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春：蔥花也能綻放

余馳疆

王景春

2019年王景春憑借《地久天長》奪得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男主角的時候，演員喻恩泰寫過一篇小文章。喻恩泰講了個故事，很多年前他約王景春去廬山玩。

人到了，喻恩泰問：“你的心愿是什么？”

王景春答：“好好演戲。”

“太巧了，這一會兒是黃金時節(jié)，涼爽美麗，屬于許愿季?！?/p>

“怎么說？”

“藝術(shù)家誰來都可以許愿，黃金時節(jié)一旦許了愿就能夠?qū)崿F(xiàn)。廬山的秘密是——加持。這次你來了，將來肯定能拿影帝！”

第二天到了蘆林湖，王景春按喻恩泰說的，“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湖水，嘴里念念有詞”。許完愿，王景春沒有離開，而是在陽光下、湖水畔坐了一下午。

過了不久，喻恩泰得知王景春憑《瘋狂的玫瑰》拿了電視電影百合獎。4年后，王景春又因《警察日記》拿了東京電影節(jié)影帝，之后便是柏林影帝。終于，喻恩泰忍不住給王景春發(fā)微信：明明只伸了一根手指頭啊。

“景春的答案是，他當(dāng)時小聲說的：影帝，不能只拿一次，要一直拿……”

后來，有記者拿這則故事采訪王景春，他笑了：“那是在編排我呢！”他許的愿只有四個字：好好演戲。

王景春戲好，除了接二連三的“最佳男主角”，合作過的演員也能證明。電影《地久天長》拍攝時，王景春是幫王小帥“救場的”——原定的男主角臨時演不了了。女主角詠梅初見王景春，還有些不滿。八字眉、小眼睛，表情一多就變成個“囧”字。電影開拍，詠梅演王景春的妻子，第一場戲是照全家福。突然，王景春轉(zhuǎn)過身來，讓詠梅幫忙看看扣子扣好了沒，自然得好像兩人每天都有類似互動。“我一下子就放心了?！痹伱氛f。

《地久天長》講的是“失獨”夫妻的故事。有一場小年的戲，失去孩子的夫妻躲在房間里，拉著窗簾，窗外煙花四射，熱鬧非凡。拍攝時，王小帥讓機器一直開著，也不給指令。突然，鞭炮停了，瞬間安靜下來，王景春嘆氣說：“小年了?！闭Z氣里滿是失落與滄桑。這一句“現(xiàn)掛”，讓王小帥起了雞皮疙瘩，在監(jiān)視器后揪心不已。

在人們印象里，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柏林、戛納、威尼斯）一般講究分獎平衡，但《地久天長》罕見地同時拿下柏林影帝、影后。王景春說：“他們見過銀幕上的夫妻，沒有像我們倆這樣默契的，給了一個另一個也一定要給。”

上圖：電影《地久天長》海報和劇照。下圖：2019年，王景春和詠梅摘得第六十九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獎。

3個小時的《地久天長》，有著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更需要靜水流深的表演能力。技巧在此時是負(fù)累，感覺和經(jīng)驗才是關(guān)鍵。這就像合作電影《白日焰火》時，導(dǎo)演刁亦男對王景春的評價：“從生活中浸泡出來的?！?/p>

王景春出生在新疆阿勒泰，父親曾是在邊防站工作的軍人，父母都能說一口流利的哈薩克語。從小，王家門口就經(jīng)常拴著馬，家里時不時坐著來拜訪、做客的牧民。大院生活最讓王景春懷念的，是每周放兩場電影?！懊恐苣芸磧刹炕蛩牟侩娪?，所以從小就看了很多片子，尤其是北影廠、上影廠的。”他說。

這種愛好，在王景春的生活里一直延續(xù)。15年前，他住北京三元橋，客廳里有一張長沙發(fā)，經(jīng)常圍坐著一群人，演員喻恩泰、趙陽、李梅等，都是?？汀ｋ娨暲镆欢ǚ胖娪?，輪播從不間斷，屏幕光下大家聊電影，聊著聊著就演起來，演累了就躺沙發(fā)上睡一覺?！拔壹揖拖駛€沙龍，喜歡表演的人就是這樣的，一塊喝著酒，誰誰來朗誦一段。那些年是特別美好的?！蓖蹙按夯貞洝?/p>

