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盲目的目的地,這就是夢幻的意義,在思想上和愛情上都一樣。
——(法)讓·波德里亞《冷記憶Ⅰ》
楔子
第二天,露天帳篷里一股做愛的氣味。
我說:“寶貝,我們一起看日出吧?!?/p>
她說:“那是必須的?!?/p>
肖竹
我本是一個有浪漫情懷的男人。
在結識莫奈前,我有過兩段長短不一的浪漫情事。
第一段相對比較短暫。我暗戀的鄰居家的高中同學,就在我們徹底告別中學的第二天,被她所暗戀的男生明明白白地拒絕后,就趴在我的胸前痛哭流涕,讓我激動得在心里開心得狼嚎。我趁機伸手撫摸她膠原蛋白滿到溢的臉蛋,假裝關心地為她抹去還有點熱度的眼淚。
我和肖竹是隔壁鄰居,我們應該屬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那一類。真的,在我們還小的辰光,有次我就奪過她手上的細竹棒,跨上去,夾在沒啥貨色的褲襠下當馬騎。我大度地邀請她,讓她也騎到細竹棒上,雙手揪住我兩邊的衣擺,和我一起騎馬遠行,去尋找我們倆的詩和遠方。
但小肖竹就只曉得哭,一點都不會浪漫。嗨!她到現(xiàn)在也還是一個愛罵的女生。和她暗戀的男生徹底拜拜那次就不用說了,中秋那晚社區(qū)在我們家——我是指她家和我家——前面的那個中學操場上放露天電影,我們都看得哈哈大笑,唯獨她卻在那兒獨自流淚。
你可以說她是女性的多情善感,但她終究不是一個浪漫的女生。
這年大冬天,人間非常祥瑞地落了一場大雪,一夜之間就出落得干干凈凈,那個白是真的白,用一塵不染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我一早起床,看到厚厚的積雪,那個激動呀,終于熬到我父母以及她父母,以及樓里的大人們出去上班后,我就拎著一桶水出門,來到正對她家,確切地說正對她房間窗口的那片雪地上,用水畫出一顆大大的愛心來,并且在偌大的愛心里,畫出“肖竹,我愛你!”的字樣。然后我就站在雪地上,鼻頭凍得血紅,鼻涕從兩只不爭氣的鼻孔里,像細面條一般直掛下來,非得掛到雪地上不可,好像它們都是白雪的鐵桿粉絲,要和偶像來一次親密無間的接觸。我用胡蘿卜般的雙手刮弧在嘴邊,像給自家添了個擴音喇叭,仰起戴紅帽的腦袋,大聲地叫喊肖竹。我叫喊了好幾聲,那扇令人期待的窗戶才“撲”地打開,她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清楚我費心費思畫的表白圖,只罵了句“神經病!”就又關上了窗戶。
從此,她就再也不理睬我,形同陌路。
我尚未開始的初戀,就這么過早地夭折。
在純潔的大地上用純潔的白雪來浪漫表白,對她是不管用的,我想不花一分錢就跟她好,那是癡心妄想,做夢都不該有的。
后來,她嫁了一個很有錢的老男人,當然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老,無非他的年紀是她年紀的兩倍。她二十二歲嫁給他時是這樣,以后也會是這樣。
我沒有去參加她的婚禮,她又沒有必要邀請我去參加婚禮,她現(xiàn)在有的是錢,根本不差錢,分子錢哪里還入得了她的法眼呀。自從她嫁給錢后,日腳就過得相當奢侈和幸福,成日價往她娘家搬金貴的東西,進進出出都笑聲朗朗,看上去開心得很,只是她原本漂亮的臉蛋日見憔悴,掩都掩蓋不住的黑眼圈,即使用國外最高級最有效的化妝品,也無濟于事。
葉好蘭
第二段浪漫戀情就相對長一些,這應該就是我的正式的初戀。
我媽硬逼我去讀一年高復班。我媽比我爸更有“望子成龍”的欲望。這在家人的眼里,我是被逼無奈才去那所野雞學校的,所以我媽必須為此承擔一切后果。這是必須的。因為明年的高考成績我早已了然在胸。
暗地里,我卻巴不得去野雞學?;焐弦荒辍?/p>
我倒不是愛讀書的人,三年中學生涯,文化課我是搞不太懂,但有“一課”我搞懂了,那就是相貌在平均分以下的女生,都好學習,就像是大學包送生一樣,而且相貌與大學的檔次剛巧成反比。漂亮女生,就是剛剛躍過平均分的,也都夢想憑外貌協(xié)會的派司,吃文藝飯,即使吃不上文藝飯,還想走當下小明星的路線,嫁個有錢的公公。這話聽上去怪別扭的,其實在理,嫁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爸要有錢。肖竹當初暗戀的男生他爸不就是開公司的嗎?
