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民
胡炎是一位很有天賦和才情的思考型作家,他的作品多以對外部事物的思考、對內(nèi)心的剖析和獨白見長,因而他的寫作是有意識的展示與呈現(xiàn),更多的是對社會中人的觀察與思考,對事物與現(xiàn)象的分析與判斷,在長達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他寫過幾篇以“者”為名字的小說,有鑒于此,我在閱讀他的短篇小說《住在八樓的人》(《躬耕》2022年第2期)過程中,不妨把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我”稱之為偽裝者。顧名思義,偽裝者指善于偽裝自己的人。偽裝者的出現(xiàn)有其必然的社會根源,社會復雜,人心險惡,現(xiàn)實殘酷,是導致偽裝者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在人類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科技發(fā)達,各種瞬息萬變的信息無孔不入又無處不在,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一些人為了明哲保身,所以才不得不偽裝自己,以期達到遮人眼目的目的。所以胡炎在他這篇名為《住在八樓的人》中的敘述者“我”,就是一個在現(xiàn)實中善于偽裝自己的人。
從敘述內(nèi)容來看,這篇小說寫了一個小知識分子在社會漩渦和現(xiàn)實生活中掙扎的故事,塑造出一個孤獨和寂寞的當代人形象:“我”是一個機關公務人員,每月領著一份不多不少的薪水,天天生活在單位和家庭的兩點一線之間。在領導和同事面前,“我”是一個踏實肯干、忠于職守而又深受領導信賴和同事好評的先進典型。工作上賣力,開會時“認真”聽領導講話,而且還有一套會寫材料的特殊本領,這樣的好下屬又怎能不深受領導喜歡?在家里,“我”是一個看上去對妻子十分忠誠的模范丈夫,只要下班一回家,便守著癱瘓在床的妻子,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照顧著這個只會吃喝拉撒的“器物”,生活過得平淡無奇了無生趣,在這種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面前,誰又能在理想的欲望中把持得住。誰又能面對來自外界的各種誘惑無動于衷。所以,“我”才會產(chǎn)生心猿意馬、賊心不死和有賊心無賊膽的各種想法,而那個住在八樓的老太太無形中便成了“我”假想中的高鼻梁女孩。這個假想的女孩正值青春芳齡,身材婀娜多姿,最主要的是她鼻梁高挺,纖手細長,有著想象中具備所有美好和漂亮的一切,這個漂亮女孩自然便成了自己的夢中情人。因此平時的生活中,只要內(nèi)心一感到孤獨和寂寞,“我”便會像個黑色的賊那樣,趴在二樓的陽臺上去仰望和窺視那個住在八樓的人。天長日久,思念成癡,有時就會變得不正常起來。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當“我”在樓下看到一個正在搬家住進對面八樓的光頭男子時,才會引起自己的驚覺。從搭訕中得知,那個住在八樓的住戶哪里是什么漂亮女孩分明是一個長著塌鼻子的老太太!心理的巨大落差和突然失衡,一下子擊碎了心中美好的形象。為了弄清事實真相,這個在意念中靠拉長自己金屬支架腿的人,急切要去八樓的窗口查看,結(jié)果變成了一團黑影。小說寫到最后,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思想空洞,讓讀者在認真思考故事中的人和事的同時,也不由會細細品咂起個中滋味。
應該說這是一篇帶有荒誕意味的社會問題小說,作者采用意識流的表現(xiàn)手法,把一個來自鄉(xiāng)下,后來考學進城,入單位供職,與同是大學同學的妻子結(jié)婚后在一起生活的小知識分子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這樣的幸福生活本該和和美美地延續(xù)下去,可是五年前秋天的那場車禍改變了一切。妻子變成植物人癱瘓在床,成了一個陳舊的“器物”,“我”在伺候她的枯燥過程中變得幾近神經(jīng)麻木,生活無望,盡管因為種種需要,使自己在他人面前偽裝成一個十分正常的好人形象,在妻子面前偽裝溫存,在同事面前偽裝謙和,在領導面前偽裝卑微。這偽裝足可以假亂真,連“我”自己都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而且靠著會寫材料的本事?lián)Q來了職位上的提升,然而這些外在的光鮮和別人眼中的模范丈夫,無論怎么偽裝都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孤獨和寂寞,作為正常男人,“我”也渴望得到正常生活,所以才會在心中把對面住八樓的塌鼻子老太太幻想成漂亮女孩。后來如果不是光頭男人搬家,也許這個有著高鼻梁的漂亮女孩,一直沉醉在自己美好的臆想中,也許就會讓這種無望的生活一直延續(xù)下去,可是突然有一天,當心目中的美好形象被無情的現(xiàn)實所擊碎,一切就會變得異常失落起來。從作者描寫的人物形象和作品中多處對往事回憶的穿插內(nèi)容來看,作者塑造出的主人公是一個有著善良內(nèi)心和正常倫理道德的捍衛(wèi)者。