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瑩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書評在中國誕生已久,書評相關的文化研究也不斷繁榮。其中書評的定義是書評研究的根本問題之一,有關書評本體論的看法也很多。因篇幅有限,在此僅列舉有代表性的以及與本文觀點相關聯(lián)的部分。
著名書評家蕭乾先生把書評與批評、介紹、報告等文體相較,認為“書評是為非專家的一般大眾所做的評論”[1]。人民出版社資深編輯吳道宏先生在《書評例話》中將書評定義為圖書評論或圖書評介,是一種限于對圖書特別是新書進行評價和概述的文章形式。內(nèi)容上不僅要提供圖書的基本內(nèi)容,也要指出圖書的實際價值,并提供相同主題圖書的有關資料。[2]學者王炎龍、葉維整理了從1978年至2013年關于書評定義的相關文章,從四個方面將書評本體認識進一步清晰化。[3]孫利軍將書評從文本范疇中解脫出來,認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所載“圖書評論”是對圖書的內(nèi)容與形式進行評論并就圖書對讀者的意義進行研究的一種社會評論活動,簡稱書評。[4]劉宏源則從“書評”一詞的演變出發(fā),認為圖書評論之實產(chǎn)生于前,而后有“評論”“書評”之名,評論乃書評的核心和靈魂。同時強調在研究書評內(nèi)涵時,要充分注意書評與評論、圖書、信息等的密切聯(lián)系。[5]信息的變化表明書評的外延也處在動態(tài)變化之中。朱懷強同樣站在信息時代的大背景下,把書評歸入傳播學范疇,認為書評的本質是意見性信息的傳播,其功能在于提高傳播效率。[6]學者袁桐將書評定義對作為整體的圖書的內(nèi)容所進行的評論,同時強調“無論書籍的載體是什么,書評的對象必須是整本的圖書……書評的內(nèi)容必須包括在整體視野下對圖書內(nèi)容的評論。”[7]關于書評對象是否必須為整本圖書的問題,學界尚沒有文章專門討論,這點也與本文關于書評邊界的探討有關。
比目魚(筆名)所著《虛擬書評》一書由上海書店出版社于2010年7月出版。國內(nèi)學者對該書的看法不多,馬蕓將其稱之為“充滿奇思異想的書評體小說集”,并借博爾赫斯類比這一閱讀感受。馬蕓也在另一篇文章中表示“2010年《虛擬書評》的出版是對歷來書評附屬于書籍小說寫作與書評寫作無關的這種傳統(tǒng)觀點最有力的一次反駁。”同時她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現(xiàn)實意義上的書評與這部號稱“書評”的小說相比較是大相徑庭的,甚至是沒有可比性的。[8]筆者認為,這里的焦點不是小說寫作與書評寫作二者間依附關系的博弈,其潛在的對“書評”定義更值得思考。與其在現(xiàn)有框架內(nèi)對該書性質蓋棺定論,不如暫時跳出來舊有的看法,重新審視“書評”的內(nèi)涵和外延。
什么是書評,就其字面多理解為圖書評論,即對圖書所做的評論。圖書和評論是書評的兩要素這點已為多數(shù)學者承認。圖書與評論孰輕孰重,書評與文學評論的具體界限是什么,本文在此不予探討。
筆者認同書評的評論性是書評的靈魂,并進一步認為:書評對象的邊界并不囿于整本圖書,對于圖書出版相關的出版產(chǎn)業(yè)、出版現(xiàn)象等的評論均可揉進書評范疇。以《虛擬書評》一書為切入,通過文獻分析法,探究虛擬式書評的存在意義及優(yōu)缺點,借此探索書評定義的虛擬邊界,同時將書評作為連接圖書出版、文學生產(chǎn)與消費、文學生活等場域的紐帶,重新衡量書評對于出版現(xiàn)象的規(guī)勸和對出版市場的關照作用,使文化在公眾、社會中更具傳播效力。
《虛擬書評》全書共分為“虛擬書評”和“作家和書”兩部分,本文討論的主要是第一部分。作者開篇即說明“所謂‘虛擬書評’,就是為那些并不存在的、‘虛擬’的書撰寫的書評?!盵9]這也是把書評體小說視為書評的最不合理之處,一般的書評本體論都默認書評的寫作對象是現(xiàn)實存在的書。故謹以《風鈴》一文為例,從文本出發(fā)闡明虛擬式書評的合理性。
《風鈴》(第一卷)是“先鋒派”小說家石亦推出的長篇新作,飽受評論界肯定。到第二卷讀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本書和第一卷一樣。一年后《風鈴》第三卷問世,仍然是原來的故事背景、原來的主人公。之后的每一年石亦都有條不紊地推出一卷新的《風鈴》,直到今年這本《風鈴》的第七卷。有人說石亦像一個鬼魂附體的癡人,帶有堅韌的強迫癥特征;有人說石亦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還有人說石亦是一個騙子,通過旁門左道、嘩眾取寵的伎倆換取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10]