我去野雞學校讀高復班前,成天夢想著那些漂亮女生里也有志向高遠的,讓我在未來的一年里邂逅到她,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浪漫戀愛。誰曉得進去一看,一個班倒有六十個學生,女同學卻只有五個,那相貌,若是要我和她們談戀愛,我情愿去上戰(zhàn)場。
那一年的凄惶就可想而知,我除了很沒良心地浪費了父母的大筆鈔票外,高考總分只比應屆時多了十八分。就這樣我媽還違心地說,這是不少的進步。她難道不會做簡單的算術嗎?那十八分是用多少錢買來的。我媽似乎憑著這十八分的一線希望,仍有讓我二進野雞學校的打算。在此,我要特別感謝教育制度改革的及時雨,高中教材全新?lián)Q版三年期滿,也就是說第二年高考科目翻新,除非應屆生,有些科目我從未學過,還怎么去考呀?用腳趾頭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我媽頓時雙眼翻白,“望子成龍”的欲念只有作罷。
我終于迎來了自由的黎明,“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我吼著高昂的革命歌曲,在大街上擦天飛,美其名為找工作,實則是四處游蕩,把青春期過剩的精力,投入到街頭混混的事業(yè)中去。
我不是一個人。我們的隊伍有懷抱關公大刀的細頭頸,大刀當然是塑料的,這個老勿大大概活到六十歲也是這副傻相,懷抱關公大刀,替天行道;有神行太保小扁頭,他總是偷了他媽那輛飛鴿牌女式自行車,在我們中間S型穿梭,或是突然沖到我們很前面的地方,又或是很后面的地方,然后回到我們中間,報告?zhèn)刹靵淼臄城?有出身富裕家庭的小癟三,他從他媽和他妹那里騙到的錢,供我們抽煙和喝酒,或者去網吧混上半天;還有阿飛代表的葉好蘭,相貌不出眾,目光在遠方,是個軀殼跟著我們、魂靈永遠不知在哪兒的女生,老是走神,你跟她聊得起勁煞,她半天才呀上一聲,還問你在說什么。
那個雨天,我和她傻乎乎地還在街頭閑逛,因為我們都是呆不牢家里的人,其他人都沒有出來,我們躲在街西頭那個叫雙涼亭的六角亭子里,我們在等雨停,而雨就是不肯停。
以前我對她只有哥們的情誼,但剛才我們在雨中奔跑時,她在我面前把頭一甩一甩的,披肩長發(fā)就像關公耍大刀,向左砍一刀,向右砍一刀,再向左砍一刀……甚是英姿颯爽,語文劉老師,這個成語我沒有用錯吧?看得我呆了一下,都忘記跑了。
葉好蘭回頭一笑說你傻呀,就跑回來,拉起我的手就跑。
作為男生,讓女生牽著手跑就有點那個了,我暗中發(fā)力,跑到她前頭,帶著她跑,一直沖進雙涼亭里。在跑的過程中,我回過兩次頭,就不敢再回了,盡管我心里想得要命。平常她好像不是這樣的,我也沒把她當女生看待,總之,我就沒有注意過她已經有些出挑的胸。
跑進雙涼亭,我倒一時忘了松手,她就用另一只手推我一時忘了放手的手。我才有些臉紅。她也有些,別過頭去,退到廊椅上;但廊椅被雨水淋濕了一半,她只在椅沿上搭了一點點屁股。我面朝她站著,這樣,我就能放心大膽地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忽然抬頭問我:“你說城外都有些啥?”
我嘴一張,本想胡說一通來著,顯得我見多識廣,但這天在她面前我突然不想說謊。我搖頭。我說:“你平常的魂都去了城外呀,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嗎?”
她說:“城外應該有很多很多山,山里應該有個彩虹部落,彩虹是他們的圖騰,人人穿彩虹衫,像花蝴蝶一般在山上的花叢中唱歌,跳舞,開心地度過每一天,因為他們崇尚一切美的東西,能從一粒露珠中見到彩虹?!?/p>
我笑道:“你說的是小精靈吧?”
她生氣道:“滾一邊去。”
“對不起,”我說,“我們在一起這么久,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你還有這么浪漫的一面。走,我們去城外,我都看到滿山遍野的七彩旗在飄揚,在召喚好蘭?!?/p>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用綽號,也沒指名道姓地喊她。
她生氣道:“這么大雨,怎么去?”
