之前,根伯在家里還遇到過貨郎一次,兩人還一起喝了不少的酒。
張山曾經(jīng)將擔負的九個行政村,九十八個自然灣,一百零九個投遞點,全畫在一張大白紙上。張山拿著彩筆走迷宮。每個點要到,少走彎路,少過冷水河,要在一天時間里跑到。張山關在家里走了三天,畫了二十六張大白紙,他終于走出了迷宮。至少要過三條冷水河,每天的行程最少是一百三十多華里。國家郵電部規(guī)定每個鄉(xiāng)郵員一天跑五十四華里,張山一天要跑近三天的路。
張山總是騎車,有時車也騎他。比如過河。夏天還好說,水淺時騎車唰地沖過去,水深時把自行車扛在肩膀上走過去也沒事。冬天水深或是結冰時就不好辦了。
張山又到了倒水河邊,他架住車,把脫下的襪子塞進球鞋里,拍拍鞋底的雪和泥沙,放進郵包的小隔層里。挽起褲腳,向四周看看,沒人。他趕緊撒泡尿,用手接著,在腳上擦,一股暖意涌向全身。記得第一次冬天過這道河時,渾身打顫,上岸后腳上的汗毛孔里滲出一顆顆滾圓的血珠子。張山對父親說起,跑了一輩子鄉(xiāng)郵的父親告訴他這個辦法。
這條郵路很偏遠,范圍大,訂戶少。張山接手時,報刊訂閱總額不到兩千元。張山到各村鼓勵訂報訂刊,人家反問他:訂到看不到,一到一大抱。
張山苦笑著說:訂閱報刊可以了解黨和國家的政策,還可以學到一些農(nóng)業(yè)科技。
不得錢了吧?
張山還沒說完,人家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就走了,把張山?jīng)鲈谀抢铩E隽艘槐亲踊遥瑥埳矫靼资菦]有得到村民的信任。后來,他帶著各種樣報樣刊,走村串戶。人們被豐富多彩的報刊迷住,又怕訂了看不到,張山就一家一戶地做保證,保證一期不少地按時送到手上。局面終于打開了,半年后就不是他找訂戶,而是訂戶找他了。一年后,張山奇跡般地開創(chuàng)了全省第一條也是唯一的一條萬元鄉(xiāng)郵路。
鄉(xiāng)野村民有股怪性子,沒有取得他們的信任,碰面撞得一轉也如同陌路人,有時遇到放潑的婦女還罵人尋開心。一旦得到他們的信任,視你如親人。偶爾特殊情況一天沒去,就有人捎帶口信來打聽,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調走了?張山總自帶午飯,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了就要罵他,說把他們看外了,拉他到家里吃。
張山的郵包里總帶著鋼筆、信紙、信封和郵票,他不僅代收代發(fā),有時還代寫。張山就像是一個活動的郵電所。
據(jù)說根伯和貨郎喝酒是在一天傍晚。
那天根伯帶著徒弟在十幾里遠的牌坊灣做活,本來說不回家的??烧酝盹垥r,根伯一個人腋下夾著斧頭走進了家門。
梅在吃飯。貨郎坐在梅的對面自倒自飲邊吃邊喝。喝的是前天根伯沒喝完的半瓶高粱酒。
根伯這次很熱情,一進門就和貨郎打招呼,說:來了啊,???!說著徑直夾著斧頭進了睡房。
貨郎背對著大門,沒看到根伯進來,聞聲一驚,慌忙站了起來。梅是看到根伯進門的,想提醒貨郎,可她看到根伯夾著斧頭進了睡房,心里說不出地恐慌。根伯從不把斧頭拿到睡房去,總是放在工具房里。根伯從房里出來,手上提著一瓶高粱酒。根伯又去拿了兩個喝茶的大杯子,也坐到了桌子邊。
難得碰到一起,痛快喝兩杯。
貨郎還沒作出反應,面前的杯子已經(jīng)倒?jié)M了酒。
去炒兩個菜。根伯說時盯著梅。
梅慌忙放下筷子進了灶房。她的心里像有只受驚的兔子,忐忑不安。梅送雙筷子給根伯。根伯不看梅,也不接筷子。貨郎接過筷子,放在根伯的面前。
根伯不吃菜,一手提酒瓶,一手拿酒杯,一杯一杯地跟貨郎喝。一口一杯。兩個男人都不做聲,喝完了就倒,倒了又喝。兩只杯子總是顯得很友好地碰一下。
梅的第二個菜還沒炒上來,就聽到哇的一聲,貨郎的肚內(nèi)之物噴薄而出,接著咚地撲到在桌子上??曜拥舻搅说厣稀1右驳舻搅说厣?,沒碎。
根伯慢慢悠悠地擰上酒瓶。
梅走過來收拾。根伯猛地站起身,老鷹抓小雞似地一把抓起梅,一只手提著,提到房里,扔在床上。根伯剝光了梅的衣服。梅不敢反抗,也不敢做聲。根伯兩下三下脫光自己,跨上了床。
有的人說,貨郎酒醒后就摸黑回了家,第三天才來挑貨擔。也有的人說,貨郎那夜沒回去,也沒人管,一個人睡在根伯家堂屋的地上,第二天天不亮就挑著貨擔走了。
那夜喝酒后到底是怎樣的情行?只有他們?nèi)酥?。貨郎照樣走村串戶,每星期來灣里一次。生意還是很紅火,只是賒欠的人越來越多。梅還是那樣樂意地為鄉(xiāng)親擔保。也沒看到貨郎向誰要過錢。
關心梅的肚子的人越來越少,反而漸漸都說起了根伯的壞話來。怕是根伯真有毛病吧?么樣好端端的兩個女人肚子都搞不大?