愛電影是天生的，但做電影是緣分使然。王景春學(xué)過電焊，手里拿著一張電焊工五級證書，在新疆百貨大廈做過工會宣傳和鞋帽部售貨員。因此，《地久天長》里，他飾演電焊工劉耀軍，拿起家伙就是專業(yè)架勢。19歲那年，王景春跟朋友去看藝術(shù)團排練，恰好遇上天山制片廠的導(dǎo)演朗辰在選演員。朗辰出了一個題：從門外進來，說家里著火了。

藝術(shù)團都是舞蹈演員，跟戲劇表演有差別，演出來都不對味。王景春在臺下念叨著簡單，誰知被聽到的朋友一把推到前面：“他能演！”王景春也沒怯場，先走到門外，急匆匆跑進來喊“著火了”，拉著一個人就往外跑。朗辰對這個其貌不揚但爆發(fā)力十足的小伙子印象深刻，對他說：“你可以去考考戲劇學(xué)院，你有這個素質(zhì)?！?/p>

“我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就是朗辰，他是我表演的啟蒙者，也是引路人?！蓖蹙按赫f。

2013年，王景春（左一）在電影《警察日記》中飾演公安局局長郝萬忠。

王景春跟著朗辰學(xué)表演兩三年后，坐了3天的硬座，從新疆來到山東濟南考區(qū)，以22歲“高齡”報考上海戲劇學(xué)院。一試考聲臺形表，他唱了首《打靶歸來》。二試考小品，題目叫《動物園》，假設(shè)現(xiàn)場是個動物園。所有考生都往舞臺中央擠去，唯獨王景春跑到舞臺后的排練場，爬上了桌椅堆的最高處，蹲著一動不動。面試官見狀喊了停，讓大家都回頭看王景春在干什么——他在演一只睥睨的鷹。

1995年，王景春收到了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通知單，因為年齡超了半歲，以“特招”身份入了學(xué)，成了那一屆表演班的班長。

王班長有兩件事兒一直被同學(xué)提起。第一件是勤奮。演員王一楠回憶班長時說：“學(xué)校只要求一、二年級的學(xué)生練習(xí)晨功，而王景春堅持了4年。”

第二件是廚藝?！昂贸哉摺蓖蹙按涸谏虾ｎ^兩年吃盡苦頭，極不適應(yīng)飲食和氣候。南方冬天濕冷，晚上要蓋4條被子，“毛巾被、軍大衣全部蓋上才能睡覺”;上海菜量少又甜，只能每周末去浙江路的新疆餐廳才能吃頓飽飯。后來，他干脆自己做，時不時就給同學(xué)做上一頓新疆美食，清燉羊肉、手抓飯，連帶著同班陸毅和師兄廖凡都成了新疆菜的忠實粉絲。

即便畢業(yè)后考入上影集團，正式開始演員之路，王景春也是各地拍戲都不忘研究美食和烹飪方法。到最后，新疆人學(xué)會了淮揚菜、北京菜、川菜、粵菜，還總免不了在劇組里露一手，變著法地給工作人員改善伙食。

就連形容所謂“不紅”“龍?zhí)住钡慕?jīng)歷，他都是美食化的。“我覺得電影里會出現(xiàn)不同的角色，就像是一盤菜，西紅柿炒雞蛋要放點兒蔥花，我不排斥當(dāng)蔥花，因為必須要有一個人去做這件事。你把一個人物搞到極致，讓大家覺得不一樣，是特別快樂的事。”

偶爾，蔥花也有綻放的時候。

王景春有過從上海到北京后的漂泊時光，有過在電影里沒臺詞的匆匆一瞥，但他自己不認(rèn)為那是“灰暗”。

“我以前看到一些朋友接受采訪時，經(jīng)常說到他們痛苦的事情和比較凄慘的經(jīng)歷，我從來不想跟任何人說，因為那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的命運，那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沒有那些經(jīng)歷，可能就沒有今天我對著機器，拿著話筒跟大家說話的機會了?！?/p>

2013年，王景春主演電影《警察日記》，作品改編自鄂爾多斯東勝市公安局局長郝萬忠的真實故事。王景春研究郝萬忠生前影像，模仿他的走路、生活方式，學(xué)習(xí)鄂爾多斯方言，以及把自己吃胖20斤。后來，群演誤以為他真是局長，搶著和他說話，陜北話、山西話、內(nèi)蒙古方言混在一起，都想讓“王局長”幫忙解決問題。