她這么說,我就聽懂了。
我和葉好蘭成了革命隊伍里的叛徒,我們和細頭頸、小扁頭、小癟三他們漸漸地走遠了,因為我們走得更遠,出城而去,去南山去西溪去東江去北高峰,它們在城的四面,只是出城那么一點點,因為我們必須當天就返回,我們沒錢在外面過夜,也不太敢過。這些我們以為能發(fā)現(xiàn)彩虹部落的地方,我們只看到人,人山人海的人,沒有一個人是屬于彩虹部落,但是留住了我們“輝煌”的足跡。
我們在南山手牽手。
我們在西溪首次擁抱。
我們在東江有了初吻。
我們在北高峰愛撫對方。
葉好蘭就埋怨我,每次都只是出城那么一點點,沒有意思。她說我們就不能走到更遠一些嗎,我們可以帶上水和食物,走它個三天三夜。這也是我苦苦渴望的,只要想到我們還能做得更多,我就激動不已。我說我們去哪兒過夜?我沒有錢,她也沒有。她說笨蛋,我們就不能在橋洞里過夜嗎?我說也要有橋洞才行呀。我求她再等一下,我會有辦法。
我向我媽要報名費。她很是驚訝,應聘哪用報名費?我就掏出印刷精美的廣告紙,就有那么一家大公司牛逼,不但要報名費,而且金額還不小呢,整整五百元。我媽牙痛似地捂住口袋不肯掏,我說就因為公司大、工資高才限定報名名額的。算了,像我這樣也是應聘不上的,白白浪費錢。
我媽一聽就不樂意,誰說的!
我就用這筆巨款網購了露天帳篷、睡袋、塑料布、繩索等等。為此,我特地穿上我媽指定的應聘行頭,正兒八經地上門拜訪一位驢友老師,他是教我體育的,并虛心向他請教。趙老師見到我可謂熱淚盈眶,他萬萬沒有想到,高中三年在他眼里并不出挑的我,至今還會記得他,還會專程去看他。于是,他僅僅作為資深驢友,熱情地向我推薦躋身驢友行列的必需品,而且非要把購物鏈接發(fā)給我,搞得像那些網店是他開的或者他能從中得到回扣似的。我瞧他推薦的大堆東西,千元都打發(fā)不了,更何況我的余額寶里只有五百元,就只能刪繁從簡。
數(shù)日后,我背上二十公斤的行囊,葉好蘭也背著吃和喝的,對于她而言,分量也不輕。我們先乘了三趟公交車,出了城東。是她要向東行的,說是去見真象。我說真象在西邊,我們應該往西去。但她就不,她的東邊就有真象。
一路走去,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驚險、驚喜和驚艷可言,除了累就是無聊。剛出城時,葉好蘭倒是像只喜鵲,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等到她口干舌燥,又加上體能下降,就是我們常說的累死了,你就拿鋼釬撬開她的牙齒,半天也只能撬下來像石頭一樣的單詞。
到了下午,我們純粹是為了走而走著。
這時候是初秋,下午三點多日頭就偏西了,我們期盼的夜就要來臨了;我發(fā)現(xiàn)公路南邊約兩里遠的地方,有條彎彎的小河,小河邊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我興奮地指給她看,我說這地方等會兒能看落日,再等會兒能看月亮倒映在河心,我們今晚就在這兒過夜吧。
她無喜無悲地應了聲:“隨便?!?/p>
于是我?guī)障鹿罚诿菜菩÷穮s雜草叢生的地方,一路往小河和林子挺進。她哇哇亂叫,但凡有東西纏住她的雙腳就升級為尖叫,她都以為是蛇。我不得不攙住她的手臂走,盡管這時候我覺得我背上的行囊不是二十公斤,而是二百公斤。
我在林子與小河之間的草灘上架起了帳篷。草灘是有點向小河傾斜的,但也沒有她所說的那么夸張,夜間一個睏熟夢里就會連帳篷帶人一起滾到河里。我倒是想,倘若真能如此,倒也不失是一份珍貴的浪漫與記憶,更是愛的見證。她讓我換地方,但我先前是看過的,這地方最佳,后面有林子,公路上就是有人也看不見的,前面有小河,可以對著小河欣賞落日和月亮,是最最符合我的浪漫情懷,我想她也一樣。
她好像很生氣,為了這么點小事,她不該生這么大氣,難道她懼怕黑夜?我讓她找地方,她說哪兒我就把帳篷移到哪兒。但她轉悠了半天,最后又悶聲不響地回到我身邊。我就坐在敞開著門的帳篷里,屁股在里面,雙腳在外面,胳膊撐在大腿上,雙手托著腮幫子,正靜靜地欣賞著夕陽。
我說:“還不累嗎?趕緊坐啊。”
她這才挨著我坐下。
我們開始吃東西,餅是冷的,水也是冷的,吹來的晚風也有些涼意,但鄉(xiāng)間的野景是美的,落日很紅,像剛從火爐里夾出的煤球,沒有四射的光芒,就是那種渾身通透的紅;但落日的余輝映在小河里,倒是有光芒的,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上,遠遠近近有幾處閃爍著靈異的光澤。
我想逗她開心,遙指小河,大聲道:“彩虹部落!”
