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
我平生第一次來到酒泉,正值黃昏,冬日夕陽在祁連雪山之上,反射給整個大地的光,雖然慘淡也感覺新鮮。黑色的月臺上,豎立著一座漢白玉石碑:“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彬嚾挥X得,我是跟在李白的身后進(jìn)入酒泉的。下車后,幾百個戰(zhàn)友在月臺上列隊,干燥的風(fēng)不知來自哪個方向,帶著大把的塵土,吹過血肉和骨頭,又在原路飛旋回來。車站距離市區(qū)大約二十分鐘路程,沿途全是堆滿白色卵石的戈壁,新栽的柳樹在風(fēng)中抽打著干枯的枝條,迎面看到一座雕塑,“三匹白馬”揚蹄奔騰,鬃毛飛揚,姿態(tài)雄健而優(yōu)美。
我想車子可能會在市里停一下,盡管那時候的酒泉市區(qū),灰蒼蒼的、不干凈的積雪使得所有的建筑都顯得低矮而雜亂。盡管如此,我也覺得彼時的酒泉比我在太行山里的故鄉(xiāng)要好很多。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中國人的進(jìn)城欲望是非常強烈的,我也不例外。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在相應(yīng)的年代和年紀(jì)渴望城市生活,雖然有些無知,但也無可厚非??纱钶d我們的車輛徐徐穿城而過,迎面的空茫,好像一張?zhí)摕o的幕布,掛在寡淡而又寂寥的天地之間。
向北的道路很狹窄,路邊的楊樹枝干光禿,白色的身子在暮色之中搖晃,間距很遠(yuǎn)的村莊似乎都是黃土和茅草。接下來的金塔縣城也是寥落的,街道上幾乎沒人,塵土和垃圾在空中飄飛。緊接著村莊不見了,鐵青色的戈壁撲面而來,在忽然而至的雪花之中,顯得愈加蒼涼與孤寂。我看到那么多細(xì)小的卵石密集在一起,延伸至遠(yuǎn)方。這種遼闊顯然是唐代邊塞詩里常見的情境,如岑參的“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和王維的“關(guān)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等。戈壁稀疏的駱駝草莖稈上掛滿了白色塵土,還有一些被人丟棄的白色塑料袋,像飛機一樣超低空飛行。
穿越浩大的戈壁,沿著曲折的弱水河,我們在目的地安頓下來。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這就是我早年在地理課本上知道的面積名列中國第三、世界第四的巴丹吉林沙漠。站在荒草和枯樹的營區(qū)邊緣,看著遠(yuǎn)處的戈壁荒漠,我有一種恍惚感,想不到自己這一生會來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人的命運有時候真是蹊蹺,我盼望著進(jìn)城,卻又被命運拋到了更大的荒涼之中。由此可見,一個人與一片地域的緣分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就像我的出生地,也像我容身的巴丹吉林沙漠,并且地域?qū)τ谝粋€人的塑造甚至篡改能力也是超強的。
作為一名新戰(zhàn)士,除了工作和日常的生活,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周末也都窩在房間里看書看電視。我在沙漠讀的第一本書是《代價論》,作者是鄭也夫,第二本書是《繪畫本金瓶梅》。下到連隊后,我和三個士兵住在一個大房間,共同對著一臺日本松下牌的電視機。其中有一位陜西的老兵,每天看電視很當(dāng)緊,每晚都要屏幕跟他說“再見”。第二天我還沒睜開眼睛,他就穿著肥大的褲頭,跳下來開電視機。那時電視劇《戲說乾隆》非常流行,還有《轆轤·女人和井》和《趙尚志》等。對于彼時的我們,電視劇成了我們初次了解男女情感的輔助窗口。人欲和情感世世代代,永無盡頭。美好的東西,可能真的沒有必要拘泥于固定的形式,也沒有套路。