他能夠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又不失為保持著童真和充滿懷舊的人,盡管面對癱瘓在床的妻子時,不免會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但他在善良和墮落的天平上還是偏向了前者,要不然他對妻子就不會那么忠貞不二,更不會在世俗的摸爬滾打中忘記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和夢中情景。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幻覺和意識,完全是無望的現(xiàn)實生活讓他變得內(nèi)心空虛和寂寞,面對無趣的婚姻和累贅的家庭,才使自己的內(nèi)心欲望隨著黑夜降臨變得漫無邊際,在對虛無縹緲的欲望尋找中變得迷失起來。好在“我”是一個會寫材料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世界往往是復雜的,充滿各種幻想的,只有當面對無望的生活時,才會在空虛、孤獨和寂寞的情況下.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幻覺和意識,進而使心理異化,產(chǎn)生匪夷所思的思想和舉動。
這篇小說的語言延續(xù)了作者一貫的黑色幽默,不疾不徐的敘述風格顯得冷靜、沉穩(wěn)、節(jié)制和不動聲色,因而使作品顯得樸實靈動,又有著瀟灑飄逸的一面,其所揭示的社會現(xiàn)象是深邃的,對心靈的挖掘是深刻的。我贊嘆作者對人物心理的準確挖掘與展示,就像庖丁解牛那樣,一招一式,穩(wěn)扎穩(wěn)打,抽絲剝繭,層層推進,多角度地展示主人公的內(nèi)心感受:一會兒是單位里的日常工作,面對領導和同事時的那種刻意偽裝和掩飾;一會兒是家里守在妻子病床前那種對八樓漂亮女孩的渴望與幻想;一會兒是對兒時在鄉(xiāng)下放羊的美好回憶;一會兒又是面對城市繁雜累贅生活的無奈;一會兒是和妻子一起在大學校園后邊的桃花溪畔,卿卿我我時關于月亮、水與人的討論;一會兒又是面對妻子疼痛中的呻吟與呼喚。漂亮女孩、塌鼻子老太太、死去的奶奶、羊倌、小黑、光頭男人、領導、同事、葛部長、開豪車的貴婦人、寵物犬及其他諸多人物的交替出現(xiàn),構(gòu)成了一幅意象迭出的生動畫面??梢哉f是一部多聲部的大合唱,又是雜合了多種樂聲在內(nèi)的交響樂。所有這些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描寫都是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呈現(xiàn),都在主人公的心里投射下了各種影子,發(fā)酵發(fā)酵再發(fā)酵,從而才會在內(nèi)心產(chǎn)生各種不同的心理反應,寫出了主人公面對生活重壓時,產(chǎn)生的各種欲望和在欲望中的掙扎與迷失,尋找與失落。
小說中三處寫到關于妻子對丈夫的疑問情節(jié)別具深意,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第一次是關于臉黑和腿部變形問題,這是妻子發(fā)覺丈夫心理上的變化提出的,倚窗仰望,思想拋錨、意識出軌引起了妻子的警覺,所以才有此問;第二次是關于臉丟失問題,這是丈夫去葛部長那里匯報工作后,產(chǎn)生自鳴得意的心理表現(xiàn);第三次是看不清臉的問題,這是丈夫在單位升職后,面對事業(yè)上的滿足和虛榮所帶來的那種虛偽表現(xiàn),引起了她內(nèi)心的推測與猜想。由此看來,丈夫身上稍微有任何細微的變化都瞞不過妻子的眼睛,盡管她無法站立,但是她內(nèi)心的縝密和敏感,已經(jīng)隱隱透出了這個善良女人的不安與隱憂,這也是我每次面對妻子的疑問時,都要對著鏡子和手機照片審視和校正自己思想和行為的原因。試想,如果沒有妻子及時而又巧妙的善意提醒,不定自己會在哪里迷失自己,丟掉自我。好在自己還保持著尚有的童真定力,所以才能夠面對各種誘惑時時把握自己,不使自己迷失方向,即使面對生活的磨難有多少痛苦的煎熬和考驗,都不會讓自己的思想和行動滑得太遠。
此外小說中那不時像盜賊一樣出現(xiàn)的夜色和黑,也是一個不容忽視和值得引起注意的意象描寫。無論它出現(xiàn)在作品的開頭和結(jié)尾,還是在作品中間,都是一個極具象征意味和隱喻描寫的物象。它暗指主人公的內(nèi)心感受,一旦夜色降臨或夜深人靜,我的內(nèi)心意識中便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不干凈的象征物,在借助夜色窺視別人的同時,也是自己心理陰影的投射與反映,就像兒時和“我”一起放羊的小黑那樣,變成了我的心理暗示道具,無形中提升了作品的內(nèi)在品質(zhì)和張力,從而使作品變得更有意味和看頭。
盡管這篇小說具備諸多優(yōu)秀特質(zhì),但也不得不遺憾地指出,造成主人公心靈異化的原因,除了來自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種壓力外,還有沒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外在原因?比如主人公有無子女?子女的學業(yè)和生活會不會加重主人公的心理負擔?癱瘓在床的妻子既然是個上班族,肯定也有一份穩(wěn)定的薪金,而那個開豪車的車禍肇事者,無論出于何種理由,也一定會對妻子有一大筆賠償金,如此說來,主人公的生活也就不至于變得如此不堪,所有這些都應該在作品中有所暗示或交代。只有展示得更全面一些,才不會讓讀者產(chǎn)生些微的疑問,當然這樣一來,就會使作品變得更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