她毫無反應,正忙著拍打圍攻她的蚊子。野外的蚊子估計一輩子少見人,想不到今天偶遇,還能不驚嘆此等艷福嗎?我們就如同下鄉(xiāng)送溫暖行動一般,把數(shù)袋鮮血直接送到蚊子嘴邊。它們自然奔走相告,群起而攻之。
她應該是那種特招蚊子喜歡的女生,她坐在我身邊,就猶如為我點了支驅蚊香,而為她自己點了支吸蚊香,她雙手都忙不過了。我也忙著給她拍蚊子,在她的腳和手上是拍,在她的臉上是按,但按的速度太慢,往往讓蚊子飽餐后溜之大吉。
她問:“有驅蚊花露水嗎?”
“沒有?!?/p>
“有風油精嗎?”
“沒有?!?/p>
她就猛地直起身來沖我大吼:“你怎么什么都沒有!”
她退了兩步,轉身欲走。
我說:“你進帳篷吧,帳篷里沒有蚊子。”
她似乎對帳篷也失去了信任,她說帳篷這么小,蚊子照樣會從帳眼里插進吸管來抽我的血,說得蚊子像群小護士似的。我說不是還有睡袋嗎?她問臉怎么辦?她雙手撫摸著滿是包包的面頰。我想不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她竟然已經深思熟慮過了。
我仍想挽留她,那是我盼了多久才盼來的夜呀。
我說:“你看野外的美景……”
她搶答道:“落日只有在城市里看才美?!?/p>
她飛快地朝公路跑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清楚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就是浪漫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
莫奈
我不知道“混社會”這個詞是誰創(chuàng)造出來的,雖說這兩年我確實在混,但跟社會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我媽卻急死了,天天跟我爸吵,夜夜跟我爸鬧,認為我再這么混下去,整個人就廢了,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爸,是他沒有給我安排工作,好像他在廠里是個官似的。
我爸被逼無奈,只好申請內退,讓我去廠里頂職。說來也真是奇怪,我爸這個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中年油膩男人,在他辦完內退手續(xù)的第二天就找到了一份臨工;而我這個高中文化的陽光青年,卻在兩年里都找不到一份工作。
唉,這個社會。
我在工廠里做鉗工,確切地說是鉗工學徒,跟著我爸的一位老同事學習技術,但我覺得他自己也沒啥技術,混倒是蠻會混的。
那就一起混唄。
這個就沒什么可說的,倒是正式工作后不久,我在街上碰到了趙老師,確切地說在某個深秋的夜晚,趙老師從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認出我來,并大聲喊我。
他現(xiàn)在倒是對我記憶深刻。
我們在一棵街頭法國梧桐樹下聊開了,主要是他在唾沫飛濺,講他作為驢友的種種冒險經歷,令人羨慕嫉妒恨。直到他綿長的回憶告一段落后,他才想起來問我怎么樣?
我一臉茫然:“什么怎么樣?”
他就問:“你添了裝備,就沒有出去嗎?”
我頓時慘笑,那些勞什子早已束之高閣。我十分慚愧道:“出去過幾次,一個人也沒啥大意思?!?/p>
他感嘆道:“是的是的,驢友驢友,驢要有友,才玩得開心?!?/p>
他當即拉我進了他的那個驢友群,說群里有啥活動他就帶我去。這是最好不過了。但我什么都不懂,希望他再當我這方面的老師。他說這個自然,又讓我慢慢來。
我們在法國梧桐樹下聊了很久,高大的樹上時不時地有枯黃的葉子飄落下來,畢竟深秋了。我們告別時,我給趙老師撿掉他左肩上的一片落葉,他從我的頭上和右肩上撿掉了兩片,此情此景讓我覺得師生間頗有些情誼。
我在那個驢友群里當孫子,向前輩們請教一些很幼稚的問題。很多資深驢友都不屑于理睬我,唯獨有個叫“山花爛漫”的驢友,對我有問必答,非常有耐心。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我心里是希望她(他)是女的,最好有貌,最好單身……哈哈,是我想多了。我們加了好友,私聊時我也不敢造次,問她(他)私事,只是從那以后,我就不再在群里多嘴多舌了。
我再見到趙老師,就旁敲側擊,想知曉“山花爛漫”的情況。
趙老師卻來了一句:“噢,他(她)呀!”