軍旅生活日復(fù)一日,鋼鐵與機器之中,戰(zhàn)鷹騰飛,導(dǎo)彈精準(zhǔn)。沒事的時候,我站在圍墻里向北遙望蒼茫的巴丹吉林沙漠,那里黃沙堆涌,沙丘連綿無際,一座座,向著遠(yuǎn)處鋪排,也向著天空追趕,好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乞求上蒼給予憐憫的落難者。近處的戈壁上,有一些草甸、海子,靠近沙漠的地方,有一些孤獨的墳?zāi)埂2莸樯嫌旭R、騾子、羊子和驢子,海子邊上的蘆葦長得茂盛,葉子好像匕首四面出擊。夏夜一個人躺在籃球場的水泥地板上,看高得出奇的天空,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不由得想起李白的《關(guān)山月》。有些時候,一個人到長滿沙棗樹的沙灘上坐坐,聽夜蟲的鳴叫、鳥兒的夢囈。更多的時間,我們沉浸在各種操練與任務(wù)當(dāng)中,這是本分所在。其實,一個人和他容身的單位始終是相輔相成的,甚至有著休戚與共、榮辱同擔(dān)的關(guān)系。
天長日久,我好像也有點不滿足于在沙漠的重復(fù)的日子,關(guān)鍵是它的荒涼和枯燥,常常令人莫名地沮喪和煩躁。與此同時,我一直覺得巴丹吉林沙漠以南二百公里的酒泉市區(qū),實在遙不可及。這其中的主要原因,一個是紀(jì)律第一,另一個則是資費。到酒泉去一次起碼得有五百塊以上的現(xiàn)錢,方才游刃有余,而我是沒有這筆錢的。忽然有一年春天,領(lǐng)導(dǎo)讓我去清水站接來我們單位實習(xí)的友鄰部隊的幾位女戰(zhàn)士。我興高采烈,第二天一早,連臉都沒洗就乘坐班車,去往酒泉。
春天,沙漠邊緣的村莊到處都是萌動的綠色,因有了渠水,就連風(fēng)中的灰塵都干凈了許多。那水顯然是來自弱水河,而弱水河又來自祁連山。水對大地萬物的滋潤,簡直是了不起的功德。到了酒泉,樓房看起來嶄新,發(fā)芽的槐樹葉子嫩黃,花壇當(dāng)中的唐菖蒲和刺玫瑰也長出了葉子。我看到鼓樓,心里很激動,這古老的建筑,是歷史的遺留物,更是時間的象征。它站在這座城市的中心,目睹了多少過往的兵戈戰(zhàn)馬、商賈與詩人,也使得多少春風(fēng)和北風(fēng)在河西走廊有了安妥與回旋之地。
鼓樓共有四個門洞,東西南北,每一個門洞上面,都有四個紅字,朝西的方向為“西達(dá)伊吾”,向巴丹吉林的為“北通沙漠”……登上鼓樓,俯視之下的酒泉顯得狹小,南邊的祁連雪山隱約可見,其他的建筑,雖然高低不齊,但總體上都是陳舊的和灰色的。據(jù)鼓樓的資料介紹,酒泉鼓樓迄今已有一千六百七十多年。沒想到,這鼓樓的歷史竟然如此長久。驚愕之間,我忍不住摸了一下垛口的青磚,忽然覺得有一股來自遙遠(yuǎn)年代里的怪異氣息,古樸而又充滿了腥味。鼓樓不遠(yuǎn)處還有郵局、書亭和新華書店,我在書亭買了《飛天》《人民文學(xué)》《大家》等雜志,又轉(zhuǎn)到書店,在社科文學(xué)專柜躬身瀏覽了一番,買了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社會契約論》,然后沿著南大街,一直向北,到酒泉汽車站,坐上了去清水鎮(zhèn)的班車。
清水鎮(zhèn)也屬于酒泉管轄,在蘭新線上,不管特快還是普快,所有列車都要在這里停靠。我找到那幾位女戰(zhàn)士住的招待所,敲門。門內(nèi)傳來女聲,我報了姓名,才看到一個貌美的女孩子打開了木板門。進(jìn)門后,我看到另外一個女孩子。她們非要我拿出證件,我掏出士兵證,她們翻看了好一會兒,眼睛仍在狐疑。買上直通單位所在地的火車票,坐下來,我才松了一口氣。這條鐵路沿途都是戈壁,火車像是一條綠色蜈蚣,在寂寥的荒野上奔行。列車在一個叫作上原的地方??浚\嚂r間很長,我下車放風(fēng)。有一些女孩子兜售水果,用芨芨草編織的籃子里面裝著桃子和杏子。我買了幾斤桃子和杏子,把它們洗凈后,放在幾位女戰(zhàn)士面前。
這一趟去酒泉,讓我忽然覺得,這座城市還是有意思的,最突出的就是人多,而且是各種各樣的人,其中女人最多,而且大多貌美。這和以男性為主的巴丹吉林沙漠軍營相比較,肯定是最動人的。
從此之后,我特別想再去酒泉,可一直沒機會。等到我的胡須濃密到需要用剃須刀刮的時候,又一個去酒泉的機會悄然而至。單位一位軍官的媳婦帶著孩子來隊,領(lǐng)導(dǎo)指定我陪那位軍官去酒泉接站。這是當(dāng)時部隊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體現(xiàn)的是部隊對來隊家屬的關(guān)懷與溫暖。到車站接到人,我們回到早就訂好的房間。屁股還沒坐熱,那位軍官拿出幾百塊錢對我說,去幫忙買個東西!說完,他就把門關(guān)上了。正要下樓的時候,他的門又響了。我回頭,看到紅色木板門上掛出了長條形的“請勿打擾”。