不難發(fā)現(xiàn),石亦的《風鈴》自第二卷往后的作品有濫竽充數(shù)之嫌。這種“狗尾續(xù)貂”的現(xiàn)象在出版市場并不少見。借首作的名聲不斷產(chǎn)出同質化嚴重的作品,消費讀者的余熱。
“石亦還要把小說《風鈴》的寫作堅持多久?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11]《風鈴》借書評體小說的外殼,以黑色幽默的手法諷刺了出版市場大量續(xù)作充數(shù)的現(xiàn)象。與完全架空的虛構類小說不同,虛擬式書評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切和深刻的現(xiàn)實根基。這種隱晦在某種程度上可看作更改名目的現(xiàn)實批評。
而書評的對象是否必須是整本圖書,筆者認為應該站在歷史發(fā)展的整體視野上看待這一問題。上古時期的史官搖動木鐸在民間采風,本身就有一種評論的姿態(tài)在里面;孔子晚年也對《詩》《書》發(fā)表了許多精妙獨到的意見;司馬遷《史記》中,“書評”的影子隨處可見。再往后的五經(jīng)六籍的評說,互相唱和的序與跋,都是古時常見的書評文體。[12]這些書評就現(xiàn)在看來,有的并未單獨成文,有的沒有明確針對某一本書,都不是標準意義上的書評,但書評的評論性一直活躍其中。如果僅按時間劃分為古代書評和現(xiàn)代書評,有些游于表面,未入其里。
從古至今,書評的評論性內(nèi)涵一直在延續(xù)并不斷發(fā)展,現(xiàn)代書評獨立成文等特性可以視為書評發(fā)展的變體,不斷拓寬書評定義的外延。虛擬式書評是這一發(fā)展進程中的又一變體,在以評論性為中心的同時,將評論對象延伸到出版市場,成為連接文學生產(chǎn)與圖書出版、消費的紐帶。
虛擬式書評的價值從橫向看,既對書評本身的外延有一定拓展。對書評圈而言,虛擬式書評在獨立性、批評性方面對良性書評文化的回歸起到了一定作用。同時鑒于書評的紐帶位置,內(nèi)容上又對文學生產(chǎn)、圖書出版以及文化消費均有監(jiān)督和啟發(fā)??v向看,虛擬書評對書評史、出版史研究也提供了資料參考,有助于更好地把握圖書生產(chǎn)相關的發(fā)展脈絡。
虛擬式書評打破了書評對象是整本圖書的默認,使書評的外延拓展到對圖書出版和市場的評價,強調書評作為連接文學生產(chǎn)、圖書出版和消費的紐帶作用,將書評的評論性中心放在首位。這 既是書評“監(jiān)督”作用的回歸,同時對今天人情稿書評、熟人書評、贊美性書評泛濫的現(xiàn)象也具有重要意義。
從歷史視野回溯書評的起源與發(fā)展,書評的內(nèi)涵一脈相承,不以單純的時間割裂古代與現(xiàn)代。對書評而言,隨時代發(fā)展而不斷出現(xiàn)的新事物是其演進過程中的正常現(xiàn)象,拓寬外延以順應或同化新事物,以動態(tài)的眼光對待書評邊界的變化。
張功臣認為,書評是一種獨立體裁的類, 是評論、批評與散文筆法熔為一爐的奇妙結晶。[13]在肯定虛擬式書評屬于書評范疇的同時,對于其文體問題,筆者認為以《虛擬書評》為代表的虛擬式書評在內(nèi)容上擺脫了原文介紹+評論的普遍結構,以批評為目的,以小說為載體,借敘事筆法展開評論。比目魚把自己對種種文學現(xiàn)象和對外國當代文學的真實閱讀感觸,編織在一篇篇“虛擬書評”之中,這無異是一種智性閱讀的行為藝術,也呈現(xiàn)出一種混淆著書評與跨文本寫作的思路。虛擬式書評即是在虛擬與真實之間游走,不僅凸顯了作者鮮明的文筆風格,也是書評文學性的重要體現(xiàn)。書評體小說的評價是針對其體裁而言,內(nèi)核依然是書評。
需要說明的是,這種題材并非比目魚原創(chuàng),博爾赫斯早在1974年《序言之序言》中就坦言“我正隱隱約約地看到的我這本書……它將收編一系列并不存在的書籍的序言,也會包含這些可能存在的作品的大量例句引文。”[14]但比目魚是將此種形式代入中國實際的代表性人物,為中國書評界注入新血液。