他隨后又加了一句:“不熟?!?/p>
感覺怪怪的。
直到這年年底,群里的同城驢友說要聚一聚。那晚應該是月半,趙老師帶我上南山時,滾圓的月亮已經上天,山中一切都像是熒光材料做的,亮閃閃的。我們來到南山頂上的財神廟前,空曠的場面上已架起四五只帳篷,帳篷里亮著小燈,像螢火蟲在草叢里。趙老師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我也跟著點頭哈腰。我們擇地搭篷。我很奇怪這種地方也能露營嗎?趙老師說是一位林園局的朋友提供的,南山歸他管,我的腦海里頓時響起“大王叫我來巡山”的歌聲。
群里同城驢友有五十多個,但那晚只來了十九個,四個女的,其中有位退休女教師,大概和趙老師一樣是教體育的吧。身體包裹得像五芳齋大肉粽,脖子上還系了一條鮮艷的紅絲巾,后來在場地中央縱情舞蹈,紅絲巾在寒風中飄揚。于是我又想她可能是音樂老師,比較愛臭美。
趙老師沒有跟我說要帶熟食、酒或飲料的。我不無尷尬地看到女的帶菜的多,男的帶酒的多,但每個人都是不空手的,然后集中到地毯中央,大家一起吃喝。當我和大家圍成一圈坐下來,趙老師把別人的紅酒倒在一次性紙杯里遞給我時,我雙手同時拍到像泡菜國人一般盤坐的腿上,感慨道:“我也可以喝嗎?”別人都沒有反應,唯獨與我相對而坐的姑娘笑了。
她笑得很燦爛,顯然是聽懂了我的幽默。
我私底下覺得她應該是有浪漫情懷的姑娘,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保守著一些天真和純粹。
驢友一般都體魄強健,有力氣扛酒,是的,喝酒也是要有力氣扛的,他們就像梁山好漢那樣大杯喝酒,大口吃肉,看上去像是非常豪放,就是那幾個女的,也是如此。而我就文弱多了,三杯紅酒下肚,就扛不動了。有男的開始唱歌,有女的開始跳舞,在荒山野林之上,我望著此情此景就想到聊齋故事里的狐妖在午夜,在生前顯赫生后冷落的達官貴人家荒廢的老宅子里,設宴鬧到天亮。
我借酒壯膽,問那位姑娘,我稱她先輩,問她是不是“山花爛漫”?我已經暗暗琢磨很久了,我覺得她像,年輕,漂亮,而且愛笑,有氣質,完全符合“山花爛漫”的形象。她就又笑了,而且可愛到用手捂住自己的露牙,雙目亮亮的,問我:“你看像嗎?”
她這么問,我就越發(fā)肯定是她了。
我順著桿子往上爬了一節(jié),慎重其事地捧住她的右手,再三再四地感謝。
我說我一直想去看她,想當面向她致謝,今天總算有了這個機會了。
她說她一定會轉告我的謝意。
她又說她是莫奈,她哥莫道才是“山花爛漫”。
我心里掠過一絲遺憾,但很快就被她是他的妹妹這層關系而心欣喜若狂,這個結果和她是“山花爛漫”有啥區(qū)別,不是嗎?
現(xiàn)在,我假裝遺憾地問她哥為何沒有同來?