那一瞬間,我的心怦怦亂跳。此時的酒泉,正被落日隆重地請進(jìn)傍晚,到處都是車輛和人群。我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忍不住東張西望,滿眼的好奇,還有滿心的慌張?,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在酒泉的我,真像是一個剛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人,咧著嘴,瞪著看不過來的眼睛,混跡在城市的街道上,好像整個身體都不屬于自己的了。
傍晚我回到賓館,他們早就起來了,床鋪一片凌亂。孩子在另一張床上躺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天花板。軍官說,我們出去吃飯吧。我說好,順勢幫他們抱了孩子。黑夜的酒泉讓人有些迷離,也有些恍惚。路過尚武街時,我發(fā)現(xiàn)這條街從頭到尾有好多美容美發(fā)店,紅色燈光映照著白色的門簾,茶色玻璃的后面閃爍著曖昧的神情,再后面是溫州商廈、民族飯店和廣州名剪分店。我們找了一家還不算差的餐館吃了飯。因為帶著孩子,沒法到處溜達(dá),只好又返回賓館。
我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看《話說酒泉》。書中說,在上古時期,酒泉地區(qū)乃是神農(nóng)氏的轄地,為當(dāng)時九州之一的古雍州西界。西漢的名將霍去病驅(qū)兵千里,深入祁連和河西腹地,逐匈奴、設(shè)亭障、建城池、筑烽燧,自此,河西走廊乃至整個西北,就再一次加入大漢王朝的版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河西走廊乃至青海、西藏和新疆等地,從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尚書·禹貢》中說:“禹分天下為九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倍谒慈跛踊蛘呓袕堃春?、黨河、疏勒河、討賴河等,都在今酒泉地區(qū)范圍內(nèi),黑水西河指的就是黃河以西的諸多河流。
“竄三苗于三危”這個傳說,無從考辨了,但“三苗”是神農(nóng)氏后人這一點當(dāng)是確鑿的,而“三危山”大致是今敦煌之莫高窟所在地三危山。這一類的記載,我相信有其由頭,絕非憑空而來。那么,中華自古是一體的說法,是可以站得住腳的,而不是后來的什么“華夷之分”。酒泉這個地方,也叫過建康。當(dāng)年的段業(yè),即北涼的開國君主,就是在此地被沮渠男成推舉為皇帝的,但段業(yè)此人很是愚蠢,最終被沮渠蒙遜所殺。北涼的國都后來遷徙到今高臺縣的駱駝城,后來搬到武威。
如此的歷史往事,反映的是五代十國時期河西走廊的一種亂象,而這種亂象也是與中原大小王朝的此起彼伏相呼應(yīng)的。西北、西南等地,憑借著比較特殊的地理條件和環(huán)境氣候,如高山、大漠、雪峰、河流等,很多地方勢力容易自成一體。然而,在大一統(tǒng)王朝時期,無論南北西東,每一寸土地,都是華夏民族生存繁衍之所。
夜深了,喧囂的市聲逐漸平息,風(fēng)在玻璃窗上敲出沙子的回聲。我怎么也睡不著,盯著在黑暗中發(fā)白的天花板,心思泛起。想起白晝在酒泉的種種情景,激越又懊惱。我知道,這些都是城市這個特殊的人居之地帶給我的。其中的物質(zhì)、人欲等,都是混雜不清且豐富多彩的。就像歷史上的酒泉,絲綢之路上那些南來北往的旅客,不管是以何種身份暫居、路過、遷徙或者駐守,他們在酒泉的生活,都是多姿多彩的。
而那種優(yōu)裕的生活,終究還是來自物質(zhì)。物質(zhì)的背后的東西,每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都是無法繞過的。我只是一名戰(zhàn)士,一個農(nóng)民子弟,要想像城市人一般生活,是一個極難達(dá)到的宏偉目標(biāo)。那時候的空軍實行四年義務(wù)兵役制,四年之后,從哪里來還要回哪里去的既定法則,對于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青年來說是殘酷的。而酒泉的種種場景,卻使我對城市生活有了一種深刻的向往。