獨立性對于書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當下迫于人情、營銷等外界因素,書評逐漸商業(yè)化,文化性弱化。如供職于齊魯書社的職業(yè)書評人王皓淼在談到書評寫作時也承認,不論所評論的圖書是古籍圖書、學術著作,還是大眾圖書、普及讀物,必須從嚴要求,為新書的影響力著想。只有這樣才能讓學術界認可這本新書,也才能吸引學術界以外的廣大讀者。蕭乾先生認為,書評就是為了讓讀者對書能有比廣告來得客觀的評價。[15]當書的內(nèi)容評價在書評生產(chǎn)中讓位于擴大書籍影響力的需求,書評本身的質量有待考究。虛擬式書評因其不直接涉及圖書內(nèi)容的特性,也就不存在營銷之嫌。同時,書評要從圖書中來,到現(xiàn)實中去。
比目魚在《虛擬書評》中參考作者寫作、出版現(xiàn)象、文化消費等多個現(xiàn)實因素,在這個批評的過程中,自始至終都僅存在于書評人與圖書相關的對話。這種純粹的內(nèi)部交流正是當下書評生產(chǎn)領域所稀缺的,虛擬式書評對于書評本身獨立性回歸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當前的圖書市場好壞參半,在人情稿書評、熟人書評、贊美性書評泛濫的今天,圖書市場更需要銳氣和客觀公正的聲音。書評往往評好書,然書評不僅是審美,也是“審丑”。針對爛書,葛兆光先生認為,“雖然我不贊成給這些爛書寫書評,但是總得有人去當啄木鳥,把這些書給揭發(fā)一下?!盵16]爛書的存在,不僅是作家寫作的問題,還涉及到編輯把關、市場審美等多個方面。這種啄木鳥精神會促使圖書市場變得更有秩序、更加干凈。書評人正是在圖書市場繁榮的背后,戳破一些泡沫,不至于良莠不分,涇渭不明,濫竽可以充數(shù),魚目可以混珠。
需要明白,虛擬式書評對出版物相關的批評并非一味打壓,批評之下是鼓勵和支持更多優(yōu)質出版物的發(fā)行,扭轉出版產(chǎn)業(yè)的不良風氣,促進圖書出版質量的提高,最終指向是更大范圍內(nèi)的公眾和社會受益,這也是出版事業(yè)的最終目標。同時,對是非的評價也將影響秩序的建立,書評人擺正自身的立場不僅是對書評內(nèi)容負責,也是對相關聯(lián)的作家寫作、圖書出版和文化消費三方負責。
從長遠來看,虛擬式書評的出現(xiàn)對呼喚良性的書評文化的回歸同樣具有重要意義。落實到具體內(nèi)容上,即獨立性才是書評的價值本位。除了關注書評對文學生產(chǎn)、圖書出版和文化消費等方面的影響,還應該審視書評圈內(nèi)部的良性發(fā)展。不論是獨立書評人還是職業(yè)書評人,或建立健全相關的培訓制度、獎懲機制,獨立性都是不可或缺且最重要的一點。如何擺脫市場因素的干擾而不至獨立的文本批評缺失,虛擬式書評回歸的背后留下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除此之外,“(學術書評)給其他在這一領域從事研究的人,提供有關的豐富的學術史資料,使人們了解這個領域的變化軌跡與現(xiàn)狀,這才能夠凸顯自己選題的問題意識所在。”[17]筆者以為不僅僅是學術書評,其他類別的書評都能使人們了解該領域的發(fā)展變化軌跡,對出版史、書評史研究都具有相當?shù)馁Y料價值。
虛擬式書評因其自身的特殊性必然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對讀者來說,虛擬式書評的導讀功能不強。按常規(guī)的書評模式,虛擬式書評在圖書實質內(nèi)容的描述方面是欠缺的?!白骷覀冊趯憰u時往往過于個人化,而常常忘記面對讀者。所以他們的文字更適合當散文來欣賞,若作為購書的‘導讀’,則往往會越讀越糊涂。”[18]讀者無法從書評中了解到書的基本內(nèi)容,就實際購書幫助不大。同時虛擬式書評所呈現(xiàn)的評價又偏抽象和隱晦,對讀者的審美有一定要求。其次,虛擬式書評往往是對系列作品、作家和一定時間內(nèi)的出版現(xiàn)象進行評價,與圖書市場出版的時間有一定脫節(jié),時效性不強也就無法即時滿足市場需要,再加上無法滿足讀者的購書需求,因此在圖書營銷上虛擬式書評的作用不大。
僅就比目魚《虛擬書評》一書的出版時間來看,虛擬式書評并不算新事物。由此延申的對書評邊界的一些看法也屬探索性質。除了為書評本體論研究提供一些新看法,更重要的是重申書評的現(xiàn)世意義。良好的書評文化之于文學生產(chǎn)、圖書出版和文學消費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在這樣的健康發(fā)展下,出版事業(yè)才能真正惠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