她說他來不了。
我又順著桿子往上爬了一節(jié),我說什么時候我能去看看她哥嗎?她爽快地說好的,隨時歡迎。我心里一樂,這樣我應該還有機會再見到她。我們又說了一些話,主要是我在說,想拜她為師,成為一名合格的驢友。我應該是醉了,話就特別多,而她耐著性子聽我說,多半帶有驢友間相互照顧的性質;又或許她不是耐著性子,而是被我逗得花枝亂顫,“咯咯咯……咯咯咯……”一陣陣地歡笑,她真是太可愛了。最后她說露天風大,尤其在山頂上,勸我回帳篷里休息。
我確實有些扛不住了,在她的攙扶下先回了我的帳篷。我鉆進睡袋睡了。也不知是酒力,還是頭次露營,我的體內不只是有些亢奮,而是非??簥^。我久久無法入睡,即便像是睡著了,也是淺睡的狀態(tài),外面就像鬧洞房一般的吵鬧,我聽得一清二楚,我的大腦很清醒。
應該是后半夜了,外面終于安靜了下來。
忽然,帳篷的拉鏈被拉開,有小動物鉆了進來,我要開口問,一塊冰緊緊地捂住了我的嘴,小動物咬耳朵,是我。她大概怕我是在睡夢里,又明確道:“莫奈”。她拉上拉鏈,那塊冰從我嘴上移到睡袋口,想把袋口扯大,她說凍死了,快點。
過了會兒,她才鉆進我的睡袋,就像給我塞進來一具人體冰雕。她又說了一句凍死了。她緊緊抱住我時,讓我想起初二時我和小扁頭偷偷溜進建了一半停工在那里的游泳館,我們在結冰的游泳池里玩耍,結果冰層突然碎裂,我們雙雙落水。還好池水不深,我們沒有被淹死,卻差點被凍死。
我是穿著棉毛衫棉毛褲睡的。我哪里知道睡袋是需要裸睡的,又沒人告訴過我;但也幸虧我不是裸睡,我才能抵御冰寒。不過,我很快就學會了裸睡。她說你不是想知道我哥的事情嗎?她要我抱緊她,她才肯說。我溫暖的雙手落在她光溜溜的背脊上,又慌忙逃開。在她第二次這么要求時,我就鎮(zhèn)定多了,但雙手在她背上還是像發(fā)燒般地顫抖。
古語說“飽暖思淫欲”,我隨后就確信了一半。“飽”我還不清楚,但“暖”是正確的。一對赤身裸體的年輕男女擠在一只睡袋里,只是說說話那么簡單,說出來鬼都不信。事后我就想,當初,這帳篷和睡袋是為我和葉好蘭準備的,卻誰知老天爺另有安排。
莫奈果然是資深驢友,我們除參加集體活動——那也是別有一番洞天——外,更多的是我們倆單獨行動。她正式給我授課,第一課是重溫南山。這次我們不是從公園正道走臺階上去的,而是從當?shù)厝瞬胖獣缘男〉懒锷先サ摹U账H為自豪的說法,驢友不花門票錢。但她又補充說,其實是要避開公園保安,要是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是驢友,很有可能在公園關門前就來趕我們下山去。我一直搶著背三十公斤的行囊,但攀登陡峭的崖壁時,她就非要她來背。她說她比我有經驗,能應付突發(fā)事件。
我們在南山看夕陽,群山艷紅。
我們在西溪看月色,濕地蒼茫。
我們在北高峰看日出,黎明萬千。
我們在東江看江月,千古風流。
我們都是利用雙休日去的,行程控制在兩天內能打個來回。其實,我們可以走得更遠,我想去黃山、泰山、廬山……我想去的地方多了,但她總是說慢慢來。我們在私底下是這么說的:我們睡了南山,睡了西溪,睡了北高峰,睡了東江;我現(xiàn)在想睡黃山,想睡泰山,想睡廬山……她就說好,我們一步步來,我們睡她一輩子,把祖國的大好河山都睡個遍!
我就算是個傻子,也聽出她話中有話。但我有些自卑,你說莫奈大學文憑,在區(qū)國稅局工作,工資又高,而且提前一個月發(fā)的;人也長得漂亮,又豪爽,喜歡開著男人開的北京吉普BJ40,周末去戶外運動;她有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她完全可以找個更優(yōu)秀的對象,干嗎對我這個小工人情有獨鐘,初次相逢就以身相許呢?
莫奈就笑,右手捂住露牙,說她一眼就看出我有浪漫情懷。
我相信,但又不相信。
我相信我身上有浪漫情懷,但我不相信她僅僅因為這個而愛上我的。
就在南山聚會的第二天上午,我們一起下山,莫奈用她的北京吉普載我去了她家,我見到了她哥莫道,也就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山花爛漫”。我和莫道在他的書房里漫無邊際地聊,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如此通透的人,年紀才比我大七八歲,卻像是在人世間經歷了百年,什么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現(xiàn)在是網絡作家,正在起點中文網上連載一部玄幻小說《天外來客》。莫奈在廚房里忙碌,我們已經聊了很久,我怕打擾他寫作,我聽說他每天要連載一萬字,而他每天寫作的量還遠遠超過這個字。我都嚇呆了,天天,一萬多字,讓我照著稿子打也來不及的呀。
他說沒事,他基本上以夜里寫作為主。