《地久天長》則相反，為了符合人物形象，王景春戒掉美食，減掉30斤。

一增一減之間，王景春拿下了兩座影帝獎杯。

電影《你是我的春天》劇照。

《警察日記》之后，王景春成了“警察專業(yè)戶”，但每個警察角色都不同?！秾Q》里，他是親和又狡黠的刑偵隊長;《隱秘的角落》里，他是正直熱心的老民警;在剛剛結(jié)束的《警察榮譽》中，他又演了一回派出所里的“老油條”。

《警察榮譽》在豆瓣評分高達(dá)8.6，觀眾對其稱贊最多的便是“煙火氣”。一個地方派出所里，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案，也沒有勾心斗角的爭權(quán)，雞毛蒜皮的日常讓人看到了基層警察們的可愛之處。王景春飾演的老所長王守一，深諳職場之道，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用基層的智慧化解了所里所外的許多麻煩。

“可能大家覺得有煙火氣，是因為這個角色像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這也是我的表演所追求的。我希望讓觀眾覺得我就是直接從旁邊派出所拉過來客串的?！蓖蹙按赫f，“演員不可能永遠(yuǎn)演自己，演員要努力讓觀眾對自己塑造的不同形象都有認(rèn)同感。”

這種認(rèn)同感來自長年累月的觀察和積累?！秾Q》導(dǎo)演周琳皓回憶對王景春印象最深的片段，即黑警老周被懷疑時，王景春飾演的隊長文陸陽跟老周開了一場民主生活會。這場戲就是王景春提出來的，他認(rèn)為這一段不僅可以體現(xiàn)角色性格，還能為劇情中“爭取采集證物時間”的橋段做鋪墊?！坝行┪也惶私獾牧鞒?，比如在刑偵案情分析會上的發(fā)言順序、規(guī)范的說辭，他都給出了好的建議?！敝芰震┱f。

在新近上映的電影《你是我的春天》中，王景春又演活了另一種職業(yè)。作為聚焦疫情故事的電影，《你是我的春天》講述了5組普通人的故事。王景春飾演的“老王”是一位社區(qū)工作者，每天穿梭在物資登記中，也忙于調(diào)解疫情期間鄰里間的小問題，由此發(fā)生了一個個稀松平常卻溫暖人心的故事。

“老王是個社區(qū)工作者，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細(xì)心。”他說，“這一點是從我母親身上學(xué)到的，她一直在居委會工作，前年疫情的時候還是社區(qū)里歲數(shù)最大的志愿者，干了40多天。”影片中，王景春隨身攜帶一本小冊子，里面記錄了每家住戶的情況，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他親手寫上去的——這樣的細(xì)節(jié)，就是為了在拍攝時真正變成老王。

在《你是我的春天》導(dǎo)演田羽生眼中，王景春的表演不僅自然，自然中還不乏張力?！坝幸荒灰箲?，景春老師戴著口罩僅用眼神和眉目就將驚訝、感動、不舍等多種復(fù)雜情緒在幾秒間轉(zhuǎn)換得十分到位。”

王景春自己從來不愛談?wù)摗把菁肌?，在他看來，表演最高的境界可能就是“無技”。熱愛才是這份工作最重要的動力。

“您是從何時開始決定把表演作為一生的職業(yè)的？”記者問他。

“很久很久以前吧?！彼f。

他跟愛人講過一個拍攝時的畫面，或許可以當(dāng)作這個問題的回答。有一次，王景春要在零下七八度的荒原上拍雨戲，灑水車的水澆到身上都結(jié)成了冰。他凍得直哆嗦，然后看見劇情中的畫面呈現(xiàn)在眼前，一棵大樹在雨夜著火，仿佛夢境一般。他突然覺得這也許是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奇景，心想：“當(dāng)演員，是很幸福的事?！?/p>

能遇見很多人，看到很多事，講很多故事，就是這份工作值得被熱愛的原因。

1973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市，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xué)院。憑電影《瘋狂的玫瑰》《警察日記》獲電視電影百合獎、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等。2019年，憑電影《地久天長》獲柏林電影節(jié)、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近期作品有電視劇《警察榮譽》等。