喲,到了古塔畈!看到山頂高聳的古塔,標志著張山的郵路跑了一大半啦。
車輪飛轉,沙沙直響。
下坡,張山放開沖。不愿騎太遠的平路,容易使人疲勞,有上有下才痛快。完了,他突然看到前面有條新挖的水溝,車太快,捏剎車就會打滑摔跤。眼看到了水溝,張山輕巧地站起來,身體后仰,猛一提車龍頭,飛過去啦。
張山也說不清楚為何與鄉(xiāng)親們的關系處理得那樣好,他認為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有鄉(xiāng)親問他地膜花生怎樣種?張山把從報刊上看到的知識講給他們聽,還指導訂哪些報刊就可以學到這些知識。為他們寫信到農(nóng)技部門索要資料,還替他們郵購良種。張山發(fā)現(xiàn)山里懂法的人不多,他又當起了義務法制宣傳員。
一到東坡橋,張山就有種回家的感覺,自然而然地想起愛人。想起來真有意思,那年五月,張山行駛在東坡橋的田野中。一位栽秧的婦女直起腰說:栽秧割麥兩頭忙,哪有閑牛在路上?張山看看四周,沒牛也沒人,知道是罵他。于是回敬一句:你姑爺也罵?這下闖禍了,栽秧割麥的婦女全直起腰來,罵得張山暈頭轉向,倉皇而逃。誰知張山的話卻罵真了。
張山第一次把她訂閱的報刊送到她手上時,她的臉紅了。她接過報刊也沒說什么,只是特別地看了他一眼,羞澀地沖他一笑。她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認真的郵遞員,心里很有好感。張山卻從那羞澀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特別的東西,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他才回過神來,猛按車鈴,報以一串清脆悅耳的鈴聲。在后來友誼的交往中,不知不覺地滲進了愛情的泉水。
她也叫梅,是東坡小學的民辦教師,在張山的鼓勵下堅持自學,終于考取了師范學校并順利畢業(yè)。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激動萬分,她給張山寫信說:我捧著燙金的畢業(yè)證書,像捧著你送來的報刊的熱能。在我生活的王國里,回蕩著你那清脆的鈴聲。是你送來的報刊,給我?guī)砹藞罂紟煼秾W校的福音。我們在鄉(xiāng)間的柳林中,播下了綠蔭般的愛情……我踏上了新的旅程,變了身份,可我永遠不會改變我的初衷。
張山獲得了愛情,他的愛情也是綠色的!
一個成功的男人身后一定站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聚集全身的力量,為男人送去理想和勇氣。這個女人用濃濃的愛,為男人撐起一把遮風擋雨的傘。
雪還沒有化,但柔軟了許多。自行車走在上面不再響了,但仍有兩條清晰的輪印在延伸……
那是冬日的一天。
要出人命啦——!女人尖利的呼叫,把炊煙繚繞溫柔恬靜的山村撕扯得粉碎,人們都被驚恐失色的呼叫拉出了家門。
貨郎不顧一切地狂奔,連鞋都沒穿。根伯在后緊追,手里提著亮閃閃的斧頭。到底不是一檔的人,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在人們的驚叫聲中,亮閃閃的斧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落在貨郎的腳邊。貨郎仍在狂奔。
根伯突然轉了身,斧頭也不撿,向家里走去。根伯一進屋就傳出了沉悶的摔打聲。沒有聽到女人哭叫,也沒有聽到女人的反抗聲。根伯是灣里的長輩,又是這種事,誰也不好進去勸,都木然地站在門口。
根伯出來了,一手拖著梅,梅只穿著身內(nèi)衣;一手提著捆麻繩,繩子上結滿了蜘蛛網(wǎng)。根伯把梅拖到大門口,一把抵在一棵早已落光葉子的梧桐樹上。拿繩子的手一把撕下了梅紅色的上衣,跳出兩只活蹦亂跳的大白兔。根伯又一把撕破了梅紅色的秋褲。梅的身上只剩下一條白色的小褲衩了。根伯的手剛抓住小褲衩,灣里年紀最大的駝爹開口吼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能做絕了啊,還讓人活不?