我們到家時,他已經睡過兩個小時了。
我反算了一下,那他是寫到早晨八點半才睡的。
他又說,今天的任務他已經完成了。
于是,我們又聊了起來,自然而然就聊起他妹莫奈。在哥眼里,妹什么都好,是塊純粹的碧玉。在莫道嘴里,再次證明了莫奈昨晚跟我說過的話。她說:“你要相信,凡是我會的東西,必定是簡單的。比如爬山、散步、吃飯和睡覺等。我腦子簡單,復雜的東西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會懂。我所喜歡的,接觸的人或事物都是簡單的。如果你拉起我的手散步,我覺得那就是愛情,如果你拉著我過馬路,我覺得那就是溫暖。我需要的陽光,空氣,都簡單而自由?!蹦酪蔡貏e強調一點,說他妹不同于常人,任何事情想到就去做,拼命三郎,通常都不計后果。我心里就想著剛剛過去的昨夜。莫道說,有浪漫情懷的人,都有這點純粹,我看你也是。
我們正說著她,莫奈就來喊吃中飯了。
她趴在門框上朝我們傻笑:“哥,你又在說我什么壞話了?!?/p>
我起身要推莫道,他說不用,他自己能行。
我們吃過午飯,坐著聊了一會兒,莫道要上廁所,我說我來,莫奈已起身推他走了。從廁所里出來,他們直接回了書房。下午是他的睡覺時間。我剛才沒有看到書房有床,只有書柜上有床九孔被和駱駝絨毯子。我站在房門口,看到莫奈替她哥蓋好被子,又蓋上毯子,四周捂緊了。我想不到輪椅可以搖下來當床睡的。莫奈出來,輕輕推了我一把,然后把書房門關上。
我洗了澡,換上莫道的內衣,有些大,他原本就比我魁梧,只是現(xiàn)在瘦多了。莫奈也洗了澡,我們都有些累了,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聽她再次講起她哥的事情。
說實話,昨晚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咬耳朵也是很小聲的,而我當時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幾乎沒聽進去多少?,F(xiàn)在我聽進去了,五年前深秋,在清涼峰,莫道為了救她,自己跌下了懸崖。他們和救援隊員尋找了五天才找到他。太晚了,要保命就只有高位截肢了。但又不算太晚,醫(yī)務人員說再晚一天,他就沒命可救了。
莫奈說她將來嫁人必須帶上她哥,只有接受她哥的男人她才會嫁。
我說那是必須的。
之后我就睡著了,昨夜太累了。
我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了。我清楚莫奈之所以不能遠游,是因為她要照看她哥,她說你看我哥外表如此堅強,其實內心是非常孤獨和脆弱的。高位截肢后,最初兩年他曾經多次想自殺,要不是她看得緊,他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后來他開始寫作,再后來就成了起點中文網站的簽約作家,他才走出陰影,從驢友華麗轉身成為網絡作家。
我說可以請護工啊。
她說她哥不能接受,她也不樂意,她要自己看護。
現(xiàn)在,莫奈跟我攤牌了。
我當然愿意。我覺得我和她哥很談得來,他也是大學文憑,卻從來都沒有小看我的意思。真的,這一點我還能感覺得到的,一個人在心里瞧不起你,他就是最會裝,無意間也會流露出來的。他樂意讓我?guī)椭绕涫墙o他洗澡,給他上廁所,他抓住我時很用力,完全信任地把他交給了我,讓我知道他需要我的幫助,他認定我就是他將來的依靠。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人,是能夠對他人有所幫助的。
這種感覺真好。
就是夜里略有回味,睡得也特別香。
他總是請我照顧好莫奈,他說你別看她成天樂呵呵的,其實她心里蠻苦的,他說她曾經有兩次企圖和他一起自盡。這倒讓我非常吃驚。他說是她的自殺拯救了他,他不能因為自己不想活了,而斷送了她,他這才堅持下來的。他懇求我不要辜負她、傷害她,凡事都要對她包涵一些。
我說我會的,一定會的。
我對莫奈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先不要讓我父母知道她哥的事情。她沒意見。我說以后再慢慢告訴他們。莫奈是來過我家?guī)滋说?,我父母都喜歡她,當我告知我們準備結婚時,他們開心得嘴都合不攏了。我說新房就做在她家,父母先是一陣輕松,隨后又感嘆我將來會在她面前低人一頭,而且擔心我成了上門女婿,有了孩子都姓她的。我先請他們放心,沒這回事,她有哥;后又說我也想有個自己的房子,讓她搬出來住,你們贊助一下,幫我付個首付就行,余款我們慢慢還貸。他們就牙痛似地咧大嘴不響了。后來我媽很小心地問,莫奈難道不曉得存點錢嗎,她工資那么高。我說有呀,如果讓她出錢,那還不是她的房子,跟住到她家有什么區(qū)別嗎?