我再一次去酒泉,是送一位戰(zhàn)友兼好友到北京進(jìn)修。在車站與他揮手告別之后,返回酒泉市區(qū),我徑自去了《陽關(guān)》雜志社,見到了林染和孫江兩位先生,至今還清晰記得林染老師抖著兩腮的黑色胡子跟我說話的情景。那時候,我熱衷于寫詩,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或者宿舍里看書、寫詩。詩歌這個東西,真是有魔力,將我折磨得形容枯槁,但我的創(chuàng)作還是起色不大。那時候,我就意識到,詩歌是一種高難度的文學(xué)體裁,寫作難度實在是折磨寫作者一輩子的夢魘。我也漸漸懂得,寫詩不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種心情的呈現(xiàn)和抒發(fā),更多的要體現(xiàn)精神的向度和思想的境界。在當(dāng)時的中國詩壇當(dāng)中,昌耀一直是標(biāo)高,至今還是獨一的標(biāo)高。興盛一時的邊塞詩當(dāng)中,林染老師的詩無出其右。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孫江請吃飯,在飯桌上我又認(rèn)識了倪長錄、漆進(jìn)茂等當(dāng)?shù)卦娙?。孫江酒量很好,一口一大杯子酒,我也不甘落后,一杯一杯地喝,喝到鼻子出血,趴在飯桌上沉沉醉倒。孫江帶我去他家,晚上我和他睡在一起。等我醒來,已經(jīng)是次日凌晨了。燈光照耀下的酒泉像是黎明前的某座村莊,雖然是夏天,但街道上還刮著刺骨的冷風(fēng)。
這是令我感動的,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隆重的款待。第二天一早,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轉(zhuǎn)悠,看到一段殘缺的城墻,從碑文上看,那是明代長城的一部分,還有一座哨樓,一色的青磚,至今堅固,巍然屹立。我又到霍去病傾酒于泉水的泉湖公園,親眼看見了已經(jīng)瀕臨干涸的“酒泉”。泉湖水底落著一些硬幣,或許是因為酒的緣故,水里沒有一尾魚,只有少許的青苔,在石壁蔓延。
一九九八年,我去上海上學(xué),我和當(dāng)時的女朋友一起到酒泉火車站托運行李。晚上兩個人在一家叫作鯉魚門的餐廳坐下來說了好長時間的話,說到眼淚汪汪、錐心刺骨。我們走出餐廳門,酒泉的夜晚正在喧鬧,行人眾多,路邊的燒烤生意格外紅火,一把把鮮紅的羊肉很快被火焰烤出一股潦草而又誘人的香味,當(dāng)然還有烤武昌魚、烤羊腦、烤羊肚、烤豬肝、烤豬腸子、烤羊腰子等??沙搜蛉夂汪~,我什么都不敢吃,尤其是羊腦,我怕那些白花花的東西。
登上由烏魯木齊開往上海的列車,列車開動,我趴在玻璃窗上,眼淚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甚至聽到了它們嘩嘩的響聲。直到列車駛出好遠(yuǎn)之后,我還在看酒泉市區(qū)。當(dāng)年寒假,我沒有回只有十二小時路程的河北老家,而是又乘坐列車花了四十二個小時回到酒泉。我下車的時候,還是傍晚,日光映照正在祁連山頂?shù)姆e雪上,極盡溫柔。大半個月之后,春節(jié)氣氛還沒有完全消淡,西北的冷,仍舊割肉刺骨,我再次來到酒泉。風(fēng)刮得塵土飛揚,在慘淡的旭日之中,我登上開往蘭州的長途客車。
等我再回來,去酒泉的機會多了起來。此時的酒泉,建筑在膨脹,也越來越新潮。二〇〇五年或者再早一年,酒泉新城區(qū)落成,很多單位都搬了過去,老城區(qū)顯得有些空落落的??晌疫€是喜歡老城區(qū),至少可以看到鼓樓、殘缺的明長城,還有鼓樓一邊的新華書店。每次到酒泉,我必定要去新華書店轉(zhuǎn)一圈,買些書回來??尚氯A書店的面積越來越小,書的門類和種類也在逐年遞減,余下的場地賣學(xué)習(xí)機、手機和其他電子產(chǎn)品了。
隨著從戰(zhàn)士到軍官的身份轉(zhuǎn)變,我出差的機會增多了,酒泉成了我常去之地。到各個商場買吃的、用的,也給妻子買衣服、鞋子、首飾,還給兒子買玩具等,到各個有特色的飯館吃飯喝酒,幾年下來,我對酒泉的了解,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盡管新城區(qū)的各種設(shè)施和人口也多了起來,可我還是喜歡老城區(qū)。