根伯松開手,唰地抖開麻繩,將梅捆綁在梧桐樹上。梅披頭散發(fā),臉上有一個清晰的手掌印,雙眼緊閉,嘴唇緊咬,嘴角流著血。那鮮紅的血像紅色的蚯蚓,沿著梅光潔的身體往下爬,爬到了潔白的梔子花上。根伯臉色蒼白,一臉的汗,嘴唇一直哆嗦著。他大罵:臭婊子,總算叫我捉到了!他的手指到了梅的鼻尖上,又吼道:拿牛鞭來。不知他是叫誰?沒人應聲,也沒人動。根伯誰也不看,往屋里走。
幾個女人連忙推身邊年紀大的男人,說:還不快去勸勸,這一打上性來,還不把人給打死啊?駝爹他們幾個老男人跟在根伯的身后進了屋。
沒看到根伯出來,幾個女人慌忙解下梅,把撕破的衣服裹在她身上,直接把她送回屋里的睡房中,出來時她們還掩上了房門。幾個男人坐在根伯身邊,小聲地勸說著。
梅是何時走的呢?沒有人看到。反正灣里人再也沒有看到過梅。再也沒看到過貨郎。
根伯像是變了個人樣,一天到黑垮著臉,誰也不答理。灣里也很少聽到他的聲音,如有,就是罵人:就是那個狗日的,給他倆遞信!
灣里人都知道是罵張山的父親,家里人也明白。有一次張山的父親聽到氣不過,要去找根伯理論一下,被張山的母親扯住了:這是說得清的事么?
這件事搞得張山的父親心里十分郁悶,加上張山這時畢業(yè)在家,極不安份,他干脆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張山這才接班進了郵電所工作。
張山開始是做線路維修工作,很輕松。一年后調他跑鄉(xiāng)郵,他不想干,這條郵路崎嶇復雜,山山水水,范圍大,投點多,路程又遠,超負荷。他與領導周旋,說還是搞線路維修。領導說工作需要。張山說那就換條路。領導說已經(jīng)安排好了,年輕人多吃點苦是好事。張山嘴上說不干,人還是上路了。
張山收到過很多感謝信,山里山外的,國內(nèi)國外的。也多次受到過縣里、省里、部里的表彰獎勵。三年后,就是張山和梅結婚那年,他被提拔為所長,但他還是堅持跑鄉(xiāng)郵,還是跑這條最艱苦的郵路。
路上的行人多起來了,是學生放學了。鳥兒歡叫著歸巢。終于到了龍王山,這是最后一個投遞點。張山雙手握住車把,不能放開跑啦,路上學生太多。清脆悅耳的鈴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來。
這兒有兩個灣子很有名:黃家畈和王通。兩個灣子只隔一條小河,卻分屬兩個鄉(xiāng)鎮(zhèn)。不知從哪年哪月哪天,何事何因而始,兩灣雞犬相聞,卻互不通婚姻,兩灣還約定各栽一棵槐樹,以此為證。槐樹早就長成了兩人合抱不攏的大樹了。槐樹曾經(jīng)是牛郎和織女證婚樹,在這里卻成了互不通婚的證人。什么事都好說,都往來,就是不通婚。無數(shù)有情人被槐樹分開了,叫人郁悶。也不知這樣過來了多少代人?終于有一對勇敢的年輕人沖破禁區(qū),為兩灣人所不容,他們只有私奔。兩灣人大動干戈,相互要人。一場大規(guī)模的械斗就這樣有聲有色地上演了。仗還沒打完,有人發(fā)現(xiàn)槐樹死了,兩棵都死了。有鄉(xiāng)親說這是菩薩顯靈,上天有眼?。『孟袷窍驓v史要補償似的,兩灣結親的人特別多。張山為很多年輕人傳遞過情書。
張山喜歡吹口哨,有時抱著女兒玩,無意中吹起口哨,寶貝女兒尿他一身。張山每次經(jīng)過那兩棵死了但還站在那兒的槐樹下,他總是自然而然地吹一曲《阿哥阿妹情意長》。又到槐樹下,張山抬起頭,死了的槐樹十分難看,像伸向天空的黑手。他又吹起了那心中的曲子。
晚霞似火,明天一定是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