他們就徹底不吭聲了。
我們結婚那日和前后幾日,她哥出去了,是他自己要求的,去他的一個驢友家散心幾天。我知道他的用心,也真是為難他了,可能是莫奈提過我的那個要求,又或許她沒有提,是他覺得這樣對我們最好,他怕影響我們的婚事。
婚后,我和莫奈做愛都是在上午,而且十分克制,我是說不像露營那樣,她喜歡大吼大叫,在家她不是咬被頭,就是咬我的手臂,把吼聲悶死在嘴里。我就有些不明白了,那是她哥,他聽到了又咋樣呢?再說非要在上午嗎?他哥即使睡下了,也未必就睡著了呀。
婚后,莫奈把北京吉普BJ40讓我開了。這讓我在廠里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她家——現(xiàn)在應該說我們家——在城西北,而我上班的工廠在城正北,上下班要穿過半座城,她的單位離家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一趟公交要趁九站路,我是讓她開車去的,但她堅決要我開,說她希望我每天能早點到家。
第二年夏天,有次廠里搶救,我一直忙到早晨,回到家,開門進去就聽到了啜泣聲,是從衛(wèi)生間里來的,我推開移門,見莫奈正在給她哥洗澡。莫道赤身裸體。她也穿得很少,尤其被水沖濕后幾乎跟沒穿一樣。她面他而立,用一塊可以扣在中指上的海綿給他擦背,而他緊抱她的腰,把頭靠在她的雙乳間。那是我喜歡靠的地方。莫道驚慌地逃開頭,把頭低到極限。莫奈回頭朝我一笑,雙眼血紅,但我敢肯定,剛才的哭泣聲是莫道的,而不是她的。
她說你回來了呀。
我說我來。
她說不用,她快好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
但我很生氣地一把拉開了她。
后來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剛才的情景似乎有些曖昧,至少兄妹之間是不太妥當,我知道莫奈愛她哥,莫道也愛他妹,他們也沒做什么的,只是剛才莫道被我撞見時的驚慌失措,一直讓我耿耿于懷。
再后來在一次集體活動中,驢友們得知我們倆結婚了,就紛紛向我們表示祝賀。但他們的笑總是讓我感覺異樣,好像有些什么。
我專程去拜訪趙老師,打定主意要問個究竟,趙老師被我糾纏到不行,終于開口了。他說他本來也不好說什么的,但我們現(xiàn)在結婚了,感情也非常好,不會因為他告訴我事實,而影響我們的夫妻關系。他說莫道原名叫陳道松,是莫奈的男朋友,婚期都定了,結果出了那個悲劇,男方父母只去過醫(yī)院一趟,而且純粹是去找莫奈算賬的,他們罵莫奈是害人精,還把她打傷了,從此就人間蒸發(fā)了,把兒子扔在醫(yī)院里不管,是莫奈把他接回家的。莫奈依舊要嫁給他,但他的高位截肢截得很干凈,據(jù)說生殖器官也在那起事故中損壞了,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他們結婚了也只能是無性婚姻,所以莫道堅決不答應,怕影響莫奈的幸福。后來,他的戶籍遷到莫奈那兒,改名為莫道。
當然,這都是她的過去,現(xiàn)在莫道只是她哥。
趙老師希望我能明白這一點,莫奈也是這兩年才開始找男朋友,希望有一個人能和她一起照顧莫道,但前面有兩個得知這個事都嚇跑了。趙老師非常敬佩莫奈的情懷,他說在當下這么個世道,像她這樣的姑娘比金子都還難尋,要我好好珍惜。他說他先前之所以不肯告訴我,他也是希望我們能任其自然,水到渠成,他是全心全意希望莫奈幸福的。
可是,問題來了,自從我得知莫道是莫奈的前男朋友后,我就注定了一敗涂地。無論是上午還是下午,盡管莫道在他的書房里沉睡,但我在做之前都好好的,等到要做了,就不行了,我就會感覺到莫道推著輪椅,靜靜坐在我們的床前,有兩道炯炯的目光盯著我。
莫奈再三問我怎么回事,我都沒有捅破。
我不想讓她失望,更不想讓她瞧不起。
有天夜里,我對莫奈說我去外面睡吧,和她睡在一起,想做又做不了這種狀態(tài)讓我非常難受,就渴望去露營。我說我們很久沒有去露營了,實在有些想了。她說那好呀,我們在一樓,有個不小的院子,直通我們房間,不會影響到對面的書房。于是,我們就起來,把帳篷搭到院子里,我睡在帳篷里。莫奈鎖了房間,又把通院子的門也關上了,像做賊一樣鉆進我的睡袋。
我又行了,舉一反三,為了證明我確實行,而且很男人。
尾聲
第二天,露天帳篷里一股做愛的氣味。
我問:“寶貝,我們一起看日出吧?!?/p>
她說:“那是必須的。”
我也就此釋然了,男人要有男人的氣度,對這種都市生活,我已經不那么糾結了,甚至覺得這種生活像是很幸福的樣子,再也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