人總是習(xí)慣自己熟悉的某些氣味與趣味。
最難忘的是二〇〇三年冬天,母親一個人從老家來看我們。她到嘉峪關(guān)下車時已是黃昏,我在黑夜的燈光中看到她已經(jīng)灰白的頭發(fā)。我把她接到酒泉,陪著她幾乎走遍了酒泉市區(qū)所有的商場,給她買衣服,還在一個美容店里把她的白發(fā)盡數(shù)染成黑發(fā)。這種經(jīng)歷,我覺得異常溫暖和難忘。從那時起,我就強烈地意識到,一個人的情感深度,可以在他親人的身上測量出來。只可惜,父親來西北的時候,我沒有好好款待他。不是我不想,而是我那時候自顧不暇,拮據(jù)得差點喝西北風(fēng)。這是我迄今為止最深的痛苦,特別是父親于二〇〇九年患病去世,使得我身心遭受打擊,抑郁癥由此滋生和暗長。二〇一一年初,我從巴丹吉林沙漠調(diào)到了當(dāng)時的成都軍區(qū)工作。五年后,我遭遇被離婚,二〇一六抑郁癥爆發(fā),二〇一七年至二〇一九年病情抵達(dá)頂峰。痛苦難耐的時候,我就想到父親。為了使自己活下去,只能用“你現(xiàn)在還不能死,你還有老娘和兒子!”這句話來告誡自己。
這些大致是題外話。我記得,二〇一六年大年初五,我一個人哭著從老部隊到酒泉,哭著吃了一餐飯,第二天一早,到嘉峪關(guān)乘車去成都。我還記得,那時候的酒泉愈加寒冷,街上到處都是殘存的、沾染了油煙和黑塵的積雪。因為是春節(jié),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一輛車。我找了一家湖南人開的湘菜館,流著淚吃了一碗米飯,然后回房間大哭了一場。
但二〇一六年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酒泉。婚姻不在了,先前的夫妻形同路人,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當(dāng)我再次路過酒泉時,卻是去玉門,我的新夫人家里。此時已經(jīng)有了動車,路過酒泉市區(qū)的時候,看著那座熟悉的城市,往事歷歷在目,從前覺得親切的事物現(xiàn)在我卻漠視了。
兵車西行,深入大漠的軍旅生涯,幾乎消耗掉了自己全部的青春,臨近不惑之年,又調(diào)到成都。酒泉這座我最熟悉的城市,也隨著親人的失散而漸漸疏遠(yuǎn)了。人生的無常,總是令人在若干年后百感交集、淚流滿面,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去后悔什么。現(xiàn)在我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人事詭譎,世界蒼涼,一個人一生當(dāng)中,最值得銘記和感恩的,往往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對的。盡管我們都知道,無論傷害、痛苦,還是愉悅等,其實都是上天的恩典。
對于酒泉,每次想起來,似乎只能想起和兒子在那座城市玩耍的一些情景了,如登臨嘉峪關(guān)城樓,在酒泉鼓樓吃飯和買東西。有幾次,我還讓當(dāng)時只有四五歲的兒子,拿著一塊或者五塊錢,給那些乞討的人。還有幾次,在富康家具城里,我惹兒子生氣了,他哭著和我鬧事。如此等等,也如此而已。另外,對于林染老師,他的人和詩歌,我始終懷有敬意和祝福。許多年后,我再細(xì)想,酒泉這座城市,大抵是河西走廊幾座城市當(dāng)中人文古跡保留得最少的城市了,除了牽強的霍去病的“傾酒入泉,與將士共飲”的虛假演繹外,似乎再沒有什么可以令人心神愴然或者思接千載的人文遺存了。
當(dāng)然,對于我個人而言,至今仍覺得,在酒泉最有詩意的事情,大抵是年輕時候,不知天高地厚地舉著唐朝詩人王翰的“夜光杯”與朋友們把酒臨風(fēng)、無拘無束、渾然忘我的種種癲狂了,其他的人事,逐漸被淡忘,就像鼓樓的風(fēng),持續(xù)不停,但從來都不會真正停留。作為一個寄身多年、青年時期去得最多的城市,古老而又含混不清的酒泉,我總是一廂情愿地以為,無論多少年,我再去或者此生不再去了,它都會永久保留專屬于我個人的某些痕跡和氣味。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